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联合课堂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文字整理:吴娴

“丝绸朋克”科幻的想象与冒险
——关于梁清散长篇小说《新新新日报馆》的讨论
主持:詹玲

1.“丝绸朋克”的文类设定

  詹玲:我们今天读书会的讨论书目是《新新新日报馆》,这部作品有一部前作是《新新日报馆》,其副标题是“机械崛起”,而《新新新日报馆》同样有一个副标题“魔都暗影”。在讨论这本书前,如果大家看过其前作,就会更加有连贯性,两本书连起来看,会对作家的风格、叙事的完整性、整个小说的叙事背景等各方面有一个更清晰通透的了解。一听到“科幻”,大家可能会很自然地把科幻从其他文学类别中剥离出来,将它作为一个特殊的小众的门类去看。我一直主张不要把它单拎出来,我希望我们今天的讨论,并不是将这部小说放在科幻的门类下去讨论,尤其不是放在历史科幻门类,而是放到整个文学的大框架中。限定得太小,讨论就被局限了,这是一点。第二点,我们在谈的时候,还是要立足于两个方面,一是历史重构,第二是它的科学想象。第三点是所有文学都一定会去立足的点,就是“人”这一块。好,我们可以大致从这几个方面,来谈谈自己的想法。

  张楚悦:我想谈一下《新新新日报馆》与西方“蒸汽朋克”相比的异质性。我想从时间指向和科幻的存在形态两个方面谈论这个问题。

  詹玲:你是否可以先谈谈对西方“蒸汽朋克”的理解呢?

  张楚悦:“蒸汽朋克”是作为“赛博朋克”的变体而出现的科幻文学体裁,它主要以复古怀旧审美、技术想象、历史重构为特征。“蒸汽朋克”融合复古怀旧的元素,去表现当下社会年轻人追求标新立异的审美趣味的特质。

  首先,《新新新日报馆》所回溯的历史场域的特质与西方“蒸汽朋克”不同。西方的“蒸汽朋克”往往以历史中尚显先进的各类科学技术为书写对象,常在对困顿现实与晦暗未来感到无能为力之时,聚焦于过去的美好未来。但《新新新日报馆》的世界设定是晚清的中国,这样的历史面目往往呈现为科技落后导致的深重苦难。小说中涉及很多机器想象,比如河里沉睡的“铁爵爷”差分机、粗糙的乌篷船、燃烧着低劣硫磺燃料的蒸汽列车等,“前现代”的阴影并没有被蒸汽朋克所代表的理性光辉彻底祛魅,但是混沌之中昭示着开拓和躁动的力量。作者从一个新的维度去描摹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经验、痛苦和想象。此外,以往的西方科幻小说突破的常常是技术屏障和人伦准则,而《新新新日报馆》突破的是被重重话语所遮蔽,甚至一定程度上固化了的历史场域,从而丰富了我们对晚清的多维认知,赋予了晚清一种新的可能性。但要注意的是,晚清时中国处于“西方/东方”“传统/现代”等双重权力结构之中,其中势必涉及多元素的缝缀,如何让小说清晰展现不同元素的纠缠对立,十分考验作者的笔力。

  其次,《新新新日报馆》并未将技术作为组织文本架构和推动其运行的决定性力量,而让它只是以细节、元素的方式存在于小说中。技术想象只是美感和奇景的来源,历史背景才是真正具有实在意义的世界设定。正是晚清这一真实历史背景的存在,才使作家关于追求科技、刺激与变化的1908年的想象不至于太天马行空。小说中科幻想象的作用类似于补丁,其意义有待更深入的挖掘。不过基于小说的实验性以及晚清书写的先锋性,还有作者在创作谈中介绍的,自己十年来进取的锋芒和勇气,我认为《新新新日报馆》的写作是一种具有开创意义的尝试。以上是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詹玲:很好,楚悦给我们开了个很棒的头。大家以前有没有看过西方的“蒸汽朋克”作品?

  王澜汐:我看过《差分机》。我想谈谈与西方的“蒸汽朋克”叙事相比,《新新新日报馆》的同质性和特异性。首先在同质性方面,这部小说跟西方的“蒸汽朋克”都有对历史大幅度的陌生化处理。《新新新日报馆》把故事背景设置在清末,通过“梁启”和“谭四”个人化的冒险去观看上海。我认为文本中的晚清世界是一个异质化的现实,而我刚刚提到的《差分机》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回顾和怀念。《差分机》立足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技术现状,或者说技术与人的关系,去回望以前的维多利亚时代,具体写到了当时的工业革命、差分机的构想等等。它描写了社会繁荣进步下潜藏的危机,并以此进行剖析和反思,把这种教训应用于未来。

  詹玲:嗯,就是怀念维多利亚时代充满着科技乐观主义的工业革命的那种氛围。中国也有这种类似的小说,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称其为“丝绸朋克”,跟“蒸汽朋克”对应。“丝绸朋克”更能体现中国的文化特色。

  王澜汐:《差分机》和《新新新日报馆》两部作品都有科技伦理上的思考,比如它们都提到了环境污染问题,《差分机》还提到了政府监控的问题。

  将《新新新日报馆》与西方的“蒸汽朋克”作品对比,它们都穿插了大量过去时代的史料,再进行大幅度的陌生化,去还原以前的历史场景,例如上海的康定路在文本中就被还原成康脑托路。关于特异性,我觉得这部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丝绸朋克”的“丝绸”特质,也就是中国性的思考。这部作品设定的背景是在晚清,故事围绕赴美留学的“归国四杰”发生、展开。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科技是一种混沌的、半启蒙的状态,人们的理性精神也处于一种蒙昧状态,即使有西方现代文明的强力植入,也无法撼动古老东方帝国里暗含的某些晦涩幽暗的东西。例如小说中谈到“归国四杰”的梦想,上海是他们梦想诞生的摇篮,最后也是他们梦想消亡的坟墓。

2.家国情怀与文化反思

  闫东方:我来接着说。请大家翻到第148页,这里就展现出晚清科技相较当时的欧美国家十分落后的现实,以及对国家工业化、科技现代化前景的期待。这个小说有意思的地方,是提出了当时所谓的工业化、现代化是用什么样的力量实现的。为什么是由青帮实现的?答案就在这页:谷老板说他们四人有切实的计划,比大清国的洋务派还要务实,而且四位先生各有分工。

  我觉得对技术的反思是科幻小说很重要的主题之一。这篇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在反思是谁推动了技术的发展,提出可能是由一些完全不讲规则,甚至是破坏性的力量在推动技术的进步,比如小说中的青帮。刚才大家主要从中西“丝绸朋克”“蒸汽朋克”比较的角度出发,我还想从历史想象的角度理解这部作品,因为刚才詹老师也说要将它放在整个文学作品的场域中去看。去年李静睿发表的《慎余堂》也是书写从晚清到民国初年的历史阶段。这两部小说的同质性在于晚清历史叙事的共同点——民族危机感,并且危机感已经到了不堪重负、全民族皆有共识的阶段。而异质性则在于,作为科幻小说,这部小说对器物的创新持认同态度。

  这部小说还可以看作是一部侦探小说。小说一开始写了钟天文的死亡,查找钟天文的死因是推动小说发展的动力,这部作品更像科幻和侦探小说的结合。总而言之,我认为这部小说在历史叙述、真实性和人物塑造方面是有些欠缺的。《慎余堂》以四川自贡两个盐商家族的兴盛转衰折射一段历史,同时又以四川到北京的盐帮之路折射历史变化,此类历史书写才比较符合我们惯常的认识;而《新新新日报馆》的历史想象、历史书写让我有点不满足。当然,我也会反思科幻小说是不是应该放入单独的赛道去评价。但如果以文学性,以历史书写、历史想象的评价标准去看这篇小说的话,它的不足要大于它的优点。

  还有一点是小说的美学色彩很明显。我读的时候,觉得小说里许多描写都很有电影感,所有的服装、道具、场景都具有华丽的上海滩特色,像近些年电影、电视剧里所表现的上海滩。那么这种历史书写并不算写实的历史书写;历史书写当然可以有想象空间,但同样要有历史逻辑。这部小说对历史的折射度也不太够。

  詹玲:接着澜汐和东方讲的,在第148页,作家借谷老板的话,把背后操控的人和他们的目的讲出来了。那么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作家要这样设置?他设置这四个人的净社大佬身份,以及他们的实业救国行为,其目的何在?这些问题需要我们通过文本细读来完成。

  小说使用了侦探推理的叙事手法,很好。那么作者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法?另外,我们怎么看待文本中的科技?怎样的科学幻想才是读者理想的想象,才符合我们作为普通读者对科幻的“幻”的认知?这些也是我们可以去考虑的。

  闫东方:为什么要设置那四个人实业救国?在我看来,还是要回到本书的第148页,谷老板的这一段话是针对洋务派的,体现出他对当时清政府的批评和不满,即他觉得清政府统治阶层的不力、腐朽没落是导致国家陷入民族危机的根本原因。

  王澜汐: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梁启的辫子。梁启是留学归国的学生。我们都知道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文本的第175页也提到了此人)跟曾国藩、李鸿章共同推动了中国赴美留学政策的实行,这是清政府尝试挽救国家危机的政策之一。有一部纪录片《幼童》,描绘的正是那批留学生的经历,他们穿着清朝的服装、留着辫子,在外面受尽了白眼。那么,既然梁启接受过西方先进文明的洗礼,为什么还要留着辫子?

  詹玲:清朝建国时就提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在某种程度上辫子具有象征意义,它与清政府的权威性、政治话语紧密联系。“剪辫子”的行为是从辛亥革命开始的。梁启为什么要留辫子?这确实是我们值得讨论的问题。辫子涉及到民族、国家、政权等很多因素,历史上张勋留辫子,就有一种为清政府政权效忠、服务的意味。当没有更大的革命情势起来的时候,某一帮人再怎么反叛,也不可能对国家话语进行个人性的决断。辫子在当时就相当于一条不可触碰的政治线。我想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到美国受尽白眼,回国后依然留着辫子。

  俞禾:我想谈谈为什么作家赋予实业救国的人青帮身份。在以往历史中,当社会秩序处于混乱之际,帮派会趁机上位,填补社会秩序的空白。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是被外国人控制的上海租界,这些中国人在这里建立帮会,我觉得是在对秩序进行重构,也是为“沪上四君子”实现理想提供先决条件。

  王澜汐:之前东方师姐提到这部小说的科学想象不够,我想补充一点想法。小说刚开始描写划船比赛,美国人代表的是自然的一方,中国人代表的反而是机器的一方,我觉得作者是想用这种科技想象来表达一个想法:中国人可以熟练运用西方先进科技,在划船比赛上,努力实现赶超。因为在那个时代,大家普遍认为西方人更强壮,而作者就用这样的想象来实现赶超和自救;那些学生制造机器、获得实验数据,是企图打破这样的秩序,获得一种新的可能。

  沈梦:刚才同学们都提到历史化的叙事或想象,从这部小说可以看出,作者有着非常丰富的知识储备,可以将真实的历史事件与虚构的想象巧妙融合在一起,不会有违和感。作者还有一个特殊的写作习惯——“加括号”。这种形式在小说中经常出现,作者在行文的过程中会有意识地标明、注释一些历史名词与历史事件。我觉得这里涉及到一个阅读受众的问题:作者将小说的阅读受众定位于对晚清历史并不熟悉的读者,同时展现了其自身非常强烈的科普欲望。其中既有作者追求小说可读性的需求,也有他企图进行深层次的历史探源,即希望解释前因后果的书写目的。然而,这种“加括号”的注释行为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作品的流畅度。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突然强硬地插入一段解释性文字,很容易造成割裂感,影响阅读体验。如果以文下注的方式出现,会不会更好些?不要那么生硬地插入文本,这样会破坏整个文本的连贯性。

  闫东方: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在探讨《王能好》时也提过。这部小说里也有很多括号,越写到后面括号越多,这说明作者想阐释的东西很多,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可能有所欠缺,括号是作为一种补充说明的功能出现的。我觉得这方面还是要看作家处理语言的能力。

3.跨文体与大众化

  邓秀:我觉得从作者很喜欢使用括号可以看出,作者可能很喜欢寻找知识,具备一种考据的意识。比如说文本中揭发作家寂寥生抄袭那部分(第235页),通过查阅十年前的报纸,发现有文章和寂寥生的名作一模一样,然后验证了其抄袭的事实。后文写到去验证关于谷老板的事,也是通过去图书馆找资料的方式开展的。因此,我就感觉作者有采用考据方式进行推理的倾向。

  此外,这本书有很强的武侠色彩。比如辰正的燕青拳,以及主人公谭四、辰正、梁启他们身上存在着的某种武侠精神,一种讲义气、侠义的精神,同时荒江这个人物也有点侠女的味道。

  王澜汐:我觉得整部小说并不是按照文学文本的架构来书写的,它改编成电影会更好,我也注意到作者出售了影视版权。小说里的主人公们没有主次之分,每个人物的线索都是齐头并进,每个人物都是一个行动元。我觉得小说的人物设置特别像《名侦探柯南》,梁启的老板是一个佛系、昏庸的角色,梁启则是一个机智的侦探,还有侠客、天才少女以及天才少女的保镖等角色,都比较符号化和戏剧化,所以我觉得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会更受欢迎。

  沈梦:我看的时候也在笔记上标注了“武侠感”。比如说净社掌控青帮,就有各种有意思的仪式。梁启去青帮见“幕后之手”,对方摆了一个茶阵来迎接,虽然茶阵只是个幌子,但当时的气氛也是非常紧张,作者通过这种方式营造了浓厚的江湖气息。刚才楚悦提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是非常繁荣的,但是中国晚清时期就比较腐化堕落,处于即将面临崩溃的境地,包括签订了很多不平等条约,是一个比较屈辱的时期。我觉得这部小说展示了晚清是一个多元化的历史时期,当时国家机器控制的松动促进了各行各业的自由生长。南洋公学学生对机械的痴迷、净社内的暗潮汹涌、报社中的“鸡飞狗跳”、书场里精彩绝伦的表演都构成了广阔而生动的江湖画卷。

  闫东方:我觉得这种怀旧的想象、情调,源自新时期兴起的上海怀旧文学,像张爱玲小说的长盛不衰,王安忆的“《长恨歌》热”等等。二十一世纪初,这股怀旧浪潮到达高峰,而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它的余波。现在很多影视剧改编也受这种“怀旧风”影响。比如我们山西省的一个作家,他是交城人,他们那边有一个省级自然保护区,他的小说原本描写的也是山区矿场的风光,但这个小说被影视改编后就变成了上海滩的怀旧风格。这是一种潮流,但我觉得这也是存在问题的。这些东西看起来很漂亮,但是漂亮得千篇一律。

  沈梦:我觉得从文本可以看出,作者受日本动漫的影响还是很明显的,一些对话、空间的呈现,甚至人物的打斗,都非常“场景化”。而且,小说的人物刻画也具有符号化倾向,这是为了方便读者辨识人物身份所作的处理。一个身份符号就标志了一个形象,这种类似于动画、漫画或者游戏的人设,也是小说的一个特点。比如小说有许多戏剧性、场景化的对话,大家可以看第197页,我当时读的时候,觉得这里有几句台词都可以直接用日语念出来,是一种类似于“英雄主义”的发言,很容易就塑造出谭四的强者形象。

  张楚悦:我觉得小说正式开始前的“出场人物”介绍非常多余。在我看来,无论是纸质文学还是网络文学,人物形象都应该是通过情节树立的,而不是通过这样的前设设置好的。读者对小说中很多涉及空间地理关系的诸如康脑托路、洋泾浜桥、玉兰公馆等地点的位置关系并不明确,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读者在探案过程中的代入感。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认为可以在书中插入一幅当时的上海地图。刚才澜汐提到《新新新日报馆》的腰封上注有“售出影视版权,改编在即”的字样,我们也的确在小说中发现了很多具有电影感的情节,所以我认为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就有意识地使其向便于改编成影视剧的方向发展。基于此,我认为《新新新日报馆》只是IP产业链中的一环。我不否认刚才大家基于它作为文学存在而进行讨论的意义,但我认为小说十分鲜明地体现出作者将自己的写作看作IP产业一环的意识,这就导致了比起文本自洽等文学性因素,作家更关注小说作为IP产业的一环的工作,即售出与改编等商业性因素。作者在小说中刻意追求爽感,而忽略了侦探情节的逻辑自洽,小说存在主线和副线之间勾连不妥当的现象,我找到了几点。其一,钟天文的死看起来更多是一种自我感动,他用自己的死激励“沪上四杰”其他三人的举动,并没有改变净社解体的结局。其二,净社杀谷翮的原因也未交代,我认为范稀奇把他杀了挺无厘头的。

  郝龙敏:我很疑惑谷翮为什么要向荒江和梁启求救。小说中有“沪上四杰”,谷翮为什么不向其他三人求救,却向一个女孩和一个报人求救?他向梁启他们暗示他是“影子幼童”,并且想要借此向荒江及梁启求救,但他们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我感觉他应该向范稀奇的叔叔求救,他们是“沪上四杰”,钟天文的死就是为了唤醒“沪上四杰”去把上海建设成为他们所想的繁华世界。第148页说到他们比大清国的洋务派还要务实,四人各有分工,我感觉哪怕他们分裂了,但还是向他们求救更合理一点。但谷翮没有,反而向梁启去求救。

  张楚悦:而且这条线在后面断了,这部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断线。小说中的众多副线让我感觉到作者有很多想写的内容,但其中很多副线都与主线关联很小。

  俞禾: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小说的结尾比较匆忙,可谓草草收场。

  王澜汐:我想补充楚悦同学刚刚提到的,即小说向商业媚俗的方面。我读到第269页,钟一鸣跟谭四说:“你那位姓梁的挚友一脚踏进鬼门关了,难道大侠也不关心?”后面几个人就一起去营救他。在第321页荒江写了本书,“这都是些什么啊……一个书生和侠士的纠葛,之后还冒出一个从泰西来的英俊洋人?”几个男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给人一种刻意组cp的感觉。

  闫东方:如果我们不把小说放在文学圈内去讨论,而是把它放在IP的生产域中讨论,你可以说说它作为IP文本,本身的特点和不足在哪里吗?因为刚才你提到商业媚俗,作者可能在写作过程中就考虑改编,那如果将它作为IP产业链中的一环,应该怎样看待这部作品呢?

  俞禾:我认为《新新新日报馆》作为IP文本,算不上是严肃文学,它更具有网络文学的特点,即重故事情节而轻人物塑造。小说以探案为主线,衍生出其他支线,结构简单,通俗易懂。但小说主线结构的后半部分与前半部分相比,相对松散。前半部分,梁启对钟天文之死的调查引出净社、谭四、玉兰公会等一系列支线,但是后半部分,叙写净社的崩塌、钟天文死亡的真相及其自杀的原因,就显得比较草率。同时,作品以钟天文之死串联起整本小说,但是其死亡原因不足以支撑小说的整体架构。在小说中,钟天文想以自己的死激励同志们的斗志,让他们重拾理想,让一切回归正轨。这一类似模仿晚清“戊戌六君子”的行为本身便十分生硬,并且他的死亡除了引起梁启的报道,带来巡捕房和辰正的调查以外,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重视。可以说,若是没有梁启的执意调查,钟天文的死只会成为无数新闻中的一个,并且很快会被遗忘。在调查过程中,也没有那些曾经有此理想的人参与,这使得钟天文的死一开始便缺乏意义,而作者却在最后有意将其拔高。小说以此作为支撑全文的线索,在揭开人物曾经理想的层面有其合理性,但作为人物最初行为的动力和事件的推动力,却存在问题。

  张楚悦:不论是把小说放在文学圈,还是作为IP的一环,其实探讨的都是意义的生成模式。但我们除了进行文本分析外,还要比以往更加注意文本外的因素。有了改编的因素及其他媒介介入后,意义的生成模式会发生改变。基于此,我们必须要考虑媒介的变迁与读者接受方式的转变。在改编或IP产业发展的语境下,最重要的一点是,读者和文本、作者是平等的,读者有权利发挥自己的力量与作者交流,从而让作者意识到他本来要达到或者自认为达到,但在读者看来并未达到的情况,甚至改变作者的一些想法。与文本中心的阐释不同,在IP语境中,读者有机会、有权利介入文本,与作者形成对话,这样才能真正形成交互。因此,如果将文本作为IP产业的一环,就要挖掘综合、全面的意义生产模式。

  詹玲:我们不要把它看成科幻,看成网络文学,也不要把它看成纯文学,就把它看作是文学本身。我们就文学来谈文学,不要进行科幻、网络文学的设定,也不用探讨应该是怎样。从这个角度我们再去看这部小说本身,无论是刚才讲的文本有漏洞,还是没有漏洞,或者能否自圆其说,都应基于文本本身去考虑,不要考虑外围的东西。

  俞禾:小说中有许多悬念没有解开,如神秘的过身客、玉兰公馆等,这些悬念体现了作者在有意识地为他下一部同系列小说做铺垫,但是对于《新新新日报馆》来说,就显得有些突兀,其中玉兰公馆的这条支线最为生硬,若将其删去,不会对情节有太大的影响。这种增加冗余支线的写法,有故弄玄虚之嫌,也破坏了小说结构的紧凑性。

  詹玲:但如果作者有写第三部的打算,这个线索就必须存在。我们只能向作家求证一下是否有写第三部的打算,玉兰公会是否会在第三部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作家说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可以和他讲这一情节是比较多余的;如果他后面确实继续写作,可以说我们的讨论印证了作家后续的写作计划。

  沈梦:关于场景化描写,我觉得作者喜欢用大量的细节去堆砌,他想用细节去呈现尽量完整的场景,让读者从这些场景中得到更丰富的线索。

  闫东方:比如说第145页:“张园还是那个样子,大门前排着等待拍照留念的长队……”

  沈梦:比如说第60页,“发电厂里没有开启宝贵的电气灯,全靠从高处几扇玻璃窗投射进来的几束黄光柱照明……”作者对梁启瞬间看到的场景进行了很细节的描绘,他想让读者一下子就在脑海中形成一个全景化的呈现,让读者的眼光跟着人物而行动。

  王澜汐:第281页,“突如其来的一刀,让李珏双眼暴突,喉咙里却痛苦得发不出声响,全身从颤抖变成抽搐,被绑住的双手用力扭动,腕上的麻绳发出吱吱的声音。”作者描写李珏被捅死的这一段也是挺场景化,挺有动漫色彩的。

  袁荣新:我觉得这种场景描写任谁都是缺乏经验的,即使卡夫卡写刀片穿插到自己的心脏,然后片片肉飞出来,这样的描写也是想象的。这种场景描写很难经验化。

  俞禾:关于老师所提到的小说场景描写的特点,我认为作者的这种写法与郭敬明十分相似。郭敬明前期的两部小说——《幻城》和《爵迹》,都对日本动漫有所借鉴,若将郭敬明所有堆砌的文字全部去掉,会发现梁清散和郭敬明的作品在场面的设置和笔法上有很多相似处。而且该系列第一部小说中的楔子和郭敬明《幻城》的楔子十分相似,只不过郭敬明更加堆砌词藻。这可能是由于他们都受到日本动漫的影响,郭敬明的作品借鉴了日本动漫的情节、结构、场景、人物设定等,梁清散则受到日本动漫视觉画面的熏陶。

  詹玲:我们确实可以说作者受到日本动漫的影响,但是否可以说这就成为了小说的缺陷?其实洪治纲老师这段时间包括前两年一直都在研究跨文体,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一个跨文体的实验:小说、动漫元素、电视元素等介入之后,必然会改变原有的传统小说的形式。在这方面我们首先要有一个概念,无论哪种文体,它始终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

  邓秀:说到书中的场景,我觉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激战”这个章节。这个章节描绘了雨果、谭四和辰正去净社救梁启,雨果戴着电击拳套以一敌百的场景太有画面感了。同时,这里作者将雨果打斗的场面与谭四辰正打斗的场面用平行蒙太奇的方式交替组接,两个场景同时进行,随意切换,使得场面描写十分紧凑和激烈。

  詹玲:好的,很有画面感。其他方面有没有同学想再讲讲?

4.历史的重构与戏仿

  钟依菲:小说人物的名字,一个叫梁启,一个叫谭四,显然是作者对应着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而取,我觉得具有一种“戏拟”的色彩,也是对小说中晚清背景的消解,对历史严肃性的消解。

  袁荣新:具有戏谑的效果。原先历史上两个沉重的政治人物,现在在这里探案,他们的重量下降了,消解了政治因素。作者建构个人化的探案,具有重构日常生活的意识。

  俞禾:我认为他在赋予历史道路另一种可能。梁启超和谭嗣同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梁启超在1898年中日甲午战争战败之后,发动“公车上书”,拉开“百日维新”的序幕,为实现维新变法而奋斗。谭嗣同同样为“百日维新”做出很大的贡献,并在变法失败后英勇就义。在1898年的“百日维新”中,梁启超和谭嗣同的身份是参与者、组织者,而《新新新日报馆》把故事发生的时间设置在了1908年,同样面对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同样是具有实现中国富强的理想,与历史上的梁启超和谭嗣同相对应的小说人物梁启和谭四不再是参与者,而成为了旁观者,由此形成了视角和身份的转换,但变法的结果依旧是失败。相对于历史上的维新变法,作者这一次选择了实业救国以及与其配套的支撑实业发展的组织性力量相辅相成的道路,这条道路是历史上的梁、谭没有重视的,他们的重心放在了上层政治体制的改革中。同时,历史上的洋务派更重视“器物”层面,对扶持实业的体制并没有做出太大的改革。梁启等将“洋务派”和“维新派”两条道路中的有益部分进行吸收和融合,在民间进行这一新道路的尝试。因此,“青帮”对应的便是扶持实业的组织性力量,“沪上四君子”既是这个组织的构建者、组织者,又是实业者。同时,1898年到1908年是慈禧太后掌权的最后十年,“维新变法”失败的最直接原因是袁世凯的背叛和慈禧太后的介入。小说选择在1908年,即慈禧太后掌权的最后一年作为切入点,让梁启和谭四揭示“沪上四君子”为理想所做的努力,有一种跨越时空的见证感。

  詹玲:我觉得关于这两个时间点,你讲得非常好。从刚才讲的谭四、梁启两个人的名字入手,我们看到1898年的改革是精英式的、充满着启蒙话语的,无论是梁启超还是谭嗣同,他们都是以精英知识分子的身份去进行一个宏阔的救国行动。小说中的人物跟他们对应,成为了历史的旁观者,他们十年之后再去看这些人,其中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是“影子幼童”的设定,他们跟幼童的官方身份相对,是隐匿在地下的,所以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民间的力量,但尽管是民间,这些幼童依然是知识分子,哪怕他们不是正式的。所以这些“影子幼童”还是采取实业救国等方式,其行动的整个方向和梁启超、谭嗣同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着一致性的;包括在操作方式上,其实也有一致性,只不过他们依然没完成梁启超谭嗣同等明面上、高高在上的精英位置上的救国行动。那么,依然没完成的原因在于什么?

  俞禾:缺乏民间、民众基础。有点像作者觉得以前的梁启超跟谭嗣同不知道失败的原因,那么现在让他们转换视角,让他们自己去看他们原先的失败,去了解失败的原因。

  闫东方:我觉得这还是一个比较表面的“戏仿”,并没达到反思历史上康梁变法的深度。历史上对慈禧、袁世凯这些人物的评价是多样的,不仅仅是我们通过大众通识性的历史书学到的那些,而作者自身也做不到这样的一个深度评价和反思,所以我觉得他取这个名字还是出于一种“戏仿”,他确实在消解那种历史的严肃性。

  詹玲:叙事特色方面,大家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讲讲的?

  袁荣新:我觉得大家可能都忘了一个美国的小伙子——雨果。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叫马克·吐温,现实中的马克·吐温有一部小说叫《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讲的是黑人和白人在船上度过一场逃亡。小说第117页的这章也是讲谭四和美国小伙子雨果的一场水上冒险,展现出了一种兄弟情。

  张楚悦:小说结尾描写的地下铁路的建造可以体现作者建造新世界的愿望,当然,这个新世界目前尚处于萌芽状态。净社崩塌的结局则体现了旧世界的被埋葬。而旧世界的被埋葬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国家宏观话语下的历史,另一部分是散落在民间的、被大历史所遮蔽的小历史。作者通过“影子幼童”的塑造,引导读者去发现后一种历史形态,即被遗忘的小历史。小说中所提到的“影子幼童”只有谷翮和康揆,其实还存在若干其他人。作者通过“影子幼童”的塑造提示读者,历史既包括大众所熟知的主流的历史,也包括被我们所遗忘的民间史。基于此,“影子幼童”的塑造及其引发的思考,包含着“新历史主义”的思想,也就是相对于为人熟知的宏大历史另一面的民间史,我认为这也是“影子幼童”的塑造所包含的隐喻意义。

  詹雯慧:我看这本书,比较感兴趣的是它的时间结构。我们很明显地感觉到,它打破了线性叙述结构,并用之前同学提到的蒙太奇手法加以叙述,这种类似于电影剪辑的破碎与凌乱,是需要读者进行重读梳理的。这或许和之前同学和老师提到的作者在日本的经历相关,这种动漫感引起了我对科幻小说的关注和思考。另外,我发现虽然这本书将历史、科幻、推理融于一体,但它的时态却是清晰明了的现在时,这打造出一种现场感,使读者身临其境,促进了读者与作者、作品更深一步的交流。

  俞禾:老师,我有一个疑惑。这本小说被称为科幻小说,但科幻只是作为其中一个附属元素,并不处于十分重要的地位,甚至作者在有些情节插入的科幻元素,诸如谭四的各种测试,有生搬硬套之嫌。科幻不构成整个小说世界,仅仅是作为查案的线索和工具。而科幻小说,无论是软科幻还是硬科幻,都要在科幻的背景下进行书写。从这一方面来看,《新新新日报馆》更像是一篇晚清探案小说缝缀了科幻元素,接近于轻科幻的探案小说,而非真正的科幻小说。

  詹玲:很多的科幻小说都会把侦探手法运用到作品中,这是科幻小说写作比较常用的一种技巧。因为科幻作品涉及到的科学知识、科学原理具有枯燥性,所以仅仅加上想象的故事是不够的,很难去结构好科幻的故事,而侦探推理的融入,一方面可以增加科幻小说的吸引力,让读者产生兴趣,从而让其潜移默化地习得里面的科学知识;这也是科幻小说天然和其他小说不一样的地方,它必须要让读者产生兴趣,读者才能进入小说中,这样,侦探的手法就很重要。另一方面,侦探推理是一种推理的方式,具有一定的科学性、逻辑性,它跟科幻的文类是天然相合的,这就是为什么科幻小说通常都喜欢融入侦探手法。

  徐千千:小说副线中的一些细节及桥段让人眼前一亮。例如女说书人妙卿说书的段子,还有少女科幻作家荒江与传统说书人妙卿的奇妙情谊,以及小说中“鸳鸯蝴蝶派”小说的连载等等,都像糖豆般点缀在这段宏大的晚清历史里面。还有故事中一些同人的昵称命名,比如雨果不是维克多·雨果,而是雨果·根斯巴克(科幻小说“雨果奖”以他的名字命名),书中他是凡尔纳的书迷,正效仿《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情节进行环球旅行。这些都让人眼前一亮,理解作家的用意后可以会心一笑。

  詹玲:这其实具有很强的科幻同人文性质。荒江这个名字可以对应“荒江钓叟”,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是中国第一篇月球殖民地小说。还有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雨果·根斯巴克、谭四等化名,都涉及到科幻的同人性。科幻作家很喜欢添加多种元素,其所带来的效果非科幻迷、非科幻同人文迷的人无法完全看懂,只有看懂的人才会会心一笑。其实它带有典型的圈子文化的特点,我以前也讲到过。

  以上我们从“丝绸朋克”的文类设定,小说主题蕴涵的家国情怀及文化反思,小说叙事形式的跨文体与大众化,历史的重构与戏仿等方面,对梁清散的《新新新日报馆》进行了较深入、细致的讨论,感谢大家认真、有创见的发言。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谢谢各位。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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