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双重观察
一起去罗马
余静如

  我和祖乐已经认识十年,我们都很爱写小说,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聊得不算太多。我们的友谊更多建立在日常的相处上。

  我们是研究生同学,她的寝室就在我楼上,那会儿我们和另一位东北室友(祖乐是东北人,我是南方人)每天约着一起吃饭、上课、逛街,我生活中是个没主意的人,吃什么穿什么几乎都是听她们的意见,我们的相处很温暖也很有趣,也许是女性特质使然,虽然大家都二十几岁了,有时候还会有一种小孩过家家的感觉,我记得当时她们说我的高马尾总是梳得很乱,于是给我设计新发型,把前额的两缕头发往脑袋后面夹,操作简单又方便,她们说这样适合我。在商场逛,我买的也都是她们说好看的连衣裙、丝袜、坡跟小皮鞋之类,我好像女孩们的洋娃娃那样被打扮。毕业后我们一起租房住,我按东北人的习惯吃馒头和拌菜,她们教会我炒饭。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分开,几年里我还依然惯性地保持着她们给我造就的那个形象。直到三年前,因为生活琐事烦恼,我突发奇想剪了超短发,连脖子后面的头发都被剃掉,才发现衣橱里再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

  祖乐现在是一个厉害的网络作家,她的版权卖得很好,在那个我不了解的行业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地位。她第一本书叫作《急诊室女神》,先是在豆瓣阅读连载,有几十万的阅读量和上千条评论,得过豆瓣阅读大赛职业组的首奖,版权也很快卖掉。之后的几年里,她又非常高产地连载了几部长篇小说《启齿》《轧戏》《失笑》,阅读量惊人,在豆瓣阅读上达到9.8的高分。版权也非常顺利地都卖掉了。虽然好朋友有如此成绩,但她鲜少和我提起。我曾经给她投票,读她的连载,很惊讶也很新奇,她写的是急诊室的故事,加上都市情感的背景,我完全不知道她这方面的经验来自哪里。她用的语言也很活泼,跳脱,和平时我们上课时的创作完全不同。我觉得特别有趣,找她聊,她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说不要看啦,都是胡写的。或许因为我们都是从复旦写作班出来的,我本科读的是中文系,祖乐本科读的是外语系,我们在大学所受的教育,我们上的文学课,潜移默化地让我们产生了一个理想:要创造伟大的作品,是写能成为经典的小说,要反对潮流,反对娱乐,反对商业,反对迎合大众……这理想结合我们后来的一些遭遇来看略为心酸。或许因为职业原因,我周遭的人都不关注网络文学,也不在网络平台上看小说。而当我离开这个小圈子,不看传统文学的人才是大多数。写小说这件事,当人们问起能赚钱吗、能拍电视吗、出书卖多少本,我的回答多少令人失望。祖乐就不会有这样的尴尬,她已经取得外部成功了,没人能拿这些来质疑她,但其实她也很爱“传统文学”,还有一颗心在这小圈里勃勃跳动。她会关注当下一些作者,也会在看了他们的作品之后来找我讨论。

  祖乐的事业并非一开始就这样顺利。毕业之后,我的运气算好,毕业作品在《西湖》杂志得到发表,之后虽然产量不高,但发表也都没遇到什么问题,很快一些传统刊物注意到我,邀请我参加一些文学会议,写作于我而言是有回报的,或许这客观上鼓励了我一直写下去,同时也有了工作机会,我找到的工作同样和写作相关——一家知名老牌杂志的文学编辑,我的生活很快稳定又一成不变起来。而彼时祖乐在工作生活上却颇费周折,诸多不顺心。她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但仍是从前那样,几乎没有展现过什么负面情绪,有时候她比我妈更关心我,一天上班路上,我收到她一条微信,印象深刻,内容是告诉我明天要降温,可以把和她一起买的一双白色镂空皮鞋拿出来穿了。祖乐总让人感觉到被照顾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有一阵没联系了,打开手机找到她的微信,竟是一个漆黑的头像,朋友圈也关闭了。我吓坏了,连忙微信轰炸问她怎么回事,没有回音,只好打电话,电话通了没有我也不记得。反正最后联系上了,她大约是很不顺,我从未听过她那样沮丧的带着悲伤的语气,当时她在一个出版社忙得晕头转向,同时还在写小说——那时她写的还是“传统小说”,但是她的发表却很不顺利。我当时已经是一个编辑,但我依然帮不了她。

  我在非常多的场合被作者询问过杂志的发表标准。在不懂事的那几年,我往往很自信地回答,“没有什么标准,没有题材限制,也没有观念要求,只要足够好。”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时很蠢。我工作最初几年对作品要求非常之高,几乎在用进文学史的标准衡量来稿,不管什么作品我都能说出各种不足来,居然也因此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赞许,从此以后让我写了不少退稿信。我不但自己深信这一点,也把这个超高标准灌输给我的朋友们,当然也包括祖乐,她和我一样相信,不能发表只是因为不够好,不是“不好”,而是“不够好”,能发表是运气,不能发表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祖乐偶尔找出一些发表在期刊上却实在难看的小说问我,为什么这样的也行?我只能无奈地说,标准是用来衡量自己的……

  我不知道祖乐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向网络文学的,不过印象中她曾提起过,有段时间她爱写写都市男女情感类的小说,当时还属于自娱自乐的范畴。祖乐写的当然不差,当初在写作班,她的毕业作品《黑暗中的舞者》,老师们都给了很好的评价。她给我看过的几篇小说,也都写得挺好,最近几年不是流行东北叙事么,祖乐是典型的东北人,在东北土生土长,她也能写东北。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在她的网文中看到一种她写“严肃文学”时没有的生动、潇洒、自信,当她想着“严肃”的时候,或许就进入了某种角色扮演,而当她想着什么有趣的情节、人物、段子的时候,她写得张扬、肆意,那才是她自己。我跟她说,还是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得顺了才能有好东西出来。读她的网络连载小说时,我能感觉到创作中的她是快乐的。

  其实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写小说?我喜欢写小说,是因为我喜欢以小说的方式分析人、分析社会,表达和分享我的观点,如果说终极目的,我想要影响人,想要人们因我的作品去做一些有益的思考。那么祖乐呢?我觉得她的喜欢比我更单纯,她就是喜欢写,喜欢写的过程。这其实是一种幸运。几年之后,祖乐告诉我,她觉得网络文学一样可以用严肃的方式思考,表达严肃的问题。并且她已经暂时放下了她所擅长的都市情感题材,转向了别的体裁和方向。“很难。”她对我说,“但我写这些不是为了卖版权,不是为了钱。”

  是啊!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惊喜地对祖乐说。我从来不认为网络是区分文学的一个标准,说到底它只是一个载体,我也不认为类型文学和纯文学之间有明显的界限,如果一个作品好到一定程度,它不属于“类型文学”,也不属于“纯文学”。祖乐在她的领域成长的速度非常快,她一直在思考,行动力也很强。

  我们这一代价值观和审美的形成,受多种媒介影响,童年时,除了看小说,我也爱看国产动画片、日本漫画、香港电影,其中不乏优秀的作品。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这些动漫和影视剧也同样给了我一些珍贵的情感教育。其实我想做的事,也并非只能从小说创作这条路达到,我一直写小说,只是因为我喜欢小说这个媒介,并恰好有能力可以写。占据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阅读,这或许影响了我将来的路,我比较懒,对自己要求不高,认为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了,我现在选择了小说,如果再让我活几百年,我也愿意试试开发别的才能,比如画漫画、画油画、作曲什么的,甚至,我还想当科学家。祖乐和我不同,她很勤快,生活中自不用说,在写作上,她也比我勤快得多,在她上一个版权卖掉之后,我们见面吃饭,她把手伸给我看,腕关节上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凸起,像是多长了一块骨头,她淡定告诉我这是腱鞘炎,连载的时候她一天更六千字,在家还要做家务。尽管如此,我还看到她在社交平台上活跃着,分享自己玩的游戏或是穿衣搭配。跟她聊天,发现她一直在交新朋友,写剧本的,做电视的。我想,她能量巨大,这辈子或许不止做网络文学这一件事情,她说不定还可以做编剧,当导演,开公司,或许某一天她闲下来了,会写本回忆录,或者再转向“传统文学”,成为一个“经典”作家,以后进入文学史,又或者,那时候她写的“网络小说”已经足以使她进入文学史,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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