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实力
唐义的愿望
王宪

  在唐义几乎是结巴地说完暂时先别过来的第二天,李晓晴没有再来。唐义吃完午饭,把不锈钢餐具一推,身子往下一蹿,然后把脚放在茶几上,也是放在餐具的边上,就闭上了眼睛。

  唐义没有睡着,第二天中午也没有睡着,从此中午这一个半小时总是觉得特别凄凉:李晓晴不是从没来过,以前是天天都来,都是在十一点四十多一点的时候。那时候他坐在办公室就能听见她的高跟鞋响。她的高跟鞋一踏上一楼门里的人造大理石地面,他就能听见。他之所以能够听见,是因为他能够听出来,他就是因为听她的脚步声而知道了:即便是一样的高跟鞋,甚至跟上的钉也一样,响声也不可能一样。他有了几乎是从一片类似的响声中听出她的能力。他总是在刚一听出的时候就开始听:听完在一楼走廊响,听在楼梯上响;听完在楼梯上响,越来越大的声就一下没了,也就又听一下没了——他的心能够跟上,像第一次经历时对她有个踮起脚疾走的猜测,就看见了那双脚。这回是踮着脚尖在二楼的走廊上走。这种看见容不得去想,门就开了,她就端着饭盒走进来了,就又一下全是高跟鞋响。于是他非常简单了,心里什么也不再有,全是现实了。她每次过来他都这样,都这样等到全是现实。

  

  唐义对他在公司的另一个个人生活也进行了安排,也十分坚决。他叫保管员老孙给他的花浇水,并注意一些事项。他在检测科仓库有十五盆花,数荷兰铁怕水,一般的干透湿透原则也不太适用,必须是干透两三天再浇水。而吊兰又喜欢水,入夏以后至少两天一浇,浇还必须浇透,小白花才能一个个开。他给老孙打电话说完这些,就不再过去。

  唐义没给冯国忠、刘平打。他不过去就不过去了,他不想和他们说什么——他知道他这时说的话,很容易被他们过分解读,往王梦林那猜。那就不好。他不愿意因为他,他们乱猜王梦林,那对王梦林不负责任。他不愿意对王梦林不负责任,他对自己很有这样的要求。

  冯国忠、刘平在检测科仓库也有花。他们也是部门领导,也工作完了就可以自己说了算,去那儿坐。他们时常碰在一起,碰在一起就在一起唠——相互品评交流,很有一点休闲气氛,便从不一本正经:吹捧起来天花乱坠,转眼又是讽刺对方的话,东扯西拉,并一律往狠地方说。但绝不失文雅,只求达到境界,越不是平时说的话越好,完全可以算作一种幽默,语言上的巧用,比的是机智,借花发挥,便能够在忙里偷闲的小憩里开怀大笑,便在养花上聚集了太多的快乐。

  最开心的,还是很多时候并非不知道自己有些做作,但知道做作也还是坚持做作,就又不失时机地特别能闹,或斜着脸声嘶力竭搞出一副忽然非常不满意的样,或卷着舌头黏唧唧又卖乖又卖傻,然后再像抛出谜底为如此演戏一样的做作笑得稀里哗啦,人仰马翻,喘气吃力。而且,也决不狭隘,为别人在这上的取得也一样笑得人仰马翻喘气吃力。他们喜欢做作,相互鼓励做作,越做作越好,就出滋味,就一致往回过,往顽童上过,假的也都是真的。

  

  唐义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办公室待得难受,慌,不死不活的。八小时变得漫长起来,一天比一天慢——他愿意王梦林找他,但他没怎么找;而没怎么找,在他心里就是没找。他几乎是盼着他找。他心里纠结着他怎么老不找他的问题。想这个问题时,他也是把王梦林不找他想成王梦林老不找他,用“老”加以修饰,让一切都能够有个前所未有的深入,可分析的就多,不至于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王梦林是赵经理退休过来当经理的。唐义以前就认识他,已六七年。开始时,他在局办公室工作。唐义每到局办办事,王梦林都给他一根好烟。讲究抽中华时给他的是中华;讲究抽各种烟的极品时,给他的是那当中的某一种极品。后来,他上后勤科管食堂做饭的那些事了,在走廊碰见唐义,已无工作上的事可言,也拉他进去坐。不去坐是不行的,有点急脾酸脸,于是邀请就像打架,完全不由分说。而进去坐了就完全好了,待遇仍是过去那样,并因之前刚那样叫他进去坐而显得更有些好,同样的烟也不是一个味。后来,他又回局办了,就又一点也不急眼了,又对前去办事的唐义那样接待,又在平和中热情,在认真中随便,很有那样一种王氏的潇洒气派。两个人坐的位置,也和过去一样,笑也一样。不过,唐义不再为自己讲到的可笑事先笑,王梦林笑他才笑。而打招呼,却总是唐义先打。王梦林一看见他他就打,与他看过来的目光差不多同时,但先于他看见他的反应——唐义几乎一进局办那间大办公室的门就找他,就边走边看他,就准备打招呼。这一点唐义也不是以前就有的。

  等,终于成为心里生出乱七八糟的根源。唐义更加待得难受,慌,不死不活的。不过,他还是一步也不离开办公室,不离开桌上那部电话。

  尽管很多事都搞不清,不过唐义能够搞清他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知道慌永远属于正常并应该,就像职责一样,是岗位责任制没有写出来的部分。他想象不出一个办公室主任当到不怕是什么样。他也问那还能不能当下去。而且,他在另一个方向上也没有想象——他对工作怎么干没有想象。他已经不合计他想怎么干的事了。他总是勤奋但终究是机械地执行。那也已经很久,似乎工作年头越久越那样,与当年大学毕业去参加工作的那个蓬勃的人越来越无关。

  提前三天王梦林就找唐义了,是叫他通知开大会的事,在家休病假的职工也得来。

  这是王梦林第一次正式与全体职工见面。他相当兴奋。他说话时有些坐不住,上身一高一高地。他讲完公司发展的三大设想,宣布中层干部竞聘上岗。他说干部必须能上能下。他说他经历过两次竞聘,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他说竞聘怎么公平公正。他词很多,不少出自典故,意思极深,是别人根本不知道的非常用成语。

  唐义坐在前排,散会时出来特别迅速,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很顺利地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待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找他,就又一次给了他机会,很顺利地呆坐起来——他心里和刚听见必须竞聘上岗一样空空荡荡,只延续了那份紧张,让紧张的感觉变得更加明确。

  

  唐义没有晚上了。黑夜全不是黑的。

  ——作为办公室主任,唐义像很多办公室主任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他知道在他们这个二百七十三人的单位,还有谁跟谁好,并伴着一个不去数也存在的数字概念。于是,和李晓晴好就什么也不想,就一心一意,就也有心体会体会自己,就能够体会出自己也有和真诚一样的真诚,就一切都不污浊,仿佛出污泥而不染,很有那样的干净。他是满意的。满意的另一面,是能够把在家的不开心一下忘记,如同没有发生。而且,下班回到家,即便又遇到不开心,也不那么在意。因为还有第二天,还有满意,满意是源源不断的,那样一种坚信本身也是不小的力量,不想忘记也能忘记。就怎么也是又过得行了,和多年前一样,和在家还能有些愉快时一样。可是,现在他面对的不是他们单位还有谁跟谁好的问题,而是公开竞聘。他感到公开竞聘,对他来说就是公开挑剔,是些无限扩大再添油加醋一顿爆炒的目光在盯着他看。他觉得那简直就是把他一下扒得光不出溜。把他扒得光不出溜也罢,可也会把李晓晴扒得光不出溜;而把李晓晴扒得光不出溜,他更光不出溜。他再也做不到像没事一样,尽管他当办公室主任也知道有些人在别的事上,也有事像没事一样,也都整得挺好,也都顺了过去,最后也真就被接受,像没事一样。他糊弄不了自己。他感到身上很热。他掀开了被,露出了半个身子。

  天亮的时候,唐义睡着了。睡着就又醒了。他的脑袋清醒多了。他有些傻乎乎地望着窗户上的天。他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他总是到了明白时已经无路可走。或者说,总是到了明白时还是无路可走——在他的路上,前一个无路可走,与后一个无路可走直通,无论中间有什么样的努力也好像不能改变那种直通。

  

  唐义小心地敲门。拖了一下,听里面确实有了允许的声音,才像从没进过经理室的人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王梦林说:“坐。”

  唐义走过去,在过去常坐的地方坐下。无故松弛一下脸,似乎笑了,才张开嘴说话。说完自己身体不好,提出申请内退,之后轻声轻气地推荐冯国忠当。他从学历、年龄、人品为冯国忠说出理由。

  王梦林仍不说话,继续抽烟,然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手将没什么烟灰的烟头在宽厚的烟缸边上一下一下拖,拖得秃秃的。“说完了?”

  唐义说:“完了。”

  王梦林说:“你不参加竞聘了?”

  唐义说:“不想参加了。”

  王梦林说:“你想好了?”

  唐义不说话了。

  王梦林声音一停一停地说道:“你内退,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得碰。”

  唐义那样点了点头,呈现一脸跟着去想的形象。

  王梦林说:“二是即便你有举贤让贤的美德,冯国忠能不能当上,还是得看票能不能达标。一票不达标我都没办法,改革就是改革!……”又慷慨激昂甚至是愤怒起来。

  

  唐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着走着站住,转过身往回走,走到走廊一半的地方,一拐下了楼。

  工艺科的人都在,不约而同地从各个角度看唐义。唐义说着没事没事,晃了一圈,退了出来;边走边给冯国忠打电话,说他不参加竞聘办公室主任了,把推荐他的事一说。

  冯国忠说:“那怎么行?”

  唐义说:“小声点!怎么不行?”

  电话里停了停,说:“我不行——”

  唐义说:“你怎么不行?一、你思想品德优秀;二、你才思敏捷,文字功夫好,写的工作总结在公司数一数二;三、你文质彬彬,待人接物不俗,能够像个科技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越说越往无可置疑上说。为冯国忠大张旗鼓地说了一番无可置疑后,“喂”了两声,见里面还是听的应声也没有,大声“喂”起来。

  冯国忠说:“我到了。”片刻之后推门走了进来。

  冯国忠坐下,还是不正面回答唐义的话,只多了唐义之前看不见的表情,脸憋得明显凹。

  唐义把事又说了一遍。

  冯国忠不再直着目光看桌面:“你呢?”声音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我身体不好申请内退。”唐义说。停了一下,也觉得不说说自己不行了,就说能说出口的话,“我年龄不好,都快五十了。过去我没少说自己的年龄,但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这次不是。面临竞争,我第一次在心里想自己的年龄。在这个年龄,想自己的年龄,是可怕的,还剩的十来年根本算不上时间……”他忽然动情,眼睛潮红起来。他说:“我总是一下就看到最后,很明白,很不快乐,让自己早早就不好过。”他的声颤抖了一下,就那么说下去了。他说了很多,好些了,又特别自信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有的是退路”,便相当气壮。在很好地说完回家正好回归专业去和一个叫刘跃发的人一起办厂的事,又说“提前内退容易”,说:“你知道公司这几年一共批了多少个?”自己也笑了,说:“我都有登记。十六个。都是太闹的、总是有理的、谁也整不了的、没法安排的、大家又帮着说三道四的。不批我呀,我就肯定也属于大家帮着说三道四的。我当办公室主任一直对大家都挺好。我从不背后鼓捣人。我没坏别人的习惯……”彻底啰唆起来,总结着自己,眼睛又一次潮红。

  冯国忠更加是呆呆的。

  唐义终于意识到本来是说冯国忠的,却成了说自己,全是眷恋。他看眼文卷柜,又移过目光看桌上的文件匣,脸更严肃,伸手点上了一支烟。没抽两口停下,再次从德才高度提冯国忠当最适合。他说他推荐冯国忠也是出于公心。他奋力说着,心里也越来越是那种不能缺少的感觉:冯国忠当,他心里能够好受些;别人当,他心里更不好受。他停了一下,就这么和他说了。

  冯国忠仍那样坐着,那样不看唐义,那样不说话。

  谈话越发艰难了,唐义也闷在那。后来说:“我都和王梦林说你了,你得上了。”又缓和下来声往实了上说,说他可以为冯国忠当制造舆论。说讲演优秀的关键是出新,出新的思路是什么。说要讲也要演,央视主持人和美国总统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那种庄重灵活极具表现力的讲演风格都值得他参考。

  唐义越说越多,越来越不是往日出主意的风格,也越来越不那么知道,只是非说不可。

  冯国忠忽然在那说:“谢谢大哥。”站起走了。

  

  在还是心里有事但又不知有什么事是如此不堪地过了数天之后,唐义听见从竞聘工作小组传出消息,说报名竞聘办公室主任的人最多,而且普遍年轻,其中四个是才工作两年的大学生。

  唐义知道这和他不干传出去有关,是这次竞聘唯一不存在和原职有面子问题的位置;也想起在公众眼里办公室主任挨领导最近,容易上去,竞聘这个职务最符合干就往大了干的心理。

  唐义猛然就想起冯国忠那句谢谢大哥。他特别不明白什么叫谢谢大哥。于是,原来那个问题又成了问题。直到给冯国忠打电话,问讲演稿写得怎么样,发现他的话磕磕绊绊,片刻之后才说事,也只几句,也不具体,完了就宁可闷着,什么也不说,才重新放下心。

  唐义还是停不下来了,坐在那想,想得细而全面。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打电话跟冯国忠说他想到的事。他说学那几个美国总统讲演,千万别学他们这次停在那思索往左面看,下次停在那思索往右面看,因为人在思索前的一刹那,不可能有计划地分配脸的朝向,脸都不知道才对。

  王梦林打电话告诉唐义提前内退的事不行,用的理由是以前公司批准别人内退时就存在的退休政策,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唐义呆呆地坐了一下午,抽了一屋子烟。

  晚上,唐义躺在床上还是呆呆的,还是想抽烟。

  半夜时唐义爬起来到厨房抽,抽到一半,去取手机。

  刘平没听完,突然无比生气无比痛快地说:“说那都没用,就当你原先跟我说的那些话放屁,把脸扔在地上拼老命上吧!”停了一下又说:“你也不能没有工作呀——”

  唐义说:“那是。”之后再说不出来话。

  刘平更无比生气无比痛快地说:“不然还能怎么办?活该,自作自受!”

  唐义只想尽快结束通话。

  ……

  唐义久久地坐在没开灯的黑暗中。

  

  上班没一会儿,刘平来了。横了唐义一眼,冷冰冰地说:“我告诉国忠王梦林不让你内退的事了。”

  唐义没有说话,指指桌上的烟,让刘平自己拿着抽。之后,往远了扯,和他唠荷兰铁怕水的问题,说烂根的病怎么不好治。在他走时,才说“谢谢你”,把话说到事上。

  刘平却说:“我就跟冯国忠一个人说了。我不知道你还跟谁说过。你自己跟他们解释去吧!”

  唐义只管也啊啊。

  刘平走后,唐义坐在那直着目光猜冯国忠的态度——他力图把自己刚才没问出口的问题补充上来,把刘平没说的结果补充上来。很快是踏实极了的感觉,又回到听刘平说已经告诉冯国忠时的状态。

  唐义摊开稿纸写起来,四千多字的稿很快写完。他深深透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竞聘讲稿不错。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吃午饭前他特地去了一趟检测科仓库,看了一会儿好些天没看的花。

  中午唐义更睡不着他的觉了。滚了一会儿眼珠,到底不躺,探出胳膊从桌面摸过手机。摁了号,说“我”,然后就和一心想告诉的人说——他不管里面没声,滔滔不绝地说他的讲演稿,说完又滔滔不绝地说他写了三十年稿,写过的稿摞起来足有三尺高,但还是第一次写讲演稿。

  电话里似乎“啊”了一声,之后又静静地。

  唐义没特别可告诉的了。他停着。他能够觉出尴尬。后来,想起事似的“欸”了一声,就换了爽朗的声音,问李晓晴几号带女儿上望湖路小学报到。他知道望湖路小学在东北大学老园区内,像东大附小,是个老师质量很好的学校,对每个家长来说都是一件不小的事。

  李晓晴说话了。

  唐义也说。说着说着自然了,话又多了——就在那种氛围里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说。

  两个人唠到下午上班。

  唐义喝了一会儿茶,又抽烟。他想了一下,决定以后中午这段时间就给李晓晴打电话。后来,他坐在那里又喝茶,又抽烟,又想。这一回想的是再打时用桌上的电话打,这样久打也就行了。

  

  下班时,唐义在大门口碰上了冯国忠。他突然感到打招呼吃力。他移开目光,不看冯国忠,后来顺马路骑着骑着靠了上去。

  两个人并肩骑着,过了一个路口,又过下一个路口,时间格外地慢起来。

  唐义先开了口,话有点长,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说一说荷兰铁怕水大、烂根病不好治的问题。

  后来,唐义一句也不说了。他心里停着刘平那句“你也不能没有工作”的话——没有办公室主任这个中层干部工作,就得当员。不能承受当员,或哪个新组建的部门也不缺办事员,就得下岗回家,在正式退休前就只能领刚够吃饭的生活费。这更是一个理由。他需要理由。他理由到整个社会都十分在意的钱上,觉出他也很有力量。

  大会议室台上一排吊灯都很亮地开着。冯国忠坐在台上,并没照唐义讲的风格去做,仍低头念稿,但没了以前念稿的急躁。他说科学管理行政办公室是块短板,说如果他当办公室主任将实行动态百分考核,说覆盖率可以达到工作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说今后工作做得好不好就以数据说话。他说他要把办公室的工作失误率控制在百分之三之内,把失职率控制在百分之一之内,把附有后果的损失率控制在千分之一之内。他稿里有很多新东西,十分出新,词也新,都一致推动想象,令人感叹。

  按姓氏笔划排序,冯国忠讲完,隔三个人就是唐义讲。唐义没像过去因自己当冲工耳朵落下毛病就在应声大时控制不住地大。他声很小。他专心不起来。他刚讲个头,听见自己提出竞聘办公室主任就开始冒汗,而觉出自己冒汗就更加冒汗,想止也止不住,就这么一直到完。

  

  聘用通知贴出了。一张红纸。在院内宣传橱窗的玻璃上。

  唐义站在窗前能看见那。他看见那有人。他没有下楼去看。到了下午,一直不停人了,他也没有下楼去看。他继续从他碰上的人对他一律沉默并有点是悄悄地看他,去猜自己的结果。他一会儿一猜。每次猜,他都剥离幻想,给自己留下不利的结果。一次也就到底了,就在自己行还是不行选择完了,可他还是止不住又从到底上再猜。他在相信与不敢相信之间摇摆,结果什么都一模一样,猜下去就是在重复下去,在那来回搓……他始终一点声也没有,静静地在他的办公室待着。上厕所也不去了——他就是上厕所才碰上了那些瞅他的人。

  快下班时,刘平来了电话,说他爱人在新房收拾卫生,不能回来正常做饭,约唐义出去。

  唐义明白了,非常客气地说“谢谢谢谢”,但绝不去,也不听里面再说,撂了电话。之后,他望着墙坐起来。他坐了好一会儿,又急着给刘平打电话。听接电话的人说刘平已不在保卫科,去打刘平的手机。号也一下不知道了,就走过去看挂在那的通讯录。

  唐义跟刘平说:“其实,我下来根本不是因为我为冯国忠上去做了那些事。那天,宣布竞聘的会开完,办公室的人也意识到我会在竞争中下来。他们背着我唠,在外面待了很久……我年龄不行了……”他说完心里好些了。

  

  成立了一个叫考核中心的新部门。唐义被安排到考核中心工作。

  屋子也是现挤出来的,在车库楼上。后勤科出人,把屋子收拾个大概,细致的活都是考核中心自己干完的,只用了半天,便十分彻底,够得上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考核中心主任是唐义,当时他没让他们干,也没让他们不干,他们就自己干上了——王梦林在大会上总结这次竞聘时,把过去说的干部要能上能下,完善为双向对应,在能上能下之后又加了一条,叫能下能上。

  

  也是从收拾屋子那天起,唐义的日子越加不好过:

  考核中心是综合部门,与各部门头接触多,唐义老是不得不见那两个他瞧不起又比他混得好的人。

  刘平常过来坐,扯这唠那的,但半句不沾竞聘的边,唐义却更能想起那次竞聘,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

  也老看见冯国忠。冯国忠几乎和过去一样,但唐义总能发现冯国忠努力热情的话和表情,总能发现冯国忠过去不这么说、不这么笑。

  唐义尽力让自己具有君子风度,什么都无所谓,就那么和过去一样对待冯国忠,只是不管嘴上说什么,心里都是与话不一致的滋味:他下来了,他上去了,是他顶了他。

  唐义能够觉出自己很不自然,能够多出一份和不好意思并不完全一致的不好意思。他和冯国忠唠不下去了,只能是借事走开。

  过后并完不了。有的时候,唐义就想那时冯国忠已经报名竞聘办公室主任,他只能参加,不能不参加。有的时候唐义又想,他要是冯国忠一定撤下申请,不会停不下来——他心里顿时充满了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种情怀。他一会儿这么想,一会儿那么想,永远想不完。

  终于就沉重地想到引起成立考核中心的人是谁,想到他现在的位置还是这么来的。

  

  唐义特别想把花搬到考核中心了,就把几盆好的搬到了考核中心。

  唐义工作时间坐在窗台那的时候多了,也愿意劳动,再多些事干。他几乎是找事干,不是上肥的季节也上肥,不是松土的季节也松土。后来,干脆给花换了一次土。那样的一出一进,将近三百斤,全部下楼上楼,一干就是大半天。

  把花搬到考核中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再看花时不必从大院这头走到那头,少见人的愿望也能实现一点——这是搬完之后才意识到的。唐义已经不愿碰见人了,尤其不愿碰见和李晓晴一起工作的人,特别是那些女的。

  唐义对李晓晴也有一些变化,见到她时话少,眼睛里不再有过去的内容。他离奇古怪地觉得,在李晓晴面前,才是他最抬不起头的时候。

  第一次那样时,李晓晴就闪开目光不看唐义了。到了分手,也是只有话没有目光。

  

  唐义不声不响地过着每一天。每一天都一样,但滋味都不一样。

  唐义再次决定回家。

  理由还是身体不好,并具体到糖尿病以及和糖尿病极易连上的高血压上,把托人从市六院开出来的诊断书也附在申请上。

  干部科没批。干部科长说王经理不同意。

  唐义咬文嚼字似的从大道理出发,没讲几句愤慨起来。“年轻的更狠,就知道维护自己的政绩!”他愣在了那。他什么也不说了。

  干部科长把科长室的门关上,给唐义倒了杯水,陪唐义坐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活一点吗?你有诊断,你就三天打鱼十天晒网,整整就是谁也整不了的人了,舆论肯定向着你。”

  第二天唐义开始晒网。在家待了两天已经待不住,才明白晒网的事,在心里想行,做起来却不行,倒多了一份不安。他不喜欢过有悬念的日子,而且特别不习惯过被他自己的谎言制造出来的日子。

  唐义重新上班了。重新上班的结果是经常头晕,下班回家以后也晕。一查,早有高血压,不得不赶紧吃药。心里原来就有的那事,一下变得不能承受,全跟他大哥说了。

  

  数着日子等到大年初一,唐义拎着精致礼物去王梦林家拜年,没提内退的事,半个月后拿着一沓钱又去才提。

  王梦林涨着红脸坚决不收。他说了很多好话,但还是表态不行,一点商量也没有。

  唐义一夜没睡,第二天晚上又去。他坐下就说。他把他竞聘前感到自己老了的想法说了一遍,把他和冯国忠怎么让、怎么劝、怎么教,以及又怎么自己给自己找事说了一遍,之后又把他现在看见冯国忠的感觉说了一遍,把他永远不能自解的纠结说了一遍。他说他不怨别人,怨他自己。他声音一滑哭了。

  王梦林停着一脸惊讶,目光直直的。后来开了口,话比唐义多,也一样动情。又几乎是很苦地说:“咱们可以在生活中哥儿们,但不能在工作上哥儿们,我实在没办法……”没一会儿全部停下,停停又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从玻璃酒柜拿出更好一些的烟让他抽,接着往下讲他这个人,并举例加以说明,一直说到他和别人的事上,话就更加是长。

  从王梦林家出来,唐义在心里骂了一句,脑袋空了。他顺着回家的马路骑,也不知怎么就很晚才回到家。

  

  第二天上午,干部科通知唐义去办提前内退手续。

  干部科长说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义不再问。迅速办完手续,破例说声再见,便往外走。没走几步,停在门口上,他听见干部科长应他的话说再见再见,这回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他忽然愣愣的,他说他回家也休息不了,再很好地说完打算回归专业去和一个叫刘跃发的人一起办厂的事,充满谢意地朝干部科长笑了笑,表情从容起来,才又说再见,抬脚走。

  

  还是在睡前老爱想事的时候,唐义想起来了:那天他和王梦林讲那些事时,他妻子似乎一直坐在落地灯的灯影里,那道他自己打开再也关不上的门,该是她帮他关上的。

五  

  白天家里一个人,唐义便打开他的手机。

  开到这一天,唐义觉得李晓晴应该多来电话,但总是一种根本就没来的感觉,于是就不接她再打来的电话,让铃一声声响下去。

  尽管如此,对铃声也还是有了要求,要求经常地响,而响的时间也必须比以前长,一次满一分钟,直到非自动掉线不可。他不需要接,但需要铃那样响。

  ……

  到底乱了,又回到一开始回家的时候,又是一天总有那么几回拿起手机看,确认是不是来电话没听见,是不是没电了,还是根本没有打开。一次次明白都不是时,有了新的习惯,常呆呆地看着手机,一坐就不知道时间。

  

  和李晓晴的事,意想不到地简单了——唐义不再计较电话那些事。他俩那种关系,已经是可以因为在一个单位工作开始,也可以因为不在一个单位工作结束,平静下来也有些容易。而没那样的条件,也没了和李晓晴的事,和妻子的关系也好些,他自己就不知道去想他还有什么愉快不愉快。

  每天的生活也意想不到地简单了。不像上班想这想那一天什么事都必须去想,唐义什么也不想。他每天都做着不用用心的事,笑也一样,把脾气也给带好了,一天天就过得也算是很好,人还胖了,显然相当能够长寿,与人越来越长寿的趋势一致。

  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被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老话从物理原理上概括。这一年唐义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岁。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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