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张英访谈
我在电影上的力量还没完全使出来(中)
——专访张艺谋 张艺谋、张英
张英

         《山楂树之恋》:源于张艺谋的“知青”情结

  “我就想拍一部朴素、简单的电影。”

  和用“加法”拍的电影《三枪拍案惊奇》不同,用“减法”的《山楂树之恋》在上映前,早早地开了专家研讨会,放了媒体场。这回,围绕张艺谋的不再是那么多的批评,而是专家的掌声和肯定。

  有过“知青”经历的张艺谋,在小说《山楂树之恋》里看到了自己过去亲历的生活,还有伤感的爱情。看到小说最后,老三因白血病死去,静秋泪如雨下、放声大哭,五十八岁的张艺谋落泪了。

  张艺谋接收了尹丽川、顾小白、阿美写的剧本,又请来了天津作家肖克凡做拍摄剧本编剧,对原有剧本进行修改。接受张英专访时,张艺谋反复抱怨没有好剧本:“从拍第一部电影到现在,我十分之七的工作花在剧本上,十分之三的力量花在导演上。我现在的梦想是能够有好剧本,把90%的精力花在导演工作上。”

  两个演员也找得不容易。当时,演“静秋”的周冬雨,是以文艺特色见长的河北石家庄第十二中学高三年级学生,在南京艺术学院舞蹈专业考试现场被剧组人员发现,因眼睛纯净、笑容甜美入选;演“老三”的扮演者窦骁,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大二学生,原籍西安,在加拿大成长,是剧组人员在北京电影学院直接挑中的。

  在《三枪拍案惊奇》当剪辑师的、张艺谋的女儿张末,是《山楂树之恋》的第四副导演。“她是纽约大学电影学院五十年来第一个提前毕业的硕士研究生。”虽然不肯让女儿接受媒体采访,张艺谋很为女儿骄傲和自豪。因《山楂树之恋》也在海外发行,张末还负责了电影英文字幕的翻译工作。

  

电影和小说是两种艺术

  张英:你为什么不让女儿接受采访?

  张艺谋:其实我根本不想让女儿曝光,我不想让女儿浮到水面上,我也不想干扰她。其实关于她的话题媒体几乎每一次都会问到,我基本上都是化解掉的。我没听我女儿说过她要接受采访,因为她是成年人,我也不能代替她。她是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导演系五十年来第一个提前毕业的硕士生,这次她的同班同学到我们组里来实习,都还没毕业,她是第一个提前毕业的,还是很优秀的。

  张英:作为年轻导演,也应该更多到前台来啊!

  张艺谋:但是看我女儿自己吧。我认为她是不想像我一样,不想像我这么卖命。我知道电影里有她名字的三个字幕,一个是“现场剪接”,这是她的工作;第二个是“英文字幕”,这个也是她的工作;第三个是“副导演组”,她是在我们正式的副导演的后头的。我们正式有四个导演,后来有一个副导演组,她并不是执行导演。执行导演的地位很高,执行导演就是导演不在就她做,我们一直还没有一个执行导演。

  张英:你在意《山楂树之恋》观众的反应吗?

  张艺谋:像《山楂树之恋》,前期看过电影的人都是媒体朋友和一些有话语权的评论人。我觉得知识分子界或者文化界还真的不是观众,所以我很想知道观众的反应,因为电影观众都是年轻人。当然,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仍旧不觉得我选择错误,那只是给我们中国电影现状和市场现状的一个反馈。

  理论上我想应该能接受。首先,喜欢小说《山楂树之恋》的读者,你不知道他们的年龄有多大,你也无法统计,不知道。《山楂树之恋》的小说粉丝是不是去看电影,也不知道。总之像大城市、小城市,我觉得观影群体过于庞大,年轻人的群体很大,二三亿人,这个不知道。

  你要想听或者想看普通观众的反应,喜剧电影或悲剧电影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一般电影看不出来,你只有化装或者是戴个帽子在观众当中,才能感受到那种磁场。灯亮了你就直接走,不然会被人认出来。你更不可能去问:你觉得怎么样?真正的标准还是在心里头,甚至无法用票房做一个百分之百的标准,你说对不对?

  因为观众还有这样一种心态,你麦克风伸到嘴前的时候、摄像机对着的时候,他会修正一些东西,这个是本能的。所以,实实在在的内心想法是不是可以在网络上发现呢?我觉得也未必,因为我们面对的群体太庞大了。

  好莱坞的观众预测我倒参加过。《英雄》我参加过,当然这种预测欧洲导演不屑一顾,但是相对比较科学:打分、拉人、分区、留下人座谈,我参加过全过程,倒也很有意思。

  张英:这就涉及到年轻人适应不适应这种爱情观。

  张艺谋:爱情观未必,内心深处有很多共通的情感,这个是真的。比如说无论是什么外部的条件,我相信如果是初恋,还应该是纯洁的,就算在信息社会,他知道恋爱全套的流程,如果是初恋的话,他第一次还是会心跳。无论怎么样,这些部分我相信还是会有共鸣。当然这是我的判断,他们倒不一定去了解那个时代,因为时代已经隔得很久远了。

  张英:原作者艾米对电影不太满意。

  张艺谋:那个是每个人的见解不同,你一定要说把它拍到什么程度才满意,那是不同的见解而已。

  我合作的大作家不是一个,从莫言开始,苏童、余华等,哪一个作家不大?我们都非常地理解和信任彼此,他们知道这是另一次创作,他们知道它跟文学是不同的,形散意不散就可以了,甚至有时候你形也散了、意也散了他们都理解,他们认为这是另一个艺术范畴。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艾米这样的作者,有一点我觉得她的反应不太好。当我决定用奚美娟、吕丽萍、孙海英、李雪健这些资深演员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他们演什么角色,她就对这些演员本身的长相乃至气质进行评价,这一点我觉得不好。这些演员都是我非常尊重的演员,是资深演员,是好演员。你想象中他妈妈、他爸爸是什么样,如果不一样,你也别在那嘲讽演员;你可以去嘲讽张艺谋的选角。

  我现在就不再去评价艾米喜欢不喜欢、满意不满意,我只是说,作为原作者,如果想让自己的作品满意,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永远别卖版权;第二,你自己当导演,要不然你不可能满意。

《山楂树之恋》和武侠片

  张英:你拍电影、选题材,越来越随心所欲了。

  张艺谋:对,我的电影都是先有故事,给了我感觉,然后再去设定它的风格。《三枪拍案惊奇》也是这样子。这个作品拿过来之后我很喜欢,其实第一次谈的是一个很酷的样子,很冷峻,很像原作的风格,但是我不满足,那就是一个拷贝版了。我觉得什么东西是原作者最不认识的,就像你拿我的《红高粱》去翻拍,你就翻成一个非洲《红高粱》,也没啥。什么叫“最不认识”?嬉闹剧,加嬉闹剧的元素会不认识。刚好那时候小沈阳也很火,这都对上了,所以这只是作为一种形式而言。

  我认为《三枪拍案惊奇》的反应,观众最后把它放大了很多,把不满、缺点放大了许多。这种反应的背后也很复杂,大概还有一种情绪,包括圈里头、同行,因为奥运会都说好,天大的一个花环戴我头上,好不容易露一个破绽,人人都发言。

  坦率来说,我自己还是积累了很多创作经验的,其实我也没想到,在奥运会之后,普通老百姓对我拍《三枪拍案惊奇》这样的类型电影他们也没有准备,而且很多人都批评,认为不该拍。我说这也是我的第一部类型电影。我说我是一个普通导演,看来我要做一个普通导演还不好办。当然,我还是不想把自己伟大化、隆重化,把自己架在那里,那只是说我明白了,大家有这样的情况,那好,我下一次选择题材的时候慎重一点。

  但后来大家又说到类型化电影的时候,我说这就是一个矛盾,类型电影需要反复地去探索,我说我刚探索一下,你们就把我吓回来了。我就得做严肃的、人文的,嬉闹这种类型就把我给吓回来了。因为这种嬉闹,说心里话,它和庸俗只隔着一张纸,它是最容易被冠上庸俗的帽子的,因为知识分子要求的嬉闹多高级啊!嬉闹完了含泪还要思考,还是大问题、还不是小问题,不是一点机智就行了,这个特别难,让嬉闹完了之后人人翘大拇指,这个很难得。而且还有那么多嬉闹的点,各个都要棒,这个特别难。所以,我认为它们真的是隔一张纸,我尝试之后,看到大家的反响,我就知难而退,其实我是很想以后继续尝试这种类型。谁是天才?不是的,我们都是不同的类型去尝试,然后做了积累。所以,《三枪拍案惊奇》,它的缺点被放得很大,放大到已经不是电影本身的东西了。

  张英:从《英雄》《十面埋伏》到《满城尽带黄金甲》,你每一部电影的野心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奥运会这个东西当然看得更清楚了,如果《山楂树之恋》有野心的话,它是在哪里?

  张艺谋:其实没有什么野心,拍那些戏从来没有野心,我只是想尝试,因为这个时代到了,像我这样的导演尝试拍一些商业电影,我觉得完全可以,我只是去尝试。说心里话,我的野心就是一步一步做大,所以大家都认为是深思熟虑,看准的,自我安排,自我造型,自我去塑造形象,这些都不是。

  简单来说,我是武侠小说迷,这是中学时期偷偷看武侠小说培养的,然后我早就想拍武侠片,后来就搞了一个《英雄》。搞了一个《英雄》我还是按照我的老方法,就跟《红高粱》一样从文学中来,所以金庸的、梁羽生的、古龙的看一大堆,最后发现都被港台拍过的,拍烂了。没有办法,就找了几个人大家攒,剧本攒了差不多一年多,攒一个样出来了,李安的《卧虎藏龙》横空出世;后来说算了,放弃,又觉得这是自己的心血,然后又拍。

  其实《英雄》一开始是一个正常的小制作,因为我请《卧虎藏龙》的江志强来做投资。《卧虎藏龙》当年的海外市场很了不起,但是它没有挣到钱,因为它卖断给了哥伦比亚。因为当时大家没有信心,李安也没有信心,拍了一半没钱了,他基本上就是一次性地卖给哥伦比亚。哥伦比亚赚了大钱,江志强没有赚到钱,但是他看到《卧虎藏龙》在海外打开的市场局面,他来找我拍武侠片。所以我请江志强来做老板,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他当然是觉得要把《卧虎藏龙》的损失在这儿拿回来的。他也看到了《英雄》的机会,他是一个很好的商人。所以他就跟我说,导演,要不要李连杰?李连杰,那多少钱?可以,没有问题,要不要找张曼玉?这得多少钱?我都没想过连配角都是甄子丹,这些我都没有想过,这得多少钱的片酬?他说没有问题,现在的市场很好,可以,他要投。就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大片,有了这些大腕,当年身价最高的都愿意来,当然也是看我的面子,我当然就要一千人了,当然就是大场面了,要配合了,就不能只是大陆演员了,哗哗地又改故事,就一步一步这么来了,就突然出了一个所谓的大片的时代到来了,其实也是巧合。

  迄今为止,《英雄》都是我卖得最好的电影。在海外市场,就是因为《卧虎藏龙》打开一个很大的海外市场,中国的古装武侠片,《英雄》结果还提了奥斯卡,这个很好玩。接着是失败,因为这个完了之后市场冷淡的,老板告诉我这个市场太难得了,应该多拍几部,把这个市场弄热,我觉得有道理。那个老板告诉我说,你不拍谁拍?要把市场搞热。后来李安跑去拍美剧了,拍得不沾光,然后又去拍一个小制作电影了。我想也好,我练手,而且我是一个武侠迷,我觉得还不过瘾,就再来。其实就是没有特别设计,但是迅速地这个市场就下去了,《满城尽带黄金甲》是最后一部了,因为光有一个张艺谋不够。所以,当大家一窝蜂地上了好多部,在市场上卖,也都卖得不错,趁机赚一把钱。外国人不是傻瓜,最后发现还是老一套,中国风就吹过去了。

古装片和奥斯卡

  张英:你还会拍古装片吗?

  张艺谋:现在古装市场在世界行情并不看好,市场其实是严峻的,别的项目还不要。我不相信在海外能卖得好,都是卖给一些老客户,又回到《卧虎藏龙》以前的局面了。

  像《山楂树之恋》这种文艺片是我的老品牌,我在五大洲有许多定期买我电影的,他们都买了二十多年了还继续买。是文艺片,他都还买,这一点我比其他导演强一点,有固定客户,但是它也不是一个大收成。

  《英雄》是卖得最好的。他们说史上有三个用英文打字幕的电影,我们是前三名。第一名是《卧虎藏龙》,全世界不讲英文打字幕的,包括法国、意大利。第二个是《美丽人生》。第三个就是《英雄》,这是我的最高纪录,但是现在都过去了,又回到原来了。

  所以我说很多东西不是设计的,是我自己过瘾。我现在还没有过够瘾,因为这三部戏拍了之后,我自己觉得有两个问题还没有过瘾,一个是我没有一个好剧本,我都是自己攒的,实在没有办法拿《雷雨》来改编,都是我自己攒的。我觉得不行,但是我又不能回去找金庸、古龙,这些都已经是拍烂的,没有办法弄,而且没有一个好的武侠小说给我,没有好的故事。如果我有好故事,有思想性的大伙儿还会说什么?

  第二个不过瘾就是,打的演员都偏老,年轻的能不能上来?敢不敢做尝试?中国还是有很多好的功夫演员,不是甄子丹,不是李连杰,能不能有新人?我想冒这个险,这个险比文艺片还大,但是我想冒这个险。我知道那一定要有一个好故事,好得不得了的故事你才敢冒这个险,要不然你跟它一块砸。因为现在市场退回去了,你要再起来可不是很容易的。所以,吴宇森的《赤壁》在海外卖得并不是很好,后来的这些古装片都卖得并不是很好。

  张英:《山楂树之恋》也要冲奥斯卡?

  张艺谋:这个不是我们说的,是媒体说的,因为首先是电影局提名。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是媒体先把这个话题挑起,然后又不断地问每个导演,问每个当时有作品的导演:你要不要冲奥斯卡,你怎么想的?是媒体把这个事情做成一个季节话题,弄得大家都得回答,于是导演们要么装清高,要么装不屑,要么环顾左右而言他。

  我个人认为,真的不是导演们朝思暮想、到了这个季节就做这个梦的,我相信大部分导演都不是。奥斯卡外语片的评选规则,媒体其实说得很少,老百姓不清楚。它有五千位到七千位奥斯卡会员在职的,理论上都可以评选五部外语片,但是外语片有一个规定,必须看全五部才可以投票,而美国人一般对外语片是不感兴趣的。他们自认为就是世界,他们不太关心外国。所以我自己感觉,这五千人到七千人里头大约只有一千人去关心外语片。他要把五部全部看过,才可以投票,有一部没看他就不投票。美国人很诚实,他没有资格他就不投。比如说这一千人里头大部分都是退休的人,没事干的他们就去看外国电影,每一年有多少人看五部外语片?很多人很忙,他在外头拍戏,他先看自己的电影,每一年有多少个人?这是一个秘密。

  我就见过当年奥斯卡我们的发行公司,拿了一个很不好的外语片,没人看的外语片,拿那个碟给几十个评委的家里送,让人家看。我当时不明白,我说为什么让他们看这个?他们这些人是很喜欢我们这种电影的,可是他要看全,这一部他没有看,不够五部;他没看就不能投我们的票,所以赶紧让他们看这个。你看这个有趣吧?

  张英:拿了一些坏片给别人。

  张艺谋:对,因为那五部奥斯卡提名的有一两部是大家最不爱看的,没啥意思的。因为你喜欢我这个电影,可是你那一部没看,你的这一票没用。所以,我觉得这些评委投票数字的保密和他们有兴趣看五部外语片等等,是完全不可得知的;它不像老百姓讲的或者媒体上讲的,你想办法拍一个什么题材奥斯卡一定喜欢。奥斯卡是谁,一定喜欢?它是多少人看这五部外语片,它是什么情况?何况你还真不能碰上一部“二战”题材的或者是讲犹太人故事的,你碰上你死定了。李安那一年如果碰上,《卧虎藏龙》还不一定能上呢!因为那种题材是百发百中的,评委都是老头老太太,他们有这个情结。

  所以有许多这样的细节、规则,我个人的看法是,你一听到头就大了,你基本上是不可能对准这个目标前进、冲锋,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你是比较可笑的,除非你挺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在做这个事情。原则上我觉得导演们都知道这些规则,没有不清楚的,所以心里话,它不是一个可以看到的目标。这些点都要撞上,你才会有《卧虎藏龙》那样得了四个奖,才会有那样辉煌的成就,这一点我还是佩服李安的。他不光是撞了大运,而且他也有质量,这是一切内因、外因、各种条件全部到那里,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运到那里”“命到那里”,这个事情怎么让咱们去运筹、筹划?

剧本荒和广场艺术

  张英:你经常抱怨剧本荒,你的创作团队呢?

  张艺谋:我是一个善于用画面讲故事的人,我是一个导演的材料,包括发现演员,但我真不是一个编剧的材料,我更不是一个作家的材料,所以我就总是说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很低很低,但是也很难实现,我的梦想是某一天碰到一个题材一个剧本,我基本上用一两个月的调整就可以开拍了,我把90%的精力花在导演工作上,可是我没有遇到。

  我从拍第一部电影到现在,十分之七的工作花在剧本上,十分之三的力量花在导演上,这就是我一直不甘心的原因。我真的是十分之七的力量花在剧本上,可是我不是一个文学家,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每次最后的几个月下来就剩十分之三的力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我特别不甘心,我能不能在未来十年或者十五年身体好的时候,能碰到一个让我有十分之九的力量花在导演工作上的剧本?

  好剧本是什么?“三性五意”都有了,娱乐性、思想性、艺术性,这就是好剧本了。甭管什么题材,过去现在将来都可以。有很多人给你推荐故事,那故事一看得花三年搞出来;只是想法不行,要有现成的剧本。我知道好歹,我也知道自己几两重,我到现在都认为我的力量没有完全使出来。

  张英:在电影创作外,从《图兰朵》开始,大型广场艺术创作,你也有一个系列了,这些大型广场艺术表演,你觉得自己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张艺谋: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一种经验的积累吧。你现在可以看作,好像那些东西都是在为奥运会做一个经验积累,但是谁也不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多元化发展的,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当电影导演当得好好的,人家意大利人跑来让我导《图兰朵》,我一开始还拒绝了。后来,找几个评委给我做工作,我一看不错,就接受了。其实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很简单的,意大利歌剧有这个传统,就是找很多电影导演来导。我当时就觉得很惊讶,怎么让一个电影导演导歌剧?完全不懂。他们说你不懂就对了,那好,我就觉得人家让我去弄新鲜去了,我去了就按我的意思,在那里半懂不懂就开始做了。

  十几年前从那开的头。开完头之后,好像还不错,在西方反应很不错,然后接着继续让我导这些东西。然后是中央芭蕾舞团赵汝蘅团长让我去导芭蕾舞,甚至让我自己去找一个题材,我说那不然就把我们的电影改一改、弄一弄就算了,别新写剧本,我自己写的剧本等类似于这样的活动。

  后来,大型视景演出,好像有一点“滚雪球”的样子,然后就变成,别人认为这个导演好像可以做一点这样的事情,这种事的机会就找你来了,都不是刻意的。但是现在想起来,我自己这些经历其实做了很好的实战锻炼,就是大型化、广场化、剧场化、舞台化的表演和制作的经验,对我做奥运开幕式的工作特别有用。你也就不用去转换观念,你很明白应该往什么方向走。

  张英:有人看了歌剧《图兰朵》,在西方人的意识里,中国的审美往往是特别繁杂的东西,你的《图兰朵》前身跟奥运会一样,是一个“删繁就简”的过程吗?

  张艺谋:一个是删繁就简,一个是我当时想在色彩上强调华丽感,因为看了几版《图兰朵》,导演普契尼没来过中国,他想象中写的中国就是有一点诡异,故事本身的选择上也有一点诡异。他没写完,他写完还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所以,很多西方导演导《图兰朵》就是那种调子,很诡异的,是他们想象中的东方的神秘古国。

  我当时导的时候就想发力一下,所以我就弄得特别华丽,也借鉴了京剧的很多手法、京剧的色彩,弄得满台特别华丽、热闹,弄得有点猛。所以那时候意大利人评论,《图兰朵》刚演完,他就说张艺谋提着颜料桶往观众身上倒。他就这么说,意思是说华丽得不行。我原先觉得,我就反反你们,你们老是把中国弄成黑调子。我就看过一个黑色的《图兰朵》,舞台上全是黑的,灯也是,低低的调子,很省电,打一点点光,歌剧竟然打那种很省电的光。打一点,我觉得有品位。你想纯黑的《图兰朵》我都见过。

  所以,我当时完全是为了反他们。因为我在制作的时候,当时意大利的灯光师还有很多人告诫我说,这个可要小心,现在欧洲舞台上很时髦这种低调子,很时髦这种暗黑色,他们就劝我要小心。我当时就不管了,十几年前根本就不管,反正我就一锤子买卖。我根本不懂,你就让我来弄歌剧,还不按我的意思弄。而且我那时候也觉得,你们把舞台弄得黑不溜秋的,暗暗的,我要变一下,艺术上反一下。

  谁知道那一次还好评如潮,我估计他们是看着新鲜。还有一个,人家也不太好批评,为什么?在我之前,《图兰朵》的导演全部都是西方人,我是唯一一个“娘家人”来的。“娘家人”来了搞一个《图兰朵》,好像是正宗的,好像不好说它哪不对,对吧?以前是我们炒人家的菜,现在人家主厨来了,再加上我怎么着好像也是小有名气那种,所以基本上好像是不好下嘴骂你,就变成权威的评论都是好评如潮。

  所以,那个开始“滚雪球”,滚出来许多这样的户外大型演出等等,才有了这些经验。

  张英:这种综合考评可能也跟你的大型演出有关系,后来我没有看在美国演出的《秦始皇》。《秦始皇》好像没有这种华丽,是另外一种华丽吗?

  张艺谋:《秦始皇》其实是挺往现代戏剧的观念上靠,也是我们的樊跃设计的舞台,执行导演是潮歌。潮歌一直在那里做,那个是偏现代感的艺术风格。潮歌用长长的砖和绳索做了一个挺现代感的舞台,全把它吊起来。全部都是砖,就是绳索和砖,用绳索和砖在舞台上构成一个大的空间,没有其他东西,其他都全部简化了,那个我觉得挺现代感的,没有用传统的符号,跟《图兰朵》完全不同。我觉得那个也挺有意思的,是另外一种感觉。

  张英:你的“印象铁三角”什么时候开始成立的?

  张艺谋:就是从《印象·刘三姐》开始的。那个事儿,一开始广西阳朔找我,也是比划《图兰朵》,要我在水上演一个歌剧。好,我就去弄了一个,后来发现一个问题:谁在那里唱?歌剧得有演员,还需要乐队。都是角儿,谁天天在那里唱?那不可能是一个歌剧,跟哪个团能签几年的合约?需要天天在那里表演,后来就把歌剧的事“流产”了,慢慢就滑向某种广场演出的方向了。

  我也顾不上,我就拍电影了,我觉得这些都是闲事,我也顾不上,就半生半熟地撂在那儿,一直到碰到了潮歌、樊跃,他们俩给我介绍。哎,我觉得其他人有点投机,他俩可以在那儿盯着做,把它做下去,所以这样子,等于那个节目就是他俩在那儿盯着做,我就变成“宏观调控”了。就必须要有这样的人在第一线做,完成它。他俩很支持我,我还是拍我的电影,我只是遥远地发表一些意见,继续在那里说就完了。后来他们就一直把它弄成了。弄成之后,我们都没有多想,就是一个演出,旅游演出。我们当时的想法就是旅游演出,不要弄那么俗就完了。

  有一些好的想法是潮歌、樊跃他们给我的。我看过“水中拉红绸”,是他们的一个想法,他们曾经在以前的一个节目里用过,拿到这儿来用,有一些东西变化了一下。结果就火了,现在火得不得了,成了一个地标了。后来就引发了一系列的模仿,各省不是都有点嘛。

  我觉得自己当总导演,对王潮歌和樊跃不太公平。其实从一开始,“印象”系列的所有实景剧基本都是他们在张罗,后来我以艺术顾问的身份出现,会让这个团队的结构更合理,我心里也踏实不少。

  张英:作为总导演,你在“印象”系列里起的是什么作用?

  张艺谋:《印象·刘三姐》我参与得比较多,那是第一个作品,我陷入得比较深,开始的时候也比较辛苦,前后忙了三年。后来有了王潮歌、樊跃这两位比较能干的导演,我就相对轻松一些。

  后来我在乌克兰拍《十面埋伏》,我也一直牵挂着《印象·刘三姐》,那时候基本上是靠传真、电话,与在一线的潮歌、樊跃联系。我跟他们俩的沟通是从初期创意,到过程中的技术难点,到最后呈现,但具体的活,比如排练、制作,基本上都是他们干的,我就宏观层面把握一下。

  从《印象·刘三姐》开始,我们三个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合作惯例。他们俩是主力,在现场一线,我从第一部开始就得到了他们的厚爱、关爱,就说导演这个还是不要放弃,所以我没有放弃我的专业。

  他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们给了我很大的空间,使我少操了很多心,他们担当了最繁重的工作。从艺术角度来说,他们是最有灵气和最有想象力的。他们许多想法都是很值钱的,也是我在同类合作者中非常少见的,所以我们三个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吧。

  张英:在《印象普陀》、《印象大红袍》里,出现了3D电影的技术,还出现了旋转舞台,包括真实的电影银幕,这些应用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艺谋:在这两个作品里,我们攻克了许多技术难关。电影不是一个固定的艺术,它只是一种使用影像的观念。《阿凡达》给了我们一个启示:也许未来会生活在一个影像时代,是技术的巨大冲击所带来的观念的变化。不管是电影、手机还是电视,现在都在通过这些技术瓶颈。

  我不知道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们跟影像的关系是什么样的,3D可能就不算什么了,所以我们要捕捉这种潮流、捕捉这种信息。这一次让我感觉最高兴的是,我的“印象”系列到今天,一直在发展,我们捕捉到社会和科技的信息。我们独特性地使用了一些影像上的观念,而这种观念我觉得最大的好处是,它和实景的结合,开拓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一个想象的美。

  其实《阿凡达》给我们的启示是想象美。那么同样,在现在的“印象”系列里出现了3D电影的技术,大家和过去的《印象·刘三姐》比,会觉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表演。这次我们有着很大的空间,在技术上、设计上、观念上有了这样的一个进步和提升。我们想对这样的手段继续延伸,继续开拓,在我们往后的项目中还要把它完善,作为一种独特的实景演出和影像结合的,全世界几乎少有的范例。

  张英:“印象”系列已经成为文化产业的一个标杆,怎么看待它的成功?

  张艺谋:政府提出要大力发展文化产业。而文化产业呢,其实就是靠许许多多的项目来利国利民的。我们“印象”系列一直是赚钱的。我听到有些人批评它,我从不去辩解。

  我觉得文化产业是这些年大力提出的口号,各地有很多有志于做这个事情的投资者和经营者,还有艺术家们参与其中。他们在确保环保、确保民生这些大的原则上,做出来很多作品。这其实值得鼓励。

  中国一到旅游旺季,常常有一二亿人在流动,这是一件最了不起的事。短短的期间内,南到北,东到西,旅游、观光、探亲、访友,是非常了不起的数字。

  这样了不起的数字,才是文化产业最主要的一个支柱,就是为人服务。大家有娱乐,有消费,让当地政府、当地人有钱赚,但同时也有美的享受,很健康,很快乐,很和谐。

  所以我想,是要鼓励这个。我自己也很愿意用我们的“印象”系列做这样一个例子。我自己不吹牛地说,我们“印象”系列是个好的范例。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个事业,在关注和参与这个事业。这样的文化演出,弘扬了文化,又展示了当地的风土人情。我们所有的演员都是农家孩子,又变成了艺术工作者,是很了不起的,陶冶了性情。总之我觉得这个产业是非常好的。

  张英:作为文化产业,“印象”系列具备像迪斯尼那样大规模复制和推广的可能吗?

  张艺谋:可以这么说,它们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从某种循环来讲,迪斯尼是反复地复制,把一个符号用到最大化,所以它在全世界各地都开,就很像一个产业、一个品牌。像一个服装的品牌,在全世界同时开很多分厂。一样,我们“印象”系列其实也是这样。

  但是我们最不同的是,内容不同。只是“印象”二字的招牌,加上三个导演的名字,只是实景演出的风格,但是每一个地方的主题、内容是不重复的。不仅有艺术的不重复,它结合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人文景观、时代风貌,它是不可重复的。所以跟迪斯尼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们是复制,但是也是创新。

张艺谋解读“张艺谋现象”

  张英:怎么看待《三枪拍案惊奇》引发的争议?

  张艺谋:我自己这样想,围绕我这十几年的争论,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争论焦点,这个很正常。这似乎成为我创作的一个衍生品,每拍一部电影出来,都会有很多人说,诸多纷纭。原则上我是不会做回应的,我就让大家说。

  这是我历史上说得最多的一次,关于电影的争论部分,关于电影产业,关于艺术片。因为发行公司的要求,以全面开放的姿态让我参加推广宣传的活动,从一个导演的职业道德来讲全面配合,什么节目都上,以劳模的姿态参加。

  但我坦率地说,我认为这次受的罪最多,尤其一些媒体的题目就是“张艺谋是骂不倒的”,这样会带来更多的骂。它们要做文章,从我的很多话里抓一句话出来做醒目的标题。但这个实际上已经打破了我的原则了,好像我在积极地参与应战和论战,这不是我个人的作风,我没有心去做这个事情。

  我是从来不参与论战,这让我这么多年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也因为这颗平常心,我才敢拍《三枪拍案惊奇》这个贺岁片,敢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让许多人大跌眼镜,然后又引发了大跌眼镜之后的讨论。

  我不是辜负大家的期望。换句话说,我不拍这个片子,我拍另外一种片子一样会被大家讨论。想说的人都是要说话的,这就是多元化的社会;再加上网络,真的是热闹,人人发表意见。

  张英:张艺谋是中国争论最多的导演,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张艺谋:我非常理解你们想梳理这样一种现象,做这样的一个讨论,但说心里话,我不想做这方面的讨论,去分析成因以及现象,我认为这样的讨论一定不会有结果。从你们的角度,严肃、公正、客观的角度谈这个现象是有意思的,可能会让我看到很多让我回顾的东西,因为任何一段时期的讨论都带有那段时期的烙印。

  以《红高粱》为例,那时候最尖锐的讨论就是我“贩卖中国的落后与愚昧给外国人看”,这样说了我十几年。为那一句话,我委屈说了有三十遍,在各种场合反复说,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听。

  我那个时候也年轻,血气方刚,就觉得人家是冤枉我,这是不对的。我愤愤不平是因为我看到外国人不是这样说的。你们谁走到过两千个外国人跟前,拿着话筒跟他对话,他们一个一个起来发言谈对你这个电影的感受?我参加电影节,这个活动做了很多次,包括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各个国家我没有听到一个人这么说,怎么都是咱们自己这样说?我说你们是替人家在瞎操心。

  这样的讨论其实是那个时代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再过二十年我们还讨论这个问题吗?”其实现在就是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对吧?它是跟着那个时代过去了,到了今天它就是一个滞后的话题。它一定需要社会进步,我们健康发展,以平常心来对待就好了。

  中国现在是什么样全世界都知道了,不需要通过一个电影去说了。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社会观念前进的过程。今天不是说张艺谋“平反”了,不是说我们错怪张艺谋了,而是我们这个文化、我们这些普通人学会了用正常的创作角度来看问题了。所以,不是因为我说了十几遍、二十遍它就改正了,是社会前进了,历史前进了。所以,还是这个道理,我认为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和谈论这个电影的这些事情,会随着人的发展变化而改变。

  这样的讨论你再过十年来看,大家是不是还津津乐道地谈这个?不一定了,他会回到艺术创作的规律上来谈。对任何一个电影或者导演,不管你说他是一个傻蛋,还是说他伟大,十年之后再来看,大家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正常的创作。就创作来说,有它的艺术规律,除了这个之外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这才是创作。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作品、任何一个人,但凡有附加的东西来谈,其实就违反规律了。

  所以,我觉得你们做这个工作很有意思,我们要拭目以待,不喜欢的人会永远不喜欢我,看我不顺眼的始终不会改变,这是诸多原因形成的。但所谓拭目以待是在后头,我们往后看,以后越来越多年轻的导演都拍商业片、喜剧片,各种类型的电影都在拍,大家就会觉得我拍的也就只是一部电影,大家会抱着平常心来看待。

  张英:随着年纪渐长,你也心平气和,很少回应外部的批评。

  张艺谋:回到《三枪拍案惊奇》的讨论,它在我身上也存在着奥运会开幕式之后的某种烙印,就是对人创作的一种要求。现在很多关于《三枪拍案惊奇》的讨论,其实都不是电影本身,它引发争论的其实是另外的东西,知识分子是站在一个高度上谈,附加了很多自己的东西;普通人站在另外一个高度谈;每个人又有不同的喜好,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谈《三枪拍案惊奇》,我觉得都是电影创作外的东西。

  关于《三枪拍案惊奇》,我开始就说要拍一个贺岁片,让大家高兴高兴。我在电影院里也看到,南北的观众在影院笑了三十次,就是觉得好玩;包括那些批评者,他看电影时可能一样笑,出了电影院就生气了。

  很多观众都跟我们这么说:“张导演,其实这是个文艺片,不是商业片。”上海一个观众跟我说:“你把前面的三分之一拿掉,后面基本上就像是一个文艺片。”观众也是很看得懂的。

  我说很多人不懂电影,为什么?电影一定要分类型来谈的,这一个话题可以把许多人说的外行话分出来了。全世界都这样,电影就是分艺术类和商业类。在参加艺术电影节的时候,我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放《我的父亲母亲》,电影音乐响了一点,评委们不喜欢,他们说这样有一点煽情了,有一点偏商业性,他都有这样的看法。当时巩俐是主席,评完奖之后她私下里跟我说:“导演,你的音乐要是没有那么响,会好一些,就是音乐有一点好莱坞的样子。”不然有可能拿金奖的。

  我觉得奥斯卡是兼容的,有时候它会出很冷的冷门,一个小片子得了一堆的提名,把大制作都弄到一边去了。但是,它现在很难这样做,因为大公司操控的大制作力量很强,你很难把大公司打垮。奥斯卡是属于商业性的,但有时候也会碰上一个很推崇艺术的小电影。

  确实,我这一次的姿态是放得很低的,去拍一个所谓的搞笑电影,因为我没拍过这一类电影。老百姓喜欢看,而且也是一个贺岁片,这对一个导演来说是自我锻炼。这个作品我能拍到什么程度,我自己也有数。但是,现在的事实是,导演锻炼是不可以的,大家会愤怒,认为这是对观众的一个危害等,像这样的批评已经不是在谈电影了。

  我还说什么呢?我稍微有一点脆弱,稍微有一点委屈?这些人把我打趴下了,找不到北了,我就不拍电影了。所以大家说《三枪拍案惊奇》这点那点事,我跑出来再解释?如果我解释,大家会从这个事情引发出一个话题,说我又委屈了。我才不是呢,我已经过了那个劲了。

  我不敢说我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只有这样子才能保持我正常的创作心态,但凡有任何不平、委屈、愤怒, 、扭曲、异化,都会在我的作品中看出来,我的电影就拍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我就尽量让自己是平常心,我去劝大家的话,把字印很大去解释,大家就不会再说了吗?不会,一定有新的说法,可能比这个还厉害,所以解释是没有用的。

  今天好就好在有网络,有大家很多发言,不再像原先集中在某些媒体的话语权当中,所以今天你看到每个人可以畅所欲言,所带来的那种激烈的对抗性,是很有趣的。

  我觉得这个现象可能在我身上会持续很长时间。也许最后到我老了,拍不动了,我一回头,至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在中国争议最多的一个导演。我的作品,不敢拿艺术定高低,但是为我的作品写的字、说的话是最多的,我估计是第一。

媒体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张英:陈丹青说通过奥运会的合作,他认识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他印象中的张艺谋。这几年你很少面对媒体,是什么原因?

  张艺谋:主要是,你知道因为你没有走近别人,也没有人走近你、也不可能了解你,大家看到的都是媒体叙述的你,他会建立一个自己的印象。这是肯定的,肯定是变异,这个东西你就不去解释了。我为什么是平常心呢?我怎么去认识另外一个人,比如那个人是个话题人物?我怎么理解他呢,我怎么想象他呢,我不认识他,我也是看各种各样的报道、各种各样的描写,我慢慢地觉得可能是那样的,我肯定也会这么想,这都非常正常。

  我知道,这几年批评我的多,还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定势,就是这样了。三人成虎就是这样,它一定是这样。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或者你就是这样的一个创作风格,你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品位,你就是这样。

  所以有媒体采访我,跟我说,想不到你能做出这样子的风格来。我说这个我一点都不奇怪,我完全可以做这个风格,只是我在电影中没有做这个风格而已,所以我不认为这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超越,我认为我是可以做这个的,虽然我在生活中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是我是可以用我所掌控的高新技术做这个浪漫和梦幻的,这个我觉得很正常。

  张英:你和媒体的紧张关系是从《英雄》开始的,你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因此委屈吗?

  张艺谋:我才不会委屈呢,委屈什么?我跟你说,媒体对我们“第五代导演”早期的夸奖也不是在夸奖我们多么有本事,我觉得那是一个时势造英雄的时代。所谓的“第五代导演”,当时能产生那么大的反响,在很大程度上是那个时代是个反思和伤痕的年代,老百姓都关注哲理,关注思考,关注这种深刻,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们的那些电影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我自己从来就很清醒。

  到最后,比如拍娱乐电影,大家骂的时候,首先是大家过去把我们升华了。我是这么看的。过去把我们看成思想家,看成思考者,或者高估了我们,认为我们怎么样承担民族文化复兴的重任,我认为是把“第五代导演”看得很高的一个位置,但是那个时代需要文化英雄,这是我的看法。

  我不认为我们是平庸之辈,但是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担当一个文化英雄、一个时代人物的重任,到不了这个分上,所以迅速地,在全中国来说,是“哗叽”一下子就到了商品社会,转型非常快,最少在大城市,“哗叽”就到商品社会了。“哗叽”就没有人太多地去关心思考了,年轻人以娱乐和时尚为主了。其实也不是我想拍娱乐片、做什么转型,我所做的任何电影,我都不是在真空中,都是时势到了这里,影响了我,我也拍一个吧,就是这样子。我们都是在时代的大潮中,都是俗人,做了这样的事情,拍一些娱乐电影,或者是商业电影,或者是等等的这样一些电影,仅此而已。

  我觉得大家把这个事情说得大了,我自己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所以为什么媒体说我扛击打。不是我扛击打,是我认为骂也罢、夸也罢,我自己就特别明白:

  第一,我自己几两重,我能吃几碗饭。第二,我觉得我自己也很清楚,我说的那是实话,我老说我只是一个电影导演,我比我的同代人幸运多了。现在我所有的同代人都是退休工人。我妈来北京看奥运会,我给她弄了一张票。我孩提时代的所有朋友,照了一张合影。很多年没跟我妈在一块,我妈把照片拿给我看,七八个人的合影,拿来给我看,这是谁,这是谁,都老了。他们都是工人退休的,普通工人。我当了七年工人,插了三年队,我要不是有一个机遇能上电影学院,改变我的命运,开始拍电影,我不也跟他们一样吗?也是一个退休的工厂工人。我自己很感恩时代,很感恩社会,使我自己有了这样一个运气,完全是改变命运的。你要是老有这种感恩的心,不是说你要忆苦思甜,绝对不是,你是真正知道自己的身上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你不会因为人家骂你、夸你,你就怎么样了,你就脆弱得不行,或者你就范进中举,都不会。就一句话,你不会拿自己太当一碟菜。这是北京话,拿自己当一碟菜,你不要时时拿自己当一碟菜,所以我就老说我只是一个电影导演。

  张英:你把自己看作是时代的产物。

  张艺谋:现在很多人问我:“艺谋,你好像如日中天?”然后就是:“奥运会开幕式完了以后,你要干什么?”或者是:“你还要干什么?”我还去拍电影,我还是个电影导演,只是机遇给了我,我能从事这么一个伟大的工作。机遇让我能从事伟大的工作,不是我伟大,是中国今天伟大。

  张英:我看过你对媒体有个观察:开始时,找你的是记者,后来是娱记,接下来是狗仔队。你不能接受这种变换吗?这是不是你和媒体这些年保持距离的原因?

  张艺谋:第一个,你看我很能聊,其实我是谈艺术、谈创造很能聊,我其实不太爱接受采访。这次丹青给我发一信息,特客气,说是朋友想采访,可以不可以,说如果不可以就算了。丹青特客气,他知道我不愿意,他越客气我就越觉得不能拒绝,我就跟我那助手说,你赶紧安排,就这两天。这是个性的问题,因为我就是不太愿意高调,但是又没办法,现在就成风口浪尖上,因为你这个事情,你是事业型人的话——我是一个事业型的人,所以你要事业成功,就把你撂到这了——你一拍电影又不能拍那种特没意思、没想法的电影。但是我自己,说心里话,我对媒体一直比较敬而远之。

  我觉得,只要是从事媒体,最好别成为朋友,为什么?成为朋友之后,老是就得写点东西,我自己觉得,但是我很尊重媒体这个职业,因为我觉得我们今天是媒体时代,所有的信息就是这样子。

  不,我是一直跟所有的媒体保持距离,不太愿意接受访谈而已,其他没有什么。但是我没办法,电影这事是周期性的,我拍一部电影要配合宣传,“哗”这一个月就得弄一套,然后就完了,老是这样,所以没办法,这个工作就是躲不掉。李安就厉害,我发现李安,这一部电影完了以后,他就用一年的时间配合全世界的宣传,他能走三十多个国家。我那天见到他了,我说你真厉害,你能这样子去配合宣传,我去上几个国家,再做十几个、二十个访谈,我就打住了,我就跟制片人公司说我不愿意了,一般个把月就过去了。

  还有一个,我自己特别注意这一点,在中国,任何一个事情经过媒体一报道,立即就扭转了。媒体有时候它的功能非常快,我们不能低估那一点。我觉得中国媒体承担的身份是很复杂的,当然我们也迅速地有商业化的倾向,我们也迅速地分出三六九等,我们的狗仔队也很厉害,都一样,但是我老跟他们说,我说你上网,你要看电影这一栏,你得点“娱乐”。我们是并在娱乐界的,所以我们就是娱乐大众,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特别怪的事,只是我自己特别不愿意过多地说自己。

  

  (责任编辑:丁小宁)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