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4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七(三)
董学仁

 

王申酉死于三十二岁

 

1976910,一个平常的星期日。但这一天,是最高领袖病故的第二天,也是王申酉给他女友写情书的日子。

王申酉躲在防空洞的休息室里写情书,差不多两万字了,还没有写完。他要快一点写完它,下午就给女友看,不能再等了。

超过三十岁的王申酉还没结婚,这件事不是他唯一的心病。他在1962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十五六年也没有毕业,不是学习成绩不及格,而是因为他的思想“反动”;他还进过监狱一段时间,释放后继续在大学里监督改造,当清洁工,看防空洞,每月给十五元工资,身份是反革命分子。

长相端正的他,先后有过四个对象。前三个相处到快结婚的时候,大学保卫组(当时负责无产阶级专政的部门)就找到他的女友,告诉她们不能与反革命处对象,于是都吹了。第四个对象又处得挺好,这次王申酉主动找到保卫处,请他们别再把这事儿拆散了,没想到保卫处马上找到他的女友,告诉她,要与反革命划清界限。

王申酉急了,他必须写一封信挽留住女友,说清楚他的思想不是反革命思想。他相信,他的想法不是反革命的,而是从马克思著作中学到的世界观,以及他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怎样看待中国在1949年以后的历次革命运动。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的女友永远也不会看到那份情书了——负责监督王申酉的人突然闯进来,要他把正在写的东西交出来。他把一部分情书塞进口中嚼碎咽下,把一部分撕碎冲进下水道,还有一部分被闯进来的人夺走,连他一起押送到保卫处。当天下午,他又被保卫处押送到上海公安机关,正式逮捕。

再过半年多,19774月里的一天,王申酉在判处死刑的当天被枪毙了。他是1945年出生,1977年死的,只活了三十二岁,还很年轻。

关于王申酉被捕之后到死去这段时间里的事情,有下面几种说法。

 

一是他写的情书已经缺了一大半,罪证不全了,办他案子的人想让他把这份情书再写出来。王申酉真的重写了一份,并且从情书的两万字扩展到“亲笔供词”的六万字。

五天里写了六万字,他差不多写了一本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小册子,并且洋洋洒洒。看过的人说,他不用翻看马克思原著,引用了多处,基本没有错漏。

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方法,分析中国古代的历史、现实中的问题,他谈得更充分,更具体和完整。他当然觉得从反彭德怀开始的革命运动,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应该做出的事情,而震惊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根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只是挂着它的牌子。

他的自信,源于他学了太多的马克思著作。《资本论》通读了两三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通读到第十三卷。据说,他写了一百多万字的笔记,吸干了十几瓶墨水,写钝了十几只笔尖。还有,为了查阅经典原著,他掌握了四门外语。

别人运用马克思著作的词句,是当作万应的灵丹妙方,用来宣传自己的观点。王申酉不把马克思主义当工具,而是当成一门科学。但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印出来的马克思著作也暂不发行了,据说是不能耽误学习最高领袖著作的政治运动。

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在王申酉那里可能会有。

那座师范大学里,这个学理科的“反革命”学生王申酉因此不断遭到批斗,说他刻苦攻读马克思著作,是准备在理论上进行反击,具有反革命意图,需要交待。

王申酉写出对马克思主义的详细理解,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反革命,但这种证明出了大问题:在办他案子的人看来,这恰恰相反,不但是反革命,而且是严重的反革命。

几年后,也有人把王申酉《亲笔供词》翻印给北京一位政治经济学的权威看,权威说:“王申酉已能融会贯通马克思主义,用自己简洁的语言谈清楚了历史唯物主义,是十分难得的。他所提出的看法和主张,正是我们已经开始实行或尚待实行的政策。”

不管谁说得对,有一点似乎能确定,王申酉的马克思主义,与那个时代规定的马克思主义相互矛盾。从逻辑来说,二者不可能都正确,那么在办案子的人看来,王申酉没有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权力,只能是他错了。

在这样的语境里,杀了他算不上误杀。

 

二是他被捕后不久,就知道了国家政治局势的巨大变化,并且感到非常乐观。

最高领袖病故后,接过权力的过渡领袖做了一件大事,把最高领袖的遗孀和几名亲信抓了起来,把他们定为一个帮派,要他们承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严重后果。

王申酉进监狱不久,得知那个帮派被粉碎的消息后,“从内心为这场斗争的胜利感到高兴,日夜兴奋得无法宁静”。

我们还不知道,他是否以为那几个人搞坏了那场革命运动,搞坏了整个国家,但我们知道他十分喜悦,满怀着不久就会被释放的希望。他以为在那几个人的问题暴露之前,他“即使有活着的机会,也决不会有再回到社会上的可能了”,但是打倒了那几个人,还能有机会回到社会上去,“我一定一个人发挥两个人的力量,好好地为社会主义贡献我全部力量。”这几句话,写在他向看守者提出的书面请求之中,是他八点请求中的第三点。

我在设想,如果王申酉能够活下来,许多年后会不会感到当年这种想法的单纯和天真?许多年后,他可能会接受海德格尔解释学的循环观念,个别的事物在与整体的关联中才被理解,而整体只有在个别的事物中才得以展现。比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凭空产生的一个孤立事件,它与之前之后的事情一脉相连,因而深度质疑它的王申酉,也没有由于它的结束而获无罪释放。

王申酉之审判与王申酉之死刑的时间,是在搞坏了中国的那几个人被抓之后。几年后为他平反时,给有些人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尴尬:那几个可以承担罪责的人在王申酉事件之前就被抓,无法让他们承担这个事件的罪责了。

 

三是王申酉怎样被判处死刑的,也有不同说法。

有位记者在报道中写道:“上海市革委会领导在一天内听取并同意了56个死刑判决案,平均每6分钟通过一个死刑案,王申酉不幸名在其中。”

为王申酉平反的负责人看到的档案表明:上海高院先后打了五次报告,都被市委退回来,还加了领导批示:“你们思想右倾”,“你们要很好作检查,思想右倾”,等等。在高院第六次报告中还提出两个方案:“死刑,缓期执行”和“死刑,立即执行”,最后市委批了“死刑,立即执行”。

这两个说法不同,但不完全矛盾。那一天快速通过的56个死刑判决案中,不排除有被草率处死的个别案子,但也不排除王申酉被处死并不草率。

那一天为什么判了那么多死刑案?这也可能与王申酉一定要被处死有关。当时,是最高领袖病故后的特殊时期,需要从“追查政治谣言”和“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两个方面确保新时期平安无事,于是各地兴起了“严打反革命分子”的浪潮。

不管是“追查政治谣言”的角度,还是“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角度,王申酉都深陷其中,很难保命。

 

一杯咖啡拯救了香港

 

官府想不到的事件常常发生,让官府感到头痛。但是在百姓看来,有什么样的官府,就会有什么样的事件,这并不显得意外。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上午,香港皇后码头广场上的警察越聚越多,很快站满了整个广场。接着,他们形成了大约五千人的列队,在狭窄的街上缓慢走着,前去湾仔警察总部请愿。两个多小时后,他们途经和记大厦时,一百多名警察控制不住心中怒火,直奔大厦六楼廉政公署执行处。

他们情绪激动,在走廊大声呼叫,惊动了廉署官员,五名外籍官员刚刚走出门外,立即被他们围起来殴打。这时的警察与搅乱治安的流氓失去了差别,他们乱推乱撞,拆下廉署招牌,捣毁廉署大门。那一天,廉署的几个办事处还接到警察送来的恐吓炸弹。

这就是19771028日的香港警察捣毁廉政公署事件。

它成为所有香港媒体的头条新闻,不仅惊动了香港,也惊动了遥远的英国。那时候,香港人称英国为祖家,受英国派来的总督管辖。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绵延很久的殖民主义时代差不多已经结束。我这样说,是因为那些弱小的殖民地国家和地区纷纷独立了,租界和租借地也已回归,但在人口最多的中国,还留了香港和澳门两块租借地,一定要租借到期时才会收回。此时的英国当然不希望香港太乱,在那个只有几百万人口的地方,五千名警察可不是个小数目,大约是警务人员的四分之一;他们与总督直接控制的廉政公署对抗,也就是与政府对抗。

怎样解决这个事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政府发现自己踏入了雷区,假如在处理上出错,挎着手枪的警察们可能会发生叛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香港警方的印象不好,他们之中的坏警察与官员一道贪污索贿,与黑社会一起分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种印象,来自几部香港电影,比如《雷洛传》、《跛豪》等。《雷洛传》中的雷洛,也曾是一身傲骨的警察新秀,后来撑大贪腐的胃口,终于无法停止。还有一些警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毒品与赌博成为零风险生意,黑社会挣了大钱,再送红包酬谢他们。《跛豪》中的主人公原型是个逃亡香港的内地人,他与黑心警察勾结起来,控制了走私白粉的渠道;在1974年被廉政公署抓捕前,他已经卖出3亿港币的毒品。

而我身边的一些人,即使没看过香港电影,也读过内地报纸上的报道,认为香港社会很糟,官员很贪,警察很烂。这怪不得我们,我们没有见过香港什么模样,除了相信报纸和电影的描述,还能相信什么?

还有,我们还按照我们身边的事情,想象看不见的事情。比如,欧洲人想象不出亚洲社会的麻烦,社会主义阵营也想象不出对立阵营的秩序;还比如我们看得见身边的社会状况,看得见身边的官员和警察,如果他们很好,也想象不出香港官员和警察整体变坏的样子。

香港确实官员很贪,警察很烂,黑社会很凶,但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的情况。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问世,向贪腐的官员、警察、猖獗的黑社会宣战,那些人的黄金时代也就结束了。

我看到的那些电影,恰是那段混乱岁月消逝的见证。

 

在我看来,社会腐败有两条看不见的定律:一是当社会经济急剧发展时,腐败亦获得急剧发展,如果不严加治理,后者会把前者引向邪路;二是腐败很容易治理,但要看腐败的获利者是谁,如果最大的获利者是政府,则腐败越来越严重。

这两条定律,一条是从现象到现象,一条是从现象到本质。香港的情形是夹在二者之间,经济发展引发腐败,政府又不是获利者,只要痛下决心反腐就行了。

转机出现在1974年,出现在一个叫葛柏的英籍高级警官那里。

据说此人是当时香港警方的第三号人物,他持有430万港元的财产;这笔钱如果都用来购买房屋,大约相当于后来十多亿港元的购买力,不算少了。该案是香港总督交办的案子,可就在调查之中,他逃回英国,因为英国没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可以定罪的法律。

民怨终于如火山爆发。无数民众到街上游行,喊出“反贪污,捉葛柏”的口号。

此前的香港,与大多数国家和地区一样,防治腐败的制度也订了不少,各类群体中都有自己的反腐机构,但那些都是虚设,无法阻挡腐败的社会浪潮。想一想也是,腐败者怎么可能自己查处自己?

香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成立了廉政公署,只对香港总督一人负责,不受任何人约束。

廉署公务员有权进入任何楼堂馆所,有权查阅任何账本和保险柜,有权调查一切官僚,冻结财产,武力拘捕嫌犯。那个逃回英国的葛柏,也被引渡回港,审判后进了监狱。

接下来,在香港历史上,出现一个贪腐官僚与警察的出逃高峰,比如《雷洛传》电影中的原型人物就逃往境外,而《跛豪》中的黑社会老大失去警方保护,很快被廉政公署逮捕。

我看到的资料说,从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至1977年警察们捣毁廉政公署,三年多时间里,被控涉嫌贪污的香港警务人员约二百六十人,有两名被拘留的警员畏罪自杀。仅1977 10 月,廉政公署先是拘捕一百四十名九龙区警官控以集体贪污罪,后来又拘捕三十多名。

警察捣毁廉政公署事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1977年,六十岁的英国人麦理浩正担任香港总督。他个子很高,颇有风度,牛津大学毕业,从二十二岁起担任英国外交官,一直在亚洲工作;五十四岁时他担任香港第二十五任总督,还是任期最长的一位。

外交家麦理浩知道,“二战”后全世界去殖民化,英国在香港还保留着殖民地,并不是怎么光荣的一件事。当时的英国本土已建立福利社会,舆论也要求为香港提供善治,在这种大气候下,麦理浩做了一系列顺应世界主流价值的事情。比如,使中文成为法定语文,实行九年强迫免费基础教育,法定工人七天有薪假期,增加低价公共医疗,设劳工署调解劳资纠纷,设立分区的民政署以加强官民沟通、了解民意,高级公务员开始本地化,等等。

当然,他的改革中包括建立廉政公署。

怎样处理1977年的警察捣毁廉政公署事件,将反贪继续下去,成了对他执政以来的最大考验。

在那个骚乱的周末,麦理浩召集香港警方与军方领导人一起商议,结果却不理想。麦理浩指出时间紧急,担心警员愈来愈激动难以控制;警队指挥官认为由警方出面拘捕闹事警察,在行动上会有困难;英军高层强烈反对军队介入,认为由军队处理社会骚乱,是非常错误的选择。

最终,麦理浩运用他多年外交家的政治智慧,出色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115,即捣毁廉署事件后一个星期,他使用总督的特赦权颁布了一项部分特赦令,对没有逃往境外、尚未被通缉和审问的任何人士,在197711前的贪污罪行,一律不予追究。

这是他在任时最困难的决定,但保证了香港社会没有崩溃,廉政公署继续大刀阔斧肃清腐败。

此后,有心贪腐的人都深深惧怕被请到廉政公署喝咖啡,香港也与新加坡一起,成为亚洲两个高效、透明、廉洁的地方。

 

你至少要有两个朋友

 

在长甸机械厂干了两年多,离开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心里知道,它在我的情感里有着特殊的亲切感。

那个街道办事处开办的工厂,最初是为了安排城市里的职工家属就业,后来工厂扩大到二三百人后,当初的建厂者就当了厂长、副厂长和车间主任、副主任,成了领导阶层。

在我入厂时,占了职工大多数的是刑满释放与因病留城的人。刑满释放的人满脸笑容,认真工作,心满意足地挣一份养家的工资;而因病留城的小青年们,一边工作,一边等着更大一些的工厂招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样一来,厂里的人际关系简单,几乎看不到什么利益冲突。

比如小边和小苏,都在厂里办公室工作。小边算是我的直接领导者,还是我那时见到的最聪明的人,很多事情都是她安排妥当了,再交给我去做。财会室的小苏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比她更直率的人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爹有病住进急诊室的第二天,小边和小苏买了水果前去探望。正巧急诊室忙着抢救一个喝农药自杀的中年人,一盆又一盆水灌进去再让他吐出来,把人折腾得好惨,围观的人把路都堵住了。小苏急冲冲地冒出一句:那么多不想死的人不去救,在这费时间干啥?旁边立刻有人瞪了她一眼:你想死你死,我们当家属的还不想他死呢。小边被逗乐了,她知道小苏心是好的,一着急就说错话,赶紧拉着她挤出人群,绕另一条路进了急诊室。

和她俩差不多的是刘长海和王斌,都是我挺好的朋友。两人一样诚恳,但其中一个相当憨厚,心眼儿少,少得像天上的月亮;一个相当精明,心眼儿特别多,像天上的星星。与心眼儿少的朋友在一起是一种幸福,你有八个毛病都不挑你的错;与心眼儿多的在一起,更是一种幸福,我不用动脑筋考虑复杂的事啦。

他们在一起时总是打嘴仗,小边、小苏和我也经常搅合进来,一团混战,没个输赢,是那段时光里最开心的事情。也别小看了这斗嘴,挺能锻炼人的,比如说逻辑思维。我就找到一本书,名叫《故事里的逻辑》,认真读了几遍,弄懂了逻辑后,嘴就不那样笨了,有理的时候能讲得明白,没理的时候偶尔玩点诡辩术,也能有一些效果。

你至少要有两个朋友,一个憨厚的,一个精明的。这是你的朋友圈最合理的构成。如果有四个朋友,性别各占一半,憨厚和精明也各占一半,那就非常好了,与我在长甸机械厂的情况差不多了。

 

我们这些因病留城的青年人,嘻嘻哈哈地混着身边的日子。

比如钣金车间的小姜,有一次跟我开玩笑,把我的近视眼镜藏起来了;整个下午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当然不能找遍每个车间,凑近每个年轻女孩的脸,看她是不是藏我眼镜的小姜。我找了一把扳手,把她的自行车前轮卸了下来,下班时她回不了家,就只能把眼镜还给我,再央求我把她的自行车修好。

能够在一起玩得愉快,是那时的生活里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电视接收机还不普及,一个城市也没有几台;电影院里几个月只有一两部电影,可能一部好的都没有,你还能干什么?

我们这些因病留城的青年,在这个安置刑满释放人员就业的街办企业里,除了等待机会到更好的工作单位去,还能干什么?

算了一下,我从中学毕业已经四五年了。那些被驱赶到农村去的同学正陆续离开农村,当兵走了或抽调回城,分配到一些比较好的工厂。而我们这些因病留城的人,只能在街办工厂里干活,已经毫无成就感,低人一等,或者低人五六等了。

实际上,我们这些因病留城的年轻人,身体算是比较健康的。我至今不知道我朋友圈的几个人有什么疾病,他们的精神状态与身体状态一直都很好。在我们之间,没有人关心身边的人因为什么病留城,那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

我们不关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长甸机械厂有一百多个青年人,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人后来结了婚,其他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比例太低啦,让我感到意外,却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也可能是那时我们太单纯,只知道嘻嘻哈哈地玩儿。

 

和办公室的小高在一起挺开心。

她比我们小一两岁,南方人,出身于部队大院,心地单纯,也就是说接触社会不多。她父亲的部队虽然是一支建设部队,也与其他部队相似,国家供给的程度较高,生活上优于普通百姓,自身形成一个比较封闭的小社会。这样一来,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很容易保持他们的单纯。

那时候,我觉得小高单纯的样子很可爱,许多年后的现在,则觉得我们那些人都很单纯,都很可爱。

记得她刚来厂里不久,就到了冬天。有一次,我们让她给办公室里的炉子点火;炉子里已经从下至上放好了报纸、木柴和煤块,在下面点火就行了。可是我们转了一圈从车间里回来,小高还在点火呢。她直接用火柴点上面的煤块,怎么也点不着。后来我们去小高家里,才看到部队大院有煤气和暖气,从来都不用生炉子。

小高可能是最早离开长甸机械厂的。父亲的部队迁走了,全家人都跟着迁走,去了南方。

接下来,长甸机械厂的青年人一个个离开,有的是在父母退休后享受一种就业政策,去了父母单位接班;有的是赶上招工,去了比长甸机械厂级别更高的工厂。

小边去了一家国营商店,还是在办公室工作,坐在我不认识的一个戴眼镜男子对面记账本。

小苏去了一家国营粮站,把称好的面粉倒进买粮人的口袋里,而她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面粉的细末,显得更白。

刘长海当了维修工人,维修居民区内一个新建的巨型煤气罐,保证它的供气安全。

王斌去了铁路西边的一家工厂当焊管工人,是上班路程最远的一个,和我们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小姜也离开长甸机械厂,大约八年后,我在一家房产公司安排维修值班的小黑板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我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更早一些离开,1977年夏天就去了铁东区铆焊厂,在轧钢车间当工人。两年后又考上大学离开了鞍山,与他们的联系就更少了。

总地来说,长甸机械厂就像一个车站。你在那里等车的时间很长很长,你就成了车站的一部分,车站也成了你的一部分。

 

论劳动强度与性的关系

 

我觉得自己身体还算结实,力气也不算小,可是,到了铁东区铆焊厂以后,没到一个月就累得受不了了。

我在的轧板车间里有很多铁板,厚的铁板、薄的铁板,以及烧红的铁板。我们的工作,是把厚的铁板变成烧红的铁板,再变成薄的铁板。

第一道工序,是到轧板车间外面的一个库房,把手掌厚的整张铁板剪切成一本杂志那么宽、一条裤子那么长的铁板料,用手推车运回车间里整齐地垛好。干这活儿要有力气,还要精力集中;厚铁板量好尺寸,在剪床上摆正方向,这时候把手缩回来,要不然,你的手指或手掌会随着铁板一起剪断。

第二道工序,是把铁板料在炉火中烧红之后,再把它们送到轧机上;两位师傅在轧机一前一后,用钳子夹住它们,喂到两个轧辊中反复碾轧,变成单人床大小的薄铁板。这需要技术,我和新来的临时工都干不了,只能把烧红的铁板料送到轧机上,再把轧好的薄铁板一叠叠拖走。

这个工序到处都是危险。对我来说,最大的危险是从炉中取出铁板时,突然从中涌出一堆铁板来。我就赶上了一次,身手敏捷地跳开了,但还是砸伤了左脚大脚趾,后来再生的趾甲从中间裂开,相互交错,几十年都没有恢复原状。

轧出来的薄板,是至少两张叠在一起的,这就有了第三道工序,把它们分开。薄板从一头撬开后竖立在地上,两名女工负责抓住两边,我抡起一把沉重的铁刀把它从中间劈开,一劈到底。

干这活儿最好的不是我,应当是中国古代的关羽将军,他在冷兵器时代擅长用刀,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也很有分量,干这活儿最合适。可是当时我笨得没有想到这一点。遇到特别顽固的薄板,我在心里喊过弗洛伊德,喊过尼采,喊过叔本华,喊过马克思,也喊过世界几大宗教的导师,向他们求助。让我记忆颇深的是,有一次在心里喊到基督,竟喊出声来,力量突然增大,把劈不开的薄板劈开了。

 

据我听到的消息,轧板车间里的老工人,女的不算,男的全部来自火车站的装卸队。他们身体健壮,耐力很强,可是干了四五年后,有三分之一因为伤病离开了这个车间,所以陆续进了几批正式工和临时工,顶替他们的岗位。

另有一种说法比较残酷一些,说是按照满洲帝国时的经验,干这些活的人都是青壮年中身体特棒的,干到十年左右,身体就不行了。在这个劳动场所,有烤脸的炉火、飞扬的粉尘、刺耳的噪音,还有浓烈的有毒气体,是用沥青块润滑轧辊时蒸发出来的。当然,还有临时出现的各种危险造成的突然伤亡。

老师傅告诉我,在满洲帝国那时候,干这活儿挣钱挺多,可是谁也不愿意来这里当轧钢驴子。这件事我相信,因为我眼前正在转动的轧机,就是满洲帝国时期留下来的。它有一块德文标牌,表示了它的出身。

当时蛮先进的,二战结束那年就落后了。老师傅是这样说的,他们还压低了声音说,那一年,苏联红军拆走了鞍山先进的重工业设备运往苏联,没拆这台轧机,它那时候就落后啦。

我们厂是个区办集体企业,不管从哪里弄来这样一台进口轧机,也算不错的了。多亏了这台轧机,让我有了每月三十八元的一份工资。这不算低了,教我中学美术课的韩国权老师也挣三十八元,好多年没涨过工资。那份工资是他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保障。

 

车间里经常有尖锐的哨音响起来,提醒你赶紧躲避一下。这时候,厂房里的天吊车,将要经过你的头顶。

驾驶天吊车的是名女工,她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肤色比别人白,五官还算端正,是车间里二十多名女工之一。让我注意到她的,是她与车间里一个男青年的传闻。

传闻说那个男青年经常到她家里去住,两人之间实际上是那种睡在一起的男女关系。还有一种比较详细的说法,女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年才能回来一次,她需要有个男人一起睡觉,就把那小伙子拉到自己床上去了。

如果这个传闻是真实的,从这件事上看,铁东区铆焊厂的工人师傅们挺宽容的,没有谁向厂里的保卫组告密,也没有谁当两人的面说起它。

如果告密了会怎么样?事情的结果不难想象,那两人可能丢掉工作,也可能被抓起来,因为“流氓罪”被送进监狱。要知道,在1977年的时候,“流氓罪”范围很宽,惩罚很重。

说个发生在1977年的真实事情吧。有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姓李,在老家已经结婚了,又离开家去城里卷烟厂做工。某天他去了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屋里,想发生男女之间那些事儿,女孩不同意,他就从屋里出来了,女孩也没有报警。后来,他跟厂里工友闲聊时,说起了这件事,也就是吹吹牛皮而已。没想到工友真把他给举报了,法院判了他十五年徒刑。

就像一些电影说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们车间可能发生过的事情,与这件事情也有雷同。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已婚女人成功地引诱了未婚男人,一个是已婚男人引诱未婚女人没有成功。

 

再作进一步的对比,不仅是我们车间的工人师傅比较宽容,我们的车间主任也够宽容的,并且还像许多年之后报纸上说的一个词语:人性化。

我这样说,也是源于一些事实。

在我去那个车间之前的春节前,车间主任提了些水果,去看望在家养病的一个老工人,也是他的师傅。敲开家门,师傅说老伴生病了在炕上躺着呢,不想让他进屋。但他硬是要进去,还硬是掀起了被子,要和老嫂子说几句话。这下子可坏了。被子里的人不是老嫂子,是本车间一名四十多岁的女职工,那一天她倒班休息,却跑到师傅家的被窝里去了。

在那个官方有意造成性压抑的时代,许多人都处于性压抑状态,但表达的方式不同。这一点,你如果像我一样,有幸看到当年警方审讯强奸犯的笔录就知道了。但我的车间主任是个好人,没有将这样的事情告发,仅仅在以后改变了他的工作方法:无论什么情况,绝不到本车间的职工家里访问。

许多年以后我读了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略微有些惊讶。书中写到在极权社会里,官方仿佛有意纵容普通人的性行为,让人们的压抑情绪有一条释放的通道。当然,他那本书写得太早了,与此后若干年里实际发生的事情,会有一些不同。

许多年后,我还会想起铁东区铆焊厂,想起与我同一班组的老师傅上班换劳作服时,往往“忘了”没有穿裤衩,忽然就赤身露体,让身边的女工一片惊呼。作为一种报复,女工们会联合起来,找一个开玩笑的机会,把那名老师傅按倒,衣服脱个精光。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们的性压抑得到了释放。

我的感觉是,从事劳动强度大、有伤亡危险的职业的人,性的需求高于他人。有一次,我甚至想到,这可以写一篇论文,题目是《论劳动强度与性需求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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