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期  
      实力
等待一只蝈蝈
赵黛霖

  秀河把自己的身体缩进轮椅里,紧紧缩着,皮质坐垫的凹陷仿佛一个漩涡把她吸了进去。她的身体因此呈现出一个反常规的扭曲角度,从这个角度她刚好能瞥见对面的阳台。现在那里空荡荡的,猛烈的阳光让它泛出一片煞人的白色。秀河在等待一只蝈蝈,每天中午十二点,它就会被放在这个阳台上。蝈蝈被放在一个精致的、浅黄色的六边形笼子里,秀河想,它可能是这里唯一一个喜欢夏天的生物。秀河总是在日头最猛的时候听到它响亮的鸣叫,一声赶着一声,声音像一块块石子投进热浪,翻起的水花常常溅到她的耳蜗里。它叫得很好,秀河对自己说,但是也没那么好,和自己老屋子外那些蝈蝈的叫声差得远,因为它们不住在小笼子里,它们是真正的、真正的蝈蝈,而且我能捉住好多只。

  阳光让秀河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精神有些涣散,一时间甚至疑惑自己的记忆为什么能够如此流畅而精准地运作。她总是想起这只蝈蝈,如果是六年前在老家,她会在午饭后带一个矿泉水瓶出发,到了黄昏,瓶子里会全都是这些小东西。但现在不行了,她每天都能听到骨头在自己的皮肉里咔嚓作响,光是保证它们的正确拼接就能耗尽她一大半力气。某天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视野中开始时不时出现白色浑浊的区域,像是清晨田埂上泛起的薄雾。不过好在她的视力并没因此被影响太多,还是能看见对面阳台上那个蝈蝈笼子。或者,也许是因为这两栋楼实在太近了,玻璃窗面面相觑,铁护栏枝枝交影。秀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这样,即便一动不动,也能感觉到一切都在朝你涌来。在这么炎热又局促的地方,蝈蝈怎么能活得好呢?对面的人家不该养它的,她又把自己的身体往椅子里缩了一缩。

  房间的门打开了,她的女儿走了进来。你醒了,秀河看见她说,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接着她开始把床上的被子叠起来,放进衣柜里。黑灰色的门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对这个动作表示抗议。

  秀河沉默地坐着,她在想她的女儿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种安静让她感到不舒服,她觉得头晕、胸闷、眼睛发涩,最近她经常这样,风、阳光和充斥在楼房里的油烟都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流泪。忍一下,秀河对自己说,忍一下,眼泪会让你的女儿厌烦的,她厌烦你,也厌烦自己。她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睡一会儿。女儿把房间里的那把扇子轻轻放到她的腿上,然后关门走出去了。扇柄冰凉的触感流水一样爬上了她的肌肤,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老家门口的那条河,她本可以像守着自己的名字一样,守着那条河直到咽气,但是现在她不在那里了。她的生活被死死地锤在一个轮椅做成的笼子里,和对面阳台上的那只蝈蝈一样。幸好,她还没忘了怎么走路,可大概早晚有一天也不会记得了。秀河紧紧地握住轮椅的边缘,她觉得自己和轮椅变成了差不多的形状,正在日复一日地塌陷下去。

  她本可以不用来,如果不是因为女儿的极力要求。女儿想要把秀河接到城里,她强调这是作为女儿的责任,如果秀河拒绝,她会伤心,她的确为此伤心过。她其实不必如此的,她没必要那么担心秀河,没必要总是惦记着所谓的义务。秀河时常恍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当然想过坚定地拒绝这份邀请,她还能做些农活,足够养活自己;她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女儿一家似乎更需要这些。但是听到“大城市”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心动了,她只在老屋子里那台声带如她一样喑哑的黑白电视上看到过大城市。在某部她记不清名字的电影里,汽车与汽车在马路上几乎连成一片,音乐一样流过去。霓虹灯与屏幕上出现的雪花同频明明灭灭,整个画面有异光荡漾,甚至让她感到一种飘渺的亲切。我的女儿在这里有一个位置,我也能在这里有一个位置,秀河对自己说。

  蝈蝈还没有叫,秀河从窗口努力向对面的阳台望过去,那里空无一物。它真的比不上老家河边的那些蝈蝈,它太虚弱,也太精致了。它和阳光接触的时间太短,叫声也是软的,总有瑟缩的意味。而那些河边的蝈蝈,那条河……该死的头晕。秀河努力回想河的样子,自从来到这里,她几乎每天都这么做。她想起那是一湾凝重的、浑浊的水流,她在它附近出生,并被它命名。河堤上有一层高高低低的青草、黄土与垃圾。夏日的暴雨经常将它们带进河水。因而这条河逐渐和她一样老了,疲惫、混乱又惆怅,可她依然喜欢在那里抓蝈蝈、蝴蝶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虫,和邻家的小男孩春阳一起。每周末他们都约定沿河散步,他们把那条河的生命摸透了,春阳说下游的蝈蝈是最多的,秀河敢保证老家没有比那个男孩更了解这些蝈蝈的人,他总是无声地蹲下来,极轻极轻地拨开叶尖,双手拢起迅猛地扑进其中,那姿态让秀河想到猎豹。秀河曾经仔细端详过春阳抓到的蝈蝈,青草一样的浅绿色,触角和四肢长且细,很难想象这样瘦小的生物会发出如此响亮急促的声音,铺天盖地地,织成一张笼罩整个村庄夏夜的网。他们爱那条河,有时他们一起在河边散步,把石头投到脏兮兮的水里;有时他们异想天开,试图从里面钓上一条鱼。春阳把脚伸进河水,宣称仅凭这样就可以辨别水底是否有生物游动。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河边。男孩会带他的朋友们过来,他们用狗尾巴草编出兔子、马匹和士兵,用石子摆出严密复杂的壁垒,率领自己的植物发动一场激烈的战争。秀河是军师、裁判和评论者,负责将这些战役写进河流的历史。河流什么也不做,它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他们需要被倾听。秀河也告诉男孩们怎么在田里种玉米和西红柿,怎么割湖里的水草,要是可以,她还想给他们讲讲城市是什么样子,听说她要离开老屋子到城里去的时候,他们围着她提出了许多问题,而她没法回答,只能说:“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们,我会搞清楚的,城市嘛,也没有那么难懂。”

  可她终于没有回去,城市也还太难搞懂了。它是穿在所有人身上的一件衣服,花纹与设计都是明媚艳丽的款式,然而到底是穿旧了,内衬开了线,褶皱里积攒起陈年的污垢与破洞。她讨厌那些搭积木般层层叠叠又摇摇欲坠的楼,一排一模一样的公寓,一排一模一样的房间,房间里住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大楼和大楼,房子与房子紧紧贴着,所以所有人都能随意往她的生活里看一眼,而她也必须看他们的。每间房都像一个动物的巢穴,在暗处蛰伏着,它们的入口隐藏在曲折复杂的楼道里——楼道是一个迷宫,每走几步就迎来一个转折,秀河有时会疑惑自己究竟是在向前走还是在原地旋转。她讨厌这条楼道,但如果想要回家,她就必须被它潮湿阴暗的嘴巴吞噬,她明白她的未来只怕是跑不出这张嘴了。上楼时她经常看见其他房子的门,在楼梯扶手的缝隙里,一重重的黑暗向下移,棕色的黑暗、黄棕色的黑暗、红棕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她想过这些交替的黑暗通向哪儿,有一次睡梦中她试图找到这个答案,梦里她走到了楼梯的尽头——那里哪儿也不是。

  她花了将近一个月才逐渐明白她根本躲不开女儿、女婿和他们儿子的存在,不过他们也并不常出现。女婿每天早晨在秀河醒来之前就已经出门了,而秀河准备睡觉的时候他会回来,他们通常会在那个时候见一面。他们的儿子听不懂秀河的语言,他只听得懂普通话,而且他也不喜欢蝈蝈。有时候,女儿会走进她的房间和她聊聊天,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么做的人。女儿会努力寻找一个足够好玩的话题,可她说话的速度太快,嗓音也太小,只有让她将一句话说上几遍,秀河才能捕捉到那些语句的意思。这样往往在下一个话题展开之前她们就已经厌倦了,但她们依然选择沉默、沉默地坐在一起。女儿说这是她的义务,她有兄弟姐妹,他们不愿意尽这样的义务。

  女儿在尽最大的努力让秀河不那么寂寞。比如有一次她带秀河去旅游,她领着她走进地铁——那是潜伏在地下的庞然巨物,拥有像楼道一样漆黑幽暗的大口。在走进隧道前要先经过一个闸口,两个闸板一开一合,是森森的、杀伐决断的牙齿。秀河紧张地想在闸板打开的短暂时间内通过,但她还是被卡住了,左右闸板闭合的一瞬让秀河战栗,她怀疑这是一个陷阱,而自己就像一只等待被捕获的、孤立无援的猎物。接着她们穿过漫长的隧道,在地铁门打开的那一刹人潮开始暴怒地涌动,秀河被这潮水带上车,又带下来,她们一共换了四次地铁,秀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出门。她觉得一部分身体在下坠,另一部分留在原地,她死死抓住车厢里的扶杆。

  之后她们走到了地面上,乘坐一种叫作“高铁”的车,女儿这么叫它。秀河猜测,之所以叫“高铁”,是因为人们必须从很高的地方乘电梯下来才能走到它跟前。电梯平稳地载着她移动,如同水流。这又令她想起那条河,它很浅,所以即便没有那么清澈,也能依稀望到底部。她向下看去,这一次远处的人们源源不断地走入河底,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点。她感到眩晕,不得不闭上眼睛,任由流波带着她走,而她逐渐滑落水中。是女儿的尖叫声将她唤醒的。

  “你怎么了?”秀河听到女儿问,“你不舒服吗?”

  她感到自己正在向真正的地面接近。“没事,我有点头晕。”

“可能是中暑了,快上车吧,到了车上就会好的。”

  “有很多人。”她喃喃自语。

  “快上车吧。”女儿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听到秀河说的话,又或许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然我们就要迟到了。”

  她们成功登上了那趟车,她们坐同样的车回来,一样的电梯,一样的四趟地铁,最后她们回到家里。家里没有她们去的地方那么宽敞,它太紧凑了,床嵌着衣柜,厨房楔进客厅,客厅面对着一切。不用走到客厅,她就能听见四楼的夫妻为谁少刷了一次碗大吵一架,听到隔壁的母亲叽里呱啦指责孩子的考试成绩,听见楼下的一个女人与葫芦丝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咬牙切齿地吹了一上午。这些声音的节奏密密织缝起来,让房间显得异常拥挤,拥挤是如今秀河的生活要素之一,在这里所有人都是穿插在拥挤之间的,悲伤看上去也是喧嚣热闹。但这一瞬间她突然从这些拥挤里听到一点熟悉,是那个年轻人,他说和秀河一样的方言,自从六年前离开老家,她就只在和女儿说话时才用过这种音调。防盗门哐当一声关上,一个易拉罐从走廊上惊天动地滚下去了,手机高亢地鸣叫,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铃声凄楚地唱着。终于有人把歌止住,电话被接起来了。一定是他,秀河嘟囔着,上周她第一次在楼道里碰见他,他住在她楼上。他们擦肩而过时他也是在打电话,穿着灰扑扑的西装,戴了眼镜,脖子上挂了一条颜色陈旧的领带。这栋楼里竟然还有老家来的人,她轻轻笑了,或许他也能听到对面阳台的蝈蝈叫,也在中午十二点时等待过它。他看上去年轻且健康,或许他知道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哪里有和老家差不多的河,她可以邀请他一起去逛逛,她不介意为此再坐一趟地铁。

  女儿拿着扫帚走进她的房间,秀河向窗外看去,已经十二点了,蝈蝈还没有出现,今天它来迟了。“你认识住我们楼上的那个男人吗?”秀河问,“听他的口音,好像也是咱们家那边来的。”

  女儿看着地面,她聚精会神地把一根头发扫进簸箕里,“可能是吧,我不太清楚。他搬来不到一个月。”

  “你应该和他交个朋友,你们都是一个地方的。”

  “为什么?”女儿挪动到秀河面前,她开始烦躁地摆弄窗台上气息奄奄的小植物,“我们不怎么见到,他又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

  “听说是大学毕业的吧。我不认识,我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

  秀河发现自己其实也已经太久没有回到老屋子,那些男孩子们也许听说过他的,但她大概已经认不出男孩们了。“你应该多去打个招呼。”簸箕被放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女儿仰起头,夸张地耸肩,刻意摆出一副轻蔑而高傲的样子,她清扫的任务完成了,能够离开这儿让她如释重负。“我为什么要去?如果你要交朋友,就自己去吧,看他会不会理你。”在走出秀河的卧室前,她丢下了这句话。

  她就是这么和你讲话的,就是这么和你讲话的。秀河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她喉咙发紧,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发不出声音。你不是这么教育她的,她也是在老屋子里长大的,在那条河边,你教她对养育她的地方保持感恩,你几乎天天这么说,但她看不起你,她背叛了那里,并且看上去毫不在乎。秀河站了起来,她走到与卧室相连的阳台上,等女儿再过来时,她可以假装在看风景,这样她们就不用交谈。其实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她的对面是一整片灰黑色的公寓楼,楼体表面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了,尚存的部分多数染着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让人联想到白癜风病人的皮肤。从阳台望下去能看见一条嶙峋的巷道蛇一般蜿蜒进密集的楼房深处,很多人将自己家弃置不用的家具丢在那里。秀河看见一个斜着半扇门的衣柜,一把坐垫破了洞的椅子,一个白瓷马桶刺拉拉地在阳光下挺立着,一床棉被萎靡地蜷缩在墙角。对面还没有传来蝈蝈的叫声,不知为何它今天这么晚。第一天遇到这只蝈蝈的时候,秀河的听觉比视觉先捕捉到了它,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老,老到需要足够的寂静,然而当它的声音跳跃着浮在空气中,是崭崭新、积极奋发的,填充了秀河卧室里空荡荡的部分。

  女儿回来的时候秀河正在阳台上发呆。“你能帮我个忙吗?”她的口气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秀河希望她不要再让自己帮忙去取快递了,上一次她找了很久才找到正确的路。她点了点头。

  “帮我把门口的垃圾扔到楼下垃圾桶,我在做午饭,忙不过来了。”

  秀河哪儿也不打算去,反正大家总是把垃圾放在楼道里。“好吧。”她说,“是楼下那个红色的?”

  秀河刚刚扶着栏杆挪下一层楼,就听见下面传来缓慢滞重的脚步声。她觉得局促,她总是不喜欢在楼道里遇见陌生人,他们僵硬而严肃,行色匆匆。她从扶手之间向下看,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他把上衣卷到胸前,露出庞大的肚子。他每迈一个台阶就要歇一次。他们相距三级台阶的时候,秀河几乎要被他身上浓烈的烟味熏到流泪。当他们面对面时,他抬头瞟了她一眼,然后从她身边过去了。可那脚步声还响着,一下一下敲在秀河头顶的楼梯上,她的胸口再次沉闷起来。

  秀河又下了一层楼梯,一个女人趿着拖鞋走出了门,她穿着一件洗得褪色、松松垮垮的红色睡裙,周身的肉波动着。她什么都没说,然而夸张地做出侧身的姿势,让秀河和她手里的垃圾通过。秀河径直走出去,把垃圾扔进了楼前巨大的垃圾桶里,它也是刺眼而破旧的红色,只是形体比刚刚的女人小一号。

  当秀河上楼时,她的步伐变得更沉重了,她觉得非常累,连一节台阶也爬不上去,只能茫然地四下张望。其实她并不期待自己能看见什么,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楼梯的角落——一只蝈蝈安静地趴在那,秀河屏住了呼吸。

  在灰色的砖块上,它的绿色看上去非常耀眼,在河边的话可不会这样,青草会隐没它的身形,但没关系,春阳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它,这个男孩敏锐得简直像长了触角。然后他们将会抓到它,而这只蝈蝈甚至来不及叫一声。秀河回想着正确的姿势,对,就像那样,就像六年前那样,没问题的。她蹲下来,匍匐在地上,尽量缓慢地移动,她要小心河边的淤泥,地面很滑,她将两条腿的重心换来换去,避免在等待的时间中不慎发出什么大的动静,惊动眼前的昆虫。男孩们都在她的身边,他们统统屏气凝神,一会看着她,一会看向地面。秀河清晰地观察到,蝈蝈深绿的盔甲下,它的肚子在颤动着,是更浅的颜色,黄中泛白。秀河像触了电一样微微发麻,她的两只手向前伸,然后——啪!死死扣到地上,指尖传来水泥台阶坚硬冰凉的触感。她张开指缝,瞥到那里除了灰色的地面空无一物。楼梯上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踢踏声,秀河回头,看见那位穿西装的年轻人沿阶而上,向她走来。他们眼神相遇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诧,秀河的心中泛起一阵交织的、模糊的快乐与恐惧。她僵在原地,注视年轻人的领带与西装,如果抓住了那只蝈蝈就好了。

  “你摔得严重吗?”他俯下身,扶住秀河的胳膊,他没有说白树镇的方言,但每一句里都有秀河熟悉的语调。秀河随着他手上的力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是一只棱角鲜明的手,手心里没有她和女儿那样粗糙的茧子。“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刚刚看见一只蝈蝈。”秀河说,“我差一点就抓到它。”

  她慌乱地左右扫视,试图寻找它跳到了哪里,但一无所获,它消失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

  年轻人脸上浮现的表情转瞬即逝,秀河很难解读出其中的意思。“你可能是累了,正好我要上楼,我和你一起上去。”于是他们上楼,你是白树镇来的,和我一样。她急促地说,她的手深深抠进年轻人的臂弯里,她觉得头晕,这晕眩让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他愣了一下,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条河,现在怎么样了?”秀河的问题在她开始思考前脱口而出。她的眼神对上了他的,她看到眼镜后那张礼貌的脸充满疑惑。他尴尬地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不认识那条河,一个可怕的判断在秀河心中升起,她脚下的楼梯好像被热气融化了,她在被他搀扶着上楼。

  “就在镇子的最东边,紧挨着杂货店那里。你去过吗?”

  “那里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河,但有条水沟,”他的回答温和、文质彬彬,仿佛在纠正一个孩子的语法错误,仿佛话中有话,但其实并没有,“也许你说的是它,去年它被人填了,因为大家往里面扔了太多垃圾。”

  “可河边还有那么多蝈蝈、蝴蝶。”秀河含糊不清地说。

  “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个。从上初中开始,我大概一年只回去一次了。”他的口吻平和而郑重,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朵里让人不安。他帮助秀河攀上每一级台阶,他简短地说他几岁离开镇子,他今天穿的皮鞋很亮,他的西装好像重新洗过,他显得遥不可及。终于他们走到了女儿家门口,上楼的一路,秀河都没有看他。“是到这里吧?”年轻人问。

  秀河怔怔点了点头,她的头晕得越来越厉害,他的声音一片空洞,她记不起自己还说了什么。年轻人转身上楼回到公寓,她挪进屋,瘫缩到轮椅上。夏天的闷热气息在胸口涌动,这不对,她对自己说,不该是这样的。他把那里叫作“水沟”。灼热的疼痛感在胸前膨胀、膨胀,如同涨潮一般向上蔓延,他们本来应该一起散步,一起去找蝈蝈和蝴蝶,但他把那里叫作水沟。胸前的疼痛终于渗透到脸部了,从她的眼睛里弥漫出来。他不知道这一切,她理解不了,他们本该一起沿一条河散步的,但她现在被困在这个公寓里、这个轮椅上,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哪条河了。她把轮椅调转了一个方向,好吹一吹窗外刮来的风。

  一个男人面对着她。对面的阳台上,一个男人在奇怪地注视着她。她的胸口疼得快要爆炸了。蝈蝈应该出现在那儿,但现在一个叼着冰糕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占据了蝈蝈的位置。

  “那只蝈蝈哪去了?”她从沙哑的喉咙中挤出这句话。

  “你问这个干什么?”

  “它每天十二点会在这叫的,它现在在哪?”她喘不过气。

  “它死了,我刚把它扔进垃圾桶。可这和你有关系吗?”男人说。

  秀河站起来冲到阳台上,她扒着栏杆向下张望,那个红色的垃圾桶里,一个小巧的、浅黄色的笼子若隐若现。它在那里,和她丢下去的垃圾在一起。

  秀河看着那个男人,现在他把冰糕吃完了,他正在意犹未尽地吮吸那根冰糕棍子。他等待秀河的眼泪落下来。“你应该好好对它的。”秀河说,“它不该这么早就死掉。”她的声音逐渐黏连了:“如果它在我这里,能活过整个夏天。”

  “你这么喜欢它?你怎么不去把它捡回来?”

  他正在等待秀河的眼泪落下来,他趴在阳台上,待在蝈蝈应该在的地方。

  我会的,我会去把它捡起来。我会把它放在自己身边,我会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埋葬它。也许它没有死,它只是被丢弃了。秀河闭上眼睛,她看见自己离开了房间,来到楼梯上,楼梯横亘在眼前,幽暗曲折如同一道结痂的疮疤。她会从这里走下去,然后她会遇到那个年轻人,他戴着眼镜,对她礼貌地微笑。他看见秀河匍匐在台阶上,看着她抓住了一只不存在的昆虫,但这次她会邀请他,他们会一起去河边抓到许多这样的小玩意。他们沿着楼梯向下、再向下,她看到那个笼子,看到那只蝈蝈在空气中颤动的触须。

  “你为什么不动弹呢,干吗不下去找它?”那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别整天看着别人的屋子,管好你自己。”他一字一句地说。

  它的声音熄灭在夏天的潮湿气息中。

  秀河觉得自己胸口的东西终于炸裂了,仿佛气球终于吐尽了最后一丝呼吸,而她因此变得轻盈。她轻飘飘地飞过阳台,凝望这条她生活的小巷,它往返迂回,在城市中显得那样枯瘦羸弱。太阳照耀着,四下里都是宁静,接着从渺远的地方传来什么生物的鸣叫声,她似乎看见一条河,河边生着参差错落的青草,可是在日光中淡而又淡,最终一片模糊,只剩下萧条哽咽的日色。  

  (责任编辑:丁小宁)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