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期  
      双重观察
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 ——龚万莹小记
崔健

  北方冬天的风起了,到了年尾,让我又走进了一种熟悉的时空里去——冷中裹着热气,失望里怀着希望。说来也奇,人的生命循环到这一时节,除了身体缩得小小,不自觉要将自己包围在棉与绒中间之外,还有一些人注定要选择在这个时间走出你的生活,仿佛为了腾出一些空间,那空间遗落了一地杂乱不堪与心碎的记忆片段,然后迅速被冷空气填满。

  2020年冬,我的生命变得异常寒冷而空荡。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旁破旧的小旅馆二楼,为了研究生考试而蛰居于此。没人知道,我是一个破碎记忆的携带者。离京最后一天出门之前,我才发现这几天的房间其实一直不能上锁,旧日的不安感一股脑向我袭来。迎面撞上练功回来的隔壁面容姣好的艺考生姑娘,陌生的她给我了一个疲惫却安心的笑容,似给了我一些微茫的勇气。这个拼尽全力的冬天,有的人是为了离开原来的生活,有的人则是勇敢地迎面而上。北京清晨的冷月还未降下去,我却又出门上了战场,我所不知的是,新的时间轮转便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

  九个月之后,正是酷暑时分,我人已安然坐在鲁院八里庄的宿舍看着窗外的蓝天。忽闻清脆的敲门声,打开房门的时候,一个女生站在门外。她个子小小的,但是头发却不少,红棕色卷曲蓬松,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盒子,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女。

  我警惕却不失友好地问她,你好,同学,有什么事吗?

  她害羞地说,住在隔壁的同学你好,想不想尝尝我点的比萨?从美团上下单的时候它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另外,我叫龚万莹。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的研究生同学。我前一天听着巨大的箱子从我门前轮番经过,轮子碾着地板发出巨响,原来宿舍的门与墙如此不隔音,我躺在床上恍惚梦见了向我袭来的史前怪兽。看着眼前这个欧美风的小甜妹,我心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我看了看她拿来的那个巨型比萨,打开盒子之前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扛来了一整个锅子。后来,我们在窗前的蓝天下,经历了很多个日日夜夜,吃掉了很多张一样大小的比萨;后来的后来,我才看穿,原来老天给我安排的新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万莹同学给我带来了一整个夏天。

  龚万莹是她的大名,她让我们叫她栗子。栗子身上像安装了很多个小马达,每天都在突噜噜地运转着,释放着热能。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总像报菜名一样说出一连串的身份:她从英国留学归来,在上海做广告公司,刚嫁到了河南的小城,如今她和她的男人正经营着一家小型的面粉厂,而她却是个地道的厦门鼓浪屿姑娘。我们跟着她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在世界地图与中国地图上绕了几圈,终于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时,却是另一番光景:她的红棕色长卷发总是配着blingbling的拼夕夕爆款金色耳环,再将各色T恤塞进一条纱质长半裙里,脚踩一双厚底浅色运动鞋,露出五彩斑斓的棉袜口;硕大的横版粉米色电脑包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她却依然可以一蹦一跳地肆意混迹在本科生中,与他们勾肩搭背、眉飞色舞。与她神似的竖起双手拇指斜眼微笑的和拉长声音贱兮兮说着OK的招牌表情存在我的微信表情包里,发给无数亲朋,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她挑着眉毛得意的神情。帮了她什么小忙,已接近午夜却硬要发个在宿舍独舞的视频过来表示感谢,我在墙的这一面忍不住扶墙大笑,想到什么“女研究生爱上黑泡每日在无人宿舍独自练功”的视频原来都是真的。我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栗子、栗子”,只要是她缓慢又神秘地从门缝中探出她的狡黠的脑袋,便总会伴随着一阵阵鲜虾的香气;我多少次要打开排风机,才能从顺着卫生间管道飘进我房间的空气炸锅甜腻的面包香中清醒过来。我从不在宿舍放多余的东西,原因是随时可以轻松打包走人,而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面,她却过上了烟熏火燎的小日子,在她的房间我可以搜罗并带走任意新奇的小玩意——一个圆锥形的颈肩按摩器、刚刚炸酥了皮的热牛角包、密封良好的乐扣泡菜盒和粉嘟嘟圆滚滚的冬日长毛靠枕。

  很难相信吧?这样少女的万莹其实是自己做老板,拥有自己的team,与世界500强企业做着广告生意,曾在英国与荷兰的营销总部工作。她表示自己常会猛地一跃而上。我的理解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服输,像一棵顽强坚韧的藤蔓植物一般。我欣赏她在张莉老师课上主动举起手的笃定与自信,也会在课后小心复盘与后悔偶尔不经意的一句口误;曾感动她握住我的手,为我的寒冷与忧愁默默送上祈祷与祝福的严峻的脸;她坦然面对困境与烦扰,运筹帷幄,尽在掌握。

  一直生活在寒冬的人是那样需要一个热气腾腾的伙伴,我这样私心地靠近了如夏天般的栗子,焦糖一般的火热的栗子。临近期末,政治考试路上,我被刮在脸上的大片雪花惹恼一路抱怨,她却欢悦得像是到了南极,仿佛看了什么了不得的域外盛景。我与这个来自温暖岛屿的女孩儿嬉闹着在冬天的北京一路向西,居然将冬天的冷意彻底抛诸脑后。

  我必须来聊聊万莹的创作了,那是我们相识的根本原因。她的作品实在像极了她本人。她的底色是湿润的、温暖的,她是一个天生的生活家,一个色彩斑斓的理想主义少女,一个文字的虔诚敬畏者与依赖者,还是个满脑子怪想法的小机灵鬼。她来自小岛。她坚信自己带着使命,在文字中重述她的出生地鼓浪屿那个总是湿润宜人的故乡的传说。尽管她已远嫁中原,但在她的作品中她重登小岛,与岛上人的命运继续纠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散着热气与烟火的闽语世界。

  万莹的小说里充满了细节的“细”,宛如将一个精巧的机械手表背面打开,将其中一个一个细小的轴承与螺丝用趁手的改锥慢慢卸下,用皮搋轻轻吹去灰尘的那种细致,其间可见她对文字有着业已鲜见的恭敬、耐心与兴致。她在小说《夜海皇帝鱼》(载《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中对几位闽南阿嬷神态语言的动态描写,用了什么“顶着火烧云的头发,兴致勃勃地嗑瓜子”,什么“嘴巴里还含着半口饭就说”,什么“嘭地把一大盆刚躺好的苦螺搬上桌”的“嘭”,还有阿霞在“刚骂到一句很长的脏话,突然被横空截断了”都相当有韵味。令我吃惊的是,日常看起来时髦的万莹却是可与旧时光相伴也不觉枯燥的人,她对写人的小动作、小表情、小心思不仅不厌烦还很有兴趣,她古灵精怪的比喻,让人又觉生动又觉好笑。

  小说家需要这样的“细”,她将小说这种文体变得全息化,有生命、有声音、有气味,也有热度。在她的故事里,语言成为了小说本身的情趣与韵味,字句的节拍与腔调构成了故事的躯干。她生活中灵动的身体语言在她的小说与诗歌中复活,像一尾滑溜溜金灿灿的小鱼,时常跃出水面:“你烫到我了/我变成了/热水轻轻一冲/蒸汽扑哧一顶/不自觉就/翻卷的/泡面盖”中的“扑哧”“翻卷”或是《海滨夏季》中“直到天空泛出红油”“岸上的叫声/是根漏勺/她是滑溜溜的丸子”(《暗恋》《海滨夏季》原载《天津文学》2022年第7期)……她善于将感官打通,用视觉、听觉钩连味觉,大自然是她的邻人和老友,选择食物的种类来进行比拟时,她视之为邻人的慷慨馈赠,没有人比她更能信手拈来了。她在语气的动态间暗藏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正因如此,也产生了一种可供玩味的忧伤,但这忧伤并不浓烈,或为成长、或为世间万物,实属仅供审美之用。

  在她的小说中,我还看到了浓重的色彩勾勒,她细心勾画出人物的轮廓,再大胆使用颜色渲染。十人十色,每个人都艳丽,每个人都清晰:《夜海皇帝鱼》中泼辣的玉兔妈,是艳红色;《菜市钟声》中神秘的汪水螺是紫色;《送王船》中的大炳是青铜色,阿彬是青白色;《鲸路》则是低沉的灰黑色。用颜色标注的人物是带着颜色气质的,但小说中却少见人物本身的色彩描摹,那色彩是万莹用氛围感烘出来的,热气腾腾,像一盘刚刚挤满颜料的调色板,明亮,绚烂又神秘。

  阅读万莹的小说是一种享受亦是一种挑战,她的世界总是出其不意的,又是宽厚绵延的。或许是海岛内部宫殿般蜿蜒曲折,仅凭我的想象无力到达,在她的小说迷宫之中,我几度惶惑而激动。在她的床前有一幅钢笔画,她曾耐心讲解给我听,那迷人又深邃的城市内部结构之下隐藏的诸般神秘莫测与光怪陆离。由此我更愿意相信,万莹在真实的海岛之上“胆大妄为”地搭建了光怪陆离的理想空间。她的《送王船》既是一段家族的隐秘历史,又有着神谕般的水下与岸上接近命运真相的双线结构;《菜市钟声》中不断切换的山上山下岛内岛外,像萦绕在岛之上缭绕的神秘回响;而到了《大厝雨暝》(原载《西湖》2021年第4期)老厝与阿嬷共命,在台风与虫袭中慢慢落陷……这个理想岛屿阡陌纵横、自由生长,跟随万莹的文字,或许可以带领我们到达任何想到达的地方。至此,万莹不再是来自小岛的小说家,她来自世界,来自未来,来自热带雨林,来自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可能的神秘之地,裹挟着热气与神秘,给予我惊喜与期待。

  一个是夏天一个是冬天。我曾怀疑自己内心的冷让所有的地方都成了冬天,却原来,一个内心温暖之人会将所有地方都变为夏天。那些未及打扫的内心废墟,总会有一些新的人走进来,帮你清扫干净,然后妥善地将自己安顿下来,他们成为你新的生活的本身,但开始的时候,谁也不知,迎接我们的是什么。当答案揭晓,才发现组成生命中那大大小小的奇遇,无畏向上的冲劲,女性之间的相惜与扶持,还有我们这些内心沧桑却依然诚挚的“大人们”对文学的爱与无畏,都是抵御寒冬的良方,亦是一个完美夏天的开始。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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