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期  
      汉诗
赵雪松的诗
赵雪松

冬天

满地落叶已枯,

每一片都包含破碎之声。

这荒凉揪住我的心:

仿佛是离开源头后

我还在苦苦挣扎;

仿佛是丧家后

我还在等待一场霜,一场寒雨,

将想家的心也夷为平地。

一只小虫飞进我眼里

它选择我的眼睛作墓穴。

 

它是在说:这悲愁双眼,

什么也看不见。

 

——看见的,即已死去。

我有面对一张白纸的羞愧

——访蔡伦井

我胡乱写下的,

都成为我的判词。

我最初颤抖的笔画,

都成为我的归宿。

 

我修改的,

我揉皱的,

我撕毁的,

如今,都在这口老井中

清澈见底。

石狮子

一群年轻人在捣毁一头石狮子:

毁了鳞片,它还威武,

毁了嘴巴,它还嚎叫,

毁了眼晴,它依然怒目炯炯,

身体全部碎成石块

运回山里,

怒吼声仍然响在空气中。

 

我看到另一种毁法:

把石狮子缩小成纸压,

手中也可把玩,玲珑可爱,包浆发光。

被修改的松树

我在被修改,

被锯子、斧头、铁丝和人心修改——

他们改掉我的茂密和飘逸的长枝,

将我的幽深改掉,

代之以一览无余。

将我的自然与挺拔改掉,

改成一副副献媚者的表情,

改成盆景。

他们改得那么用功、认真,

连幼松也不放过。

短暂

这里的草木我已熟视无睹:

它们被我看旧,无伤而败,无谢而凋。

我每天围绕它们转三遍,

我分辨它们,查实它们的名字,找出它们的关系。

我的眼神一一从诗人,到植物学家

再到一个户籍员是如此短暂。

百米观光塔

比起他们,我空洞,无凭无据

站在奇崛的高塔上尤其如此

他们的欢呼像逆风的燕子

有人找到自己的出处并落泪

中年妇女看见日出——像一只老母鸡在孵蛋

而我什么也找不到,指不出

我大概生活过,大概的我站在高处

无法把握那些曾经寄居的细节

无法将那些点同我的内心重合

蒲公英

小时候我不被大人看好

因为我喜欢蒲公英到了痴迷的程度

我迷恋它的轻。我仰着脸追它

周围的一切模糊而晕眩

我专注于它飞行的曲线

它随时改变方向诱惑我

(被周围和我自己的重量)

没有什么可以叫我停下来

我追着蒲公英跑出村子

跑出乡,跑出县……一路跌跌撞撞地

跑过故乡春天的河山

农妇

农妇坐在老屋旁的阴影里

面朝大路

好风吹过尘世

撩起她灰白的头发

似乎在说:我就这样活过来

我是谁的母亲或是祖母吗?

——没有什么,他们都走了

没有一棵庄稼轻饶过她

也没有一个日子值得再提起

只有酷热中的一阵微风

抵过一生劳苦——她因此偶尔会笑一下

露出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

早起的孤独带着秘密似的甜味

早起的孤独带着一种秘密似的甜味

天还黑着,从滨州到临邑

我被窄窄的车灯牵引着往前行驶

我的心对周围还处在黑暗中的事物

充满着渴望

虽然我知道它们是原野、树木和房屋

它们还沉睡着——多么安静啊

这安静就像大地古老的美德浸润着我

而我并不确切知道,光是怎样降临的

最早起自哪一棵树,或树上的鸟巢?

而当周围涌现浅浅的蓝色

像婴儿的脸——渐渐澄明并确定下来

以至于车内荧光扎眼的仪表

逐渐淹没在车的整体中

我欣喜地听见神说:要有光

“事情就这样办成了”

浩大的晨曦让我想起,我必须到达临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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