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感觉
起凤街西巷
周泽宇

  时间往前推移二十年,我常跟着我妈从庙前街踏自行车到二十站路外的起凤街去。那时候的庙前街灰扑扑的,到处是泥坑。相反,起凤街铺了沥青,平坦干净,两边种上银杏,路的中央生有几棵五百年高龄的老树。邻居问我们去哪,我们说起凤街,人家就觉得我们有门好亲戚在那,觉得我们不是外地乡巴佬。

  如果路的颠簸有颜色,那顺着庙前街拐上小璞府,再一路向南到大璞府的路程,就是越来越浅的。我小时候总觉得庙前街像是一个过载的篓子,人很多,挤挤挨挨。小璞府则像是条长身体的路,长到大璞府就宽了、展了。起凤街是小城里最漂亮的地方,是小城的头。我妈说出门在外,打扮上要讲究,要让别人看得起就靠一张门面;如果小城是个人,那庙前街就是脚,起凤街就是脸面。

  小城人也叫这儿凤西。

  如果凤西是小城的脸面,那老姨奶奶就是凤西的头面。我家的远房亲戚老姨奶奶,是凤西的老城民,年轻时是出名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早已过了一生中最辉煌美丽的年纪,但时至今日,她依然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不必妆扮,仅穿一件素朴的绸裙,就将身上的所有优势展露无遗,那隐藏起来的只会留给人无限的遐想,这就是我的老姨奶奶。

灰尘里的味道

  小时候我妈常带我去老姨奶奶家,不是串亲戚,更不是做客,对于我来说更像是去做工。

  我们虽有血缘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本是很近的血亲被一些城市里往来的东西阻隔了。

  在小城里,本地的瞧不起外地的。靠着地下矿产发家的城市,没什么发达的产业,封闭自守,自有一份安闲自足,和排外。

  我爸在外地工作,从小我妈一个人带我。妈成天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我缩在她的后座上走街串巷。我没上幼儿园,启蒙课都是在五花六绿的街上进行的。套着黑头巾揉面的回族女人,早早开门热腾腾煮一锅羊杂汤的面店,几个绳索丢在车兜里扫街的收旧家电的……我读他们,像读一本内容复杂、逻辑不严的书。我喜欢街边延伸出来的巷子,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看不透里面住着什么人,卖着什么货,自行车骑进去,要用眼睛不停地踅摸,哪怕和自己家的一样,也觉得新奇。“呀,这不我家楼下的……”

  我跟在妈身后,像是只剩一双眼睛,看小城的街巷,永远都看不够。

  老姨奶奶在凤西有套房产。

  平素家里有保姆照应,隔一个月要大扫除一次。我们就那时候来。

  大扫除那天,我们常是打早去了,吃顿中饭,再赶在黄昏时候回家。早晨赶不及了,就去吃庙前豆腐脑,小城里出了名的早点,油条炸得又脆又蓬松,泡到咸豆腐脑里,给碗红烧肉都不换。庙前豆腐脑店开了几十年,积累了不少老主顾,有时候老姨奶奶也让我们帮她打包老豆腐和油饼带去。这样的老店在小城里不少,有的甚至和凤西街上的老树一样,祖传下来有上百年历史。

  二十年前,外地人来了小城想立足,要先学三样,油条猪蹄豆腐脑。小城人就好吃这几样。

  第一次见到老姨奶奶,我才六岁。她穿一身素色绸缎套裙,是那时候最流行的样式,脸上光光洁洁,头发烫成卷,短短地围着耳边,把她的银盘脸围起来,娇柔可爱。她天生一副笑脸,却总挂着苛刻的眼神。

  老姨奶奶让我深信,她可以让时间停止。

  时间怎么被我“看见”呢?看看老姨奶奶的脸,再看看我妈,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老姨奶奶比我妈大二十多岁,却看起来和我妈一样大小,并且她身上自带着一股沉静、冷淡的气息,似乎可以把任何接近她的事物冻结凝固。

  对于其他人,时间就像我妈打起缝纫机的针线,一直朝前走着,不停,停了就不对了,要走,得走,没到头就不得回去看,走完了才知道成了什么样。

  去大扫除的时候,我妈从接近老姨奶奶的家门就开始忙活,眼睛看到鞋架上的泥灰,嘴上又说门窗上的雨痕。一进门把我搁在空位上,就围上围裙开始动手。

  妈先用湿漉漉的鹿皮巾拖把,把整层房子的木地板过一遍,透明的水漫过地板,一层层向沙发靠拢。我缩起两腿看逼近的水线,像是怕被海浪卷走。

  老姨奶奶家里到处都是保养品和护肤品,床上、卫生间、厨房、阳台……随手就可以抓来一大把对抗衰老的药片和护肤品。妈打扫着,也要避开那些药品,因为老姨奶奶随时会吃不知哪一种药,如果不小心弄得找不到了,她就会大发雷霆。我妈也怕老姨奶奶。

  她是一个待人苛刻的人。

  上中学前我最后一次去老姨奶奶家,是个春夏交接的时节。我隐隐记得那天该是个节日,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是哪天。只记得一觉醒来,本是一家人要去游乐园的,妈却接了老姨奶奶的电话,说要大扫除。妈先说改天。不行,马上要出差。妈又说,那明天就去,孩子想去游乐园很久了。不行,明天保姆要回家了。

  话说到这儿了,妈只好去,我也跟着。那天庙前街在修路,一路上有工人挖路、搭防尘板,尘灰飘散满天,好不容易骑到了大璞府,尘烟才淡下去。

  庙前街的杂货市场要拆了,前天去买老豆腐油条的时候电视台来采访,说是杂货市场要被夷平成一条新的马路,妈和我说。

  我们开始上坡。妈一边爬坡一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会起个什么名字。

  那条坡很长、也很陡,我也有了自己的车子,骑着跟在妈后面,费尽全身力气,满头大汗。

  到了起凤街口,那里一切照旧,槐柳静静摇曳,没有干扰。街道繁华富丽,人烟稀少。春夏之际的小城,仿佛是青黄色晕染的,刚抽芽的杨柳、槐树仿佛把空气染成嫩黄。进了起凤街尤是如此,这里的槐柳都活了上百年,小城人用白色大理石给它们围上栅栏,旁边还要支上支架,谨防它们老朽倒下。百年老树老意纵横,表皮沟沟壑壑,木质松动老化,但顶上还能冒出绿茬。长条的柳和细碎的槐四处伸展,给整条街都染上了底色。

  妈照例一进门就忙活,我悄悄走出客厅,走进小姑的房间。小姑上大学后,房门常年关着,做大扫除也只是来掸掸灰、扫扫地。

  她房门上挂着一串松树枝花环,一张窄窄、小小的单人床紧贴着墙,墙上贴满了外国歌星的海报和Hello Kitty,书桌在阳台上,一些暗色的光透过书桌上堆积的物件和室内窗才落到墙和床上,屋里罩上灰黄陈旧的色彩,让人想起电影里的美国房子。

  我的目光最终凝结在一个SD娃娃身上,她穿着超短裙,长发落到穿着超短裙的腿上,眼睛、关节会动,这样一比,我在超市打折买到的芭比就相形见绌了。

  我坐在小姑的书桌前,打开一本放在桌上的书,书皮已经没有了,一页页翻书,惹出不少灰尘,扑在脸上,有一股陈旧味道。我从架子上取下来几本柯南,靠在小姑的床上,一会看几页漫画,一会看她墙上的旧照片。在众多外国人中,有几张小姑自己的照片,有一张小姑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那个男人我从没见过,长得很帅气,像个电影明星。过一会儿,妈进来打扫,嘱咐我不要乱动,又把书架上的SD娃娃取下来给我,让我不要弄坏,也别让老姨奶奶发现。

  可我在小姑的床上睡着了。梦到一间红色的屋子,里面有台黑色的电视,演一个在变花样的小丑,他把一个娃娃放进小匣子里,再一打开娃娃变大了,又变一次,娃娃变成了一个活人,最后,娃娃不愿再变,说自己想永远美丽年轻,就走出了电视机,留在电视里的小丑一筹莫展……老姨奶奶一声尖叫把我吵醒了:“陆陆怎么在这儿睡觉,这床单刚换的!”我赶紧爬下来,娃娃和漫画乱七八糟地在床上摆着,上头还有我半个黑脚印。老姨奶奶脸色煞白,一双涂得血红的嘴巴拧成一团,有几丝皱纹,在光照下显得浅而无力。她的眼睛很黑很亮,明明很漂亮,却让人感到害怕。她染成亚麻色的卷发,此刻正不优雅地洒落在太阳穴两边。

  我感到胃里一阵紧张,虽然她没有对我破口大骂,但我觉得自己已然犯下了这个家中莫大的罪,带给我妈天大的麻烦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姨奶奶、我妈和我三个挤在厨房一侧的小餐桌上。我想坐在妈的旁边,却被推到对面,紧挨着老姨奶奶坐下。一餐饭吃下来,心惊胆战。老姨奶奶说清蒸鲈鱼没做好,保姆在客厅的一张小桌子上一个人吃,我看她突然直起背,竖起耳朵,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没敢吃舒坦。

  饭桌上,妈提起,有个单位的领导,妻子去世很久了,也带着一个女儿。老姨奶奶低垂眼皮夹起一片山药,嘴里嚼着菜,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接过话问是哪里人,我妈说虽说是外地的,可在本地有房有工作,生活了半辈子,和本地人也没啥差别的。然后就无话。

  我看到厨房角落里有一张照片,上面的女人和现在的老姨奶奶一模一样,只是那上面的时间已是十多年前。旁边站着一个小姑娘,是小姑。现在小姑都上大学去了,照片里的她还是个小学生模样,扎着羊角辫。

  单身久了的老女人身上有股味道,猫都闻得出来,胆寒。妈背着人说。

  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细雨,老姨奶奶送了妈很多衣服,都是她穿了一两次就不想要的。我们大包小包往自行车上放、用绳子捆,老姨奶奶问我们怎么不打车,妈没听见。她又把头扭向我,追着又问一次,你说你妈怎么不打个的呢?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时我家刚买了房子,借了亲戚的钱才付清首付,爸妈的工资都用来还债。我从没坐过的士,根本不知道打的是什么意思。

  过一会儿,车子还没装好,雨也没停,老姨奶奶又返身从屋里拿出两顶帽子,给我们亲手戴上,她说:“好看,你们戴上真合适,戴回去吧,还能遮雨。”

  妈让我和老姨奶奶说再见,我挥起胳膊,用力摇晃自己,老姨奶奶笑了笑,看了我一眼,一下子,我忘记了小姑房间里单独面对她时的困窘不堪。

满地白雪

  我上初三那年的寒假,小城下了一场空前的大雪。

  大年初三,我们一家去起凤街。一进门,装着水果和特产的纸箱堆得比人还高。纸箱上画着瓜、福娃和卡通老鼠,那些表面洁净平整的纸箱是出自高档商店的拜年礼品。

  逢年过节,来看望老姨奶奶的人就格外地多,但也偏是这种时候,就会显得她无比寂寞。

  小姑好几年没回家陪她过年了,保姆也回自己家过年了,偌大的房子被礼品充塞。她像一个库存管理员,坐在房子的深处。

  我们到的时候门开着,不知是上一个来送礼的没关,还是她在等我们。爸妈先说着吉祥话推门而进,我在门口费力解了好一会儿鞋带才进去。

  阴暗的走廊里只有一盏常年开着的壁灯,黄色光茫里充满疲惫的情绪。

  她斜靠刺绣靠枕躺在深褐色的皮质沙发上,从门口看去,正好整个人嵌在客厅门框中,像是一幅油画。爸妈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我们带来的礼盒在满室的昂贵礼品间显得微不足道。

  她像持续在那儿几千年的一尊雕像般,深坐在沙发里。不知是缺少光源还是壁纸落灰了,屋内黑魆魆的,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和几年前相比,她仍然是那么年轻。

  但她的脸上镶嵌着凝聚某种复杂情绪的风情,我感到,这种风情因她孤单的处境变得无依无着,也因为她的年龄变得像是一种对人的疏远。

  我看到角落里的那张照片。还是多年前那张,看看照片上的日期,哦,我知道了,那正是老姨奶奶离婚那一年。

  爸妈仍在她面前说着寒暄客套的话,她一向动作缓慢而优雅,仅是一味听着,不做回应。

  母亲从眼镜下翻起眼珠看她,言语中透露着不愿隐藏的恳切和关怀,父亲不住地点着头说笑,刚骑了一路的车子,他们的手脚冰冷,此刻正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放在膝盖上搓着暖和。她仿佛不知道外面正值冬天似的,只是不经意地问一下是不是下雪了。

  坐了一会儿,太阳上来了。阳光反射在屋外的雪地上,反光进了房间。她把手搭在眼皮上,我走过去,拉上了窗帘。

  我踟蹰一下,叫:“老姨奶奶,新年好啊。”她没看我,只是点了一下头。太轻了,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爸妈说出了他们此行的请求,那请求说得那么晚,似乎只是此行的附加目的。我要中考了,但怕成绩不达标,想要一个特长生的名额,求稳进重点。

  她整个身子靠在沙发上,睁着双眼皮开得略显过于宽松的眼睛,目光中透露出刻薄和锐利,如梦初醒般看看爸妈。房间里的光亮侵染着她伴有一些浅纹的嘴唇,她略微张张嘴,缓缓吐息,那一口米样的整齐牙齿,被涂了鲜艳的口红的嘴唇包裹着。母亲递过茶几上的电话。

  这样一口细密、洁白的牙齿,并不像六十岁年纪。我恍若做梦般,在她面前回想起小学最后一次见她的感受。她未曾变老,我已经过完童年,跨入青春期了,一头长发绞断,留着齐耳学生头,而老姨奶奶仍是嫩白脸庞,卷曲短发,在她身上仿若时间一直是停滞的。

  我又仔细看看她的模样,一时呆愣住,她这个头型与其说有着一种上了年纪的人的时髦漂亮,不如说是重现了十几年前流行过的“海荣式”发型。再看看照片。原来,她自那以后连发型都没变过。

  我又看看四周的茶几、电视柜、床榻,仍是到处散落着药瓶和护肤品。我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的女人,仿若看到一个从照片里走出来的影子。

  她收下了我们带来的寒酸礼物,那是小城老店做的麻油点心,收下的时候,老姨奶奶似是客气又似是真心地和妈说,你姨父爷也爱吃这个的。我们几个一时愣住,半天不知道接什么好。

  出门时,爸妈一边高兴帮我找到了名额,一边感叹小姑有本事,现在已经去国外留学了。只是老姨奶奶可怜,好几年了,不找个伴,也没人陪她。

  我走出大门,一脚踩在街上的积雪上,一刹那,同时听到鞋底挤压雪块的声音和嘴巴哈气的声音。老姨奶奶家中黯淡的氛围和她不曾改变的容颜浮现眼前,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痛感。我只是一心地想哭。我只想哭。

  我头也不回地关门而去,表面上波澜不惊。

  别人说我脾气乖戾,遇到今日这种求人走后门的事情,往常我一定会觉得脸面挂不住,老姨奶奶一副高高在上姿态,平时我会在心里咒骂她千遍,骂她瞧不起我们外地人,骂她自命清高。可今日,我仿佛把眼睛伸长了,探进了她生活的犄角旮旯里,窥见了她最隐秘的一处。

  自打修路后,我家门前的路就变得宽阔了起来。小璞府以前十几亩的地上,住了一百多户人,都是平房和小二楼混在一起的民居,少说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本来是外来打工的住在里面,为了拓宽马路,人迁走了,旧房子悉数推倒了。

  没人知道那些居民都去了哪里落脚,只留下一望无际的宽大马路,仿佛一条稀松的秋裤,一脚踩进去,不用担心会堵。

  我们一家三口在雪下骑着车子回庙前街。地上的炮灰和被撕碎的红纸屑与雪水揉拧,变成泥巴。旧平房被拆除后,两边熙攘喧嚣的摊铺和嘈杂的叫卖也随之消失,就连驰名多年的庙前豆腐脑也倒闭了,因为修路,路上到处挖坑,就很少有人光顾了。但致使其倒闭更重要的原因,是新门面房租太高,几乎翻了三倍,而小城经济转型后,招商了多家连锁店,他们付得起房租,也熬得起负营业额。年轻人更愿意尝试新的东西,老店也就不再独占餐饮界的鳌头了。

  多年的修葺,让小城换了面貌,也有了一条新路——新建路。

  回家一路下坡,我撒开手脚,坐在自行车座上,一泻而下,妄图以此驱走残留在身边的暗影。

  大璞府路边的槐柳更加老朽了,围栏里种起小树,冬天时节绿叶落了,树枝秃了,小树就匍匐在百年老树下面撑着。妈说,树也像人一样,有了伴,也能多活几年。

  老姨奶奶独身这么多年,老姨爷早已建立了新家庭,有了一双儿女。而她,不仅没有张罗再婚的念头,也从未和任何男人走得过近。老姨奶奶十分固执,日常吃穿都要上打小就去的老店里。她家又在小城的老城区,可有好几家老店,都是老姨奶奶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主顾光顾。

  几个月后,妈带我去参加了小姑的婚礼。然而,一人亲手抚养小姑长大的老姨奶奶却没有来。

  小城人不多,讲究婚事要办得热闹,大宴宾客,都是熟识的人。小姑嫁了美国人,老姨奶奶更是要大操大办,一方面是自己脸上添光,另一方面嫁出国去,见面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小姑的婚礼是我们办得最风光的一次,红地毯铺了整个小区,宴席摆在最豪华的晋源会馆,万元一筒的烟花连放了三夜。

  小姑从美国回来。一下飞机,拉着洋男友就去见老姨奶奶。老姨奶奶提前去美容院泡了一整天,烫了最新的发式,染了指甲,穿上老店定制的旗袍。晚上去了饭店,小姑点了一桌老姨奶奶爱吃的菜,最后才扭扭捏捏说出请求——婚礼上想让后妈也出席。老姨奶奶一下子拉下脸来,洋女婿不会看眼色,还说要他们三个长辈一起出场。老姨奶奶直接把碗筷摔在地上。

  这无异于把她的脸面踩在地上。

  婚礼当天,老姨奶奶没有出席。整个小城知道了,亲闺女嫁出国,送亲的是后妈。婚礼上亲朋好友见新娘敬酒后面跟着后妈,笑得不尴不尬。

  那是我第一次见老姨爷,虽然他一头银发,满脸皱纹,我也仍是认出来,他就是小姑墙上照片里的那个帅气中年男人。他挽着老婆入席,婚礼的灯光扫过他的脸,虽然老了,依然那么神采奕奕,旁边坐着的女人身材走样,装扮刻意,一看就是不擅打扮的主儿,但两人恩恩爱爱,从进门到离开都一直紧握着手。任周围亲戚什么脸色,两人都风度翩翩,谈笑自若。

  从婚宴出来,我妈说去看看老姨奶奶。起凤街西巷上老槐老柳长得旺盛,枝叶遮天蔽日,蝉在树上叫得喧嚣。妈说,不是老树的枝,是小树的枝,树那么老了,内里都被蚁虫吃光了,长不出新芽了。我说,那还留着?妈说,留着,总是棵老树,小城整个翻新,就起凤街没有,为的就是这几棵百年老树。

  俄而有几个老太从远处摇摆着走过来,姿影消瘦缓慢,我恍惚以为是老姨奶奶,但都不是。也对,老姨奶奶不会那样任自己婆娑走进风烛残年,她只会停留在从前,她最想停留的那段时间里。

  到她门前,敲门不应。妈说,可能是不在家。但也没有人知道,她会去哪儿。

  我想起她嫣红的嘴唇和米粒一般的牙齿,仿佛现在的局面,是她为这副面孔所付出的代价。老姨爷是婚内出轨,出轨的对象看起来不及老姨奶奶万分之一,在我意料之内,想想似乎也符合情理。

  如今,在她那张抵御了时间侵袭的脸皮之下,是否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不愿接受改变的人,要对抗多少东西,才能留住时间?

  无人知晓她做过多少努力,现在的老姨奶奶像是变成了一个抛置在湖面上的身影般,留在我的脑海里,任由水纹波动,并不能伤其根本。

  那以后,我就不再登门。各自有事,都撒开去。

小城重建

  庙前街上那些五花六绿、什么都卖的地摊铺子又复现了。

  整个小城进入一种全面翻新的状态,大街小巷都在拆除、重建,这几年走到哪里都会伴随着搅拌机、挖掘车的声音,仿佛生活在机床厂里。尤其是打起桩来,声音大得就像要把地球戳穿一样,还非挑深更半夜,正是四下寂静、人要上床睡眠的时节。

  随着外地打工者进小城的还有卖菜、卖水果、摆路边摊的,东西便宜实惠。于是庙前街就又热闹起来,恢复了从前的盛况。

  但是开的店面花样多,竞争也大,又不停地扩建、修路,越来越多的老店坚持不下去,纷纷倒闭。

  我们小区后面的工厂迁到了郊区,划为临时公交停车场,每天来来往往十几路公交车。我妈听多了就问我:“你说那些公交车喊的是,请倒车注意,还是倒车请注意呢?”我俩趴窗户上听好几回也没听出来,就放弃了。

  大学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我最终还是考了小城里一家报社的编制,讨起紧巴但安稳的生活。

  老姨奶奶年纪上了七十。听说她腿脚脑瓜开始不灵光了,便卖掉超市,打算靠存款过晚年。

  照样是富贵日子,用的是进口的锅碗瓢盆,马桶从日本飘洋过海运回来的。只是在小姑的婚礼后她终于像大璞府的百年老柳一样,老到了一定年纪,再怎么花费精力也会无法挽回地衰败下去,没得什么大病,但总也没精神,整天让人轮椅推出去推回来,吃饭都要人喂。可她还是每天化妆打扮,即使坐着轮椅,人也腰挺得直直的,幸亏她从小就光顾的那家裁衣店还在,她照例还是,三个月去做一次衣裳。当然,这些都是妈告诉我的,自从小姑婚礼之后,我再没去过凤西。

  我考进报社的时候,老姨奶奶给妈打过电话,说想请我们一家吃饭。我说还要准备面试,再说吧。就再没人提过这茬。

  那时她的保姆已经辞职,但我们过了很久才知道她在独居。

  妈和我说家长里短的事,聊起老姨奶奶,她把自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店铺盘给一个男邻居,这男邻居人好,就是没结过婚,是个南方人。外地人讨生活不容易,听说很会照顾人。

  我说他们会不会是夕阳恋。但又和妈双双摇头,不可能的,被出轨背叛后,老姨奶奶就仿佛把后半生过成了一天,临到人生边上了,她哪会变?

  没几天,拆掉重建的规划到了我家,我们一家给补偿了一间高楼里的新房。欣喜之余,妈让我和老姨奶奶说一声去。他们两个老了,早不愿骑那么久的车子去那么远的路。我也高兴,便答应了。

  踏着自行车,从庙前街一点点往小城的南面骑,一出去,新建路,一路上坡,不敢松懈地骑上去,好容易到了大小璞府,一路黄叶遮挡了马路。看着路两边的风景,我想起老姨奶奶那张爱板着的脸,漂漂亮亮,涂着淡淡脂粉,鹅白的脸蛋,纹丝不乱的卷发,鲜艳的口红,她该不会喜欢这个消息,在她眼里,小城就该永远不变,她去惯的店应该永远在街口,几十年不变如一日,像凤西的老槐老柳,永远不会有到头的那一天。这对于我们外来客的好消息,对于老姨奶奶,只能算噩耗了。

  我沉思默想着,拐一下,进了起凤街,再拐一下进西巷,到了。

  正巧,有几个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人从远处叨拉着走来,穿着舞蹈服,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一看就是刚跳完广场舞,我恍惚以为里面会有老姨奶奶,但仔细盯了一会儿,却发现都不是。也对,老姨奶奶再怎么抗争,也过了那样年纪,现在她已是离不开轮椅的老人了。

  敲门,不应。不知里面什么情况。早上去了电话也不接。一个头发花白,穿一身玄色宽松麻布中山装的老头从马路对面小跑过来,一边嘴巴扬着笑,普通话夹生,听得出是南方口音,说,她身体不舒服住院去了,有点高血糖。我说我是她的甥孙女,我们家要搬家了,告诉她一声。老头还是脸上微笑着,说真是不巧,我下午去医院看她和她说,她偏爱吃原来街口子上那家老肘子,可人家干不过旁边的川湘菜馆,干脆关店养老去了,我呀只好自己亲自做了给她吃。我现在的日子,多亏她照顾我。我说,也是亏得您用心,我老姨奶奶很挑剔的。他连忙客气地摇摇头,说,你老姨奶奶还是很有自己想法的,再怎么病,也不想住院,晚上我还得把她接回来在家住。

  我想问问他和老姨奶奶是什么关系,但又觉得没必要问。不过是一个答案。

  不变,是她最大的尊严。

  快入秋了,起凤街上的柳和槐都枯黄了叶子,风一起,就不住地落。

  老头又转头跑回超市。我一个人慢慢调转自行车头往回走,在心里悄声和老姨奶奶说再见。富贵绵长,保佑老姨奶奶。四季槐柳,在凤西常留,未来的日子也能继续安生度下去。四处的树被秋风吹光了叶子,没有了慰藉与遮蔽。

  如果能将当下封存,让人拿出来怀念的时候,栩栩如生,就需要它真实。我努力用所有的感官感受着当下起凤街的一切——老朽得俯下身的槐树,阳光照在老姨奶奶家屋顶上的颜色,不断有老人走进的超市大门——我努力记住身处这一刻的画面、味道和声音。我哭了出来。

  待得足够久,把一切都记清楚之后,我才离开起凤街。蹬着车子拐到了大璞府上。夕阳映在柏油马路上,把斑马线也染成橘黄。落日的光把路边的房子照出一种耐看的质感,树枝和飞鸟的影子印在白墙上,那样弛缓悠闲的样子,像是把茫茫宇宙中的光线裁进了一个瞬间。

  我在心头打了一个结,随即想起老姨奶奶那张与时光抗争的不老面庞,随即就轻轻放下了那个结。

  我在心头生出一股冲动,想让时间冲刷我,让时间战胜我,让我苍老,让我迟钝,让我在迟暮的时候倒下,让我在夕阳里满面泪水,不可遏制。

  往前,我的车头拐下坡坎,面朝来路,一泄千里。来时骑了很长的路,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往回走。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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