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期  
      里程文学院小辑
埃贡的情人
成昊勍

  为了躲避寒冷,她不得不让自己放弃回想三年前的事情。

  起初她无数次平躺在地上,竭力忘记自己正在活着这一事实,她想象洪水从小脚趾处开始上涨,先后夺走她小腿、腹部的知觉,将她像块浮木一般托起,穿过一片红色土地后汇进河水,和泥沙一起卷到几十米下的淤泥中去。后来她厌倦了这样做,沉迷于抬起双腿搁在窗台上,将一个烟灰缸搁在小腹,想象一只男人的手将烟灰掸落,无心烫在她的皮肤上。直到再后来的某一天她打开窗,沾上满手的铁锈,她住在一个照不到太阳的地方,天上的雨掉下来,点化在她的头上,她想到前三十年从未出现过的词,例如地狱和深渊,例如惩罚,这种恍然大悟来得突然,她觉得就像字典翻到了那一页,上帝的手指出了它们。她花了三年,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于是她决定结婚了。在她三十三岁生日还差一个半小时的时候,她对她交往的最后一个男人说:“我同意和你一起生活了。”男人三十五岁,从没结过婚,他看向她时啤酒沫还留在嘴上,像一圈白胡子。他点头说:“好,我一定对你好。”下一秒他打了一个嗝。她从桌子前站起来,男人起身从背后环抱住她,他比她高出太多,手脚相比常人要长。她想到棕榈树上的褐色须毛,从中一闪而过的猿猴的手臂,赤红的面孔和手指,预感从背后传来,她觉得毛骨悚然。男人把她抵到桌角,让她脱掉鞋,光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她看到他按着她的那只手粗糙但光洁,手指粗短,她数了数,指间共有四个隆起的茧,这是他平时干苦力的象征。她想,那只手除了握紧货物,什么也不会干。进入的过程粗野艰涩,她扬手打碎了一个杯子,随后她倒伏桌上,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像在做一场连接未来的梦,梦里她成了一棵树,一种力量摇撼着她,或许是一只猴,她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像树叶一样被摇落了。她将自己的眼睛印在手臂上,潮湿的风从天的另一头吹过来,梦里她的树上有疤,像只眼睛永远注视着她,那条疤和另一个男人手上的一样。从没有人知道。

  这场单方面狂欢的最后,男人把她端去了床上。她将手指插入发间,她的脸很小,双手交叉盖住了一半,她将膝盖也向上贴近,蜷成她出生前的姿势。她出生前手掌向外,企图遮挡一切,这一情景是她母亲出走前告诉她的,她说,你出生时就是这样不情愿。如今想来,她想,我一定是从出生前就抗拒这一切。男人抱着她,将一条腿搁在她身上,随后沿着皮肤滑向两腿之间,他松懈后的身体松弛,肌肉能像拼图一样被推动,浑身散发着有粗砺感的油脂味道,她从没有在他睡着后摸过他,甚至有一次,她梦见他在激烈做爱的第二天早上死了,嘴唇微张,不再转动的眼睛依然滚圆,像个珠子。男人那晚说的话相比其他时候都要多,她甚至觉得,他的下半辈子都不会说这么多的话了。他说:“好了,现在你是我的未婚妻了,你该叫我什么?”她闭着眼睛,将她一分钟内的呼吸克制到最小,窗帘拉得只剩一条缝,月光下她的脸很白,嘴唇紧闭,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男人从背后推搡了她两下,像蚯蚓松土,过了几秒张着嘴睡着了,鼾声很大。她的预感是对的,第二天她觉得未婚夫看上去有五十岁了,一夜之间,他又拾回他的雀斑皱纹、牙齿上的烟垢,变回了喜欢把坚果壳和花生衣直接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她想,是时候了,她已经准备好离开这个她待了十年的地方,跟着她的未婚夫回到他的家乡去。他们同居的房子在红棘崖的山顶上,一座六角形大楼的五层,每天如同白蚁一般爬上爬下,出门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很多时候她迈开步子,就像被什么推着走,藤蔓在墙上纠缠出菱形花纹,长尖刺的果子掉进过她的衣服里,有那么一回,沿着她脊椎骨生长的痕迹往下滚,在她背上划了一道口。她开始祈祷厄运,计算山体动摇的可能,在一切狂风大作的天气出门,她相信这个地方曾有过的魔鬼坡的传说,即犯了错的人在日夜交接的时间走下山坡,在寄生植物生长的季节里,意外的力量会将人推向死亡,黑夜中魔鬼的手将拧断她的颈椎。她将这个地方所有的山坡都走过了四十四遍,什么也没能发生。她去算过命,有人对她说,你的脸上浮现出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痕迹,目前并不会轮到你,但你明显被另一种阴云侵蚀更深,你去问问上帝吧。当她站在神父面前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不是信徒,明显不是。他将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上,他说,你的头发就像水鸟一样冰冷,孩子,去向主诉说吧,你须得告解,才能恢复超性的生命。她一字一顿重复、诉说,拆解成四个破灭的音节,她想起过去自己是个比任何人都爱诉说的人。她是个天生的故事家,还曾拥有一个世界上最天才的听众,碍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她永远将那个男人称为埃贡。

  所以在她向未婚夫说起故事的时候,对方毫不惊讶,这天正是她坐上他从朋友那租来的车,带着行李从这片充满雨水的红色土地离开的日子。他允许女人有一点不同常人的小毛病,例如她不爱说话,却热爱讲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太好,太漂亮,甚至有一些不适配的包容,他拿和这个地方的普通人一样的薪水,样貌如同一根萎黄的植物,布满绒毛,两颗门牙一前一后,能从牙缝里看见黑洞。他的身体曲线毫无美感,在不合适的地方突出古怪。他只有一个踢足球的爱好,常年的奔跑让他的小腿更显粗壮。她从未完整地看过他一眼。她自认对美有一些品味,过去那个被她称为埃贡的男人教过她鉴赏人类的身体线条,明白黄金的比例,丝线般流动的线条,不仅仅来源于伯里曼的教科书,更来源于他的身体。她想起他的下颌,他在冬天微冷的鼻子,她的寒冷因此又回来了。

  “你老实说,这一次的故事你讲过多少遍了?”未婚夫说。

  “这次的没有说过,是全新的。”她说。

  男人把钥匙插进孔中,汽车发动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住过的红棘崖,几十米的高度,此刻如同高山一样巍峨。她拿下脖子上的项链,挂在车子里,项链是个十字架的形状,这个地方很少见太阳,她觉得银色蒙尘,变成一件钝器了。她说了谎。三年来她将故事锤炼了一百零八遍,正向或曲折的,就像给人换衣服,组合多但也偶尔有重复的时候。她对谁都讲,起初是她的朋友,后来是能说得上话的偶遇对象,随后甚至是孩子、老人或乞丐,每一任情人。她的朋友最后对她说:“我受够了,你不要再提这个人了。”还有几次,聚会是她不容错过的机会,她向众人解读埃贡的某幅画作,她谈及男人的灵感迸发前,如同火药一般在地脉潜行的痕迹,没人关心她说的人是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埃贡·席勒。她对未婚夫讲过近百个故事、梦、生活片段,听起来可以飞行的瞬间,他从未怀疑过,因为怀疑本身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今天穿了一件印皇马标志的上衣,她记得他上一次穿,还是他们第一次外出旅游的时候,当时街边的广角镜把他扭成一个穿高跷的胖子,她离开他,想站到路边照不到她的树荫下去,热风正烈,一群饱满发亮的小虫在地面上弹跳。这是她买给他的唯一一件衣服,他的肩很宽,衣服的肩线撑得错位。她甚至连他的尺码也不知道。他总在这种有些特殊意义的日子穿上它,以为这足够彰显了他对她忠贞不二。她见到衣服的时候有种赤身裸体的耻辱感,她想,我就是这样在扮演一个人的爱人。她祈求他在余生里都不要再穿它。他把收音机打开,里面交通广播正在播报一则追尾事故,导致他们出城的路线拥堵。未婚夫说:“怎么就没有其他路了?”她早知道他喜欢抱怨,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他,她想象一根稻草搔挠着驴的鼻孔,蹄子把红色土地刨出一个浅坑。他呼出一口气,开始对着后视镜照镜子,他的头发在光线下荒草丛生。

  “你要这么想,三年前这里还没建大桥的时候,连出去的路都没有,”她说,“从前走盘山公路,要开上六个小时。”

  “你高兴了,”他说,“你有充分时间讲故事了。”很多时候他会无心说出一些洞察她内心的话,即便他从不懂她。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风平浪静,甚至像刚开完一个极具幽默感的玩笑。她想起曾经在这条路坐车时的暴雨,这条路的一侧是座半青半红的山丘,有时候可以听到鸟雀的声音,一声长两声短,就像密码,她见过那种鸟,知道它极亮丽的配色,埃贡曾带她来过这,它求偶时胸口鼓出一个蓝色气球,他说过他爱用那充满危险感而悲哀的颜色。但下暴雨的那天她没有听到,那时候寂静无人,浓重的云悬在她的头顶上,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她讲故事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她感受到语言的召唤,一百把利剑抵着她,有时候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时候能滔滔不绝。但她的故事良莠不齐。有一次,她讲一个女人为了惩罚自己,企图几天不喝水让自己渴死,最后快渴死时家里正巧停水,于是女人只能冲进雨里,接受上天的灌溉。未婚夫说,这不能更糟了,你的故事有时候蠢到让人听不下去。于是她不得不天马行空,讲结冰或着火的,飞禽或走兽,人反而对没有意义的故事更为宽容,因为它们一点负担都没有。

  “的确,现在正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明白这个故事只有在这里才有意义,“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我以为你没有朋友,”未婚夫说,“我觉得你很像我一个同学,上学的时候别人都叫她苦瓜脸,她就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这么想起来了。”他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有特色,像从鼻子里发出快报废的发动机的声音。他是那种在十年前她不会看他任何一眼的人,现在也是。车子堵在路上,他又习惯性开始抖腿了。

  “我的那个朋友,出生在一个很寒冷的地方,”她说,“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记不得她怎么和我说的了,总之那时候她还在换牙,她的母亲有了一个别的男人,她留下一张字条说:‘和你的婚姻太过疲倦,我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了。’于是她卷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首饰,什么都没留下,就跟着情人去了南方。她的父亲是个鼻梁很高、眼睛细长的男人,看到消息的瞬间与多年后,都再也没任何表情。他一无所有,除了这个女儿,所以他把她像兔子一样关了起来,在看到她露出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神的时候,他打了她,用一张比铁更硬更冷的手掌。她长大后决定要找和父亲相反的男人。她长相不错,随她的母亲,身材随她的父亲,高挑纤细,很多人追求她,学生、拳击手、街头流氓和军官……她不拒绝任何人,也从不爱任何人,最后那个军官发现她冷若冰霜,同时私会了很多男人时,他说,你是个婊子。她觉得他说出了她父亲曾想说的话,军官看着她的眼睛,眼角血红,在她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她突然觉得释然,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和眉毛,果然和自己的母亲很像。母亲笑起来眼睛弯弯,像只狐狸。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她把自己的眉毛剃光了。”

  “我觉得我不会爱这种不安分的女人。”未婚夫说。但她知道,那并不完全是真话,她记得他们一起走在铺满落叶的大街上,丰腴的女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的眼神,那种场合下他会将眼睛眯得很小,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也曾用这种眼神俯视过她,在床上的时候。她不能对视这种迷离的眼神,欲望并不会灼伤她,也丝毫点燃不了她,她只觉得像一种居高临下的刑罚。她曾在他希望她卖弄风骚时装聋作哑,后来他第一次暴怒,对她说,你以为你还年轻,在我面前装贞洁的圣女,你已经三十多了。那些时刻她会想起埃贡,想起他粗糙的手掌抚摸在她的背上,她又觉得自己还应当承受更多折磨。

  “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况且她也不会爱你,”她说,“总之,她本来以为她的日子永远这么下去了。剃光眉毛的时候她二十三岁,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在最大的黑色湖泊的冰面上滑冰,每天让自己转圈转到头昏眼花,直到某一天她滑冰时撞倒一个发呆的男人。相当奇怪,对吧?怎么会有人就站在中间,双手抱臂,一动不动?她后来问他,他说,当时正在通过观察冰刀刮起冰花的纹路想象北极,旋转的弧让他想到迷宫、麦田怪圈、圆周率和死亡。她伸出手把他扶起来,更奇怪的一点是,她在那一瞬间根本没对任何事感到疑惑,他有没有摔伤,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她一件事也没想到。她只是触摸到那个男人的手。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明显的疤,白色的一个环,周围的皮肤都皱了起来。她在那时只想了一个问题,他的疤怎么来的?”

  她看了一眼未婚夫的手,他的手摆在方向盘上,混乱无序地敲了十几下。他的手背光滑,上面什么都没有。广播里换成了一个女人在唱歌,显然他很喜欢这个歌手,有些摇头晃脑,他爱经典老歌,妩媚的女嗓。他的车夹在两辆大型车中间,显得像一个塑料玩具,这种廉价车经不起任何灾难,一个小型追尾就能让车头像烟头一样拧起来。他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对爱情的所有定义都从电视剧里得来,她看得出来,他对故事里的邂逅毫无兴趣。他察觉到她在看他,说:“你们女人好像很爱这种桥段,我妈也是。所以呢,这个怪胎吸引了她?”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因为是她从没爱过什么人。当时她只觉得是人类的探险精神左右了她,以及她二十多年来都待在寒冷的地方。他的手没有戴手套,却温暖,充满活人的味道,她第一次见到来自另一个潮湿地带的男人。后来她和别人说起他,她说,他是那种第一眼看只觉得神秘,但越看越有味道的类型。他们当天就算认识了,两人一起走到附近一家名叫赫拉希华的餐馆去。男人为她点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国度的东西,她品尝到菜里红豆蔻和刺山柑的味道。平时并不常见,我在这里从没见过。在饭桌上,他注视她的五官,他问她,为什么把眉毛剃了?她摇头,觉得一言难尽。他说,我第一次见到没有眉毛还能这么美的女人,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一张画像。她问他,难道是日本艺伎吗?他说,是未完成的画像。他是个画家,她后来才知道。他谈到他喜欢的画家,他最爱埃贡·席勒,他在盘子里用草绿色的油为她演示席勒柔软又疯狂的线条。他说,我一辈子没法变成他。她问起他的名字。他征求她的同意,很绅士地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他与埃贡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她说,这也是缘分的一种,不是吗?我有个朋友,还会因为她和普鲁斯特同一天生日而快乐,这是一个道理。他说,但还是不一样,我差得太远了。她说,但我可以叫你埃贡,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对那个画家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他们相差多少。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全世界最新奇的。男人走之前,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了她,他说自己这段时间在这里寻找灵感,所以暂住在一个简陋的地方,不嫌弃的话可以来坐坐。他的眼睛不像在说谎,他说,他只是想给她画一幅画。”

  “多老套的理由,”未婚夫得意地笑,“但我见过很多女人上当,或者说她们就是乐意上当的,毕竟有姿色还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虚荣心,或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她没有看他,只是敲了敲自己那一侧的玻璃窗,示意他把车窗摇下来一点。他们的车混在车流中向前挪动,动一下停三秒。她以前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行驶,那时候还没有建起大桥,她沿着一条盘旋的环形公路来到这个地方,十年没有离开过。她低下头,将右手的手背覆盖在嘴唇上。她的手背和嘴唇都不再柔软,变成风磨砺过的粗糙,她回想起埃贡的手指划在她手心的触感,一种痒从她的骨头深处爬到她的掌纹里。她不露痕迹地闻了闻自己的皮肤,早就没有他身上的气味了。在手背的同一位置,她曾强烈地啃咬过自己,想留下一个与他手背相同的痕迹,但始终不能如愿,于是后来她长久地痛恨自己不能对自己更残忍一点。三年内她换过很多个情人,最先留意的都是他们的手,起初她总会握紧他们的手不愿放开,握到指甲在他们的手上留下月牙,但往后的更多时候,她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身边醒来,看到窗外开始下雨,雨水一滴一滴沾在他们浑浊的玻璃窗上,她起身悄无声息地洗一个澡,淋着水在角落缩得像只动物一样小。她注视着红色的地砖,看到来自地狱的纹理就盘旋在脚下,明白自己已经不会再失去更多,也同样不会拥有任何东西了。

  “她第一次因为一个人辗转难眠。她感到一种来自南方的气息留在她身上,像有什么东西穿过身体,为了让你明白,”她勉为其难举了个毫无美感的例子,“就像人的体温留在蛇身上。她消化不了,拿冷水洗脸,尝试看书或歌唱,都始终没法平静下来,她的眉毛又缓慢地长出来了,就像动物在春天变得毛茸茸又柔软。她把头发放下来,由风来梳开。每个星期三,她都徒步穿过结冰的湖,又坐半个小时的车,到那个城市边境的一座小镇上去。他住在一个有蓝色雨篷的地方。那个人有种很奇怪又可爱的特质,他对动物有种强烈的吸引和驯服力。她走到他住所门口的时候,很多麻雀停在他的窗台上,直到他开门也是如此,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世界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安静的。他请她进去坐,把她的围巾从脖子上一圈圈解下来,她一动也动不了。他露出很不解的表情,他说,你怎么硬得像个石膏?他的家里摆着很多镜子,绿色的帷幔,粗糙的画布,还有一个全是洞的沙发。他在生活上几乎是一团乱,除了仪表整洁以外,他的客厅和卧室就像刚被轰炸过。她说,天啊,你这里就像废墟一样。他什么都没说,显然对这些毫不关心,他说,坐下吧,我说过要为你画幅画。你可能不相信,但他的确只是让她坐在他唯一的木制椅子上,由他来为她画像。快画完的时候他走近她,很近,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脸,仅此而已。”

  “他内心肯定想了很多其他事,”未婚夫说,“没有男人会仅此而已。我看他是个老手。”

  她没有反驳他,她既然已经决定和他结婚,那一切都没那么有所谓了。他们已经行驶过几公里了,靠近河水的地方开始起雾,一种混有金属味的河水的气味自下而上地飘来,她看到潮水上涨又坠落,把泥沙和黑色的石块卷下去。以前被她抛弃的情人中的一个说过,她就是这样像洪水一样捉摸不定的女人。这种水声从上空传来,她想到埃贡的疤,感到自己内心有些无形的东西像痂一样剥落了。她将车窗又往下摇了一点,冷风吹在她的脸上,不可自抑地变成手的感觉。埃贡站在她面前,身上有一股松香的味道,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让她很想伸手去摸一把。冬天的时候,雪在窗外陷落到灌木丛里。她始终没有动,即便她十分渴望他的呼吸,他走来的步伐,一切引起她会被缓慢地解开衣服的预感的东西。什么也没发生。她闭上眼,觉得眼前暗了,她知道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他用手划过她的下巴,研究她脸部的线条,最后抚摸她刚长出来的眉毛。她很确信她在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爱上了这个人。

  “在他还在北方的时候,他们每周都会见面,有时候在家里,更多时候在外边,”她继续说,“冰河化冻的时候,他们划了一条脚踏船,两人就坐在船上,有一次他们谁也不踩,她相信河水会把他们带向该去的地方。二月了天气还是很冷,河面上只有几个人,他戴上了眼镜,湖水金色的波光跳动在他们脸上,他的左手拿着画板,让她趴在船的扶手上。他用碳素笔把她画下来。他的起笔总是不同寻常,一开始没人看得出来在画什么,游动而卷曲的线就像是从纸里长出来的。她觉得他总是有很天才的地方,比如他有时候大胆、疯狂,那些情色的姿态在他手下变得神圣,他喜欢听她讲她过去的故事,真的或胡编乱造的,那些人成为朦胧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画里,她看到他画下灰色的云与河水,伫立在两岸遥远对望的人群,人影从他的树背后探头。他甚至有时会让她命题,他喜欢不幸的命题,觉得不幸的女人的注视美不胜收。所以她靠在船上,即将要睡着的时候,他吻了她。那个时候河水就像停止了流动,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太阳就在她眼前下了山。她觉得那个吻长达一个世纪。而一个世纪之后,她追随男人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们在船上做了什么?”未婚夫问。

  她说:“我说了,他们接了吻。”

“只是接吻吗?我从没见过这么傻的女人,”他说,“他们做了其他事吧。”他把一只手从手刹上移到她的左腿上。发动机让他的手同样有了一种颤动的感觉,她把头侧过去一点,看到雾的尽头出现了大桥,像一把红剪刀插在云里。她数着缓慢开上去的车,觉得它们渺小得就像树木上搬家的蚂蚁。他的手滑进她的大腿内侧,继续向上移动,她回想和埃贡在一起的时间内,他究竟有没有带着这种情绪抚摸过自己,他喜欢她的脚踝、背脊、膝盖,他将它们打开,变成赤裸,用一张淋湿的布盖住它们。他的眼睛圆得像月亮,她觉得他有时候在思考很多事,但又像什么都没去想。她无数次梦到埃贡的身体贴在她赤裸的背上,他对她说,我待你如艺术。他用漂亮冰冷的手指研究她的骨骼,她觉得与他无比亲近,就像来自他的肋骨,一种引力几乎要让她沉浸在他的身体里。她赞同夏娃的传说,南方潮湿的水气凝结在他的身上时,她感到一种熟悉而和谐的感觉,就像他们在成为人类之前就已经见过面。倒退回十年前的船上,她只因为一个吻就接受了所有灾难和惩罚。未婚夫的手将裙子挤出细密的褶皱,就像他的车一样,行驶到路的最前端没法再开了。风把埃贡生活过的土地的气息送到她脸上,她听到背后高高的山崖传来树叶摇动的声音,很多尖利的草倒伏又站立起来,有只鸟不再求偶,离开树消失不见。她的双腿干燥而冰冷,她感到轻松,自己果真已经没有任何欲望了。

  “他们到了这里,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当天晚上他们做了其他的事,”她说,“但她不知道这是错误倒下的第一块牌。她住在他祖母留下的旧房子里,他们做爱的第二天,她感到这个地方的潮热侵蚀了她,她起了荨麻疹,像有无数的针刺在她的身上,当晚她梦见一只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对她说做弥撒时才会说的话,这种感觉陌生又古怪,像在水面上照镜子。你有没有过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梦里的某一瞬间是发生过或将发生的事情?后来梦里她见到这只手变成了埃贡的手,他的手完好无损,有一个女人咬在他的手背上,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画画。地上全是破碎的静物和瓷器,一只假苹果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碰到她的脚,她把它捡起来,不知道将它抛向谁,抛向任何陌生人中的哪一个。她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气,汗把被子都浸湿了,她想起男人始终没告诉她自己的伤口,过去,家住在哪,喜欢什么植物,用餐时先吃什么,迷信程度,以及对她的爱的程度。埃贡一周只来这里三次,她觉得对他一无所知。

  “于是有一天,她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他工作的地方。他一天给三个十岁的孩子当私人教师,这并不奇怪,他打扮体面,衣服熨得一处褶皱也没有,领子上散发着淡淡的马鞭草的气味,一切和他来到她房里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只有一件事不同。他从没在她面前戴过戒指。她早该料到,神秘的代价背后总有天大的秘密。她想象他给他的妻子打电话的神态,他会坐在沙发上,在壁炉旁一边取暖一边给她打电话,电话里传来他的孩子刚刚睡醒的声音。他比她年长太多,大约有三十多岁了,她甚至知道他的孩子一定是个儿子,因为女儿会更受他的怜爱,他不会有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想他会娶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她可以不够美,但丰腴,起码乳房滚圆,适合繁衍,他在一瞬间从高处坠落,变成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男人。”

  她闭上眼,想起晚上埃贡打开门,回到她的房子的时刻,准确来说,曾经是他的而现在属于她的房子。他进门的时候,很强烈的一阵风,就像剑从胸口穿过,她想起了极其久远的事情,她母亲还抱着她的时候,对她说,没有什么会过不了,不是吗?风从南方遥远的断壁残垣上吹过来。她第一次像对待她过去所有的男人一样对待他,她试图这样做。她将自己的衣服完全敞开,褪到肩膀以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而纯粹,没有丝毫改变。他用低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他说,你对我来说不一样。他的手很大,她感到疤痕下茁壮的生命力正在涌现,他甚至将她的生命力也抽走了,她像一株流泪的植物,水分与梦全部都流进了他的身体里。她的快感如约而至,她想起有一次他们在北方荒芜的草地平躺的时刻,那时候她支起上半身看着他,头发就像流苏垂到他的脸颊上,荒草挡不住任何东西,风声很大,从她的双腿间向上吹。她从不爱母亲,但她想,或许成为一个母亲也可以试一试。她愿意与他在一个温暖的草地里野合,热情滴落到地里,大地女神能为他孕育真正的埃贡·席勒。她回忆起这些瞬间,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在他原本的疤痕的位置。她说,现在你亲手把我变成了不幸的女人,你满意了。他说,你不该把这些看得这么重,并不是我逼迫你的,不是吗?她没有说话。他说,你可以离开,但我需要你,给我讲讲故事好吗,我永远需要。

  “她走了吗?”未婚夫问。

  “没有,”她说,“她就这样在那里待了七年。”

  未婚夫把手收了回去。“难以置信。”他说。除此之外他说不出其他的话,尴尬的时候他会从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咽口水的声音。她有时会散发出一种寒冷的气质,就像一个从北方来的女人。他没有问过她的家乡,多数时候女人的成长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是个只对她过去的男人耿耿于怀的人。他把广播换了个频道,开始放一首很老的公路音乐,他将自己那侧的窗也摇下来一点,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后夹在右边的耳朵上。他向来觉得这个举动很时髦,平时她会冷淡地把它拿下来,但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不合时宜的沉默是件可怕的事情。未婚夫问:“但是为什么呢,她图他的房子?”

  “你觉得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图他的房子?”她说。

  “多数如此。”他说,“或者他花言巧语。有的人很会说话,倒是可以迷倒很多女人。”他说起自己一个结过三次婚的朋友,谈到他如何从身无分文的骗子到跟着从纽约来的女销售员去往美国。他说他在那儿的周末,开着女人的银色汽车到没有人的海滩上去,或者去看绵延的山峰,以及杉树参天的秘密场所。她知道他的话题又要流向做爱的事情上,果真如此。他暗示她,他的朋友们在树林的车子内有一些别开生面的幽会,在那期间他还提到了烟草,他并不承认自己神往这种刺激的感觉,因为多数时候他都以为自己在她面前维持了一个老实男人的良好形象。他们的车开始上坡,她看到大桥越来越近,红色的拱形就像缓缓靠近的镰刀。她想起她上一次走这条路,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三十岁了,她收起一把黑色长柄伞,坐到一辆最不起眼的车里,那时候还没有这座桥,从右侧能看到崖下滚滚的河水,那天雨下得很大,她以为埃贡不会来了,但她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容易失望。七年把她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雨水从高高的山坡一侧流淌下来,有时候她捂住耳朵,遥远的金属声也会从脑袋里渗出来。她把眼睛闭上了。

  “七年里她不是没想过离开。有一半的夜晚她躺在床上,都在模拟她从这里离开的事情。在想象里,她把行李收拾好,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把钥匙压在他门口的盆栽底下,揭开的时候说不定里面爬满了虫。她要买一张时间最久的火车票回去,横穿最贫瘠的地方和最冷的冰原,她觉得这种情境和漫长的时间足够她告别了。这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她才三十岁,人生还有很长,将来还会有孩子,和她不一样,和她的父母也不一样的平凡的孩子。但很荒唐的一点是,她在想完之后就没有任何力气了。每次她都像从漫长的梦里短暂地睁开一下眼,然后再闭上。第二天周而复始。她不再渴望每天见他,开始自己画画,很意外地画得不错。她找了个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远的工作,她把她的长发绑起来,绑得很紧,只有在他来的晚上才会解开它。也有别的男人追求她,送她回到红棘崖的房子下,看着她上楼。她手上没有戒指,其实根本没必要恪守一些什么。但是她只是回头看了别人一眼就上楼了。后来等她过了二十八岁,再也没别的男人进入这座外墙布满爬山虎的六角大楼。她买了花,种子还没发芽就烂在了泥土里。但埃贡从门口进来,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是会喜悦得发抖。有的时候她连窗帘也不拉,因为她意识到他们什么也不是。没人在看,只有上帝。你知道吗,后来有一次有件更难以置信的事情。”

  “什么?这路他妈的怎么还在堵?”未婚夫说,“我以为下午前能离开这,没想到太阳都要下山了,我妈妈和我姐姐都等着我们。”

  “有一天她出门,遇到一个和自己很像的女人,自己简直就是她的翻版。但她很老了,脸上还化着妆,但头发很多都白了。她想自己到了那个年纪一定会更老,到时候她要去染成金色,这样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那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他手上拿着一个装着假金鱼的透明小球。她转过身来,也看到了她,两人几分钟内什么话都没有说。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但她把自己裹紧了。冬天,风很容易从脖子里灌进来,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来是个北方的女人。那个很老的女人先开的口,她说,你没小时候漂亮了。她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母亲说,你有男人了是吗?我看得出来,你在这有个男人。她简单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她。很奇怪,她一点都不觉得有隔阂,反而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她母亲的事,甚至她带有一点冷笑和尖酸。她的母亲说,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和人在一起七年。她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她说,相比于我你好在了哪里?你更老了,也一样不明不白。她看了一眼她的孩子,和她一点都不像。眉毛长得很乖张。她觉得,她的父亲可能穷凶极恶。自己好上太多了,不是吗?起码她更爱他,而她母亲脸上早就没有什么爱的痕迹了。她是没有办法离开埃贡的,她很想,但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们在这七年间聚少离多。她快三十岁了,从来没两个人一起过过生日。她的父母也从未一起庆祝过生日。她觉得情人就是该一起庆祝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所以她对埃贡说,你从未为我做过什么,但我想有一天能一整天与你待在一起,当作你的妻子,像家人一样坐在一张桌子前。她并不是追求浪漫的人,但她希望他送她一幅画,一点能让她留点念想的东西,除了他的房子、他的才华和身体。那个男人说,我并不希望你和我的妻子相同,我本来相信我们之间情比金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兼爱人,不受日常生活的折磨。他说这构成美的最高形态。但他很久没有画画了,她知道,他的画也从来没有卖出去过。有一次她去他教课的画室,墙上挂的是抹大拉。她看到画里妓女用眼泪为基督洗脚。埃贡正在教一个女孩画石膏像,他的头发留长了,不再像过去一样乱糟糟。后来她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她满三十岁的那天,她一个人坐车到他们第一次来这后幽会过的地方去,以前他们走到山丘上,在一张坏了的长椅上坐着,他会剪下一张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和她一起做,在他思考的时候,她小心地吻他的嘴角,他的字迹始终在一个字母上加深打转。那一天暴雨把泥水从左边的山上冲刷下来,挡风玻璃上洒满泥点,她的雨伞不断在车里滴水,她特地穿了红裙子,但全部都被打湿了。那天她走的也是这一条路。”

  “哪一条?我们现在走的这一条?”未婚夫说。

  “对,”她看着后视镜上挂着的她的项链,她曾不止一次戴着它祈祷过,“当时路上也有起事故。那时候因为在建大桥,你知道,运送钢筋就从这条路走。你也做过这个工作。他们开着卡车,沿着这条路把钢筋送到河岸上去。有一辆汽车和卡车追尾,后面那辆车的人就这么死了。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他们说,挡风玻璃全碎了,五根钢筋把后面那辆车刺了对穿,生命力再强的人也没法活下来,何况那个人很瘦。后来那些钢筋继续被运去造了大桥。”她说完,把项链从后视镜上取下来,重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们的车开上大桥了,她发现大桥比她想象的高很多,自己从来没仔细端详过它。她没有这个勇气,从来都太过胆小。

  “你不要说了,”他的双手重新回到了方向盘上,他本来还将一只手搁在车窗上,“太不吉利了。你不会要说那个男的就被车撞死了吧?天底下哪来那么巧的事情。”

  “的确,所以那只是一个朋友的故事。但那个男人确实没有来,她本来也没有期盼过。那个女人还一直留在这个地方,又待了三年,不知道在等什么,可能是在等待遗忘,后来她随便找了个男人结婚了,跟着他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总之不管怎么样,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最后都分开了。恋情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下终结的,不是吗?过去她谈过一个故事,是一个美国人写的,讲述一个女人爱上丈夫的朋友,他们的偷欢充满热情,但有那么一回,他们很不幸遭遇了地震。男人被压在重物下,她是个天主教徒,她向上帝许愿,如果上帝能显出一次神迹,拯救那个男人的生命,她愿意不再爱这个男人,结果这个男人真的重新呼吸了起来。这段恋情最终如同预言,变成了一桩有始有终的风流韵事,她说,她认为她和那个女人一样,都应当受到某种惩罚。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开口,神父将手掌覆盖在她头顶的时候,她觉得有什么即将苏醒,即将像死水从自己的内心流出来,但她始终都没法做到。直到有一天,她路过这个地方某一座教堂时,她看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顶是一个变形的金色太阳。钉子从他的身体上,从他的右手上穿过。她又想起了埃贡。她把脸贴在神像外的玻璃窗上,她的脸很冷,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温暖起来了。她说她这辈子犯过一个最大的错误。她说,有一次,就那么短的一瞬间,她想,不能被任何东西斩断的爱只能由死亡来终结。她想,如果埃贡就此死去,她就能就此抽身,免去所有的麻烦。她说这是她一辈子说的最罪无可恕的一句话,即使她没有说出来,她也该一辈子领受惩罚,终生为此悔恨。”

  她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家的炉火、母亲皮肤松弛的笑容和离开这个地方后受他支配的女人,他会反复品味这些,就像他总会舔啤酒的最后一口。她早就知道故事的真谛从来不是为了真实和完整。她的项链在那时候变成了一块冷铁,贴在她的胸口上。她想起当时也是这样拥堵,等她到的时候,人群围成一堵很高的墙。她听到模糊而飘荡的词汇,例如疤痕、手臂,例如面不可辨。她打开车门,没有对未婚夫说一句话。她绕过停滞的车流,想要去桥上走走。她无数次期盼自己的聋与死,就像现在,无数念头泥沙俱下的瞬间,上天将死亡与惩罚的字眼留在她的身上,她允许自己此刻有毁灭的念头,甚至希望大桥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的钢筋,汽车就像玩具一样没有重量,排队掉进河水里消失不见。活着真是古怪,她在忏悔时想起埃贡的脸,就像把他的照片从她的钱包里拿出来一样熟悉。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他茁壮的生命力从她身边流走,流进这座大桥里。她听到远处的鸣笛声,有人叫她名字的声音,还有埃贡的名字。太阳从天的尽头落下来,就像点燃的烟头烫在水面上,她看到光变成火,想到火河,想到冥河和地狱的传说。她知道未婚夫会在她下车后先抽一支烟,而后才会来追她。她想,天黑之前,惩罚和原谅如同赛跑一样先后穿过她的身体,哪个会赢?她在赌,还有一支烟的时间。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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