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期  
      双重观察
邻舍崔健
龚万莹

  编辑崔健不唱摇滚。她说爸妈起名时,那位摇滚歌手还未红遍南北,绝无蹭热度的企图。我们共同入学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合办的文学创作班。宿舍一人一个单间,她就住我隔壁。

  如今课都上完了,我在厦门,她在天津。我努力回想我们俩是怎么变熟的。不论我如何一次次纵身跳进脑海里打捞,结果想到的,都是一串串麻辣烫和烤肉在眼前变熟。

  最初,是微凉秋日。在那间大概不到十平米的麻辣烫店,水气缭绕,门口的塑料布凝结着细长的水痕。屋内只有一张长条桌,桌面二三十个格子,里面浸着白萝卜魔芋猪肺鸡爪什么的,咕嘟嘟咕嘟嘟在你面前煮,在汤汁里扭来扭去求你吃。明知吃宵夜不好,吃宵夜会胖,可那店里扑腾出来的蒸气带着股香味,老能准确勾住窄路上管不住嘴的两个人——崔健和我。其他同学来读个书都瘦了,唯有我俩胖了些。以前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那么爱喝酒,还特别爱聚在一起以命相搏。跟崔健一起成为宵夜战士之后,我才明白了他们,不就是伤害自己的健康换取快乐嘛。这一串我吞了,剩下的你搞定!我们的关系是一顿顿吃慢慢积累的,腰围于是从S号变到L的友谊加大号。

  然后,是连锁烤肉店,冬日晚上总来不及吃饭,我们到北师大上完课就回十里堡附近吃烧烤。烤得冒油的肥肠,包着肥肉的小腰,羊肉大串菠萝烤牛肋条蜜汁猪排掌中宝,统统放在烤盘上保温,发出细小的滋滋声。瓷碗里花蛤一只一只张开了嘴,灌进去酸菜和粉丝。我们吃,敞开吃。边吃边说话,一种注意力包裹了彼此的感觉,聊着聊着,好像还有人哭了。我们吃,结果吃到临近宿舍关门的时间却浑然不觉。

  糟糕!一路手刀爆冲,还是晚了。大门紧锁。我还在想,怎么叫醒保安小哥,崔健已经“噌”的一下在半空中了,然后移形换影地转身,下爬,稳稳立于门内。她就像一片薄薄的涮肉,上去,下来,完事了。跟青春电影似的。那不就是我中学时想过,但从没做到的事吗?!我一时激动,也奋力爬上铁门。当我蹲在铁门的最高点,才发现上去容易,转身下去难,整个人就是一颗卡在叉子上的肉丸。作为一只从来没翻过墙爬过门、从小学体育就不及格的弱鸡,我脚软。崔健在门内娴熟冷静地指导我,左脚该放哪,右脚该放哪,可我已分不清哪只小短腿是左脚了。在冷风中犹豫三秒,我还是原路爬了回去……那晚,全靠崔健拍门,把保安小哥拍醒,门锁打开,我才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往里跑。这种孬孬的出场方式,好像比较适合我。那种大鹏展翅女侠亮相的方式,好像比较适合她。

  刚入学那会儿,我感觉她颀长的身体里总是透露出一种断裂的气息。眉眼里不是真的亮色。后来知道,那时她从一段感情里撕扯而出,整个人裹挟着低气压。她坦诚自己每夜有许多的噩梦,有许多手从黑暗中奋力擒住她。受伤的女孩是不是都这样,平日嘴上都会说没事,但突然聊到哪一句,字与句的缝隙就成为悬崖峭壁,圆亮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唉,如何靠近伤心的人呢。她仿佛退回一颗种子的形态,把自己埋进湿润晦暗的土里。她大概总是敢爱敢恨,但也会怨叹自己的不争气。永远不能完美的我们自己。但经过这一年,那些眼泪都浇灌进了无光的地下,我眼见着她重新破土出来,嫩笋一样地水灵鲜活。我绝不是在说她是一位软弱的人,而是每个人都有软弱时刻。比如我,我其实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有时也想要歪倒在地上做一个哭唧唧的废柴,而那时候她便又扮起了那个乐观豁达的角色,出来拉我一把。诚实相对并坦然等待坏时候过去,这是她的坚韧。内心的风暴从来不比外在的容易,每次想到她这一年的挣扎与改变,我就想给她发面锦旗。

  后来越来越熟,她知道随时肚子饿来找我就对了,我总会像老阿嬷那样囤积一大堆吃的。她总会说点吃点,吃点再拿点。她以天津人的语言天赋,告诉我这叫“贼不走空”。而我习惯闽南人的待客之道,她每次一到我房间,我就一杯杯地准备生椰拿铁、正山小种、五十铃抹茶。光喝不行,还要加点茶配,裹着巧克力的脆可颂或是刚烤出来的饱满蛋挞是最好。人家来坐,怎么可以饿?然后每次一串门我们都聊啊聊啊聊啊聊。女性之间的关系,大概需要用一斤一斤的话语,软的硬的,温的凉的,统统编织到一起成为一只裹身的毯子,或者精巧的燕窝,就是燕子口水筑成的那种。保证足料。

  惭愧,说了半天都是吃。其实崔健业务很过硬的,小时候就拿过新概念第三届一等奖,这么说来,我少女时代还曾捧着她的文章读呢。毕业后她一直在做文学编辑,后来还拿了编辑奖。这个奖我每次拿出来大声夸她,她就很不好意思似的。

  我俩凑一起,聊最多的就是文学。

  崔健的心是一团烈火,她有自己对文学的看法,并忠实地坚持着。我也在与她的交流中,慢慢明晰自己的立场。我们的喜好和观点并不总是相同,但差异的存在就像夹在蛋糕和奶油间的鲜果,增加了风味。她是资深编辑,而我还是一个在学习中的写作者,有时候文章写出来还热乎着,就会端给她看一看。编辑就住我隔壁,什么叫现场评论,还能比这更现场吗?一旦切换到编辑状态,她就会突然变身成超级赛亚人,感觉身后有闪电在燃炸。我记得有好几次,我们盘腿坐在沙发上,讨论我的小说和诗歌哪里还需要改进。我简直心花怒放,每次有人这么认真读我的文章,我都特别开心。她的批评和建议,也给了我另外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作品。写作的路上需要这样诚实的朋友,让自己保持谦卑改进的心态。崔健也写作,她写了新的诗歌会给我看,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就像我想听她建议时那样,我们身份就对调了。她的诗里会说:“承诺我会拥有一个你的灯笼”或者是“木质楼梯的咯吱咯吱声,构成了古典的优良美德”。她的作品常有建筑感,又带着智识女性恒常的自我纠缠,缀满聪慧、忧伤、别扭、敏感。我常说,她开诗集发布会的时候,我要坐前排。

  后来,事情越来越玄。我那阵子要是创作状态好,崔健都能感觉出来我在写作。我们明明隔着一堵墙呢。但后来,我好像也能分辨出她的状态了。她快乐的时候就添把柴,她阴云笼罩的时候,有时需要跟人聊,有时需要自己灭火,作为朋友,需以智慧来分辨。

  我想过,我们心灵能靠近,或许正是因为两人都习惯与人保持距离。我们都在某些方面有些孤僻,要有独处的时空。一旦我们踏入那个结界,万物发出声响,一片树叶都有无穷意思,可就是不容许其他人类来搅扰。而我们,可以轻易辨认出对方需要独处的时刻,保持不打扰,让对方可以安心地用思绪为自己作茧,这是创作者互相之间的理解。虽然我俩都是宿舍附近红领巾公园的狂热爱好者,但从未结伴去,一次都没有。

  公园像是我俩共同的朋友。我们都享受独自一人面对它的时刻。常常是沉默却感动地看肥嘟嘟的鸭子在阳光照暖的水里蹬着腿,看巨大的落日膨胀出金光,一点点坠入湖泊里。自然里的喜悦和悲伤常常交战。天气好的时候,崔健会告诉我一定要去公园走走。景色动人的时候,我会拍照给她。有时是透出光泽的红树叶向天空一路延烧,有时是满地野草干燥倒伏。许多创作的想法就在独行时,在植物和湖水的光芒里,一点一点融进心里。我在园中时,心里知道,这一天某个时段,我的朋友也在享受着这一方气息丰沛的水土,这又增添了彼此的快乐。

  我们虽然尊重彼此的结界,但关键时刻,会记得站在对方身后。我记得有阵子,学校在选创作导师,我俩忐忑不安地互相安慰互相鼓劲,期待又怕受伤害。最后分别得到消息,说都能选到心仪导师的那一刻,我们这两位年纪加起来七十多岁的轻熟女,猛然抓住对方紧张到发凉的手指,双腿在地上蹦跳出剁剁剁的声音,然后开始在房间里尖叫着转圈圈。我们是衷心地为对方得偿所愿而感到狂喜。

  如今已不用去北京上学,我躲在暖热的岛屿,因为不到一年发胖十五斤哭了三次。因为自己忍不住不吃又哭了三次。好像至今也没有变为成熟稳健的人。崔健和我依然保持着联系。她有时会分享她的猫。猫弯了。猫困了。猫又当大爷了。同时她也以她的专业和聪明,在写作和学业上给我许多帮助,靠谱又耐心。我知道在北方的那座城里,有崔健,左手提着真挚多汁的心,右手拉着一只文学工具箱,依然做我的邻舍。我性格里太多乘风而飞的东西,心情上下摆动,但何其感恩,总有朋友如同灵魂的锚,让我稳稳连接着大地。

  我最近住海边,初冬风很大,凶猛地钻肚脐。这让我想起去年11月初,我和崔健去学校考试。天上落大雪。一出门,她直呼倒霉,我开心不已。那是北京的第一场新雪,我们从地铁出来,又嘎吱嘎吱狂走了半个小时。雪中跋涉久了,脚趾一根根变得麻木。我抬头,看见天空飘下慢动作的雪花,耳际只有风声和落雪声,四围一片发亮的洁白。前方突来一阵强风,劈头盖脸。

  那一天,我们都没想到,不过才十一月,北京的天空就突然对我们翻脸。但不管。雪与狂风里,我们头发散乱眼睛眯成缝。但不管。我俩蜷缩着身体,禁不住靠在一起,却还是一步跟着一步地,毫不示弱地前进。

  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就要一起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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