2022年12期  
      实力
欧石楠的日记
陈华

  欧石楠死了,昨天死的,今天火化。

  我从省城直接赶到火葬场,在焚尸炉前见到她最后一面。她很安详,细微的皱纹都不见了,面庞光滑细嫩,像个酣睡的婴儿。

  死亡证明上“死因”一栏里写着:猝死。

  我拿笔的手顿了顿,想,猝死?是什么死法?

  工作人员盯着我的名字说,要签户口、身份证上的名字。我扔掉碳素笔说,我只有这一个名字。

  倒是好听,就是……身后人小声嘟囔。

  栀子,为什么叫栀子?连姓氏都没有。欧石楠没说过,我也没问过。面对不同的质疑者,我也没回答过。

  没办法,她死得太不是时候,疫情紧张期间,人员不能聚集。我对电话那头的小姨妈说。

  能聚集也没什么人来送她。你妈独得很,没见和什么人真正好过。小姨妈说。

  先在殡仪馆存着?我问。

  先存着吧!小姨妈说。

  我把一块红布盖在骨灰盒上,抱起她。

  殡仪馆寄存处的柜子像洗澡堂的鞋柜。目测一下,应该比鞋柜还小,一个小骨灰盒刚好塞进去,而一双女士中筒靴根本塞不进去。

  我把她塞了进去。

  直起身,我想,这以后,我就是蜗牛了,背上的壳就是家。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以后不必急着回家打理那些花儿。花刺总是扎破手,血滴在半开的玫瑰上。又想,没有鲜血滋养的玫瑰,还会不会那么红呢?心里就有些堵,眼窝酸涩,眨眨眼,没挤出一滴眼泪,倒挤出了几粒隔夜眼屎。

  欧石楠是我妈,我没有爸。

  爸这个词,小时候,是在远方站岗执勤的士兵;长大一点,是因车祸意外早逝的短命人。

  记事以来,我爸以各种身份和形式在我的想象中存在着,又模糊着。

  天知道他是谁?

  管他是谁,我得知道他长什么样吧?我有些怒气冲冲。

  你去照镜子,和他一模一样。欧石楠把一个插好的花篮搬到门口。

  我真去照镜子。镜子里的我瓜子脸、细眉大眼,皮肤白净细腻。我用手摸着下巴,用目光在那里种下一些胡茬,又用目光刮干净,还是想不出我爸是什么模样。

  从有记忆起我就不喜欢欧石楠。

  哪有孩子不喜欢自己的妈的?大舅说。

  他也不喜欢欧石楠。从不来我家,欧石楠也不去他家。大家都有联系方式,却从来不联系。

  和欧石楠有联系的,是小姨妈。那年小姨妈子宫肌瘤手术,欧石楠关了花店拖着我去照顾了些日子。从那以后,偶尔小姨妈打电话过来,说一些嘘寒问暖又心不在焉的话。

  墨绿色窗帘随通风口的微风轻轻摆着,像湖面上漾着绿波。

  从前欧石楠坐在窗帘下,在身边一排冰柜里按照订单拿出花儿插成一些人的心意,或者一边给玫瑰去刺一边听歌。我放学回来,她头也不抬,说:快去吃饭,吃完了来帮忙。

  我就边扔掉书包边循着饭菜香味朝厨房走。

  小学的时候,我像只小燕子,边吃边和她叽叽喳喳说学校的事。初中以后就不说了,不仅不说话,连看她一眼都觉得自己被玷污了。

  她唇边嘴角处有两个对称的小梨涡,很俏皮。里面装满了风流韵事。

  我没有小梨涡,也没什么风流韵事。

  屋子里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地上有个大包。包外面有淡绿色卡纸,上面写着:栀子,这些,捐给敬老院。

  再往里走,书架上的书不见了,地上多了几个硕大的纸壳箱,上面同样有张淡绿色的卡纸:栀子,这些,给社区阅览室。

  我脊背发冷,后事安排得这么妥当,知道自己要死?

  她是怎么死的呢?这个问题第一次跳进脑海。随着这个问题,一连串问题挤进脑海。病死?没见她生过病。社区工作人员说是猝死。猝死是什么死法?

  手机响。

  熟悉的声音传来:栀子,怎么不回我微信,家里有事怎么不告诉我?

  王兴凯的话像一梭子弹,噼里啪啦射过来,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句才好,就说: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电话那边顿了顿,说:我们这种关系,应该知道,并且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任何事。

  我们这种关系?什么关系?睡过?我用不是人的语气调侃着。

  电话那头被噎住了,良久,一个疲惫的声音说:栀子,我爱你。

  挂断电话,想,该从哪里下手,整理我妈留下的这一串后事?

  王兴凯是个优秀又帅气的飞行员。用闺蜜的话说就是:不知道他哪辈子造了孽,遇见了你。换作别的女孩子,早猫儿似的挽起长发甘为他妇了。

  我不是别的女孩子,我是欧石楠的孩子。

  从小耳濡目染,除了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撇嘴咬耳朵,就是欧石楠面对异性时的轻佻无羁、吊儿郎当了。

  我永远都记得那些表情,眼角斜着,嘴角耷着,一副怕人听见的样子而事实上又生怕别人听不见:她啊,不挑嘴。东山的瞎子都和她睡,还睡了几十年,隔段日子就去。有时候还提着东西去。一钻进人家屋里就半天不出来。

  卢瞎子不是有个胖老婆?

  胖老婆有阵子跟修鞋的好上了,那个傻娘们,天天去帮人家刷鞋、补鞋。

  怪不得!

  能干啥?她那样的人!

  就是,能干啥!还不是那点事!

  十来岁就会!天生的,不用教!哪像咱,结婚之前手都没摸过!

  还有老吴,可怜的老吴,一辈子光棍,最后要了个破鞋!还把房子给了她!

  还有她隔壁茶叶店那个矮个子南方人!

  还有诚信猪肉店杀猪的二嘎子!

  ……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和欧石楠挂上边儿的男人数不胜数,作为欧石楠的女儿,就该生来会偷人,会养汉。这是我的优良遗传基因。

  幸运的是,我们这个年代,没有人在意贞操,你只要学会调情就好。

  后来,我又想,欧石楠生不逢时罢了。那是个糟糕的时代,封建意识还拖着长长的尾巴不肯离开。当然,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现在的网络。人活着总要有些消遣,于是,欧石楠就成了他们的消遣。谁又知道把欧石楠当作消遣的那些人背地里做过什么?

  家家卖烧酒,不漏是好手。

  唐明皇还偷了自家儿媳妇呢。武氏不是跟了老公的儿子?潘金莲的叉杆不打在西门身上也会有东门,南门,北门。

  人,七情六欲。

  如果她生在我这个时代,就不会因为男人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了。那点事儿,算什么呢?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睡,再寻常不过的事儿。我们这个年代没有人议论别人,都在忙着自己寻欢作乐。

  又一张淡绿色卡纸,上面写着:给我的栀子。

  卡纸下面,是个首饰盒,首饰盒下面,压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打开首饰盒,里面有一对紫水晶耳环。我举起来,迎着阳光看,真漂亮。随着水滴的晃动,整间屋子都披满了淡紫色的光晕。首饰盒里只有这一对耳环。卡纸后面还有一行字:这不是耳环,这是爱情。希望我的栀子拥有爱情。

  这是什么意思?我打开了日记本。

  蓝黑色钢笔水,工整的字迹:

  

  199786日:

杨佳死了,爸、妈、夏长磊、老师、邻居、亲戚、同学、老师……他们合伙杀了她。眼神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凶器,杀人于无形,可以一招毙命。

  我亲手埋葬了她。

  

  九七年?妈十七岁?杨佳?杨佳不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么?我心脏一紧,浑身一激灵。这是她从十七岁就开始记录的一本日记。

  我席地而坐,继续看下来:

  

  欧石楠是最孤独的花,即便开放,也不会肆无忌惮地张开怀抱,把整个花心呈现给世人。它以半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让原本就惊艳不了世人的白色小花,悄然开放,又悄然凋谢。

  杨佳死了,欧石楠诞生了,以后,我是欧石楠……

  

  手机响,王兴凯说:把地址发过来,栀子。

  我头昏脑胀,眼前交织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杨佳、夏长磊、眼神、埋葬、紫水晶耳环、爱情、欧石楠……

  你在干什么,栀子?

  杨佳死了,欧石楠诞生了。我有些语无伦次。

  发位置给我。王兴凯又说。

  这个下午的太阳很亮,穿过老屋的木窗框,照在油漆斑驳的地板上。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我捧着日记本的双手有些发抖。

 

  我之所以把杨佳埋在东山顶上,是因为在那里,她可以看见从家到学校的那条小路,还有小路边那片小树林。

  没有人知道她的小心思,没有人知道她拿着抹布不是擦窗子,是偷看操场上踢球的夏长磊。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下课铃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去走廊玄关处站着。当然,夏长磊走来时她故意将脸转向一边,但是杨佳是个浑身都长满眼睛的家伙,她能看见夏长磊走来又走去,能看见他唇边细密的绒毛和已经凸起的喉结,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随着他走过时的微风洒向她,塞满了她的每一个毛孔。

  夏长磊高她两届,她初二,他高一。这是杨佳那时候唯一的忧伤。她知道两年后成绩优异的他会离开这里,去读他的大学。她不知道没有夏长磊的校园,该怎么安放受惊的小兔般的目光?

  该不该去那片小树林呢?是纠结过的。

  从捡起丢在她脚下的小纸条开始,一直纠结着的。

  如果不去,杨佳就不会死。她还是老师最喜欢的学习委员,爸妈的骄傲。她的作文还会在每个周三下午被当作范文读。如果杨佳不死,现在就没有欧石楠坐在这里写日记了。她该坐在高中部明亮的教室里,和夏长磊一座教学楼。

  她去了!她失去了思维能力。下课铃一响,她就失去了思维,只剩下了行动,她像脱缰的野马般不受控制地朝小树林跑去。风扬起了她不合体的格子上衣,两根原本垂在胸前的辫子飞起来,绑在辫梢的粉色蝴蝶结飞起来。整个人都飞起来了。

  在通往小树林的土路上,她捂住就要跳出胸膛的心狂奔着。

  

  这时候,她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女呢,我笑笑自言自语。

  

  夏长磊双手捧着一封情书和那对紫水晶耳环,躲在树荫里。

  他看着脚尖说:这是我奶奶给我妈的。我妈说将来给我媳妇。我送给你,等我们长大了,你做我媳妇。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边的绒毛在微风中害羞得直发抖,脖子上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跳动,像是一只淘气的猴子。

  所有的血液都朝杨佳的面颊上涌去,心脏像是要冲破胸膛跳出来。她没来由推开他的手:我不要。

  你不要谁要!为了给你送来,我逃掉了一堂课!夏长磊有些赌气地又朝她面前送了送。

  爱谁要就谁要!一丝委屈没来由地漫上心头,她尽可能抿着嘴唇,眼睛看向别处。

  夏长磊忽然换了一副口气说:别跟个小孩子似的,快拿着。

  杨佳又推他的手,他的手有些潮湿,在微微发抖。有一只耳环掉进了草丛,他赶紧弯腰去找,她也弯腰去找。

  哎哟喂!佳佳,不回家在这干啥!一个声音炸雷般滚过头顶……

  

  这是杨佳的死因,很明朗。

  我没看懂似的,倒回去又看了一遍这一段。

  这就是杨佳的死因。她和偷偷暗恋的夏长磊第一次约会,还没等到互诉衷肠、互定终身就遇见了邻居。

  在欧石楠的日记中,我眼前浮现出一些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地方来。

  这个邻居至今还住在那里,一排老土坯房最东边那间。我姥姥家在第二间。年轻时人家都叫她“小吵吵”,后来她老了,人家就叫她“吵吵”,她走路上半身朝前探着,双手插在袖笼里,说话从不直接说,而是凑到你耳边故作神秘地悄悄嘀咕,一双眼睛也在人家耳边跳来跳去。她能把很平常的事儿说得很不正常,她也能在平淡无奇的正常生活中发现、或者滋生不正常的事。因为嘴贱多事,不知被她男人打了多少次。欧石楠带我回姥姥家的时候,经常听见东边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

  老了以后的吵吵又多了一个新内容,就是每天拉着人说她的儿子儿媳如何不孝顺。她男人早些年就死了,没有人再因为她的捕风捉影胡说八道揍她,她就更肆无忌惮了。她看不见别人和儿子儿媳眼中的嫌恶,走街串巷到处传播着她荒凉的生命。

  那天,她提着篮子采蘑菇,撞见了小树林里的杨佳和夏长磊。

  她回村后没直接回家,去了开豆腐坊的老赵家,说:我看见老杨家的佳佳和一个男孩子在后山的树林里……

  啊!老天爷啊!这么小的年纪!

  穿衣服了没有?

  她眼睛斜上去,嘴角撇下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吓得赶紧闭了眼!谁还去看穿没穿?啧啧!才多大年纪!

  她当然没说被她那一嗓子吓得逃之夭夭的男孩,也没说杨佳只脸色惨白地看了她一眼没理她,就弯下腰去找另一只紫水晶耳环,她一直细细地在草丛中寻找着另一只耳环。

  豆腐坊的老赵婆子听了这话,像是得到了某种满足似的,咕咚一声吞下一口涎水。

  太阳偏西的时候她推着独轮车,含混不清叫卖着:

  豆——腐——

  刚出锅的热豆腐——

  她一边称豆子一边说:天哪,小吵吵亲眼看见老杨家那个佳佳啊,在加油站后面的小树林里,天哪!上下一丝不挂,大白天的和一个男同学做那事!

  她一边拣豆腐一边说:天哪,小吵吵亲眼看见老杨家那个佳佳啊,在加油站后面的小树林里,天哪!上下一丝不挂,大白天的和一个男同学做那事!

  她一路叫卖一路走,她走遍了整个村子,豆腐卖完了,杨佳的故事也像一场雨,下遍了整个村庄。

  等到杨佳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她和夏长磊在加油站后面树林里的事,已经像簸箕里的豆子一样,在百才村被颠出了很多个版本。

  杨佳在有的版本里拥抱亲吻,有的版本里一丝不挂,有的版本里正和男同学商量私奔,有的版本甚至怀了孕凸起了肚子……

  欧石楠在后来的日记里写道:

  

  妈下地回来盯着我的肚子看,盯了很久。我知道一定是又有人说了什么。就像上次她半夜掀开被子,扒开我的内衣,看我的处女膜还在不在一样。每一天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呢?太阳升起来就不愿意落下去似的。时间过得这么慢,我的死亡却在加速着。我能感觉到从指间开始,我的血,我的温度正在朝着心脏一寸一寸褪去……

  

  那是三十多年前,七十年代的农村,课桌上刻着三八线,男同学女同学都板着面孔目不斜视,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自由恋爱会被揣测,很多闲人掐着手指算计谁家姑娘媳妇结婚日期和生产日期够不够九个月。

  那是杨佳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天,也是最灰暗的一天。

  谣言比她跑得快,等她终于找到了那枚紫水晶耳环,小心翼翼装好走回家里的时候,父亲手里拿着棍子正在大门口等她。

  没有机会解释,情书被当众搜出来打开。

  199791日:

  你回来!爸冷着脸叫住刚要出门的杨佳。他递给她一捆橡皮筋,指着一堆乱糟糟的韭菜说:你不用去学校了,去把韭菜捆好。一斤扎成一捆。

  妹妹和哥哥去上学了,尽管他们学习并不好。晚上,妹妹理所当然地拿走了杨佳的书包和所有的东西。杨佳把剩下的一小截铅笔、半块橡皮扔进了院子。那些东西刚散落在院子里,几只鸡跑过来,它们啄来啄去,大约觉得不好吃,走开了。

  那支铅笔头只剩下大约不到一寸,杨佳用废纸卷成筒固定住还能用。她总是这样用光一支铅笔的所有。那半块橡皮是浅粉色的,带着香味儿,那是她的宝贝,是帮别人写作业挣来的。她视若珍宝,妹妹和鸡却都不喜欢。

  杨佳的学历,定格在初中二年级。

  杨佳的生命,定格在初中二年级。

  爸妈的脸色阴霾着,每天都冰冷地吩咐一些事。杨佳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好那些事,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爸妈照例每天去菜园,他们回来的时候她的工作就多起来了,她把所有的菜整理好,扎成捆。隔日早晨,爸运到早市去卖。

  过一阵子爸妈消了气就好了,就可以回去上学了。杨佳这样想着。

  杨佳很久没说过话了。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也不愿意和别人说。

  有一个下午她趁爸妈都不在跑了出去,她去了学校。老师看见她睁大了眼睛:杨佳,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我来看看你们,杨佳嗫嚅着。咳!回家吧。你爸来办了退学。

  同学把她围住了,她像只猴子似的被困在中间,茫然地在一片陌生而戏谑的表情里寻找曾经熟悉的影子。

  她尖叫着拨开人群朝家里跑。她狂奔着,像那日奔向小树林那样狂奔着,风又把她的格子衣裳掀起来了,她的发辫又飞起来了,只是辫梢没有了蝴蝶,皮筋也断了,散了一半的发辫凌乱地飞舞着,有一些发丝被她的泪水粘在脸上。

  

  95后”的我,很难想象欧石楠日记中的描述。我看看泛黄的纸张,再看看有些模糊的字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杨佳临死之前最后一滴泪渲染的。

  在我后来的走访中,我知道为什么杨佳死了。

  在七十年代初东北偏远乡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打不死,骂不死,舌头板子能压死,唾沫星子能淹死。

  姥姥姥爷也无法面对满世界的流言蜚语吧,他们只能把原本引以为傲的女儿当作见不得人的丑藏在家里,一个失去了清白的女孩子还上什么学呢?

  我想,我得去找小吵吵,给她一个耳光,这是她欠杨佳的。她是凶手,这个仇,我得报。我似乎看见她不怀好意的小眼睛流出泛着恶臭的毒汁,干瘪的嘴唇还在蠕动:

  你看看吧,是不是走路姿势都变了?没乱来的女娃娃走路可不是这个样子嘞!

她挎着篮子,因为急着散播消息,丑陋的身躯在乡村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扭动着,她篮子里的蘑菇都成了蘑菇干,她还在说:

  我看见老杨家的佳佳和一个男孩子滚在树林里……

  我看见老杨家的佳佳和一个男孩子滚在树林里……

  我看见老杨家的佳佳和一个男孩子滚在树林里……

  门外响起敲门声。

  我一头扎进王兴凯怀里。

  随着叮叮当当的响声,厨房里飘出饭菜香味。王兴凯的身影在磨砂玻璃那边晃来晃去。我窝在被子里痴痴地看他,忽然觉得一股暖流自地心处直升脑门,伸手从枕头下面又掏出日记本。

  

  199831日: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手指和手背皴裂了,像土豆皮,有些皴裂处渗出了血,很疼。

  很久没记日记了。记什么呢?

  

  199891日:

  今天又是开学的日子,手指和手背裂开了口子,口子在渗血,很疼。没有人管这些皴裂的口子,也没有人管是不是渗血了,我也不管。

  

  199931日: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是什么日子不重要了吧。哥有了一个手机,妹妹上初中了。今天偷看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人生之苦十有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就借着低头捆韭菜的空儿哭了。有时候,眼泪是最好的语言。

  

  1999424日:

  很久没说话了,死人是不需要语言的。

  

  1999714日:

  也很久没哭了,死人是没有泪水的。

  爸还是不正眼看我,妈有时候看着我叹气,小妹有时候会偷偷跟我说几句话,然后躲避瘟疫一样赶紧离开。

  

  19991010日:

  我今天相亲了,尽管我虚岁才十八岁。

  爸第一次脸上见了笑容。他笑着对我说,不用捆韭菜了。去梳头洗脸,一会家里来客人。

  就这一句话,我受宠若惊了。我好像看见了以前爸拿着我的成绩单笑着说:我家要出个女状元嘞。

  那是个瘦小的男人,眼睛很小,一抬眼皮就把额头挤出几条皱纹。他的小眼睛就在皱纹下面生出了钩子,把我全身的衣服都钩掉,然后细细地看。

  你让几个人睡过?爸妈借口出去烧水泡茶的时候,男人乜斜眼睛小声问。

  

  刚满十八岁的欧石楠在这句话里呆若木鸡。

  男人又说:你实话实说,这跟彩礼的数量有直接关系。一分价一分货。

  我似乎看见所有的血液都朝欧石楠的脸上涌去,那被吓跑了的爱情,那被践踏了的尊严,那被扭曲的事实玷污了的女孩儿的名节……所有的屈辱像一座火山般在欧石楠心口蠕动着,酝酿着。

  她忽然轻声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随着悦耳的笑声,两个可爱的小梨涡绽放在唇边。她乜斜着眼对他勾勾手指。男人脸凑过来,她笑靥如花温柔地说:如果算上你爸的话,正好一个加强连。

  换丑陋的男人目瞪口呆。

  从外面进来的姥姥姥爷对那男人依然热情有加,好像他不是来相亲的,而是救世主。

  欧石楠站起身,她美丽的眼睛里着了火,死死地盯着姥姥姥爷,亮开嗓门大声地说:要敢把我嫁给他,我就把他家房子放火烧了,再杀了他,回来再杀你们!

  接下来,欧石楠看见笑容从所有人的脸上褪去,恐惧爬上他们的面颊。男人侧着身挤过欧石楠身边,跑了,顺手提上了带来的礼品。

  欧石楠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晚饭,她很有气魄地夹她想吃的菜,大口地喝粥、吃馒头。

  你总还是要嫁人的。姥爷在放下饭碗时小声嘀咕着。

  把耳环给我!她说。

  这个人不合适,再看别的。姥爷又说。

  把耳环给我!她又说。

  耳环给你,你得继续相亲!夏家小子已经考上大学走了。你也别做梦了。姥姥说。

  如一阵炸雷,轰隆隆滚过欧石楠阴沉的天空。

  这篇日记很长,更像是一部长篇小说。

  隔日,她穿上妹妹参加学校演出时候买的红色连衣裙走出家门,她仰着头走过街道,手里攥着从撬开的抽屉里偷的钱。那是她一根一根捋齐、捆扎好的韭菜换来的钱,她拿钱的时候理直气壮。

  她大步朝春光商店走去,她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要了两包香烟,一支口红一根眉笔,并且对着墙上的半块镜子现场涂了口红。她点燃一根,一边吸一边朝回走。她挺着胸脯吐着烟圈边走边看,看两年多没见的村子,看路上的人,看蓝天。

  她在阳光下眯缝了眼,被涂得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一缕白烟冒出来,一串脆铃般的笑声飞出去,小梨涡又绽开了,带着几分狐媚,几分邪恶。

  其实杨佳是在这个时候死的,杨佳一死,欧石楠降生了。

  从这一天开始,她学会了抗争和保护自己。尽管她的做法是那么地拙劣,甚至那些做法像是荆棘丛,她让自己置身其中,别人不敢靠近,无法再伤害她,而她也因此固步自封,伤痕累累。

  从那以后她见到男的就凑上去打招呼,调笑着讨一支烟。其实她不会吸烟,但她会将一串白色的、浓重的烟圈吐到男人脸上。所有男人都在她面前委顿下去。她和七个社会痞子拜了把子,并且命名为“七龙一凤”。曾经梦寐以求想睡她的男人都恭敬地叫她:楠姐。

  她坐在七十年代二八大杠自行车前梁或者后座上,一路尖叫或者尖笑着招摇过市。

  她是坏到底了。奇怪的是,此时反倒没有人再议论她了。或许人们对她失去了好奇心。一个坏到底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揣测的呢?

  王兴凯把饭菜端到床边,俯身看了看我:哭过了?没睡,还是做噩梦了?我一把拉过他,扑进他的怀里。

  他拍着我的后背说:是想妈妈了。

  不,是心疼妈妈了。我哽咽着。

  王兴凯厨艺不错,红烧排骨很香。

  身下的木床不知道欧石楠睡了多少年,一动就咯吱咯吱响。王兴凯随着木床的咯吱声有节奏地动作着。我闭着眼,想,她带了多少男人上过这张床?

  这一瞬间,我对她没有厌恶,觉得她就该这么做!

  她承受的一切,换作我,或者更甚。

  但是,我爸是谁呢?我在王兴凯的动作中想。

  这一夜,我枕着王兴凯的胳膊,蜷缩在他的怀里,像是一艘远航归来靠岸的小船。我们几乎没睡,我一直说着欧石楠,他说着优裕而冰冷的家,貌合神离的父母,孤单的童年。

  谁在成长路上不受伤呢?王兴凯说。

  只不过杨佳的伤太重,致了命。我想。

  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地板上,一室旖旎,一片凄清。

  200041日: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我带了自己的铺盖和几套换洗的衣裳。

  我去了东山,山脚下是卢瞎子的住处,人人都说他算命准。我报上生辰八字,又报上名字。

  欧石楠?真名?

  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我说。

  哦——

  他塌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转来转去,转了很久后,他说:你不用算。

  说吧,我能猜到自己的命不好。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你一生要靠自己。他说。

  谁这一生又不是靠自己呢?他又说。

  一阵沉默后,我开始掏钱。

  他摆摆手:不用掏钱。今天不收钱。

  我心一沉。听说过,算命先生算到命运特别不好的,会连钱都不肯收。我站起身朝外走。

  你会有一个女儿,他说。

  我接着朝外走,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他又说:不必沉溺在他人的口水中,也不必蜷缩于外界的阴影下。你在意,流言蜚语就是伤你的利刃;你不在意,就是一阵风。

  我收回脚,转头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你。

  不用谢,都是红尘苦命人。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来我这里说说。说出来,就痛快了;痛快了,日子就好过一些。

  我笑着转过头,却摇落一地泪水。

  我有一个朋友了,在这世上。

  

  王兴凯在我的授意下帮我把一个个大包扛出家,送往欧石楠要求送去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记记录得很频繁。几乎每天都记。在她的日记里,她调戏多看她两眼的男人,不管老少、美丑。当有人真的被她撩拨得兽性大发时,她就告诉人家自己得了梅毒,好几年了,下身已经开始溃烂。不信?我脱了你看看?她认真地说着就去解裤腰带。人就丧家犬似的逃走了,风流重要,命更重要。

  严打后她的七个兄弟都进去了,因为她没有实质性的犯罪记录,被教育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放出来之后她立志做个好人,开始卖花。

  起初生意不好,她每天抱着花儿在街头四处兜售。

  洗去铅华、素面朝天的她被不耐烦地推开过,被不怀好意者调戏过,因为没有卖掉花而赔光本钱过。

  她晚上去火车站睡觉。在那里,一个年纪很大的老流浪汉给了她一件油渍麻花的军用破袄,她如获至宝,从那以后,躺在冰凉的木椅上睡觉,她再也没被冻醒过。也就是在那里,她有了一个女儿。

  是的,我来了。日记读到这里,我没有找到爸爸,连妈妈都丢了。我不是欧石楠的亲生女儿,我是她捡来的。

  有人把我包进一条破棉被,塞进酣睡中她的怀里。她这一段文字记录得很潦草,大约是我来了,她手忙脚乱地学着做母亲了。

  但是有一段文字还是清晰的,她写道:

  

  她来了,我的女儿来了。卢瞎子算命很准,他说过我有一个女儿的。她是个多么小、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我叫她栀子,对,就叫她栀子。栀子的花语是喜悦、纯洁、幸福。

  

  她记得潦草,我看得慌张。

  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欧石楠租了他的房子开花店,也顺手照顾了他的生活。她叫他,吴大爷。吴大爷临死前委托律师把房子过户到欧石楠名下。

  在他们的关系中,欧石楠这样写道:

  

  吴大爷今天死了,他昨天就反常了。他看着我说:孩子,下辈子投胎做我的闺女吧,咱不受这辈子的苦了……

  

  电话响了我也不接,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我的眼神再也无法从日记本上挪开了。

  诚信猪肉店的老板是个好心人,夫妻俩都是欧石楠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茶叶店的南方人因为一次夜里茶叶店失火,欧石楠拼命撬开门扑灭了火,而成了他的恩人。他对她,只有感恩。

  她再没提夏长磊。那个让她情窦初开又万劫不复的男孩子。

  她最后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以后不记日记了,生命原本如此,该来的挡不住,没有的也求不来。有什么可记的呢?这一生,除了声名狼藉之外。我今天去体检了,宫颈癌。医生说,得手术,不手术活不了几年。给我做检查的女医生很惊诧地问我:你还是个处女?我笑了,说:是。请你给我开个证明吧。处女证明。女医生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意这个!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处女?我有些生气:是的,我就是个处女。我没有允许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触碰我!你给我开证明!

  也许看我来日无多吧,女医生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盖了章。

  

  不!不!欧石楠,你这个疯子!

  不!不!不!我得了失心疯,毫无意识地尖叫,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泛滥开来。她得了宫颈癌,她死于宫颈癌!她没说。我算是个什么女儿!

  她还是个处女!

  声名狼藉的她却白璧无瑕。她亲手埋葬了自己如花儿般的青春年华。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欧石楠,你这个疯子!我跪倒在地板上,瘫成一堆泥。

  她是个母亲,一个最纯洁最美丽的母亲。而我是一个女儿么?我像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一次次刺向她结满老茧的手,和敏感而脆弱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刺越来越多,越来越硬。当我追问父亲时,说:说实话吧,人家都告诉我了,你是个小三,我是你的私生女,我的爸爸在另外一个家庭里,他一直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她不回答。打了我一记耳光。

  我还说:你就不能努力回忆一下,怀我的那天,到底是哪一个上了你的床?谁先上的?

  她不回答。打了我一记耳光。

  我又说:我真是老房东的种?不能吧,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她不回答。打了我一记耳光。

  我在她的耳光中变得更加叛逆,越来越讨厌她,但又不能不依附于她,因为我还没长大,还要上学,我有一个梦想,当一个作家,写尽人世间的故事。

  终于,我长大了,我的文字开始变成铅字。我考进一家知名的杂志社做编辑,我认识了很多作家,他们对我谦恭地笑,找机会请我吃饭、送礼物,我在众星捧月里越发高贵起来。

  工作三年了,我一次也没回来看过她。

  电话都懒得打一个。

  我以为我逃离了她,就逃离了耻辱。

  我给杂志社打了电话要求延长假期。社长有点不高兴,说,后事还没料理好?

  料理好了。

  原因?

  我这里封控。

  那你注意安全。

 

  这是个好借口。

  这是个浅秋,天高气爽,风还不硬,而远远近近,已经秋意阑珊了。

  我把自己清洗干净,化了淡妆,绕过楼角,那里的铁护栏被掰弯了,小区里想外出又懒得弄什么通行证的人,狗一样在那里钻进钻出。我猫着腰钻出去。

  在一缕绮丽的阳光里,我高高地仰起头,朝远方走去。

  卢瞎子的家在东山半山腰处,路不宽,路边每家门口都有一头牛或者羊在吃草,或者几只鸡鸭在刨食。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的味道。鸡爪子刨起的尘土洒在我脚上,我笑笑说,淘气!也有趴在大门口的狗儿,见我走过头也不抬,只懒懒地叫几声。卢瞎子家似乎比别人家更矮些,推开掉了漆的木门,一个矮胖的女人正从一个缸里舀水。缸里水似乎不多了,她拼命把肥胖的身体朝缸里探过去,舀出一瓢水,倒进黑黢黢的水壶里。

  请问,这是卢先生家么?

  她抬起胖胳膊擦汗,我看见了她左胳膊上的黑布。

  老屋低矮凌乱,墙壁黑黄,房顶的灰穗子一串一串随风摇漾。胖女人把黑黢黢的水壶放在炉子上,撅起屁股鼓圆了腮帮子吹火。

  她擦一把被烟呛出来的泪水说,死了。刚烧完五七。

  我是欧石楠的女儿,我说。

  哦,她又擦一把脸,从肥肉里挤出两道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

  欧石楠,那个苦命的女人。她就该苦命。老卢说过,红颜薄命。像我这样的丑女人才有福,你看,我嫁了老卢,一辈子没下地干活。

  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哎——你也这么漂亮!她同情地说。

  我站起身,把放在桌子上的水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装水果的袋子像一艘小船,在桌面厚厚的灰尘中留下了一片痕迹。

  我走了。我说。

  她艰难地扶着膝盖站起来,水还没烧开呢,喝杯水再走啊。

  不了,谢谢你。我说。

  你是嫌我们家脏吧?她皱皱鼻子,有些不高兴。

  我的脚步羞涩地停住了。

  很多人都嫌我们家脏。来算命的人嘴上恭敬老卢,心里却嫌弃着我们。他们从不喝我端过去的茶,甚至不坐下。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手指一打弯就钻心地疼。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而老卢又看不见。只有你妈妈不嫌弃,每次她来,就坐在那里,一边和老卢说话,一边喝我给她倒的茶,她还在这里吃过几次饭呢。她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如果和老卢说话的时候哭了,就会留下来吃饭,不管什么,吃得很香。如果说几句话就不说了,也没哭,就不在这吃饭了。

  她经常来哭?

  也不经常,她哭了,老卢就不说话。我就得过去抱抱她。可怜的姑娘,她哭得浑身发抖,像害羊角疯一样。她撩起衣襟擦眼睛。

  她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粘连成一片,皱巴巴臭烘烘的衣裳,似乎有一种异味冲击着我的嗅觉。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她指指桌子上的水果:带回去,给欧石楠吃。

  她也死了。我说。

  哪天死的?

  农历四月初八。

  老卢四月初九。

  初八是浴佛节,欧石楠回天上做神仙去了。是个好日子。

  再要走,三六九。初九也好。老卢这是去陪欧石楠了,他一定怕她再被人欺负。

  他们是好朋友,这世上最好的朋友,她又补充一句。

  欧石楠的朋友一目了然,听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就知道她和谁是朋友。

  我对口水中的人物失去了兴趣。对一个在欧石楠日记里出现过的人发生了兴趣。

  夏长磊,是的。

  1901是省城最好的西餐厅。

  橘黄的灯光下,刀叉泛着寒光。

  你好,我是《花语》杂志的责编栀子。我朝他伸出手。他慌乱地从菲力牛排后面站起来,杯子里的红酒摇曳着他的眼镜,也摇曳着眼镜后面的一双大眼睛。是的,他大眼睛,双眼皮,尖下巴。那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慌乱地躲闪着,无处可藏的样子。

  他眼神从我的脸上跳到牛排上,又跳到红酒杯上,他伸手想去端红酒杯,又觉得不妥似的缩回来拿起刀切牛排。

  我举起红酒杯,夏教授,拜读过您几篇小说,想跟您约稿呢。

  他张开布满皱纹干巴巴的嘴唇抿一口红酒,我,很久没写了,没有什么好题材。他不看我,去切牛排。

  我有个故事,您听听能不能成为您的素材?

  他眼神躲向旁边的装椒盐的玻璃瓶,细细地嚼着牛排。

  有一个女人,哦,也许不是女人,是一枝花,叫欧石楠,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不起眼、最骄傲、最高贵的花,掐断她的花茎,会流出奶白色的液体,那液体,奇苦……

  他的眼睛里钻进了一只受惊的小鹿。

  在上个世纪,那个传统观念还没从小山村撤离的年代,她用无声的倔强维护着自己的爱情和尊严,她亲手埋葬了自己。

  1901真是本市最好的西餐厅,菜品精良,环境优雅。欧式风格的木质桌椅,漂亮的格子桌布。转角处,有一个小小的舞台,台上一个长发女孩儿在拉小提琴。琴声悠扬,如泣如诉。

  我把一张医生专用的处方笺放在夏长磊面前。这是她三年前检查出宫颈癌时强迫医生给开的证明。这是一个年近知天命,臭名昭著的老女人的证明。

  上面写着:“兹证明,杨佳处女膜完好无损。”检查医生叫王英,她的名字处,盖着她的名章。

  她是个处女,可我是她的女儿。这多滑稽可笑!我说。

  夏教授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夏教授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放在菲力牛排边的手机唱起来,随着响声跳跃着一个字:妻。背景图是我的照片,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我的照片怎么会在他的手机里?手机还在唱,我还在闪烁。仔细看,那不是我。那只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她也长发飘飘,笑容恬淡。

  我从小到大都是短发,不爱笑,不爱说话。

  夏教授回来了,好像刚洗过脸的样子。他抽出纸巾擦擦手,去翻手提包。翻来翻去,翻出一件衣裙,紫罗兰色,桑蚕丝,托在我手上轻飘飘滑溜溜。一个小礼物,栀子。他说。

  我把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我也有个小礼物,夏教授。

  他接过去,我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

  北国的夏天,草木葱茏,夏花烂漫,却不热。一阵清风吹来,我想起刚才接过来的那件衣裙,是衣服还是裙子呢?没展开也不知道。多浪漫的紫罗兰色,更适合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女孩子吧。

  想到那个女孩子,我的心柔软起来。

  我笑了。

  我拨通了王兴凯的电话:我想嫁人了,你想娶媳妇么?

  是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他说。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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