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期  
      新锐
翼人
刘旭

  我和朱惠最近正打离婚,我老早跟她挑明了,啥也不要,孩子给我就行。她算开明,挺理解人,满足了我半拉条件,同意我净身出户,但孩子说啥都得跟妈,姓也要跟着改,她说姓朱有帝王命。我俩因为这个问题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更不乐意坐下来好好商量。或许都觉得走到最后,没啥沟通的必要了,所以也就有意无意地厮磨着双方最后的气力。我觉得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前两天为这事,我去了她单位一趟,才知道她已经辞职了,过段时间会离开青岛,去重庆。早听别人说,跟她好的那家电池厂老板要给她在那儿买个江景房,看船来船往。我是不行,晕船,一碰水面就想吐。

  这些天我没回家,一直在报社分配的宿舍住着。领导说怕我寂寞,每天都给我安排值班,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我明白咋回事,也懒得反抗,无非是坐在旮旯里等电话,渴了喝茶水,困了眯一觉,醒了抽根烟,挺自在的。精神了,再泡个大碗面,一片氤氲中,啥不愉快都能忘了。我没偷懒,值班的时候,还真接了几个电话:一星期前,有个赤脚医生说自己被宇宙飞船带走了几天,回来之后,发现屁股上卡了个外星戳,每到下雨阴天就痒痒;昨天,即墨田横岛上有个农户,说自己家母猪带着崽子跑了。这些事儿我都哼哈答应着,然后在纸上糊弄写几笔。版面不够了,拿这样的东西凑数,读者还真能乐此不疲地看下去。

  那一晚,还没到下班点儿,大雨突然而至。绛紫色的天空瞬时被充满,水珠默契地连成大片,迅猛地敲击着玻璃,企图破窗而入似的。领导要求抓紧下班,办公室像个被捅的蜂窝,嗡嗡一阵,之后重归寂静,只剩我一个了。伴着雷鸣,我看了会儿报纸,主要是A2版,因为气象局又蒙错了,预报说今天晴,降水概率百分之一。我啜了口茶水,兀自傻乐,嘲讽别人的时候,却没意识到,自己同样可悲。

  我2003年从中文系毕业,怀着满腔热忱进了青岛这家发行量最可观的报社。报社本地人居多,只有我一个是东北来的。平日相处,大家面上算说得过去,可落到实际工作,总能察觉出不少难以言表的别扭。我知道,有些恶意和偏见的枝蔓,是从心而生的,断不掉,逃不脱。我也清楚,纵使我采写再厉害,也得不到什么尊重,在别人眼里,我不过是个盲流子,可我总是幻想写出几篇好稿子,长志气。多年以前,我使劲考出了东北,怎么也没承想,祖上的地盘没人愿意接纳我。好在感情还算顺利,大学同学朱惠一直都跟着我,我们在市北区贷款买了个房,不大,但顺着窗户能瞅见海,干净,敞亮。年头多了,她澄澈的海看腻歪了,喜欢起浑浊的江河。我能理解,毕竟我在报社这些年,职级和工资基本没变过。她在一家家电企业跑市场,一年一个台阶,嗖嗖嗖地窜上去,钱不少赚,接触的世界也比我丰富得多。我俩早不在一趟线上了。

  我不知道为啥又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为了让脑子清亮点儿,我点了根烟,均匀地呼起气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拎起话筒,起初里头没人回应,我以为是小孩无端的恶作剧,便扫兴地把话筒往下扣。在触碰到挂断键前,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都市报吗,我有个新闻线索。

  我按照惯常的流程回复着他,一边假模假式地夹着电话,一边在纸上漫不经心地划拉。他说他要起飞,打算过些日子在石老人海水浴场出发。我说,勇气可嘉,值得期待。他仿佛没听到我在讲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接着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通。雨声大,再加上没用心听,我只注意到他收尾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行的话,采访采访我,顺便给我照张相吧。我机械地说了句可以,在留下他的号码后,挂了电话。

  这头儿电话刚挂,那头儿朱惠就发来短信:关于孩子的事儿,想明白了么?我合上手机,咂摸一阵儿,回复她:孩子我指定要。我等了半天,她没搭理我,估计正在那头儿埋怨我的执拗吧。我不再自讨没趣,吃了片安眠药,睡下了。本想着一觉整到天亮,但接连不断的梦让我的睡眠支离破碎。刚迷糊那阵儿,我梦见马涛归了我,我俩正悠哉游哉地在中山公园的湖面上划着船。斜阳照着船体,水面起着涟漪,画面温馨又有暖意。没一会儿,朱惠闯入梦境。她会凌波微步,挺立在水面,渐渐向我们逼近。我清晰地看见她正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舔舔嘴唇,沿着她悬浮的身体看了下去,她手里提溜一把冒着刃光的菜刀,脚下泛着顺时针转动的漩涡。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我不寒而栗,下意识地蹬起脚踏船,希望尽快驶到对岸。但我不管怎么用力,脚掌之下都是软绵绵的。桨纹丝不动,焦灼在原地化为徒劳。

  我额头满是汗珠,猛的一下坐起来了。十二点十五了,月亮还没升到最高处,光泄得满地都是,我没开灯,就着亮儿下地,喝了口水,撒了泡尿,之后把电池从万能充上抠了下来,安入手机。朱惠依旧没动静。夏夜的青岛很潮热,凉席也跟着发黏,我像只坠入蛛网的飞虫,粘在上面,动,不自在,静,更难受。我眯缝着眼,回想着刚才的梦,嘴里嘟囔着自己也记不起来的话,想差不多了,就仔细听着外头蛐蛐儿近乎平直的调子,困意很快再度袭来。梦续上了。朱惠迫近船体,马涛像个受惊的小驴,吱唔吱唔地哀叫,我听得心疼,却束手无策。也不知怎的,平日里瘦小干枯的朱惠在这太虚幻境中,竟变得如此有震慑力,令人畏惧。她登船了,船左摇右晃,像是遭遇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她一把攫住马涛,团吧了两下,揣进兜里,据为己有。之后眼里闪出坚毅的光亮,没等我反应,刀朝着我砍来。我无处躲藏,只得祈祷死得好看一些。

  跟电视剧似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会飞的男人救走了我。上升的过程中,风又大又冷,我只顾着打哆嗦,根本顾不上看清他的容貌。等渐渐平稳了,我似乎也忘了这事儿。眼前实在太美。我们与鹰并驾齐驱,广袤的穹顶没有云彩,连负责点缀的细碎的那种都不复存在。只余下一大片蔚蓝,教人分不清那是天空的原色,还是映照出的海面的倒影。书上说,蓝色使人抑郁,以前我深信不疑,此刻,我不再笃信,因为我感到了无尽的欢愉与轻松,以及视觉疲劳。我的思想开始下沉,我发困了,就要睡去。敢在空中睡,完全是出于对飞行者的信任。我观察他有一阵了,他似乎是个老手,娴熟,专注,又稳健,一切显得游刃有余。在滑行了许久后,我们在海中央的荒岛落地。我一个趔趄,脚掌陷进绵软而湿润的沙滩。等抬起头再看,那人已消失不见。他自始至终没露过脸,他长啥样,我真没印象了,连登个报感谢一下都没有机会了。我突然想起,在空中,我好像隐约听见他说了几句话:如果行的话,采访采访我,顺便给我照张相吧。

  我踹开薄被,像是被什么召唤了,扑腾一下起来。五点四十五。天已经大亮,街上仍阒寂无人,偶有收拾垃圾的车驶过,留下醒神的《欢乐颂》和一股衰腐的臭味。我从床底下抽出搪瓷脸盆,端起牙缸,肩上搭着手巾,去水房抹擦了把脸。洗完,我用刮脸扒儿对着镜子剃坚硬而顽固的胡须,边剃我边寻思,或许我该给昨晚那个神秘人回个电话。我喝了碗甜沫儿,吃了俩韭菜馅饼,到了报社。打更的老头儿正划拉院儿,见我来了,急匆匆地扎进屋里,拿了个信封给我。我笑么呵地谢过他,拆开一看,是法院的传票。我挠挠头,上楼了,在楼梯间收到了朱惠的短信:我不想弄得太难看,没办法,只能起诉了。我没回复,径直走到工位,从纸篓里翻出昨天记下的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接得很快,好像对方在时刻等待着。问清楚他的住所后,我坐着公交出发了。约莫能有一个小时,我到了城南区,一个叫作桃林的村子。村子不大,被高速路分割成了两块,村东头儿,住的是本地人和稍微有点儿头脸的做买卖的。村西面,残破而芜杂,人和土地都是。房子歪七扭八,茅屋,土房,彩钢房都有,长势不好的油菜充斥其间,一片虚假的绿意。我记得报上前段时间说,这里将成为重点开发区。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下车打听起来,有个本地人,用泛着蛤蜊味的普通话告诉我,这片地,来往行走的大多是外来人口,行业也多以农民、小贩为主。我记在本上,权当是写报道的背景材料。

  我点了根烟,再次拨通电话,电话那头儿说马上来接我。我说好,然后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等待戈多的意思。我掐灭烟,用脚下的土坷垃又碾了两下,之后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名叫“老婆”的联系人,发了俩字:好的。发信提示声刚结束,有个陌生人朝我走来了。他穿着深蓝的工服,样式有点儿像中山装,兜儿很多,多得都不知道能盛装些什么。这我倒不好奇,我觉得讶异的地儿是,大夏天捂个长袖,不得长痱子啊。这还不算,他戴着线手套,没等我观察完他,右手就递过来了,猝不及防。我和他握了握手,他手的质感和我不大一样,我没理会,工人应该都这样。他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绍说,我叫孙宗信,叫我老孙就行,我在那边儿的晨晨冰棍厂上班。他抬起手,指示着厂区的方向。我点点头,问了声好,之后掏出张名片给他。他食指和拇指谨慎地捏着,生怕弄脏了纸面,眼睛曲起来,眯成一条缝,念出我的名字,马炎。我说,对,这段时间还得多麻烦你了。他说,你要这么说,外道了,明明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听他口音有点儿熟悉,问了句,东北的么?他掏出盒还没开封的泰山烟,手套用力一碾,撕开包装,整盒递给我,说,是,来,先抽一根吧。我接过去,点着了,和他扯了几句东北。我离开那里实在太久了,很多记忆都埋葬掉了,我只说了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尽管这样,他听得还是很耐心,听完,问了句,你也东北人么?我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是。然后不带一丝愧怍地,假冒成知识分子,又补充了一句,东北,蛮好的一个地方。我模仿起社里的人说话,普通话夹杂着当地土话。我说,咱们聊正事,你要飞,对吧?他说,对,要不咱先去我家看看?我说好,之后跟在他后面,穿过水泥路,走入砂石之中。

  砂石路边有蔬菜大棚和被塑料纸扣着的发酵了的动物粪便,孙宗信见我时不时捏两下鼻子,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摆摆手,示意他接着往前走。走了能有五分钟,一栋砖房出现在眼前。我问,是那儿么?他点点头,说,嗯呢,到了。他加紧迈了两步,轻拽开一层纱窗门,用身体侧边倚着,打开了第二层木头门鼻子上的锁,憨笑着说,住这地方,苍蝇多,没有纱窗,不行。他扬着手,让我进了屋。屋外阳光丰沛,屋里却被黑暗笼罩,我的眼睛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得以看清房子的构造。其实说不上什么构造,整间屋子就是四四方方的,撑死能有十平米。陈设相当简陋,除了一铺看上去很硌人的炕和一张顶着蹭不掉的油污的餐桌外,只有地下几个随意摆放的小马扎算得上家具。屋内墙壁四周都贴上了报纸,我猜是为了防潮。在努力呈现出秩序的文字和图片之间,有一块小得可怜的窗,光和希望都从那里进来。他用手拍打了两下印着大红牡丹的被单,飘起一层浮土,他说,有点儿埋汰,你先坐这儿,那啥,我给你切块儿西瓜吃,凉快儿凉快儿。我靠在炕沿,两腿搭在边上,并没有坐下去,这样就沾不到灰。他从厨灶边儿拎起菜刀,用卫生纸捻来捻去,完后对着瓜的中间切了下去。我把视线移开,为的是待会儿吃的时候不用联想处理瓜的场面。移了也就能有几寸的距离,我瞄见了一沓书和几张剪报。我拿起来,问,这能看么?我先斩后奏了,他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说,这都是以前,没啥值得看的。剪报能有十来张,有的纸已经泛黄发硬了。没有什么敌得过时间。我审讯似的,边看边问。我说,你还造过汽车呢?他说,对,前些年的事儿。豆腐块儿大的版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没什么可读性,标题还算可以,不过只是借用了一个常识:工人版卡尔·本茨在青岛。我说,能给我讲讲这段么?他递给我一块儿西瓜,说,行,你先吃,这瓜好,本地瓜,沙瓤的。他用发黑的黄毛巾擦着手,说,其实没啥好说的,就是那年闲着没事儿,从厂房里弄了点儿边角料,完后拼拼凑凑,最后添上个摩托车发动机就上路了,没跑多远让交警抓住了,要不然也不能上报啊。我问,那车现在还有么?他啃了口西瓜,说,记者拍完照片,交警给没收了。说完,他把瓜皮内壁啃得只剩白瓤。我说,挺扯淡。他笑笑,说,我听你说话,也有股东北味儿啊。我说,可能被你带偏了。接着我话锋一转,问,你这方面的技术从哪儿学的?他黏湿的双手在工服上蹭了两下,然后从刚才那沓剪报里抽出一张,是篇社论,褒奖长春某汽车厂的。他说,当年就在这儿学的,算是偷师吧,黑瞎子掰苞米,学一点儿忘一点儿,机械这东西,还得亲自摸索,跟人这一辈子似的,瞎碰。我说,你还挺有心,这表扬集体的文章,都留着呢。他说,毕竟以前是那里的一分子,再说了,一个人干不成大事,还得靠集体。我撇撇嘴,没作声。

  他带我出了门,往前又走了一段,是一片空地。他说,你等我一会儿。等他的间歇,我环顾四周,无意间瞥见了空地旁伫立的一个个紧凑的墓碑,这是片儿坟茔地,日后我的脚下会有死人埋入,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阵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他推出来一个高约五米的木架,说这就是他的练习场。我心说,敢情这是旱地拔葱啊。我从脑海里随便打捞出一些赞美的词句,接着抿了抿嘴,说,行,要不咱先这样,保持联系。他点点头,从内兜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顺进我的兜里,说,马记者,我没啥能耐,这点儿小意思,后续的事儿还多多指望你了。我平生第一次因为职业收到好处,着实有点儿不习惯。我没往外掏。我的理解中,这不是钱,是尊重,不论对我,还是对别的。我说,你有进展了,随时跟我讲,打我手机号吧,我最近有点儿私事,不一定总在报社。他说,好,那我送送你。我摆摆手,说,用不着,我原路返回就行,来时的道儿,我能记住。我疾步而去,走了很远,还能听见背后传来的洪亮的声音,马记者,路上注意点儿,慢点儿哈。

  回社里已是下午,正赶上开选题会,我的题目是《翼人》,讲一个想飞的工人。主编像是烫了嘴,一直嘶嘶地抽凉气,末了,他摇晃脑袋,看着身旁的“哼哈二将”(两位副主编)说,其实马炎说的这个也并不是不可以啊,但要有新意啊,需要付出很长的时间去挖掘这个人的故事啊,这就需要马炎你充分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了啊,这样吧,你就主要去跟采这块儿,明年奥帆赛的事儿你不用管了啊。我没争辩,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以示赞同,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我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好像掐着点儿,正赶着下会的时间响了。

  朱惠:明晚找个地儿见一面,律师会来。

  我:老地方,锅贴店,想吃了。

  朱惠:挑个正式的地儿。

  我:旁边茶馆。

  我那晚睡得不错,没做梦,天大亮了都没醒来,我寻思了半天,想不通为啥一直失眠的我能收获这个美妙的夜,或许婚姻的问题不容许清醒,亦或许我只是累了。由于睡得饱,白天在社里我很精神,翻了翻过往的新闻,发现没有这种脑子抽筋、想要上天的人。也正常,人们更偏爱贴地行走,鲜少有人妄图离开地面。再说了,就算是真想上天,挣点儿钱、买张机票不就完事儿了,何必为此呕心沥血?我越来越觉得孙宗信有点儿意思了。

  晚上,我提前到了栈桥,先到锅贴店点了二两黄花鱼馅儿的,吃得满嘴油亮,才动身进入茶馆。朱惠和律师已经在了。她没和我有眼神交流,轻咳了几声之后,问我想点点儿什么。我扫了眼菜单,主要是看右边的价格,都老贵,喝一杯顶我大半个星期工资了。我硬着头皮挑了个中等价位的,还没等着和服务员说出品名,就被朱惠抢先了。她语气有点儿不耐烦,冲着服务员说了句,龙井吧,跟我们这个一样。说完,她白了我一眼,说,犹犹豫豫,我请,咱们直奔主题,这是胡律师。她旁边的男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双手接过来,看都没看,放在了桌边。律师像流水线工人,从皮质斜挎包里掏出文件夹,打开,递到我跟前。他带点儿口音,说,您看看吧,如果放弃抚养权,我的当事人能承诺给您这些。他顿了一下,补充说,并且撤诉。我嘴一撇,啜了口茶,说了句,这茶正经不错。我象征性地翻了翻,之后将文件推了回去,说,打官司吧,走法律程序,输了我认。朱惠嗤了一声,带着表演意味,长叹口气,说,你就是头犟牛,你说说,孩子跟你能有什么好处啊?我说,别管咋的,我能保证比跟你强就是了。她耸了耸肩,说,这你还真比不了,我都不用说大事儿,就以后朱涛想出国留个学你都负担不起。我说,他叫马涛,注意一下。空气里的茶香平添了一股燃尽的鞭炮味儿。律师接过话茬,理性陈述起我抚养孩子的利弊,准确地说,只有弊。说完,他放低声音,又说自己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奉劝我,最好还是选择让步,以他专业的视角来看,我能赢的几率微乎其微。我没忍住,打了个嗝,有点儿腥味。我捂上嘴,说,谢谢朋友,无意冒犯,这个问题实在是没什么聊下去的必要,要不您先撤退,我和朱惠私聊一会儿。律师看了眼朱惠,悻悻地离开了。

  送走律师,朱惠平整好裙子,重新坐定,说,既然问题解决不了,法庭见。我说,可以,咱俩聊两句别的呗。她瞅了眼手上的表,表是名牌,我见过,但叫不上来名儿。我说,要着急就先走,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侧歪脑袋,捋两下头发,说,抓紧吧,天儿不早了。我咽口唾沫,问,你还记得咱当初咋有的马涛么?她哼了一声,记得啊,到北京旅行结婚,除了看看天安门,剩下一天屋没出,天天就是在宾馆里做,那阵仗,想没孩子都难。我露齿而笑,估计看上去有些猥琐,不能赖我,平日看上去端庄雅致的朱惠能说这样带点儿俏皮意味的话,的确惹人发笑。我反问道,那你知道我为啥那么卖力气地整么?她嘴巴扁着,不知道。我说,那时候单纯,我寻思早点儿有个孩子,能拴住你,你比我上进,优秀得多,我早预料到会有这天。她没作声,喝了口茶,下咽的动作有些刻意。我说,后来,我看开了,凡事不能强求,你做的买卖是这样,咱俩搭伙过日子也是,所以呢,咱平心静气地把事办了,马涛最开始因我而来,把他留给我呢,也算是情理之中。我没等话说完,她茶杯里的水就泼到我脸上了,留下句没得聊和二百块钱。朱惠甩着愤怒的肩,走了。

  服务员见状,急匆匆过来,递了块毛巾给我,在确认我没有大碍后,她把桌子收拾一空,杯子连带那二百块钱,一道拿走了。约莫十来分钟,茶馆打烊,整条街跟着安静起来。我徘徊在空荡荡的大路上,漫无目的地张望,路灯成排,亮得孤独,它们笔直地延伸至海边,在远处一明一灭,如同坠入水中的繁星。我往尽头走去,在路边摊上买了碗馄饨,又在即将关门的超市拎了两袋扎啤和一盒将军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到了栈桥跟前儿,晚上景点已经关了,只有零星几个游客拿着一次性富士机对着回澜阁按快门。咔——嚓。他们在赌,如果赢了,那片风景会永久地刻录在底片之上。我曾那样干过,输了,彻头彻尾。我倚靠在栏杆下,听着涛声,吃着粘在一起又再次分离的面皮与肉馅,不时顺两口劣质酒。在勾兑出的泡沫里,我渐渐离开大地,漂浮到空中,检视着与败局相伴而来的废旧记忆。那些已渐斑驳的碎屑般的物事平时只存在于暗房,没有办法显现图像,彩的,黑白的,不论怎样努力都不行。但此刻,它们全然而至。

  毕业那年夏至,我和朱惠就是在这片海订的婚。当时我用刚收到的第一笔稿费买了个日本进口的理光照相机。有天深夜,我给朱惠拨电话,跟她吵吵着说我肚子疼,想让她陪着去看看。她二话没说,借了辆小电驴子,往我的宿舍冲。等到了,她汗吧流水的,一头乌发粘在额前,问我咋样了。我说,感觉好点儿了,可能憋住气了,要不陪我溜达溜达,顺顺。她明显有些疲惫,还是应了。完后我俩沿着一半沙土、一半柏油的大路往东走。那边有海,天亮过后,还能有日出。我们婚后有段时间很拮据,朱惠常鼓励我说,只要一直往东走,生活定会有盼头。她撒谎了。也不知道我俩拉手晃荡了多久,就到栈桥的围栏前了。一片寂然。我从褪色的牛皮包里掏出相机,提议给她拍张照片。她鄙夷地看看我,问,这么黑,能照上么?我说,赌一把,你摆个姿势,我看看。她很配合地靠坐在护栏的铁链上,托着腮,很乖巧,有些僵硬。我说,你笑笑。她嘴扁着,说,累,笑不出来。我说,那我今晚向你求婚,你能笑出来么?涛声吞没了我的话。她问,你说啥?我说,处对象处够了,咱结婚吧。我眼见着她的表情失控了,在她笑哭难辨的时刻,我按动快门,闪光灯绽放出焰火般的光。就那么,我俩决定领证了。过程很草率,现在回想起来,却挺有滋味。人不都这样么,擅长将过去微不足道的事儿浪漫化,再无限放大。

  刚要有点儿迷糊,我手机响了。是孙宗信。他上来先表示歉意,说这么晚打电话不太应该,但他实在是没忍住,想跟我分享一下喜悦。我问,啥好事啊?他说,应该能第一次试飞了。我说,这也没两天,你这是大跃进啊。他的笑声在电话里滋啦滋啦响,响了能有好一阵儿,他才开口说,主要是这些天厂子不忙,我没去上班,大把时间可以练习飞行。我说,挺好,天时地利人和,你先占了个人和,这么的,你今晚好好睡,我明天一早去找你。他欣然答应,我挂了电话,之后在街边打了辆出租,迷迷糊糊地回到宿舍,倒头睡下。

  第二天到桃林,已经快十一点。孙宗信见了我,比上次兴奋得多,他比比划划地讲着自己的想法。他白话得很投入,灼热的日光逼得他的汗珠从脸上噼噼啪啪地掉落,这跟他依旧穿工服戴线手套有关系。我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嘴,老孙,这么热的天,怎么还这身打扮呢?听到我的发问,上一秒还口若悬河的他顿了一下,眼睛使劲眨巴眨巴,说,干我这个活儿,一不小心就容易把机油蹭身上,不好洗,穿衣服能好点儿,穿习惯了,脱不下去。我嗯了一声。我采访过形形色色的人,我能判断出,他刚才的那一番托辞,话里带着临场发挥的闪躲。我说,衣服脏了,回家让媳妇去洗呗,多大点儿事?他点上根烟,说,就我这样儿,自己都整不活,还想养媳妇?我说,娶媳妇又不是单纯地看有钱没钱,还得看个人魅力,我觉得你这方面挺好。他说,马记者你可真会闹笑儿啊,我听你肚子叫唤了,咱找地儿先吃饭,顺便唠会正经嗑儿。

  他带我穿过村口的牌匾,那个意味着外来者与土著的分界。我们进了一家村子把头儿的饭店,灯箱上写着“都朋小酒楼”。孙宗信指着门头说,这是家东北菜,老板我认识,戴个小眼镜,挺好一人儿,鹤岗出来的,不太会做买卖,不过菜整得确实挺好。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些无用的话,立刻收住,转了个话头儿,说,马记者,这你能吃习惯不?要这个不行,咱往里走走,换一家,吃海鲜啥的。我说,这就可以,我爱吃东北菜。没到饭点儿,店里还没上人,老板给我俩安排在一个包间,之后张罗我俩点菜。我把这个权力给了孙宗信。他手蘸唾沫,翻着菜单,报起菜名,锅包肉,地三鲜,蒜香骨,辣炒蛤蜊,家拌凉。他身子一侧,看了看点菜的水单,说,这才五个,再来一个,凑个双儿。小眼镜说,够了,两人吃不了,这些能不能吃完都两说。我说,是,老板说得对,不够再加。孙宗信摩挲几下胡茬,说,行吧,五福临门,挺好。我笑着说,你还挺讲究。他嘴里说着穷讲究,手上拎起茶壶,倒水来汆烫餐具。整套流程完事儿了,他给我俩的杯子分别斟上茶。他说,这茶不错,别家都用隔夜的,他家良心,崂山绿茶,现沏现喝。我吞了一大口,囫囵下肚,感觉跟朱惠喝的那个龙井味儿差不太多。我扒开一次性筷子,整齐地放在碟上,猛地想起主编的一番话。我说,老孙,我们领导挺重视你这事儿,你得好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他龇牙笑笑,说,我能有啥故事,全是事故,你随便写写得了。我说,那能行么,这不是胡来的,你别绷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用不着太严肃。他嗯了一声,完后像鼹鼠似的,啃了块儿排骨,啃完挨个儿手指头嘬一遍,之后正正身子,说,我捋一捋啊。我说,不着急。我把两节崭新的五号电池塞进录音笔,按开了。孙宗信在听到噔的一声后,打了个哆嗦,一声叹息,时空在话语里倒转了。

  

  1996年,孙宗信中专毕业,他被分到了长春某汽车厂。这在当时是相当了不得的事儿,去报到的那天,全屯子的人都夹道欢送这个毛头小子,连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在队列之内。鞭炮在空中噼啪炸响,绸子做的大红花在他胸前上下晃动,屁大点儿的孩子开着道,簇拥着这个靠学习走出穷乡僻壤的英雄。孙宗信看到,人们的眼神里满怀期待,期待着祖辈未曾期待过的东西。

  进了厂,他从学徒工开始干。那时候时兴师傅带徒弟,孙宗信的师傅叫马国华,是大庆人,从油田调过来的,原来是个职位不低的干部,但听说因为太耿直,在一次会议上触怒了上级,所以被下调了。他平时话不多,但喝上酒就立马变了一个人儿,过往的辉煌被他说了又说,就连有耐性的孙宗信听到后来,都有点儿腻烦了。但他打心里感激这位师傅。“要是没有他,就不能有后来的我。”孙宗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三件事。头一件事儿不大,但足以影响他一生。孙宗信掌握的所有活计几乎都是马国华亲授的,组装零碎儿,浇铸模具等等,这些手艺让他有了吃饭的家伙事儿。第二件,算是马国华间接影响的,有段时间闹下岗,那些可有可无的工种都仓皇失措,挖门盗洞找地方送礼,以求保住饭碗。孙宗信那时候一点儿也不慌,有技术的工人在任何时代都高枕无忧。“如果不是马国华实打实地教我,那我可能早就废了。”第三件事,是马国华解决了孙宗信的婚姻大事,他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他,师傅变成了老丈人。做完了这三件事儿,马国华溘然长逝。不过,临了的那天他还是颇具传奇性的,孙宗信回忆说:“他嘴上挂着笑,往土里下葬的时候,身体还有余温,直到现在,谁都解释不了咋回事儿。”老丈人走了没多久,孙宗信的孩子下生了。但这个新生命,过了一生日还不会冒话儿,他带着去医院一查,发现是个天生的聋哑人。出诊断结果的那晚,平日不抽烟不喝酒的他全都学会了。他自己一个人喝了一宿,喝到后来,干脆嚼着烟丝,用酒往下顺,像是吃药那样,他希望这样做能有麻醉的疗效。但事实却迥然相反。那是个寒冷的十月,天蒙蒙亮时,下了场意外的大雪,他裹紧皮搂儿,呼着哈气,冻清醒了。那一刻起,他决定接受叫作命运的东西。

  

  噔噔噔。孙宗信被录音笔的响声打断。他瞟了一眼,问,咋的了这是?我说,八成是拿错电池,没电了,不要紧,你接着讲,我用速写本。他摆摆手,说,那先停了吧,等下回有电再说,咱先把饭吃利索了。我把录音笔的线缠到一块儿,说,那也行。说完,我俩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也不说话,只顾闷头吃。等吃差不多了,孙宗信用大拇指抹了两下油亮的嘴唇,笑着说,吃饱了,喝足了,谁说咱也不服了。出门的时候,我随口问了孙宗信一句,老孙,你为啥这么执着想上天呢?他拍拍我的肩,说,先不唠这个。我问,那还能试飞吗?他眼神有些迷离,说,醉了,有点儿迷糊,不能酒驾。我说,你是不是压根就不飞啊,拿我搁这儿当礼拜天过呢?我乱七八糟的事儿也不少,没必要陪你在这儿逗闷子。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又拍,说,兄弟,你放心,这家伙给你急的,东北话直往外蹦,我糊弄谁也不能糊弄你。他干呕了一下,吐出些秽物,擦擦嘴,接着说,我能造飞机,骨架用铝合金管,翅膀使尼龙布;我还能做飞行器,冰棍厂有淘汰下来的两冲程双缸的发动机,安好了,我能像窜天猴似的,咻的一下。他的手突然向上一甩,往我衬衣的兜里又塞了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完,他问,再等我一阵,能行不?我说,行吧,随时联系,回去的道儿挺黑,你慢点儿。

  孙宗信倒不客气,没过几天,电话就打来了,他说自己训练的时候摔坏了,在人民医院。那天晚上九点半,我去病房探望他。他脑袋窝在纯白的枕头里,说,这房间不行啊,在走廊把头,阴气重。我说,你还在那儿美呢,人差点儿都去找阎王爷报到了吧。他说,要去早去了,不差这一天两天。我说,先别说这个了,我听大夫说,你这个胳膊,本来就是假肢,之前为啥不跟我说呢?他说,不太想提,我有点儿累。我说,好,不提就不提吧,这报道也没啥必要继续下去了。他喉结上下滑动,说,别的啊,明天你要有空,过来说吧。我说,那行,好好睡一觉,别寻思太多。我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他问,马记者,这新闻发出来,能火不?我没搭理他。

  回了宿舍,我歪倒在床头,点了支烟,眼睛调到虚焦状态,不去想飞人的故事。但即使再抽离,也总会有东西让我重新对上焦,是那张马涛百日时候在八大关拍的照片。我衔着烟凑近,细瞅了瞅,胖嘟嘟的小子穿着开裆裤,戴了个遮阳帽,在日光下的草地上坐着,好像随时要倒,又好像永远不会倒。我感叹了一句,那么点个小玩意儿,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真有意思。我又想起生马涛的日子,那天是青岛五十年不遇的极端天气,急电惊雷伴狂风骤雨,我们打的出租车开了很久,好像要前往地球的另一面,朱惠才能抵达医院去生产。医院外,天气不着消停,产房内,尚未降生的马涛同样不是省油的灯。大夫们观察了半天,发现他脐带出奇地短,如果贸然接生,很有可能给朱惠造成生命危险。于是他们给我递出来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文件具体怎么写的我忘干净了,我只记得那是一张关于选择的纸,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没犹豫,果决地在“保大人”那一栏上打了对钩,然后签下了名字。比起失去一个尚未谋面的新生命,我更畏惧朱惠离开我的生活。马涛命硬,偏执地想见这个世界,在朱惠和大夫的协力下,他挣脱母亲的躯壳,带着哭声冲出来了。随后,我在应允下走入产房,拉起朱惠的手,亲吻了她湿漉漉的面颊。大夫拍拍我,让我抱抱孩子。我咽口唾沫,看着那个血呼啦的小东西,说,先算了吧,有点儿磕碜,我出去抽根烟。自那往后,我对马涛总有种形容不上来的愧怍,我极力满足他所有的欲求,哪怕有时候是一些无理的想法,也都被我全然接纳。这一切,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放弃过他。所以这一次,说什么也得把他留住了。不过,我查了很多资料,确实如那位律师所言,现在那一纸文书的选择权利已经不属于我了。我掐灭烟,躺平,心想,尽力而为吧。

  第二天到病房,孙宗信正在窗户边上吸溜小米粥,看他那样子,活像囚在动物园里的一只猴子。他见我进来,把塑料碗放到柜子上,一连气儿打了好几个哈欠,说,做了一宿梦,一直从天上往下掉,两眼一抹黑,也没人来救我。我说,我这不是来了么?我把果篮放下,坐到床边,扒开一根香蕉,递给他,问,好点没?他说,没啥事儿了,就是摔得有点儿疼。他囫囵个吞下香蕉,问我,带录音笔没?我掏出来,说,带了。他往后一靠,说,我给你讲讲胳膊的事儿。

  

  孙宗信嘴上说着接受现实,但实际上仍旧为聋哑孩子的事儿而奔走,市里各大医院都跑遍了,歪门邪道和民间巫术也试了不少,可孩子始终不见好。那段时间,他的日程基本上是固定的:睁开眼去车间,把手里头的活儿忙差不多了,中午糊弄一口饭就骑摩托带孩子去求医问药;到了下午,他把孩子送回家后,再去厂里头,检查一遍该干的活儿,有疏漏就加会儿班,没啥问题就自己一人儿找个偏僻的小馆子,点俩素菜,喝瓶白酒,偶尔吃肉菜喝啤酒,但因为贵,也只能是偶尔。这样的境况差不多持续了两年,孙宗信每天都很疲惫,主要表现为困,同事说:“每回见到他都哈欠连天的,像是熬了几天几宿似的,感觉他站着都能睡着。”

  有天,车间的小工请假,小组长孙宗信替班上去了,接手他不太熟悉的切割钢材的活儿。小工临走时,笑着对他说:“孙组长,这活儿很简单,按电钮就行,不用操心,看着点儿就妥。机器是苏联造的,把握着呢,绝对咬不着人。”孙宗信放心地让他走了,然后对照着操作说明,启动了电钮。他拔着身子,一面查数,一面将钢板送进机器,一块儿,两块儿,三块儿。等到第十几块儿的时候,孙宗信已经数不出来了,他慢慢合上了眼。紧接着,他又猛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他眼看着自己的右胳膊被囫囵个儿削下去了。“我当时没感觉到疼,按停了钮之后,我还颤着手抽了根烟。”孙宗信回忆起这段经历,语气很平静,静得像无风无潮的海面。之后,他被送进职工医院,做了一整晚手术,啥也没保住,安义肢又不在他经济承受范围内,所以等媳妇和孩子进病房时,他病号服的右胳膊已经空荡着往里钻风了。媳妇绝望地扑倒在他丢失的胳膊上,边哭边埋冤他,说他当老好人,瞎替班,怎么不为家里和孩子想?孙宗信高声嚎了一嗓子,直接就镇住了她:“谁他妈为我想过啊,哭有鸡毛用,能把胳膊哭回来咋的?”

  跟床板差不多高的孩子眼珠乱转,他听不见悲戚的声音,也道不出宽慰的话语,只能眼睁睁地瞅着,瞅着父亲的痛楚和母亲的无奈。可对年幼的他来说,即使看见了,又怎么能理解这个世界呢?孙宗信大口喘着气,用左手摸了摸媳妇的头,冲着孩子一笑,说:“都是老天爷给的,这胳膊没了,就是该着。”媳妇哭得更凶了,他不再安抚,硬挤出一张笑脸,孩子侧歪脑袋,回馈给他一个同样的笑容。

  出院以后,孙宗信被调到后勤岗,福利待遇大不如前,但活儿很清闲。因为对机械感兴趣,他整天就泡在讲这些的书里头。隔年夏天,孙宗信已经能用左手单手完成一般家用电器的组装和修理了。于是,他跟厂里打了辞职报告,开了家个体的修理店,赶上九十年代初市里头不少家庭有家用电器,他的生意红火了一段。用了两年不到的时间,他攒够了装义肢的钱,在市里医院接上了胳膊,尽管是假的。街坊邻居见了,觉得很玄妙,财富竟然能让肢体重新完整。他也因此时常跟别人打趣,说:“赶紧削尖了脑袋挣钱吧,想要啥都能有。”

  孙宗信对这个花钱来的肢体颇为在意,每天都精心地拆卸和擦洗,就好像从那个上面还长得出新胳膊似的。他擦的时候,这年开春儿刚上小学的孩子就在边上看。孩子对这个陌生的组件充满了好奇,他打手语问父亲这是什么。孙宗信说:“你爹我是机器人变的,能拆装出很多这样的零件。你呀,好好念书,等长大了研究机器人。”孩子信以为真,点着头答应。但有一回,孙宗信因为假肢的事儿,揍了孩子一顿。“现在想想,没多点儿事儿,就是他在我假肢上用记号笔画了个图案,整不掉了。其实主要是我那时候修理店不好干,心焦,没处撒火儿,就照着他腚后打了几巴掌,要是知道后来能有那么一码事,我肯定不能那么干。”

  孙宗信说的那一码事就是孩子的离家出走。孩子因为这事儿赌气,背着书包从家里跑了。当时孙宗信没觉得有什么:“小孩儿么,皮实,跑出去也就是装装样子,等回来大人一哄就没事儿了。”但谁承想,孩子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他慌了神,跟媳妇一起去派出所报了警。全城的搜索也没能找回这个聋哑小孩。孙宗信悔不当初,但一切已于事无补,他把买卖停了,开始新一轮漫无目的的寻找,这么过了两年,依旧没有什么音信。媳妇对他说:“要不咱们再要一个吧。”孙宗信很固执,否定了这个想法,每回只要媳妇提这个事儿,他就打她,打完了自己躲到一旁,往肚子里使劲灌酒,灌到自己的左胳膊和右胳膊一样没有知觉为止。

  一九九九年末尾,为了迎接新世纪的曙光,全市组织了一回“打拐行动”,每天电视上都循环播放被拐的妇女儿童信息。孙宗信注意到了其中一条,在四平的某县,有个被卖过去的男孩,是聋哑人。他赶忙去售票窗口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又换乘大客,到了县派出所。但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连夜返程,在黑暗中的平原上穿梭的绿皮车里,他想清楚了两件事。头一件,是离婚,他不想再耽搁女方了,他很遗憾,没有兑现承诺,愧对了马国华的知遇之恩;第二件是离开东北,至于去哪儿,他没有太成熟的想法。

  回了家,他把情况和媳妇说明,然后平静地带着她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约莫过了三年,他媳妇跟一个丧偶的文化局副局长又生了一胎,啥毛病没有,也是男孩。那时的孙宗信已经来到青岛了。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他答应过孩子,说他期末要是考了双百,就带他去看海。至于为什么一定来青岛,他说:“这儿三面环海,除了陆地,全是海。”

  

  我打断他,问,那为什么要飞上天呢,感觉这些都不挨边儿啊?他端起小米粥,用勺剜了一口,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是不是你手机在兜里震动呢,马记者?我掏出来,看了眼:老婆。我的手在接听键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我边往门外走,边按下键子。朱惠说,下周要开庭了,再想想么?我说,不用了,该咋办咋办,法庭好,不掺杂个人情感。她说,行,这样吧。说完,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说,这周末马涛在少年宫有个航模比赛,你有空过来吧。我问清楚时间,挂上了电话,回了屋。孙宗信问,咋的了,马记者?你要是忙就走吧,别管我,我啥事儿没有,大夫刚才查房,说我今天能出院。我说,一点儿私事,不要紧,我帮你收拾。办完手续,我俩坐着公交车回了桃林。

  这天,他依旧没有练习飞行的意思。晚上,他买了几根波尼亚烤肠,半扇拱嘴位置的猪头肉,两个炸鸡架,一斤撒盐的花生米,外带两提溜崂山啤酒。现成的东西摆上桌,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马记者,我住的这地方偏,买不着啥好玩意儿,咱俩对付喝一顿,庆祝我大病初愈,行不?我掀起耷拉在炕沿上的被角,从容地坐下去,和他喝了起来。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事儿,也有可能只是一两件事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起初,我们都很谨慎,用话语试探着对方想说的和不想说的,但喝上了劲,两人就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状况倾吐而出。都憋得太久了。像是某种默契,我俩醒来后也都没有沿着昨晚话语的流向再去交谈,吃过早饭后,他去了厂里,厂里研究出了一种新的水果夹心冰棍。我也乘公交回了社里,奥帆赛的专题开始推进了,跟我没什么关系。

  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胡子刮得很干净,也把头一天晚上剃的头又清洗了一遍。我的形象,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太大意义,记者嘛,只要在笔头上漂亮些就能活下去。但对马涛来说,我必须要干净立整。我是他父亲。少年宫门口排了很长的队,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一般都是一家三口,所以我也很好认出哪个是马涛。我走到马涛跟前,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他蹦起来老高,直往我怀里扑,喊着爸爸,我一面答应着,一面冲着朱惠点点头。我问了马涛几个有关航模比赛的问题,他像个小大人似的,一一作答,答完了,还反问我: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吧?我说,你这表达能力,相当好了,说啥都能说明白,遗传你老爹了。朱惠轻咳了几声,示意我们一块儿进去。第一环节,先是航海模型的比拼,马涛面前有个微缩版的塑料池,四四方方地盛满了水,最边缘的地方用浮漂分割出了七个独立的空间。竞赛很简单,就是把自己组装好的船放进水里,让它按照自己的航向驶进不同的空间,最中心的是一百分,沿中心往外递减。马涛挺争气,三次成绩加到一块儿是290分,排名很靠前。之后,换到另外一块场地,是航天模型的比试环节,规则也和航海模型差不多,但需要选手的遥控。马涛跟着飞机不住地跑,累得短袖都紧紧贴在了身上,但成绩不是太理想。加上知识问答环节,最后马涛排名第四,与奖牌无缘。颁奖的时候,别人家小孩儿脸上都溢着笑容,而马涛一直拉着长脸。等到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声音能盖住哭声的时候,马涛的泪就抑制不住了。所以在离开场馆后,我和朱惠的任务就是轮番安抚他的情绪,一会儿我蹲着,朱惠俯着身,一会儿我们又调转过来,用程式化的语言连带着脑袋中为数不多的伟人故事来激励他。并不奏效。我想了想,单膝跪在地上跟马涛说,大儿子,先别哭,咱输了,这是事实,但是咱得知道为啥输,对不对?来,你告诉我,你哪个项目发挥得不好?他抹着泛红的眼睛,说,这还用问么?航天模型。我说,对,你老爹我还真认识一个这个领域的专家,我到时候领你拜访他一下,提升提升,咱们查漏补缺,明年再战,你觉得咋样?我挑了挑眉,他看了眼朱惠,朱惠眯缝着眼,很认真地点头。他说,那行,你可得说话算话。我说,骗小孩是这世界上最不道义的事儿,你爹我不干。他伸出小拇指,跟我拉钩,拉完了让他妈当见证人,说我要反悔就得带他吃好多好多顿肯德基。我说,没问题,那咱们现在就去吃一顿。到了肯德基,点餐员问我们点什么,我和朱惠异口同声地说,听孩子的。孩子脱口而出,全家桶。那时候,我多希望肯德基里也能奏国歌啊。吃完喝完,我们在附近的购物中心逛了会儿,马涛抱着剩下多半瓶的大百事可乐,夹在我和朱惠中间,一步一挪地穿过各个柜台。我拎着马涛的书包,朱惠提着给马涛买的篮球服,我俩也不说话,就静静地走着,好像这一路就能这么走下去似的。晚上,我在栈桥边上跟马涛作别,临走时,我请求路人帮我们拍一张合照,路人满脸鄙夷,问我这么晚了还能拍清楚么。我说,赌一把呗,灯这么亮,应该没问题。马涛龇着牙,说了声茄子。咔——嚓。我上最晚班的公交车时,他摇下桑塔纳的车窗,提醒我,要记得下周带他去找那个会飞的人。我眨眨眼,跟他说没问题。之后,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回了社,我忙活了两天其他稿件,趁着休息的间歇,给孙宗信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还没等我开腔,他抢着说,我刚想给你拨电话,你要有空,下午过来,看我飞一把。我说,你可别骗我。他说,绝对不能。和前几回一样,孙宗信又食言了,生拉硬拽,把我拖到了都朋小酒楼。他说,吃点儿热乎饭,再喝顿酒,才能有劲上天。五瓶青啤下肚,我给他讲了我做过的那个梦。他认真听完,说,梦是反的,你儿子肯定归你,你自己能解救自己。我说,但愿吧。我掏出根烟,攥在手心,凑到跟前,问,换作是你,你咋整?他把烟从我的手心里薅出来,插进我嘴里,一手罩住我的嘴,一手按动火机,说,梦就是梦,犯不着较真儿。过了会儿,饭店里没什么人了,我把小眼镜的老板叫上桌,一起喝酒。我跟他勾肩搭背,感慨着,自打毕业后,我从没这么痛快过。起初,小眼镜话不多,随着肚子里酒精含量的上涨,他白话起来,趁着孙宗信出去上厕所的工夫,他眯着醉眼,手指指点点,跟我说,这老小子,也是个奇人,就是活得太憋屈了。他有一回喝醉了,跟我交过底,你知道他来青岛为了啥不?我说,不是因为他答应儿子要来这儿旅游看海么?他点着头,又问,那你知道他为啥总想上天么?等到我反问为啥的时候,孙宗信正进屋,小眼镜瞥见,把话咽了,用手拍了拍我的大腿,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孙宗信夹了一个凉鸡爪,鸡爪上带着冻儿,他吃的时候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啃了两口,问我,马记者,我这新闻发出去,能有多少人看?我说,那肯定海了去了,我要给你写一个深度报道,报刊亭都能卖空了。我搬弄出一些术语,云山雾罩地解释一通,他似懂非懂,然后嚼着脆骨,说,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得让这帮人看看,我真能飞。我们三人一齐笑了,从昏黄的白炽灯下笑到黎明的朝阳里。

  周一开庭,我穿戴齐整,很早到了法院。朱惠比我更早到。她穿一身很素雅的裙装,垫张报纸,坐在石阶边。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寒暄几句,陷入一阵沉默。我想化解尴尬,于是找了个借口去抽烟,刚到垃圾桶旁点上,她就跟过来了。她递给我一张条,说,这是我重庆的地址,以后你要是去那边出差,想看孩子,直接过来。我烟一掐,说,这不是没开庭么?马涛跟谁还不一定。她说,你自己最有数,人家法律都规定了,经济能力更强的那一方有抚养权;你都明白,就是不愿意接受,对吧?我说,我没有,我是觉得我能带马涛,马涛应该乐意跟我。她看了眼表,说,马涛还不到十岁,他的意愿现在还不在考虑范畴之内。说完,她踩着高跟鞋上楼了,我紧跟着也进去了。过了半上午,判了,我落败。出来的时候,朱惠让律师先走,她在门口等到我,说,抚养费不用你拿,你好好的就行,保重,折腾这么久,我真累了。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失败者的言辞总是没有说服力,缄默在这一刻是最好的选择。她的脸侧了过去,嘴唇紧闭着蠕动,胸腔鼓胀了一下,明显是叹了口气。我轻拍她,故作释然地笑笑,说,挺好,到了地方,安顿好了,知会一声,发短信就行,对了,离婚的事儿慢慢给马涛渗透吧。我伸出手,主动握住她的手,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她鼻腔里充满了作别旧日的泪。她抽噎着问,不再见见马涛了?我说,先不了,等有机会的吧,我这当爹的也没当好。她说,那行,先这样吧,我回去收拾东西。她挎起包,上了车,按了下喇叭,走了。我猛地想起,我刚上班时为了寻找选题,到民政局门口蹲点,看那些结婚和离婚的人都什么样子。我记得那次看完,写了篇文章拿给朱惠看,朱惠撅着嘴,说她不相信离婚时候会那么平静,当时我也不信。

  拿到离婚证的两天后,孙宗信到报社找我。他穿得很板正,先是问我判决结果咋样。我说不乐观。他让给我一支烟,略显笨拙地说句,也行,好歹翻篇了。说完,他又问我还愿不愿意再看他飞一次。我回答说,最后一回,你要再诓我,我指定揍你。他说,咋的都行,你今晚早点休息,明早石老人见。我想了想,说,要不我和你回去住吧,反正我没啥事儿。那一晚,我们躺下很早,我没怎么睡着。孙宗信的鼾声和梦话却始终交叠着,像是专属于他的夜曲。夜里两点半,门外响起一阵卡车引擎的轰鸣,我睁开酸涩的眼,问,咋回事儿?孙宗信扑棱一下坐起来,说,到点儿了,出发。他动作极其麻利,率先钻进车厢,和司机说了几句谢谢、辛苦之类的话,然后他坐到正当间,享受着这趟因他而起的旅程。我挨着窗户,摇下车窗,露出半条缝隙,让风进来。我看向外面,远处的星群被云翳遮住,残缺不全,缺牙儿的月亮也一直跟着我们,亮光穿过黑暗,射进车厢,照在孙宗信怀里紧抱着的手提箱上。我问他这是啥。他说,这一会儿给你,等我真上天了,你再打开看,能答应我不?我说,又不是小孩儿了,这点儿事肯定能做到。他说,那行,你眯一会儿吧,还得一阵儿。我合上眼,左眼皮一直跳,等我再睁开时,已经到石老人了。

  我和朱惠来过石老人,那是我们念大学时第一次来青岛,报了个旅游团,第一站就是这儿。导游照本宣科地念着万年不变的导览语,说这儿有着一个凄美的故事,这块大石头是崂山脚下的一个渔民变的,他的女儿被龙王抢走,他只得终日守在海边,望眼欲穿。尽管海水没膝,背驼腰弓,他仍旧执着地守着,最后化为石柱。朱惠当时听了很感动,还在导游的鼓吹下买了个残次的纪念品。我笑话她感情泛滥,她说我不解风情。

  五点左右,卡车停在了一条封闭的公路前。公路是前几年废弃掉的,但在山上,景致很好。下了车,孙宗信跺跺脚,从褪色的皮夹子里点了两张一百的,给了司机,说,麻烦了,赶紧找地儿吃点儿热乎的。孙宗信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说没胃口。他说,那飞完再吃,踏实。说完,他把皮箱交给我,又重复了一遍在车上跟我说的话。我嫌他磨叽,把箱子搁在了一边。他跟我指了指远处,说,我待会儿就在那儿了。太阳像枚蛋黄,嵌在海与天的交际线上,露着半拉小脑袋,积蓄着上升的力量。它身下的海水映照着它,形成一个橙红色T”字,余下的都是碧色。清晨的海洋极为安宁,静得让人无暇去想那些琐碎的物事。我嗅着空气里新鲜而咸涩的味道,问他,为啥要在这儿飞呢?又为啥一定要起飞呢?他没作声,撸起袖子,露出了多年前,他儿子画的那个图案,那与假肢其他部分的陈旧显得格格不入,但我依旧看不清是什么。他笑了笑,向我鞠了一躬,说,马记者,记得多拍两张照,谢谢你了。

  我掏出相机,不停地乱按着快门。镜头里的孙宗信从我眼前离去,渐渐隐成一个光斑。他没有任何能帮助飞行的工具,却能在天空行进,自由地奔向初生的太阳与消隐的月亮。我放下相机,再度看向海面,海面没有任何倒影,它足够干净,似乎容纳得了任何东西。太阳升至石老人的头顶,我打开了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剪报。但它们和我之前看到的简略文字不同,每张都配有图片,图片上是一个纯稚的小男孩,他眼睛很大很澄澈,像海水一样。他微笑着,笑得像海面的阳光那样具有暖意。他右手举过头顶,手里攥着一个会飞的玩具小人儿。这个寻人启事,不同的报纸都曾刊载过,上面注明:孩子听不清楚,讲不了话,他最爱干的事儿,是仰起下巴颏,看天。

  我怔在原地,动弹不得。我蓦地意识到,他比我想象中更加嗜赌。他自始至终都愿意相信,终有一日,走失的孩子会在望天的那一瞬,瞧见爸爸。我想到马涛,想到我的失言,又想到未来我将要缺席的日子。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脚下轻飘飘,软绵绵。我挪步到崖边,模仿着孙宗信方才的样子,张开手臂,迎向海风,坐了下来。

  脚下空荡荡的,我打了个哆嗦,看向海面,潮水冲刷着那位化作石头的老人,他坚定地伫立于水中,眺望远方。远方没有别的,只是天连着海,海连着天,它们带着生机,相互依偎,并作一线。我也没有别的,只是孑然一人,再无凭依。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