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期  
      里程文学院小辑
终夜
林戈声

1、鹤梦

  张光亮想起自己曾经蹲在花坛边上抽烟。那年他二十岁整,从技校培训班毕业,城市那时候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但它的花哨死死勾引住他,令他精力过剩,幻想无穷。

  那个花坛他至今记得,沿边铺砌的植草砖皴裂斑驳,硌得他屁股疼,但当时他感觉不到。他一手摸出打火机,一手握着检查报告单,指缝里夹着烟。把烟点上,抽了两口,才想起来原本打算学周润发,先把报告单点着,再用着火的报告单去点烟。但事情已经发生,尽管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但也已无可挽回,只好反过来,试着用烟去点报告单,点不着,只把纸给蹭脏了一角。最后还是启用了打火机。张光亮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报告单在地上烧化,周润发当不成了,反变成七月半在十字路口烧锡箔的老太婆。

  那次是源于他跟濮建国打赌,赌谁的精子数量多。濮建国是他的发小,没有上技校,初中毕业就找工作,去皮鞋厂当了一年配底工,闻够了胶水,决定当一个文化工作者,于是去网吧当网管,暴力拍主机箱给人辞退了,于是洗尽铅华,回老家养鸭。

  张光亮从培训班毕业,学的是平面设计,濮建国从农村进城,陪对象相看婚纱。这一年,张光亮在装潢公司找到工作,濮建国找到老婆,预备结婚。两个朋友在城里碰了个面,喝酒吃猪头肉,吃得酒酣头大,都感觉到人生壮美,眺望无垠的未来,陡生攀比之心,最后约定比精子数量,踉踉跄跄闯进医院。

  第二天报告出来,濮建国已经回家,张光亮尚未正式上岗,满世界流窜,顺路拿了报告单,濮建国精子数量正常偏高,张光亮精子数量为零。

  濮建国打电话来问结果,张光亮老实告诉了他,濮建国先是骂了一声,又问张光亮“真的假的”,养久了鸭子,他的声调在这一刻终于起了变化,怪腔怪调。张光亮又说:“只有你傻呗,我就往里吐了口唾沫。”濮建国大笑收场。

  很奇怪,现在想起当时种种,诸多细节依然清晰可见,但这之后的这么多年,人生却雾一样模糊,模糊中也有些人影来去,一晃张光亮三十岁了。

  如今他也结婚,老婆也生下一个孩子。老婆身体瘦弱,不下奶,张光亮此刻站在桌边兑奶粉,一手抱着绵软的初生婴儿,不明白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张光亮想老婆应当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有一点心悸,一瞬间不确定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在否定老婆还是在否定他自己。晚上他失眠,干脆就承担起了喂夜奶的责任,儿子头一个月里每天晚上醒三次,张光亮喂完夜奶去偷窥老婆的手机,把通讯录和微信都搜刮一遍,老婆底细清白,夜深人静,张光亮坐在抽水马桶上心眼空空。

  等儿子过完百天,张光亮决定把自己的全部人生毁了。他跟老婆摊牌,承认他没有能力拥有一个儿子,无论这个可爱的孩子从何而来,总之和他没有瓜葛。错是他张光亮挑起的,他没有事先告诉老婆他二十岁在医院花坛烧化给张氏先祖的秘密,因此夫妻二人这趟算是扯平,他要求和平离婚。

  老婆一连给他十个大嘴巴。

  第二天两个人去医院,重新验精子数量,还验血,验亲子DNA。验出来精子数量果然为零。儿子竟然是他的。

  张光亮脸肿如猪,抱住妻子,此刻他可以大笑,大哭,下跪,跳跃,憎恶医学又感谢医学,他可以并愿意做一切事,无限的世界重又扑来。他精神百倍地工作,对难缠的客户笑脸相迎,然而医院打来电话,礼貌地请他过去一趟。

  张光亮张嘴问“我儿子”,那边开口回“你母亲”。

  此医院非彼医院,张光亮母亲被人撞了一跤,歪在地上起不来,送进医院,腿脚没事,肚子奇痛无比,抽血查出卵巢癌晚期。给父亲打电话接不通,母亲肚子疼兼文盲,一时摆弄不清智能手机,便报了儿子电话号,由医院打过来。

  张光亮三十岁,把准备在城里买下第一套房的钱拿去给母亲开刀。母亲术后预后良好,挺过放化疗,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癌症蛀蚀了她的骨头,她从此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扛重物、快步走或大扫除,作为蛮强农妇的力量从此衰微。

  母亲的生活变成长时间地坐在家门口。张光亮尽管钱包空空,还是给母亲买了一台平板电脑,但母亲对电视剧、歌曲、网购都没有兴趣,她与朋友们也不需要通过微信联系,他们想见她,立刻可以大步走到她家。时间久了倒是母亲先谢绝探望,她开始爱上清净,嫌弃别人吵闹。但回家一趟,张光亮看见母亲的眼睛艳羡地跟随着别人的腿脚。

  他把母亲接到城里。

  母亲与媳妇不合的程度尚属传统文化允许范畴,可以忍受,有时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她们也轮流向张光亮抱怨几句,但儿子会翻身了,儿子会爬了,儿子会用不同的哼唧表达情绪了,儿子用他满世界涂抹的口水粘合了一些细小的裂缝。有一天张光亮跑完装修现场,天漆黑了回到家,发现婆媳两人在出租房的阳台上聊天,母亲又说起她那个梦:生孩子的前一夜,她梦见一只鹤飞进家里的果园……

  张光亮端着饭碗加入进去,也就再一次问起这个未解之谜:既然梦到一只鹤,为什么他不叫鹤翔、梦鹤、梦飞?这些名字多么好听,而他却叫张光亮。

  母亲说她也不知道。

  父亲也不知道。

  以前也问过亲戚朋友,离奇的是,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论是,登记户籍的时候警察给起的。当年的户籍警谁也不记得了,死无对证。

  妻子忽然有了灵感:“哎,鹤翔是好听,宝宝可以叫鹤翔!”

  母亲畅快地附和:“张……鹤翔,好的,好的!”

  张光亮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妻子说:“我爸爸说了,要是跟我姓郑,他就帮我们出一半首付。”

  奶孩子头顶毛茸茸的,在大人的怀抱中没有目的地胡乱挥着手。如果这时候天上有星星,可以看做一个好兆头,是在跟天上的文曲星打招呼。

  夜里母亲幽幽地叹息,张光亮喂完夜奶,悄悄挨过去,两个人在床沿并膝坐着。

  张光亮打听下来,小孩出生六个月内就要把户口报好,过了六个月也还能报,但据说就会非常麻烦。

  母亲回乡下去了。

  儿子最后没有姓郑,也没有姓张,报户口的时候,张光亮抱着儿子,朝户籍警举了举:“我们姓赵。”

  赵钱孙李,百家姓第一。老婆一个月没好脸色给他,父亲打电话来大骂一顿,濮建国带全家来看望,他老婆手里牵着一个,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听说“赵”字,十秒钟说“哎哟哟我不能这么笑”,十秒钟说“哦哟哟啊哈哈真的姓赵啊”,循环往复,儿子受到鼓舞,在满间笑声里学会了站立,扒着婴儿床的栏杆直蹦,等到客人走了,张光亮、郑欣爱夫妇才发现赵梦鹤小朋友的重大进步。

  一年后张光亮家凑够了首付款,钱款来自岳父母、公婆、小夫妻自己的积蓄。买完房子跟濮建国通电话,两个人暂时都喜气洋洋。聊完城市房价,濮建国聊起三胎正在准备当中,张光亮提起十来年前那份检查报告,彼此都有感慨,濮建国说:“你当时敢吐唾沫进去,我就说,这小子肯定能留在城里。”

  周末,张光亮一家回乡下看望父母,夫妻俩带着赵梦鹤与许多礼物,礼物交给父母,由父母转交亲戚朋友。岳父母给的房款来自两位老人的积蓄,张光亮父母自卵巢癌事件后,身体与家底都虚空,他们的钱是问亲戚朋友借的。

  新的生活吮吸新城市人的汁水,张光亮只在父母家待半天,周六下午就一个人先行回城。现在的楼盘全是精装修,家装市场的蓝海变成老房翻新,周末是服务行业的农忙期,张光亮来回跑了六个装修现场,礼拜天还抽空回到公司的营业大厅,便于发掘新的客户。晚上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妻子是护士,当天轮值夜班,也不在家。但家里依然不寂寞,岳母的鼾声在紧凑的出租房里立体环绕。

  岳母是张光亮母亲回乡下后不久就顶替过来的,小夫妻上班挣钱,老岳母过来做饭带孩子,老岳父独自住在镇上,尚未退休,仍需上班。

  留给张光亮的晚饭在桌子上,张光亮懒得动用微波炉,往饭里倒进半杯热水,就着冷菜吃了顿夜宵。吃完倒头就睡。早上天蒙蒙亮,岳母听见动静,以为女儿下夜班回家,走出房门看见女婿站在饭桌前忙碌,洗奶瓶、兑奶粉、摇匀,倒一滴奶在手背上试温度。女婿穿着洗灰了的三角内裤,此外浑身赤条条,老岳母放轻脚步,走到侧面探查,看见女婿眼睛半开半闭,鼻腔里仍有轻轻鼾声。

  背着张光亮,郑欣爱给婆婆打电话。

  这通电话是岳母授意给女儿的,女儿虽然是护士,仍然听从母亲的迷信理论,在电话里告诉婆婆,张光亮梦游,要亲妈的声音方可唤醒,换作其他人就有风险,怕会在三魂七魄里留下病根。

  母亲搞不定小小的智能手机,最后和媳妇连了微信视频,母亲在那头说,媳妇在这头录。母亲没干过这种近乎表演的事,说了前句忘掉后句,还笑场一次,四遍以后才算录成。

  过了几天,张光亮再次梦游,岳母轻轻叫起女儿,两人在张光亮背后播放录音,一开始声音开得轻,后来逐渐调大,张光亮不为所动,冲好一瓶奶粉,放在饭桌上,悠悠回床。

  前后一共试了三次,无果。

  妻子转而求助科学,利用职务之便,弄来抑制梦游的精神类药物,张光亮按照医嘱服下,不起作用,只起副作用,药物说明上写服药后患者可能出现呓语、谵妄,张光亮吃了药,头两天指点江山,对出租屋提出一堆老房翻新的合理化意见,第三天抱着老婆不撒手,吃吃地问她生儿子前可有做过了不起的预言梦。

  郑欣爱录下老公的蠢相,传阅双方父母。

  张光亮的母亲笑得捶胸口,说:“他自己原来有个鹤,就想宝宝也有个鹤。”

  后来郑欣爱跟自己母亲讲,生产之前她倒是老梦见还在护校上学。学校外面有片荒地,尽头是一个土坡,梦里同学站在坡顶叫她一起玩,她便跑过去,但始终跑不到,醒来胸口麻丝丝地胀疼。胸口胀疼就是乳腺堵塞,堵塞了就不下奶,赵梦鹤由此要喝奶粉。这梦没有什么兆头,也没意思,母女俩讲过就算,不再提起。

  张光亮吃药到第十二天,一阵头晕目眩突然袭来。那时他正在客户的老房子里沟通装修蓝图。张光亮劝说客户把普通窗户改成飘窗,这样的好处是增加采光,拓展视觉空间,增加工人师傅的工作量,拉动实体经济。客户微微心动,张光亮进一步蛊惑,手掌下按,令飘窗前的木地板升级为榻榻米,分隔空间而不多增房间;收回手,胳膊上扬,一挥,如升旗手漫撒红旗,描绘风动窗帘、轻纱飞扬的美景,话音未落,他眼前真的显现出一片白纱飞絮的景象,紧接着白光乱闪,如受惊的鸽群奋力扑翅,尖锐的鸣唳亦在耳中响起。要不是客户眼疾手快一把拉扯住,张光亮就要从敞开的窗洞里翻身下去。

  晚上,小夫妻脸凑脸在台灯下研究药物说明书,在几十条副作用里先是找到眼熟的“呓语、谵妄”,慢慢地又找到一条“头晕、行动不便”。张光亮撕掉说明书,扔了药片。

  张光亮的梦游断续进行,好在梦里他只泡奶粉,一次只泡一瓶,泡完放在饭桌上,并不强行喂给赵梦鹤。赵梦鹤小朋友早就吃上了辅食,如今对奶粉不屑一顾,最喜欢的食物是塑料玩具。

  母亲打电话来,要带张光亮去拜庙。母亲相信村庙会保佑村里出生长大的人。

  梦游并不影响张光亮的生活,但影响母亲的心情,张光亮只好百忙中挤出时间,回到乡下父母家。拜庙之前,母亲指挥张光亮扛一架梯子到果园,找到一棵杏树。枝头已经挂果,张光亮爬上梯子,摘下一些圆熟饱软的果实。

  这棵树最早是桃树,就种在梦里白鹤降落的位置,和张光亮同岁。到张光亮十岁那年开春,父亲砍去桃枝,保留根干,嫁接上杏枝;十岁的张光亮出于玩心,也学样嫁接一通,到第二年,父亲的枝子没活,儿子的倒活了。母亲说,前两年父亲想在杏枝外再嫁接李枝,依然没活。

  摘了白杏,拿上黄米糕、红曲馒头、高粱饴、供香,母子两个上路。一路上母亲细数还钱的进程,称某某家已还了多少,某某家可以不急。快到目的地时,迎面遇到濮建国的老婆,她挺着肚子,脸庞黑胖,颧骨上布满妊娠斑,正是拜庙回来。打过招呼,张光亮回头看她的背影,想到她两只乳房奇长地拖坠在肚皮上方,像两只死刑犯的头颅,她凸起的肚皮也像一张脸,只不过吃得饱足一些。

  拜庙回来,父母留张光亮吃晚饭,张光亮婉言谢绝,装了一兜黄米糕、红曲馒头,匆匆回城。

  他在城际大巴上打起盹,梦见自己要去一个地方,但梦里无外乎忘却,他只能无心游荡。

  云雾弥漫,层层云雾之外,时有不同的风景过眼,有些是遗址,有些在建造中。最后他累了,随便找了片树荫休息,等他醒来,大巴车依然在公路丛中摇晃。窗外的夜景引起一种古怪的预感,张光亮蓦地惊醒,四处打听,发现自己坐错了车,坐反了方向,再一抓手边,装食物的袋子竟也遭人顺走。张光亮不由得感到饥饿。

2、蚁乡

  赵梦鹤二十岁时被诊断患有巨物恐惧症。一开始他只是表现为对微小事物的偏爱,从动漫手办、口袋书与迷你包装零食开始,逐渐发展蔓延,在十五岁生日前夕,他向父母提出生日愿望,想要养一只蚂蚁作为宠物。比起养猫养狗、养爬宠,这要求完全不过分,立刻得到满足,赵梦鹤给蚂蚁起名“福小姐”,父母未知这名字的由来,也许问过但也很快忘记,只观察到赵梦鹤与福小姐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便认为这是儿子热爱大自然的一种良好品性,丝毫没联想到病症上面。

  十六岁时张光亮接到学校班主任电话,得知儿子已经连续一周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听课,但鉴于赵梦鹤平时学习中等,性格温和,同学关系融洽,父母与老师再三沟通后,只得接受儿子“体验人生的不同角度”这一牵强理由。从此赵梦鹤带着他的小板凳坐在教室垃圾桶旁边听讲,学习成绩未上升也未下降,同学们尽管一开始好奇,慢慢地也习以为常,甚至把他的行为视为某种少年英雄式的叛逆,竟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欣赏。

  十七岁赵梦鹤视力下降,原因是他迷上微雕艺术,课余时间都用来钻研在粉笔、铅芯与蛋壳上构筑谁也看不清楚的精神世界;他的走路姿势也出现异常,总是低着头,佝偻着背,有时会停驻下来,盯着一个点看上好几分钟。这种事情总是逐步发生,当做家长的发现这一现象,他的脊柱已经出现轻微的侧弯,需要戴矫正器,好在这总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除了专注于自己的小爱好,对于外界施加于他的好意并不拒绝。

  十八岁赵梦鹤考上一所还算过得去的大学,由喜忧参半的父母一路送去报到。张光亮此时已是大腹便便的中年,身量的阔气程度甚至比大部分同龄人还要略胜一筹,他倒并不贪杯,只是爱吃馒头、糕点一类的米面点心;梦游程度已有所减轻,只在某些谁也不明缘由的日子里,家人们偶尔会在客厅饭桌上发现一瓶放过夜的奶汁,家里早就没有婴儿奶粉与奶瓶,因此奶瓶就以保温瓶替代,奶粉变成面糊。

  张光亮的身材让他在高铁二等座车厢里受了不少窝囊罪,但好歹一切顺利,最后父母与孩子在陌生城市的大学宿舍里告别,母亲絮絮叨叨许多衣食住行的细节,最要紧叮嘱儿子要天天喝牛奶;父亲透过六楼宿舍的窗户俯瞰校园,刚想要感叹,凸出的肚腩已先一步抵上了窗台。

  军训结束,赵梦鹤便遇到一个追求者,女孩子大胆表白,赵梦鹤落荒而逃,一路逃进学校的树林,藏身于一片稠密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是微型爱好者的小小乐园,小石子、小昆虫与枝叶间细小的簌簌声都让人心旷神怡,赵梦鹤在其中蜷缩手脚,想象自己只有新生婴儿的大小,或者更小,变成魂入蚂蚁国的南柯太守,刚才的女孩子只让他记住了一个投射下颀长阴影的轮廓,与一把洪亮自信的嗓音,赵梦鹤此时无比想念福小姐。

  大二下学期,赵梦鹤被学校劝退,至此,父母才知道他已严重旷课,并在宿舍与同学大打出手,原因仅仅是同学不小心踩断了他的一根粉笔。

  父母急匆匆把儿子接回家,又急匆匆把他拉扯到医院,几番检查、哭闹与争吵,赵梦鹤终于说出自己对物体的恐惧,一切正常形体的事物在他看来都过大过密,而高大的建筑或加大尺码的任何东西(大号衣服、宽屏手机、三层牛肉汉堡)则让他直接感到心脏疼痛,有时甚至会诱发短暂的窒息。

  此病尚在现有医学能力范围之外,医生给出的意见与对待癌症晚期的患者一样:想干吗就干吗,万事不要勉强。

  父母一开始万念俱灰,认为儿子从此将成为一个废人,没想到休学一个月之后,赵梦鹤已能赚取小笔收入,半年后,他在网络售卖微雕作品的生意趋于稳定,月收入能与父母的收入之和持平,父母转忧为喜,甚至加入这项买卖的外围工作,帮助收发快递,充当临时客服。

  赵梦鹤二十三岁,福小姐死亡,享年八岁零九个月,作为一只工蚁算得上高寿。此事无人知晓,一个月夜,赵梦鹤放下微雕工作,把福小姐放进一只玻璃小瓶,盖上软木塞。玻璃瓶只有成年人指甲盖大小,是专门订制的,平时用来盛装昂贵的微雕艺术品,它们的材质包括但不限于翡翠、沉香、蜜蜡、珍珠。

  赵梦鹤把装有福小姐的玻璃瓶放进口袋,从床底下拖出背包,走出家门。他把福小姐埋在小区花坛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在玻璃瓶旁边种下一粒芝麻,最后把土壤轻轻抹平。之后他起身。蹲得太久,小腿酸麻,他站了一会儿,等酸麻劲过去,便背着背包走出小区大门,再也没有回来。他留给父母一间收拾整洁的卧室,与一张大额存款单。

  赵梦鹤知道他将给父母带来不解与悲恸,但一个投身于微渺的人无法向生存于宏大的人们解释清楚对于世界的不同想象,哪怕对象是父母。

  这之后的许多年,赵梦鹤从许多城市与乡村穿行而过,有些地方百废待兴,有些地方已经垂垂老矣,赵梦鹤都一视同仁,不作感想,因为经过他仔细缜密的考察,这些地方都不适合一个巨物恐惧症患者生活。

  这趟出走其实早有端倪。它萌芽于一个初秋的傍晚,那天,赵梦鹤和所有养宠物的人一样,晚饭后例行出门。邻居们遛猫、狗、鸟和养殖鳄鱼,赵梦鹤遛福小姐。他走走停停,耐心等待福小姐探索环境,和路遇的蚂蚁互相挥动触角,就像宠物狗互相嗅闻,此时人的心情最为放松,脑子里没有特定的念头,耳聪目明。

  晚风里送来一些声音。

  它们是一些最为细微琐屑的语词,同傍晚的光线一样暧昧,同晚风一样疏散,它们像死去的人被时间冲洗干净的骨殖,懒洋洋惬意地摊在松软的泥土里,对意义与目的完全无动于衷。因此千万个人里面,只有赵梦鹤一个人碰巧遇到它们,又碰巧把它们捡拾起来,凑到耳边。

  赵梦鹤不知道这些絮语来自何处,一开始他甚至不确定它们是彼此关联的同一类声音,但他发现,当他侧耳倾听的时候,福小姐也顿住脚步,一对纤细的触角敏感地在空气中微摆,几次三番,赵梦鹤就明白这不是幻觉。当晚,赵梦鹤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是他自己当时也无法说清的东西,直到天色蒙蒙亮时,他依旧没有想清,如此迎来第二天,又度过一个月,来到下一个月、下一年。不知不觉间,赵梦鹤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福小姐待在一起,但绝不是出于对自然、生物、昆虫或生命的兴趣,他只是常常在脑海里回想起福小姐触角在微微旋摆的那个傍晚,秋风初起,晚霞温柔,蚂蚁触角这样过于微细的事物,世间只有他和福小姐心知肚明,这事的确毫不重要,但它发生于那一秒。

  过后的几年,赵梦鹤、赵梦鹤的家庭与整个世界,都发生了一些大事,譬如赵梦鹤高考、郑欣爱荣升护士长、人类首次登录火星、全球极端天气的比例上升、一种犀牛从地球上消失,而赵梦鹤记得的有:

  鸡蛋壳小头的部分厚,大头的部分薄;

  比起糖水,福小姐更爱喝牛奶,酸奶更好;

  有一个网友想要购买他的微雕作品。

  被诊断为巨物恐惧症之后,赵梦鹤感到如释重负,病症名称像一个容器,说不上合适,但至少容人暂居其中,再图以后。自此,赵梦鹤关上房门,一心沉浸于微雕工作。福小姐陪伴他左右,她已步入老年,不再热衷于在石膏巢穴里钻孔,大部分时间,她都趴在一个水槽旁边一动不动。

  赵梦鹤卖得最好的作品是福小姐的等身像,用黑紫色淡水珍珠雕刻出来的福小姐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这些用特制的高倍放大镜才能看清的作品在网络上传播,随发达的物流系统来到买家手中,他们付给赵梦鹤钱,并在闲谈之间透露只言片语的消息。由此一个小小的圈子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他们以巨物恐惧症来辨认彼此。一开始只是网络交流,渐渐地,胃口变大,这些人不再满足于虚拟交往,而是组织线下聚会,聚会时他们席地而坐,亲近地挨着地面而彼此间空出较大的间隔,他们使用白酒杯喝茶,用茶碗蒸的小盅涮火锅,旁观他们像一群木愣愣的痴呆患者,但实则他们表情丰富,只是他们使用微表情。

  一次聚会上,一个刚刚旅游归来的同伴说起一桩见闻。她这趟旅行是不得已,是被家人硬拖出去的,地点是新西兰。她一路晕飞机、晕汽车、晕轮船,这些庞然的工业造物全都叫她肠胃难受。记不清哪一天了,她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片河岸边,坐船参观两岸风光,这地方是著名奇幻电影的拍摄地,为增添神话气氛,导游故作神秘地介绍两岸高矗的石壁:夹岸相对的山岩如果发挥想象力,可以附会成执剑相向的巨人骑士,在故事里,他们具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生命性质,久远的年代里曾有旅行家时隔五十年故地重游,发现五十年前昂首挺立的巨人之一,竟在五十年后微微弯下了腰。

  假如石壁巨人生活在人类无法企及的时间尺度里,那人类在它们看来就属于极其微小之物。这位同伴进而想到,尽管尺度如此不同,石壁巨人却和人类生存在同一个世界,正如人类和蚂蚁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而彼此仍可以相安无事。

  聚会的巨物恐惧症患者们接连放下白酒杯,喃喃地回味着同伴的用词,“相安无事”。

  赵梦鹤接着她说道:“我一直能听到一种声音,像电流一样,比电流还轻。”

  “我能看见丝织品上经纬线之间的空格,”另一个人说,“有时候我不好意思上街,大家跟不穿衣服也没什么两样。”

  “我不爱吃东西是因为味道在我嘴里是分离的,酸、甜、苦、辣,一样是一样,所以我只爱喝白开水。”

  应该有一个地方能让巨物恐惧症患者按自己的喜好生活。应该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赵梦鹤不是第一个脱离旧有生活去找寻新栖息地的人,但截至他离开父母的那个夜晚,这样一个地方还没有被同伴们找到。这早在意料之中,巨物恐惧症患者有他们自己的特色和标准,他们大多也比较耐心,因为许多叫普通人心浮气躁的事物或事件,在这些人看来却是另一番光景,是许多微渺之物、细小逻辑的俏皮组合。

  也许赵梦鹤最终找到了那样一个地方,也许他的旅行还在继续,我们作为外人无从知晓。哪怕赵梦鹤真的找到这个地方,这地方就在张光亮、郑欣爱夫妇楼上,他们俩很可能也察觉不到,那毕竟是另一个尺度,既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中,又游离于我们的知觉之外。

  对张光亮和郑欣爱来说,儿子是彻底失踪了,他们再也没能找到他。

  作为母亲,有时郑欣爱也有种古怪的感觉,她觉得赵梦鹤就生活在她身边,甚至于就住在她楼上,吹进窗棂的晚风中捎带着似有若无的气息,夜深人静,天花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但一切都只是感觉,感觉又转瞬即逝。甚至在赵梦鹤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有时候,刚生下儿子的记忆重回心灵,手臂跟着精准地感受到一个婴儿的重量,十五天与二十天都有严格的分别,鼻子也能嗅到孩子那股温热微酸的奶味。

  也并不能说全都是捕风捉影。

  离开家以前,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心理,赵梦鹤在工作台的角落与窗台各放了一点牛奶,福小姐虽然去世了,他担心还有未收到消息的朋友来串门。牛奶加了红糖与蜜,盛在两盏小小的隐形眼镜片里。

  后来牛奶被喝掉了一些,剩下的变酸了,干结在眼镜片底部。最后镜片也风干皱缩,不知所踪。

3、猪圈

  郑欣爱八十岁时罹患晚期胰腺癌,同一年,生命医学领域在基因治疗方面获得重大突破,端粒再生术成功应用于一期临床实验,能使人返老还童,但手术的预后不好,术后两三年间,做过端粒再生的染色体崩解死亡,人在半个月内全身器官衰竭,迅速死去。

  郑欣爱年龄大、病重,丈夫已死,儿子失踪,曾从事护士工作,有一定的医学知识背景,是端粒再生术的理想志愿者。她也有运气,报上名以后抽签便中奖,不久做了手术,术后恢复期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郑欣爱百病全消,返老还童。

  再捱过三个月,医院方面对她的跟踪随访总算放松一点,郑欣爱立刻联系旅行社,坐上了全球巡游的豪华游轮。

  游轮从上海出发,经由泰国、斯里兰卡、埃及、西班牙一直到巴拿马,之后绕美国重回上海,为期九十天。郑欣爱住头等舱,携带少许人民币、美元,另有许多小黄鱼。黄鱼小拇指粗细,半个指节长短,千足金,累起一小摞,扎得严严实实放在行李箱夹层里。

  早在做手术以前,刚刚交上手术志愿报名表的时候,郑欣爱就变卖房产、基金、钻石订婚戒指等,全都换成了硬通货小金条。郑欣爱现在回到三十出头的模样,老花眼消失,味觉敏锐。她在游轮上吃尽美味,喝酒,在酒吧和男士调情,请漂亮的小伙子喝酒。有天晚上,她甚至和一个高挑的青年跳了一支华尔兹,她把慢三步跳得相当舒展,低胸长裾的红裙子流水般飘漾。共舞的青年是个混血儿,皮肤如蜜,灰眼珠,短发染成银蓝色,侧面剃光。一曲结束,青年想吻她,闪烁的目光说明这不是个礼貌性质的贴面吻,郑欣爱便拒绝,青年笑着耸肩,邀请她再跳一曲,郑欣爱已然尽兴,挥手离开。

  她和人搂抱、上床,但是不接吻,因为端粒再生术并不能使牙齿再生,郑欣爱现在一口璀璨齐展的假牙,怕吓坏年轻人。

  游轮驶入加勒比海,在三个知名的海岛轮番停留,郑欣爱比较以后,认为第三个海岛最适合她,这方岛屿地广人少,没有异色沙滩与海盗典故哗众取宠,她作出决定,把一切通讯设备与证件踩烂丢进海里,躲在一间当地人的茅屋背后,目送游轮远去。岛上原本民风淳朴,商业开发之后土著也迅速学会了灵活变通,一家餐馆是夫妻档,丈夫收银,妻子主厨,儿女充当洗碗工和招待,他们喜欢郑欣爱的小黄鱼,进而喜欢上郑欣爱,他们比划着告诉她,一切不用担心,岛上连个像样的警察局都没有,郑欣爱一个字都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安心住下。

  她每天游海泳。一天清晨,日照尚不强烈,在蓝绿色的海水中神游天外,忽然感到有人摸她,一转头,看到一头慈眉善目的猪。

  自从巴哈马群岛一群猪在海里游泳的照片走红网络,猪就加入了当地网红经济之一,各岛争相豢养。拱郑欣爱的这一只名叫伯纳黛特,昵称伯妮,是最早那群游泳猪的直系后裔,三年前餐馆老板娘为吸引客流量,将它从邻岛抱回。伯妮善解人意,不仅和餐馆自己养的公猪组成家庭,去年还成功带领老公和新生的孩子们下水。

  伯妮对郑欣爱的亲近直接而纯粹,一起在水中游了一圈以后,她们俨然成了相见恨晚的灵魂搭档。伯妮的老公和孩子对海水的热爱有限,仅仅在伯妮的敦促下才下海讨好游客,伯妮对海却爱得天然。和郑欣爱建交以后,每天日出以前,母猪亲热的哼唧声就透过木片百叶窗传到郑欣爱的耳朵里,那时她往往在戴假牙、吃早饭,有时甚至还没醒。哼唧声持续一小会儿,接着转到门边,郑欣爱便开门让老朋友进来,如果早饭吃荷包蛋,就给伯妮也煎一个,它很爱吃。一天早上,哼唧声迟迟不出现,郑欣爱梳洗完毕,到猪圈查看,发现伯妮精神萎靡地趴在角落,它的丈夫心大无脑,兀自撅着屁股在食槽里寻寻觅觅。

  经过兽医诊断,伯妮再次怀孕,胎儿成长太过迅速,压迫食道,使它无法吞咽。不吃不喝的情况应该是持续了一阵子,到今天它终于爬不起来了。兽医给母猪注射了抗生素与调节胃肠的药物,关照主人给以软食。接连两三天,伯妮都没有到郑欣爱的窗下叫早,倒是郑欣爱天天去探望它。伯妮热爱游泳,身体干净而无异味,郑欣爱抚摸它的脊背,顺着它的耳廓轻轻往下捋,它便惬意地眯起眼睛,热烘烘的气味从鼻子里喷到郑欣爱的胳膊、膝盖上,带一丝淡淡的动物腥骚,但也许真的是熟悉了,郑欣爱并不反感。有一个下午,她甚至偎着伯妮睡了个午觉,醒来时伯妮正淡然地吃着一盆特制的拌料,老板娘显然是来过一趟。

  亚洲女人挨着猪睡觉的笑话两天内传遍了小岛,岛民们看见郑欣爱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民族差异的关系,郑欣爱不太看得出这种笑是善意还是讽刺。这之后,上餐馆找她的人变多了,有时土著拿着一件他们自认为来自亚洲的东西,让郑欣爱相看,估计是否值钱,有时问她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你是否有四个丈夫?某某说你亲口承认的,有四个丈夫。”岛民们大部分说土著语言,老板娘的女儿说那叫作泰诺语,他们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但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也带上了浓重的口音,比印度英语还叫人摸不着头脑。郑欣爱英语极差,即便有老板娘女儿从旁翻译,往往也听得一头雾水,没有翻译的时候,就只能对着来客傻笑。

  在岛上生活将满一年时,一个常来找郑欣爱鉴定亚洲物件的青年给她带来一束花,郑欣爱一时糊涂,想当然地以为仍然是份鉴别工作,仔细看过以后,确认在中国没见过同款,便对青年摇摇头。青年却拿着花,呜哩哇啦比划一通,把花往郑欣爱鼻子底下凑,郑欣爱懂了,接过来,对青年表达谢意,青年立刻倾身过来搂住她。

  这误会可大了,郑欣爱赶紧找来老板娘女儿,告诉青年自己无心恋爱,青年垂头丧气地离开。当天晚上,郑欣爱揽镜自照,想象一个异族青年眼里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台灯光下,她在年轻面孔的额角处发现三个老年斑。

  岛民们发现,古怪的亚洲女人越来越爱和那头网红游泳猪待在一起。他们对于亚洲人的所有想象都来自这个女人,借由郑欣爱,岛民们认为亚洲人都还算和善。

  伯妮再一次怀孕,这不妨碍它游泳。有游客上岛,餐馆夫妇就让它带着全家下海,供游客惊叹和拍照,没有游客,它的游伴换成郑欣爱。游泳时它心无旁骛,游累了,它就在沙滩上睡觉,它很少发呆,它的眼神从不放空,它总是有目的地盯着什么地方或某个人、某样东西,郑欣爱认为伯妮思考的时间比人要多得多。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生活在一个假冒的躯壳里,郑欣爱却感到自己生发出了一种新鲜的感受。

  胰腺癌曾经毁掉了郑欣爱的胃口,端粒再生术后,胃口恢复了,在游轮上,郑欣爱胃口大涨,但直到遇到伯妮,她才感到食物的营养百分之百被身体吸收。郑欣爱胖了起来,渐渐超过正常的限度,变成一个胖女人,走在沙滩上,她和伯妮宛如真正的亲人。

  郑欣爱时隔久远地回忆起张光亮。张光亮也贪吃且胖,但丈夫的胃口只在工作繁忙时阶段性地暴涨,儿子失踪以后,他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来。有天晚上,他向郑欣爱商量抱养一个。那时他骨瘦如柴,说完话,期待地看着妻子,突兀的眼球在眼皮下簌簌滚转,郑欣爱感到恐怖,仿佛看到一个两百岁不死不灭的人。

  这一瞬间过去,张光亮的面目又恢复如常。

  心伤随时间淡化后,张光亮、郑欣爱的日子也回归到普通人的水准。赵梦鹤出走三年后,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儿子是否真的存在过,他怎么可能会姓“赵”?甚至于世界本身也令人怀疑,这样一个世界使赵梦鹤出生,又使赵梦鹤消失,而世界本身并不发生根本性的变动,它仅仅在郑欣爱眼中倾斜。

  郑欣爱最后一次邀请伯妮去游泳,伯妮的肚子胀鼓鼓的,怀着孕,划水时有些笨拙。它总是在这些方面奇怪地和郑欣爱保持一致,或者说郑欣爱和它保持一致,如今它行动不便,郑欣爱正巧也骨质疏松、肌肉僵硬,在水里坚持不了多久,两者都疲惫地爬上岸,气喘吁吁地休息。

  夜晚,郑欣爱洗完澡梳头,梳子带下一大把头发。镜子里的面孔还是三十出头,额角的老年斑也没有增加,可是郑欣爱听到自己呼吸的浊音,驱动肺叶要用不小的力气。她今天总共只吃了一片面包和半片菠萝。

  拿着酒瓶出门时,她在月光下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适应黑暗。好在路是走熟的。她摸摸索索地来到猪圈,推开栅门,叫了两声“伯妮”,母猪温柔的黑影挨了过来,潮热的猪鼻子嗅了嗅酒瓶,又拱进老朋友的手心打招呼。

  酒是岛民自酿的葡萄酒,度数较高,流进胃里刺激脆弱的胃黏膜,引起烧灼感和疼痛。

  郑欣爱想偎着伯妮,但并不顺利,常有它的儿女挤过来亲近母亲,它们基本上已接近成年猪的体型,生命力旺盛,动作灵活躁动,郑欣爱重返老花的眼睛看不分明,只感到温热丰厚的身体在周围涌动,把她手里的酒瓶撞得酒液四洒。这是一群温热的生命,郑欣爱伸着手,不知餍足地抚触着它们,与它们游戏,纵容它们舔舐她瓶中的酒。她终于感到,此刻如果要生一个孩子,她是愿意的。

  第二天早上,晴日照耀岛屿,猪圈里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亚洲女人死在了猪圈里,另一件是伯妮三度生产了,产下三头小猪。热烈的阳光把尸体都照暖了,猪崽吃过母乳,四处爬动,亚洲女人的躯壳成了它们天然的游乐场,它们在她的头发、胸腹、手脚间乱钻乱拱,倦了就睡在她的臂弯里。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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