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实力
笔直
单小丘

1  

  小时候,母亲揍我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是遇到一个后娘把你治得笔直的,你就知道了!”

  这话她是用我老家湖南北部的方言说的,硬译成普通话还有点费解。“把你治得笔直的”就是“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意思。方言远比普通话来得生动形象,从“笔直”推出“士兵”再推出“服从和守规矩”就不难看出这个修辞的意延。至于“你就知道了!”只因为语气是祈使的,所以用了感叹号。其实从内容上看,用省略号更合适些,因为我“就知道”的东西,她并没有明讲出来。

  我小时候是一个被公认为“顽劣且聪慧”,或者说“顽劣但聪慧”的孩子。在我母亲及周遭一众长辈的心里,“顽劣”才是我的第一特性,至于“聪慧”什么的,那只是伴随着每学期末的表扬状而略显出一点端倪。若在平时,所谓的“聪慧”,也只不过是“顽劣”得更别出心裁些罢了。

  然而,我牢记的却是自己的聪慧。我并不觉得我有多顽劣,只是觉得那些大人们不理解我罢了,但是我却很理解他们。比如我的母亲,她一边狠狠地揍我,一边还要我感激她揍得不够狠,这简直太没有道理啦。那时候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不是笨蛋。她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怕后娘。很多时候,我希望她就是后娘,那样,就省得她每次都理直气壮地暗示我,她修理我修理得还不够狠。

  她是我的亲娘,我知道。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我父亲常年不在家。他是搞水电的,每天都待在深山老林里搞他的革命建设。一年到头,难得着家几次。母亲是在家里生下的我。据说那一天,天下了点小雨,母亲收了衣服进屋,觉得肚子有异样。她赶紧叫我祖母。祖母当时人才五十多岁,是个矮小精干的半小脚老太太。她知道我母亲要生产了,就小跑着出去找接生婆。说是接生婆,其实就是我住在隔壁村里头的堂祖母。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母亲在床上安顿好,烧好水,找来剪子,就开始催产了。

  堂祖母当时是我们当地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虽然她年轻时也曾接死过一两个产妇,但那毕竟是为数不多的案例,整体记录比很多其他的接生婆要好多了。更何况那时候她还是个生手,远不及现在来得经验丰富,所以大伙儿对她还是相当信任的。特别是我祖母,对她的“技术”深信不疑。因为就在几个月前,她成功地把我伯父的儿子给接生了出来。

  我没有那么幸运,我是被“拽”出来的。我的头太大了,在母亲的子宫里卡了二十多个钟头还是出不来。当时母亲已经被弄得筋疲力尽,有要晕死过去的迹象。堂祖母慌了神,祖母也在一旁使劲催促她快点想办法。她就只好拽着我的脑袋,把我从母亲的身体里硬拔出来了。

  我出来以后,全身紫绀,严重缺氧,不哭也不闹,没什么声息。祖母抱着我反复念叨:“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这个妹子坏掉了,这个妹子坏掉了……”

  据说母亲当时生产的状况,远比我现在的描述来得惨烈和惊心。堂祖母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肯为别人接生了。若干年以后,每当我“顽劣”时,堂祖母就把我拉过一旁,握着我的手细声细语地劝导我要听母亲的话。

  “你知道吗?”她说,“你妈妈当年生你,差点生死了。”

  我就想,难怪她每次都把我往死里揍。她一定恨死我了。

  这个堂祖母对我很好。如果说,小时候我从哪个长辈那里感受过“温情”这种东西,那就是她了。她和其他大人都不一样,她从不骂我,也从不到母亲那告我的状,还常常给我塞好吃的。有时候,我又惹了什么祸,她还出面帮我摆平。那个时候,她就会用手指轻轻地揪着我的脸颊,微笑着拉长了声音叹息:“你这个妹子啊……”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仿佛我的“顽劣”也是可爱的。

  大多数时候,我并没有那么幸运。我的母亲是个暴力狂,而祖母向来比较喜欢我堂兄。我不喜欢我堂兄。我不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在祖母那比较受宠,而是觉得他身为男孩子,畏畏缩缩的,一点也不爽气。

  比如,他馋别人有好吃的东西时,不会说他想吃,而会说他“牙齿疼”。如果对方会意给他一些,那他的牙齿马上就不疼了。如果一直不给,那他的牙齿就会一直疼下去,直到那东西没有了,他再疼也没有用了。

  再比如,他馋别人有好吃的东西时,就来唆使我。他会考察好地形及一切细节,咬着耳朵告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最喜欢吃的酸枣糕,奶奶那里还有,用黄色牛皮纸包着,放在柜子左边的抽屉里,锁好了。真的!”

  我的确最喜欢吃酸枣糕了。我向来受不了知道这样的消息而不采取行动,所以我就去要了。祖母瞪我一眼,骂道:“前世没吃过东西的馋嘴货!眼珠子怎么那么尖?”

  她一边训我,一边掏出钥匙来打开柜子,拿出酸枣糕。牛皮纸层层剥开,终于撕下了一点点给我。堂兄在门口望着,他并不进来。祖母见了,笑眯眯地招着手唤他:“来,乖孙,你也来吃点酸枣糕。”

  就这样我们两个都吃到了酸枣糕。我不满堂兄的比我的多很多,立刻指出来。祖母又将我骂一顿,说我精明狡猾,又撕下一点点给我。

  我跟堂兄都总是很馋,但只有我一个人有“好吃鬼”的名号,他没有。母亲叫我“跟他学着点”。

  她说:“他不讨打,你讨打。”

  我并不想讨打,可他们总是打我。母亲常常回忆起她自己的小时候,从小到大一点打也没有挨过。她说她小时候是出了名的贤惠懂事,整个村子的人,从男到女,从老到少,没有一个不夸她,没有一个不爱她。然后她感叹我为什么这么不招人喜欢,就连她当年的毫毛都及不上。

  我一直很不服气,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并没有夸张。

  母亲的小时候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她是五十年代末生人,家里的老大。那时候家里还很穷,孩子多,天天吃不饱饭。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当时每家孩子都多,我家并不比别家来得凄惨。甚至比较起来,我家还有不少比别家幸福的地方。比如,我家养了头猪,那头猪虽然小,喂了一月又一月,还老不长,但那的确是一头货真价实的活着的小猪。

  母亲就是在这种幸福里成长起来的。她是家里的老大。八个弟弟妹妹,她说有六个是她带大的。她把弟弟妹妹带得很好,他们每个人都活了,都还有十根手指头,十根脚指头,四肢健全。那个时候小孩子夭折总是在所难免,或生病或意外,基本每家都折过小孩,但是我家没有。大人们吃饭聊天常常夸赞这有母亲一半的功劳。

  母亲很勤劳,她老早就学会了很多事情,比如,刨猪草、打斗笠、挣工分,干得比大人还要出色。我家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自留田,田里种着水稻。稻秧插过不久,母亲就跟着我外公,摸黑到十几里外的河里担淤泥回来,给稻田施肥。赶在天亮之前,他们就施完肥回来,准备吃早饭和上早工了。说起这件事,母亲至今还觉得非常得意:“别人那时候还以为是我们家风水好,就连水稻也明显长得比别人家的绿和高。”

  因为出身很好——外公家是贫下中农,人缘也不错——村里村外都爱她;母亲被推荐上了高中。那时候整个生产队都找不出几个高中生。当时的学制,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谁若能满满念完九年,那简直就是知识分子啦。母亲上了高中依旧讨人喜欢,她入了团,还当上了团支书。

  母亲念书很用功,可惜当时读书风气到底不好,连老师“也是念白字的”,所以母亲最终也没能学得怎么样。她曾经很刻苦地背过英文,而今只记得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了。

  高中毕业后,母亲回村当了妇女主任。那个时候她才十八九岁,云英未嫁,有点文化,有几分漂亮,还是个“干部”,于是成了村里最炙手可热的待嫁姑娘。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其中最殷勤的一个叫李西伦。据我小阿姨说,当时李西伦为了追求母亲,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会在最寒冷的十二月赤身跳进河里摸鱼,在六月最炙热的太阳底下,背出别人家的棉被来演小丑。他有一副绝好的嗓子,唱起山歌来,三十里地外的百灵鸟都会被吸引来——如果那时有百灵鸟,且没有被村民们吃光的话……他还想尽方法讨好贿赂母亲所有的弟弟妹妹,只为了哄他们叫他一声“姐夫”。

  傻事做多了,李西伦也就出了名。别人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不以为忤,笑着为自己辩解:“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连癞蛤蟆都不配做。”李西伦聪明又搞怪,他能把最古板最严肃最有权威的大队长逗得哈哈大笑,可他从来都逗不乐我的母亲。

  母亲正经而严肃,从小到大,她都只会做正确的事。当时最正确的事就是积极要求上进。她完全无心儿女私情。当上妇女主任之后,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入党。她好不容易等到村里有了一个入党名额,积极写了入党申请书。后来,公社表扬她虽然“是个好同志,而且志气可嘉”,但是“尚有较大进步空间”,鼓励她“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再入党”。这也许是母亲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大的一次挫折,她气得当众嚎啕大哭。

  到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母亲向家里提出回校复读一年,准备考试,外公没有同意。她最终没能考上大学。她也一直没能忘怀这件事,在往后的岁月中不时提起。后来,她时常借此敦促我好好学习:“你要是落到你外公手里,哪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条件有多好!”可惜,我并不感恩戴德。

  没能上大学这件事也许在母亲的人生中造成了太大的遗憾,以至后来,当说媒人踏破外公家的门槛,来给母亲说媒时,她放弃了当时富甲一方的万元户,也没有考虑对她如痴如狂的李西伦,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的父亲。我父亲一贫如洗,还曾是地主崽子出身。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市里的一所大专,成了当时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母亲后来也入了党。但那已是很多年以后,入党已经不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母亲早已招了工,我也念到了小学五年级。我还记得母亲让我帮她写入党申请书,我查了很多字典,堆砌了一摞看上去很高级很深刻的成语,很认真地帮她写了一份。可惜,她后来没有用。

  父亲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了水电站,常年驻扎在离家千里之外四川凉山州的一个深山老林。母亲一个人带着我,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却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把我也整理得井井有条。我虽然生性顽劣,又胆大包天,但终究没闯过什么大祸。母亲有她的法宝,而我挨打挨得再习惯,皮肉也还是会痛。

  母亲招工入厂时,已经快三十了,比和她同期的女工大许多。她结了婚,又当过妇女主任,已经有了些阅历。入厂不久,她就被推选为女工主任,手下管着十几号人。

  这芝麻官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益,工资还跟以前一样,事情却比之前多了很多,所以愿意干的人并不多。母亲丝毫不计较,她总是兢兢业业,遇到麻烦的事情,就主动加班加点。

  母亲一加班,就会托人捎口信给我:“今天你妈妈要你自己去食堂打饭。”

  我一听到这个就乐,这表示她又要晚些回来了。我总是希望她晚点回来,最好在我睡着了之后,这样就省得她一回家就开始找我的茬。她进门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把手往电视机后背上一摸,然后眼睛一瞪:“你又看电视了?!”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训话。

  那个时候的电视机块头虽大,散热效果却着实一般。我明明把湿毛巾拧干搁在上面吸热,它也还是烫烫的,透着让人无从抵赖的使用过的痕迹。

  紧跟着,她的第二个紧箍咒就来了:“你作业做了没?”

  作业有时候做了,有时候没做。但不管做没做,我都一律回答“做了”。母亲总是带着狐疑,一边检查,一边审问我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什么。她会警告我:“要是被我发现撒谎,你会被打死的!”

  我有些胆战心惊,却丝毫没有坦白的意思,心里想着以后打死总比现在就打死要好。

  母亲从不掩饰她对我的失望。她常锁着眉叹息:“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那么深切的失望,仿佛我是全世界最差劲的小孩。这让我非常苦恼。那时候我总幻想有神仙。我总是想,像灰姑娘的教母、王葆的宝葫芦、老渔夫的金鱼、阿拉丁的神灯、机器猫、七色花啊什么的,如果能随便给我一个就好了,我不挑。我的愿望也很简单,虽然漂亮的衣服和吃不完的美食之类都很诱人,但若只有一个愿望可以实现,那就让母亲对我满意好了。

  我试图让母亲了解我的心声,于是,我把它们工工整整地记在日记本里。我希望她在检查我的作业时,能够读到。我幻想着她被打动,甚至如那些作文范文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感动得热泪盈眶,前来抱住我,跟我说她的心里话,夸我其实是个好孩子,说她每次打我都不忍心。我一想到母亲可能会拥抱我,就觉得非常肉麻。这事打我有记忆起,就从未发生过。我想我可能会有些不习惯,但又想,忍一忍应该还是能挺过去。

  然而,上天并不想给我这么大的考验。母亲照例翻查我的作业,却完全没留意里面写了些什么。我失望之余,又觉得有些轻松。

  我常常一个人爬到家属楼宿舍的楼顶,头枕着胳膊,平躺在发凉或者发烫的水泥地面上,睁眼就对着整个天空。天空偶尔有小鸟掠过,我也幻想同它们一样有翅膀,但更多的时候,天上连小鸟也没有,只有朵朵白云静静悬浮。我憧憬着自己快快长大,用最可行的方式离开母亲,走得远远的。

2

  小时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

  我每天弯着指头数日子,指头要等很久才能弯一下,要等很久才能弯完。我终于念完了小学,变成了初中生。听说市里有个初中实行寄宿制,于是毫不犹豫地嚷嚷要去念。这回母亲的意见难得同我一致。

  上了初中以后,我的成绩变得很不好。这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露出端倪。那时候每次考试虽然答得都还不坏,但心思不在念书上着实已经很久了。我庆幸自己成功地逃出了母亲的可触范围,不再挨打终于变得指日可期起来,然而生活并没有因此增添喜色和亮丽。

  堂兄同我上了同一所中学,他在隔壁班。他懂事乖巧,又聪明勤奋,是考试的优等生,很快成了老师的宠儿。我正好相反,小学时代成绩好的优势一旦失去,“聪慧”就没有了事实基础,而我的“顽劣”却从未得到修正。我竟然还敢当着下铺女同学的面,嘲笑她不爱洗澡。不爱洗澡的女同学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鼓鼓地跑去向班主任告状,于是我在晚自习时被班主任揪到走廊上。他手里扬着月考的成绩排名,面色铁青地质问我:“你凭什么跟夏妍说她不爱洗澡?”

  我想说凭她不洗澡。然而,我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反问句。班主任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劈头盖脸地教训我道:“我看她比你看起来干净多了!她哪点不比你强?班上六十五个同学,她月考第十名,你倒数十一。你不想想自己的毛病,竟然还好意思嘲笑她不爱洗澡?”

  我很焦躁。逃离母亲之后,我又落入了另一个人的魔掌。我的皮肉再也没有受过苦——这个人并不打我,他只是骂。整个初中三年,我大概被骂过三百次。我忙着应付他,内心十分疲倦。

  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堂兄都假装不认识对方。他对名声在外的差生妹妹很不屑,我也不想要那种“金灿灿”的优等生哥哥。然而有一回,伯父来看他儿子,硬是在上课的时候把我叫出来,跟老师说,他要带他儿子和侄女一起出去吃个饭。我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木然地走出来。堂兄立在教室门外,同我一样面无表情。我跟他的关系就这样曝光了。下回班主任骂我的时候,对比材料里就多了一条:“家里有个那么优秀的哥哥,你怎么就蠢成这样,一点也不学学样?”

  次数多了,我便终于怀疑起我一直坚信不疑的“聪慧”来,这让我既无奈又愤怒。我藏住自己深深的自卑,像刺猬一样竖起坚硬的刺,以二十四小时警戒的状态防备所有潜在的威胁和伤害。

  只是我没有料到我会喜欢上林凯。青春期的情动真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乱七八糟的事。我的注意力每一刻都被他牵引,这令我烦躁不安。我并不特别,连品味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林凯是学校里同我堂兄一样“金灿灿”的人物。他更活泼闹腾些,是所谓的风云人物。班里有一半女生喜欢他,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喜欢里面漂亮的两个、成绩好的两个、乖巧的两个,而我不是其中之一。

  那个时候,我重新想起了李西伦,母亲年轻时候那个鲁莽的追求者、我一次也没见过的人。小时候,常听舅舅和阿姨们说起他,我对他做过的那一箩筐傻事充满了深深的不屑,试想一个人如果不笨,怎么会直接拿剪刀去剪牛身上的尾巴?

  据说那是为了给我母亲出气。她那回申请入党时之所以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是因为家里的猪还关在自家猪圈里养着,而跟她竞争的老会计却把一头牛捐献给了大队。李西伦被发怒的牛一脚踢破了胆囊。我正直的母亲一点也没被感动。在李西伦被板车拉着,送去医院动手术的路上,母亲追了上去,她批评他:“糊涂,落后,不求进步,竟敢破坏集体财产!”

  母亲这辈子最看不惯别人不求进步。她揍我那么多次,原因似乎五花八门,但细究起来,其实不过就这一条而已。我悟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以后。在我念初中的时候,想起李西伦,他的形象不再如以前我笃定鲜明的愚蠢,而是模糊不清起来。我不再轻蔑他,反而变得疑惑不已,心中雾气缭绕,然而冷雾里包着火。

  母亲对李西伦说:“你要上进,不要满门心思都放在歪门邪道上!你这样弄虚作假,是辜负群众对你的信任!”李西伦笑嘻嘻的,即使母亲骂他,他也开心。因为他说“打是亲,骂是爱”,如果不打不骂,那他才要气恼着急难受呢!

  那一年,李西伦的记工员职务被撤除,在全公社作公开广播检查。主要是有一回,舅舅上工迟到了半天,而李西伦却依旧给他记了一整天的工分。这事被队里的另一个人发现,立刻检举揭发出来。队里专门为此开了会,会上大家都很生气。李西伦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被撤了职。

  有人劝李西伦:“别犯傻了。柳红音是不会看上你的,还是踏踏实实找个其他姑娘过日子吧。再这样犯傻下去,真的没有姑娘敢嫁给你了。”

  李西伦不为所动。

  李西伦后来果然很久都没娶上老婆。那已经是“文革”结束几年以后,我母亲早在众人的一片红眼艳羡中,嫁给了我的大学生父亲。李西伦三十岁了。在那个年头的乡下,四十岁就做爷爷的很多,三十岁那也基本离小老头不远了。没有人再操心李西伦成家的事。李西伦的母亲叹着气:“这娃子就是一根筋,当时桂堰塘村的燕子多好,他就是看不上人家。现在好,真是过了这村就没那店。燕子娃都生了两个了,他还光棍一条。”

  有一天,李西伦将家里的农活都干了:稻田里的杂草除了,猪圈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拌好了整整半个月的饲料。一切做完之后,当天晚上,他收拾好包袱,悄悄离开了家乡,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年以后,有传闻说他跳河死了;又有传闻说,某人某次因某事去外乡,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那人长得跟李西伦一模一样。

  然而李西伦究竟长什么样?那个年代,照片还是个稀罕物。我母亲二十岁以前的照片,只有一张上面写了“××市第一届农村妇女主任代表大会”的集体照,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了许多脑袋,每个脑袋都只有红豆般大小。只有我母亲才认得出来哪个脑袋是她的。不过我曾经疑心,她其实也认不出来。因为我明明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的手指是落在右上角的,后来却固定在了中间的位置。李西伦没当过妇女主任,他没有上过任何照片。十几年过去,大家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

  我每天都躲着林凯,尽管那毫无必要:我就是将自己摆在他的瞳孔中央,他也看不见我。在想象的世界里,丑小鸭经常战胜公主,赢得王子的心。公主生活在现实世界,她从不需要“想象”这种可怜又悲催的玩具。

  那段时间,我已经忘记了我小时候引以为傲的“聪慧”。我依旧喜欢自己,这回用的却是我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想象的方式。青春期的激烈情绪常常令我想死。我会责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死,又常常暴跳如雷地暗自咒怨那些骂我打我讨厌我歧视我的人,为什么他们不先死?

  我用一整天的眼神闪躲,换来了一次跟林凯的眼神相遇。接下来的事情令我羞愧难当。相视之后,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目光触在他身上,就已是一种不应该的冒犯。我觉得我应该感到愤怒,并且开始讨厌这个人。然而当他得知我是吕磊的堂妹,笑容可掬地来向我打听“吕磊是不是有高手教,为什么围棋下得那么好?”的时候,我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很没出息地瞬间坍塌。我掏心掏肺地将堂兄的整个下棋史都讲给他听;讲得太兴奋了,就顺便告诉他,我的围棋其实下得比堂兄好。

  林凯并不相信。他跟我下,输给了我,于是不得不承认我围棋下得不错,但是……应该还是没有堂兄好。我被赶鸭子上架,被林凯及一大堆人拥着来到堂兄的教室找他挑战。正在玩闹的堂兄嫌恶地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向众人道:“对,我下不过她。”他表示要写作业,没空跟我玩这种无聊的决斗游戏。那样子完全不像在认输,而只是想快点摆脱我。任凭林凯怎么劝,他也无动于衷,依然不屑道:“有什么好比的?我说了我认输。”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惋惜的神情。这是我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表情,没有人相信我。我突然笑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因为我的事,在祖母和伯娘面前受了气,她拿着藤条使劲抽我,边抽还边骂:“你怎么这么不长进,这么笨?你说你吃了他多少哑巴亏了?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次次都这样?你为什么不长点心眼?你斗不过他,离他远一点,你也不会吗?”

  我盯着堂兄。他没有回看我,而是掏出课本来写作业。上课铃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回了各自的教室。我再也没有提过我围棋下得比堂兄好的事。后来林凯多次怂恿我跟堂兄决战,我都不再响应。我对林凯说:“我跟你再下一盘好了。”这一回,我放弃了跟他厮磨纠缠、慢慢引导、故留漏洞,然后小胜结束。我放弃了这不为人知的甜蜜的折磨,不再手下留情,三下五除二地迅速占领了绝大部分棋盘。

  这个世界令我感到恶心。

  三年以后,林凯终于在我心中消失。因为成绩太差,我没有考上高中。我依旧升了学,母亲怒气冲冲地为我交了一大笔赞助费,她说幸亏我遇到了她,要是撞到我外公手里,就真的没书读了。“十五岁,我看你不读书要干什么?只能进餐馆擦盘子,一个月挣五百块!”

  我耷拉着脑袋,任凭她激动怒骂。我进了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堂兄去了市重点。这一回,我终于不再跟他同校。这是我难过之余,唯一感到欣慰的一件事。

  上高中之后,我的日子意外地好过起来。高中的班主任不再讨厌我,甚至还觉得我孺子可教,是个可造之才。还从来没谁对我有过这种期待,我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茫然。

  日子一天一天地慢慢过着,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我依旧寄宿在学校,不用再应付那些不时从天而降的打骂,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没有谈恋爱,暗恋林凯时太过用力,一时间觉得跟他比起来所有男生都乏善可陈。只有他是金子,其他男生都是呆瓜。我心里保留着这样一个印象,并未想过刻意记住,或者刻意遗忘。不过,时间是最好的洗涤剂,就算有一颗水磨过的火红的心,也有办法把它漂成灰白色。

  我终于有点心思做其他事情了。上了高二之后,高考一跃成为最重要和最正确的事,黑板上每天都会写上“人生难得几回搏,搏它一回没白活”之类的鼓劲句子。班主任跟我说:“你要努力。”我不知如何努力,怎样才算努力,不过我还是努起力来。

  高三毕业后,我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

3 

  十几年之后,李西伦突然衣锦还乡了,那是一件在我老家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盛事。一个深秋的下午,天气很凉,村里那条泥土飞扬的通车主干道上,突然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十几辆清一色的“蓝鸟”小轿车。

  在一个迎亲嫁娶时才出现三五辆七拼八凑的杂牌小轿车的年代,村民们贫瘠的想象力,面对这崭新的车队,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大家直了双眼,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计:菜地里的妇人们不摘菜了,池塘边的男人也不放鸭了,打牌的丢了牌,做饭的往灶膛里“咣当”浇上一瓢水,都跑出来看热闹了。轿车队伍晃晃悠悠,打头的一辆开到李西伦母亲的茅草屋前,终于停下了。后面的尾巴也随之整整齐齐地依次摊摆在了马路上。

  李西伦的老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正在扫地的她系着围裙,拿着扫把从屋子里走出来。轿车里钻出来一个西装笔挺、皮靴锃亮的中年人,径直走向她。李母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中年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叫了一声:“妈!”

  李母迅速明白了怎么回事,眼泪和哭声瞬间被牵引出来。她抱住李西伦的脑袋哭道:“我的……崽儿啊,你怎么才回来……看你……老娘……呢!你要再迟点回……来,你怕是就看不到我这老……鬼……了……呢!”

  李西伦和老母亲痛痛快快地抱头痛哭了一场,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被这幕“孝子还乡”感动出了眼泪。李西伦的漂亮媳妇在李西伦的引领下,掩着嘴巴腼腆羞怯地叫了李母一声“妈”。李母又“我的崽、我的儿”地拉着儿媳哭了一回。

  十几辆蓝鸟小轿车上,下来十几个身着白色厨师制服的服务员。他们手捧着礼盒和佳肴,迅速在地坪上架起了几十桌席面。李西伦这次是回来请客吃饭的,他宴请全村的人。他拿着喇叭,对着人群演讲完后,大臂一挥,请大家入席吃饭。

  “李西伦发财了,我就知道这小子有出息,能发财!”

  “是啊!他从小就脑瓜子灵泛。那时候村里的男娃女娃,没一个比得上他的!”那一刻,人人都是预言家。

  席间,李西伦将一头牛牵到牙齿掉光、嘴巴扁扁,正费劲地嚼着大块肉的老会计面前。他拉着老会计的手,问:“李爽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剪了你牛尾巴的伦伢子。”

  老会计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西伦,你这调皮鬼!我哪能不记得你?你现在还敢剪牛尾巴不?”

  李西伦笑了笑道:“现在不敢剪牛,只敢牵牛了!”

  当年因为自家牛尾巴被李西伦剪掉而大发雷霆的老会计,如今活灵活现地向众人讲述起了李西伦当时调皮贪玩的可爱模样。李西伦微笑地听着,他把牛绳递到老会计手里,当作当年的赔礼。

  李西伦还活着。他回来,解了一个生死之谜,又留下无数个其他的谜,然后走了。这一回,他带走了他母亲。之后很多年,他都没有再回来。他像狂风一样呼啸着来,在每个人心里卷起了一阵狂澜。预言家们都有点惋惜,为什么明明有这预言的能力,当年却白白浪费,没有做点什么?大家最好奇的是,这个当年娶不上媳妇的李西伦,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没有人知道准确答案的问题,向来最有意思。

  我差不多到高二结束的时候,才知道林凯跟堂兄成了高中同班同学。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名字就像宽阔草地上放着的一个小小盒子,只有用力搜寻时,才能发现它还在那里。

  林凯依旧是金子,不过他已经变成了我压在箱底的不常被记起的金子。我跟身边的呆瓜们还算相处愉快。一旦没了对他们是否能喜欢自己的担忧,我就表现自在而且良好。我依旧不喜欢堂兄。我不承认这里面有嫉妒的成分,但是,我心里明白,我老记着许多事。我记着他是重点高中的学生,而我只上了普通高中;我记着祖母喜欢他而讨厌我;我还记着母亲总说我就是不如他。

  堂兄后来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这让我跟他比起来,再一次显得黯然失色,我母亲对我能考上大学的庆幸也因此大打折扣。我依旧开心。我想,这回我真的再也不用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入我的脑海,就几乎成了疯魔。我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我所谓的以合理可行方式离家的梦想就要实现。我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家。那个家里家人间彼此满意,再也没人试图把我治得笔直的。

  刘峰闻后来成了我那个家的家人。他是我大学时的师兄。我的大学生活过得不好不坏。谈过一次恋爱,分过一次手。后来又谈了一次恋爱,这回的对象是刘峰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怀了孕。那年我才大四。母亲再一次为我如此地草率不争气而大发了一通脾气。我在她的盛怒与妥协中,快意地结了婚。

  结婚那天,母亲按照习俗没有去送亲。她将我送到车里,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她有点动情,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模样。我想她大概终于要说些别的母亲都会说的软绵绵的话了。我期待着。可是她说:

  “你呀!从小就倔,比牛都倔。怎么劝都不听,怎么打都不改。等以后……等以后你……你就知道了!”

  我微笑起来。我想起了那句我从小到大听得耳朵生茧的话:“你要是遇到一个后娘把你治得笔直的,你就知道了!”

  我微笑着抽出手,轻轻将她推远,拉上了车门。我转头望向坐在身边的刘峰闻。刘峰闻正好也望着我,冲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觉得很安稳。我挽着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那一刻我想,我要……我要过好,让她知道!

  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大腹便便。我没有工作,连去找工作的尝试都没有。怀孕让我浑身肿胀,连行动自如都办不到。刘峰闻跟我同时毕业,他是研究生。他找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工作,薪水一如所有的社会新人,非常符合平均水准地低。

  堂兄也工作了,他进了一家证券公司。他刚进大学时,就有意识地从物理系转到经济系。那个时候他就规划好,本科毕业之后不再读研,节约时间成本,去投资银行、证券公司或者交易所工作。他的未来都按他的规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们的关系改善了一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交往,而且可以预见,以后大家的生活会越来越远,交往会更少;心里面再存着彼此小孩子时候的龃龉,多少有点说不过去。我们依旧不亲近,但是相互间已经学会了礼貌和客套。说起来,他其实是我最亲的同辈亲人。我们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彼此都没有亲兄弟姐妹。

  母亲建议我先在娘家把孩子生下来。她说她可以照顾我,我坚决不同意。小时候被她照顾的那些年,我至今印象深刻。去婆婆家生产也是一个几乎没有考虑过的选项。虽然已经改口叫“爸爸妈妈”,但我跟他们实在还陌生得可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满山跑,我乐观而悲壮地跟着刘峰闻去了他工作的城市,住进一个逼仄潮湿的出租屋。

  付过房租之后,刘峰闻的薪水就所剩无几。我们日常的开销基本靠我的嫁妆撑着。那是十万块钱,大概是我母亲当时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金。我只要了一半。要不是向接下来可以预见的艰难现实低头,我心里面其实一分都不想拿。刘家除了准备了一场结婚酒席,就没了别的表示。刘峰闻还有一个弟弟,我觉得他父母偏心得有点过头,那是刘峰闻心里的暗黑地带。他对此十分敏感,完全碰不得。我无理取闹的时候,曾经向刘峰闻开玩笑:“大概因为我是个带球的便宜媳妇,所以你家一分钱彩礼不出也不怕。”刘峰闻很生气。

  生活一下子变得异常艰辛起来。我以为我早已预料到,我以为我能全部接受,我还以为我什么都可以承担,可是,原来真正能料到的事情很少,而接受不能、承担不了的事情却非常多。生活举步维艰,难得我常常除了掉眼泪,毫无办法。

  压力一大,刘峰闻的脾气就变得很坏。他后悔这么早结了婚,还后悔跟我结了婚。就连工作上的不如意,他也觉得是这场他被迫进入的婚姻带来的。有一次吵架,刘峰闻质问我:“那一回,我想戴套的,你当时为什么要说,我要不想戴也没关系?”

  我气得浑身发抖。气太狠,反而笑了出来,反唇相讥道:“那是因为你是了不起的金凤凰,身上有大利可图,所以我要千方百计地下个套来圈住你!”

  刘峰闻被噎得不行,他大吼道:“吕小文,你知不知道,你一身臭毛病,我统统可以忍受,但是你最大的臭毛病就是说话利得像刀子,让人听一句就像被刀割一下。但凡你能稍稍学别的女人温柔一点,我可能觉得这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

  刘峰闻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知道他说得并没错,他的自尊需要我用温柔去保全。可是我的自尊,谁可以用温柔来为我呵护?我们两个都像蒙昧的小动物,依本能行动,希冀对方的忍让与关照。求不得,便落入自私残忍而不自知。

  刘峰闻对我的嫌弃,触及我心底最难堪的黑洞。我的确曾经那么想过。我的确想过,就算怀孕了也好,那样就能早点结婚,到时我可以升到母亲的位置。我早已厌倦了去做一个女儿,我要换个母亲身份来当当看。如今我依赖刘峰闻而生活,就像我当初依赖母亲而生活。她揍我无数次,皆因为我不够温柔懂事听话争气;刘峰闻不揍我,但亦每天盯着我的不够温柔懂事听话争气。

  生活还得继续,每次争吵都是一场情绪的发泄和相互怨恨的增加。刘峰闻后来就不怎么回家了,他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周末也必去那里泡着。我常常枕着泪湿的枕头入睡,有时候是因为情绪很坏,有时候是因为身体很不舒服。第二天睁开眼,眼睛肿肿的,就更加不想见人。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自怨自艾。

  那段时间,我掐断了母亲打给我的所有电话,我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我那一生要强、从来不知软弱温情为何物的母亲,纵使她有关心,我也更相信她会用如刀割的方式,将这种关心呈现。说到底,刘峰闻说得并没错。而我,其实不过是她的女儿,己所不欲,却有样学样。

  我整天一个人待着,与外界几乎隔绝。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我唯一的社交是走路去一个三四里外的菜市场,那里的猪肉比我屋边超市的肉档要便宜几毛。最开始的时候,刘峰闻还曾打趣:“走了几里路,又省了几毛?”我当时心情也不错,便笑说,就当散步。

  羊水破的时候,刘峰闻不在家。预产期临近的那几天,他的作息正常了不少,每天下班就回来,白天偶尔还会打个电话来问情况。我们有一阵子没吵架。整个怀孕期间,我的营养、心情等各方面都没有受过照顾。孕晚期的时候,整个人都蔫下来,别说吵架,就连说话也提不起力气。

  那些天有点下雨,不知怎么的,我浑身骨头痛。晚上就蜷缩在床上,像一条蜷起来的笨虫子。刘峰闻沉默地躺在我身边。我被体内那个巨大的球压得难受,时不时喘着粗气。他见了,有时候就伸出手来,帮我顺一顺。

  我盯着他的侧脸,脸颊上有当年青春痘留下的几个坑洼瘢痕。我曾经用手指头点着它们,笑话说:“你的青春都(痘)变成了印。”

  刚恋爱那会儿,刘峰闻说最喜欢我爽利痛快如男孩,而他现在最讨厌我欠温柔不像女人。“你改一改吧!我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刘峰闻觉得找到了挽救我们婚姻的灵丹妙药,有时候苦口婆心地对我说。

  听说强大的人都善于忍受委屈,可惜我从来都不强大;这样的话我听了几十年,依旧会暴跳如雷。

  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是个女孩。粉粉的小小的,刚开始几天虽然有点像红皮老鼠,但很快就白嫩漂亮起来。她很好,不哭不闹,吃了睡,睡了吃,温顺得像只小猫。母亲夸奖说,她真甜真乖!还好不像当年的我。当时我吵死了,可要了她半条命。

  我难得没有反弹,心底连一丝不爽的情绪都没有。我终于明白,每个母亲都是愿意儿女强过自己的,哪怕只是不哭不闹这种小事。我微微一笑,“真甜真乖”,那就叫她甜甜吧。

4

  我的甜甜长得很慢。尽管她不哭也不闹,但事情还是很多很麻烦。我每天围着她转,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多,同学们的工作已经渐渐安定下来,我却至今连简历都没有投过。

  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一种坠落感。我感觉自己在一个深渊中持续地下坠。明明现实已经很糟糕,但它似乎还没触底,似乎永远可以更糟糕。我有时候站在屋厅的窗户前,怀里抱着那一坨安静的小嫩肉轻轻摇晃,嘴里木然地哼着歌,心中恐惧至极。

  刘峰闻说,如果不是为了负责,他早就不回这破家了。我双眼紧盯着他,这个我心里明明已经开始厌恶的人,他的意欲离开还是让我害怕到极点。我想我必须留下他,我连工作都没有,他走了,我拿什么去喂甜甜,喂我自己?我们俩都会死的。可是我又拿什么留下他呢?除了大吵大闹,逼他负责任,我无计可施。

  时间长了,刘峰闻更加为自己感到愤愤不平。那半年,我们每天都在争吵,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委屈。孩子还很小,在长脑子,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但是我们一吵起来就惊天动地、没完没了。甜甜睡得很不安稳,白天安静的时候也老是被惊醒。我意识到自己的罪过,可是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体内的荷尔蒙像汽油燃料,让我的怒火熊熊燃烧着,一触就会井喷。

  我们不再相爱,搭伙过日子的危机越来越明显。双方都没有耐心,习惯用恶意去揣测对方,生活永远只见分歧。甜甜半岁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投简历找工作。用人单位听说我有这么小的小孩,又没人帮我带的时候,都纷纷摇头。

  刘峰闻于是建议我将甜甜送回老家,让我母亲带。我听了怒火中烧。这是我完全不能接受的。我从小跟母亲关系紧张,但她至少一刻也没抛下过我。我难道要做得比她更差吗?

  我质问刘峰闻:“你自己生的小孩,凭什么别人给你养?甜甜才半岁,还在哺乳!”

  刘峰闻回吼道:“你别胡搅蛮缠,现在是特殊时期特殊应对!又不是将她送人不要了。母乳喂半年就够了,反正也没什么营养了。”

  短短两句话,听在我耳里是一百个借口,一百种逻辑不通,一百样不负责任。可是我们刚刚吵过很长很久的一架。我像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精疲力尽,再也不想说任何话。

  刘峰闻见我沉默,以为他的话起了作用,他说:“送走,对甜甜也好。反正你也带不好她。”

  我立刻抄起手边的一个杯子砸向他。那简直有点像条件反射,因为砸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始生气。刘峰闻躲闪不及,额头破开一道小口子。

  他怒不可遏,扬起拳头对着我,我一动不动,怒瞪着他。过了一会,他终于收回拳头,改成捂住自己的额头指控:“你这是家暴!”

  “那你报警,让警察把我抓走吧。”我漠然地站起来,平静地道。

  我终于考虑起了离婚这种可能性。

  我不再喜欢自己。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那副面孔,我都感到憎恶。那是一张长时间不快乐的脸,老皱着眉,显得有些丑,还有些老。我有时候盯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瞳仁里只有恐惧和怨恨,没有爱,连施舍给自己的份额都没有。我终于觉得,这样的女人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终于想,生活应该是已经触底了,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因为不论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更痛苦、更恐惧、更怨恨。

  刘峰闻后来又不怎么回家了,他说他每天睡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除了床,一定还有洗衣机之类,所有生活用具都不缺,什么都可以在那里解决。他偶尔回来,回来以后,也会逗逗甜甜。那画面有点父女情的意思。我有一回问他:“你平常会想她吗?”

  刘峰闻以为我要指责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只好苦笑。我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不想要她了。她太麻烦了,那么小,什么都不会,要求却很多。如果能把她塞回肚子里,我会的。”

  刘峰闻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觉得深深地疲惫。我望着他,对眼前这个表情有点茫然的男人,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悯。我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走吧,我不留你了。”

  刘峰闻一愣,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轻声道:“我净身出户。”

  我想起了我们的全部财产——那个永远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徘徊的存折,无声地笑了起来。我说:“好。”

  刘峰闻又说:“我会付甜甜的抚养费到她十八岁……哦,不,到她大学毕业。”

  那一瞬间,我笑出了眼泪。我想嘲笑他:“甜甜也是你的女儿,你就不想争取一下抚养权吗?”不过,我终于没有说。我厌恶了打这种无意义的嘴仗。眼下的情况正好,他不想要她,而我必须要。

  我说:“好。”

  那一天,我出奇地和善,还向他道了歉。我想这是我的错,我还没有准备好,就任性地将另一个人拉入了婚姻。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婚姻,不管这个人是刘峰闻,还是李峰闻。

  刘峰闻有点惊讶。他也向我道了歉,说他做得不对的地方也有很多。他说话的样子十分诚恳,之后还流了泪。我盯着他,有一些出戏。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此刻正在屋子上空悬浮,冷眼俯看屋中这对男女,男的虚伪可憎,女的愚蠢可笑。

  当天下午,刘峰闻就领我去民政局办了手续。他似乎是怕夜长梦多。他没有错。我的洒脱旷达只维持了大半天时间,当天晚上,我就后悔了。天使彻底被恶魔压垮。我想,凭什么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凭什么我这么便宜他?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刘峰闻提着一个行李箱,像去出差一样,迅速离开了我们临时租住的那间屋子。一年多的婚姻,像是做了一场小孩子家家酒般的游戏。然而,我的离婚证书,已然有了正式的号码和钢章。

  几天以后,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我离婚了。我不想听她训斥,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那是一个农历十五的晚上,天气很好,空中挂着一轮朗月,月光白得令人发慌发瘆。我推开玻璃窗,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心口还是像压着铅,但是心情经过前几天的持续压抑,已经稍稍反弹。

  此刻,甜甜在她的摇篮里安静地睡着了。她一直是个省事的好孩子,除了小婴儿的基本需求,一点也不给我添乱。反而这半年来,我跟刘峰闻吵架,影响她不少。

  我走过来,跪在她摇篮前,对里面熟睡的小人儿说:“对不起,甜甜。我放你爸爸走了。但是你别无选择,从此跟我困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甜甜不说话,我盯着她的脸,她的睡脸恬静安详。我继续说:“妈妈想活出个人样来。但妈妈一点信心也没有。不管怎样,我们试试好吗?”

  甜甜还是没说话,我就当她默认了。我微微一笑道:“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第二天下午,母亲突然从家乡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有些意外。不过这也符合她的办事风格,向来雷厉风行,而且自作主张。见到她的一刹那,我是开心的。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我知道她最合适,如果……待在她身边不是那么令人难过的话。

  母亲这回很克制。她问了一些我跟刘峰闻的离婚细节,难得地没有发火。她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连工作都没有,如今离了婚,似乎已经没有留在这个城市的必要了。她提议我回老家,我有些犹豫。

  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回去。但是,昨晚的豪情壮志,在我睡过一个晚上之后,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我现在只想找个人好好依赖。我连工作都没有,自已都养不活,还带着一个孩子,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天又塌下来了。这些年我的天似乎一直是塌着的,重重地压在身上,窒息般地憋闷和疼痛。以前,我还会想,如果能有一个人,帮我把天撑起来就好了。现在我知道了,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我惟有自己把它撑起来,或者干脆投降,被它压死。

  因为还存着一丝理智,我对母亲说,我不想回老家,我要在这找找工作。好歹也念过大学,我的同学都找到工作了,我也不算最差的,应该还是养得活自己吧。我难得的自我调侃和打趣并没有得到母亲的欣赏。她在我这儿住了两天,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她气我冥顽不灵,气我白费她那么多力气和苦心,然后一步步走向她所希冀的反面。

  她指着我鼻子骂道:“你就算了吧!你找不到好工作的。你这脾气要不改,注定什么都干不好。结婚了也会离婚!我看你现在也改不了,要能改早改了。你最好乖乖跟我回去,让我厚着脸皮托熟人在家里帮你找一份饱不了、饿不死的工作,好好养大你女儿,就这样一世算了吧!”

  现在的我一点也不需要被挑拨。我本就是一锅危险的热油,一个小水珠就足以让我翻滚爆炸。可是,母亲偏要点上一把熊熊烈火。我尖叫起来,怒不可遏。在凌晨两点的深夜,我将穿着睡衣的母亲和她的行李,一件一件像破布一样扔到了门外。母亲使劲捶打着门,她的声音由刚开始的愤怒与严厉,后面渐渐变得伤心,以至哭泣起来,但是我无动于衷。甜甜受了惊吓,撕心裂肺地啼哭,我也没有去哄她。我拿着枕头,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只想清净,可全世界都跟我作对,谁也不让我清净。那一瞬间,我想,世上为什么要有一个我?我一点也不想存在。

  不知道这样在屋子里过了几天,我一直没有出门,精神有点恍惚起来,有点记不清这几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有了一点干渴和饥饿的感觉。又突然想起了甜甜,惊了一大跳,跑去检查的时候,还好,她依旧睡在摇篮里,一呼一吸的,平静安详,像个天使。我放下心来,我想我喂过她。

  甜甜睡得很熟,抬到脑侧的小手有时候会轻轻动一动。我将她抱起来,轻轻柔柔的,像捧着整个世界的珍宝,怕她会碎掉似的,缓缓地将她收到怀里。我始终没有弄醒她。我将她搁在心脏的位置,我的心脏一拍一动,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两者和谐地串接在一起,绚烂得像一首最平淡也最激昂的交响乐章。

  我低下头来闻着她的小脸。小婴儿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浓浓的奶香,仿佛是伊甸园里最香甜的果实发出的气息。我抱着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圣灵的力量,从她身上传递过来。我所有的伤口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舒缓和慰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像得到了早春阳光轻抚般的治愈与舒展。我落下泪来。这世上终于有了这么一个人,让我想原谅整个世界。

5

  一个人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找工作是极其困难的。我拿到过几次面试机会,但每次带着甜甜一起去面试时,几乎都是刚进门就被人礼貌地踢出来了。正当我为自己的生计发愁之际,银行账号里意外地多出了五万块钱。那是母亲打过来的。我望着那一串数字,失声痛哭了一场。我想起了那天深夜将她扔出门的情景。这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城市。之后,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也不知道。此刻,我甚至谈不上后悔,但是我异常难过。

  现在事情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一个月里,我很少想起她来。我每天都只想着找工作,想着活下去。我不敢再窝在出租屋里,强迫自己出去社交。同城的大学同学,之前熟的、不熟的,我都一一给他们打电话。我感觉到他们每个人的厌烦,但我假装读不懂他们客气的拒绝,还是厚着脸皮没事人似的,继续跟他们打电话,请他们偶尔帮我照看甜甜,求他们帮我留意适合我的工作。

  我再也没有找过刘峰闻。听人说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银行卡上每个月会多出一千块钱,想必这就是刘峰闻定下的抚养费。我从来没跟他讨论过甜甜的抚养费问题,我们的离婚办得迅速而痛快,这是我这些年来最潇洒漂亮的一次。我对自己说,就当他死了。死人身上是要不出任何东西的,不管是同情、怜悯、关心,还是金钱,统统没有。我不是要诅咒他。我不想诅咒他。我希望这个自己曾经在某一时刻爱过的男人,在一个我眼不见为净的地方,依然有良好美满的生活。可是,我又必须当他死了,这样我才能切断自己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与希冀,真正独立起来。

  有了母亲的资助,我焦虑的心情得到了稍稍缓解。至少,一年之内,我跟甜甜的生活有了保障。我终于将她送到了托儿所。日托的费用不便宜,特别是这么小的婴儿更贵。我每个月给甜甜交的钱已经超过了我面试时会提出的薪资要求,但是,我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

  心情大多数时候是极其糟糕的。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想死。白天还好,憋着一股气,在城市的各个面试场所奔波。逼自己微笑,尽量装得阳光积极,到了晚上,就会整夜整夜地失眠。那半年的时间,每晚睡上一两个钟头,就会突然惊醒;醒来时,夜正深。我的甜甜也到了该喂夜奶的时候。甜甜七个多月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奶了。我披上一件衣服起床给她泡奶、喂奶。然后,抱着她,等她慢慢吃完。再然后,继续抱着她,睁着眼睛等天亮。

  甜甜身上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我白天跟她分开,晚上几乎整夜抱着她。她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能给我无穷的慰藉。抱着她,闻着她的味道,我的身体就像得到了按摩和休息似的,第二天才会有良好运作的可能。我修改了简历,撒谎说自己未婚。没人再问我如何带小孩子的事。我终于拿到了一份皮具厂办公室文员的工作。

  我一直没给母亲打过电话。收到钱的时候,也没打。干巴巴的道谢和道歉并没有什么意义,而我们玩不来简简单单的嘘寒问暖那一套。我很担心一言不合,我们就会在电话里吵起来。人与人之间如此难以相处,即使彼此间存有善意,那也完全不够。更何况,很多情况下,我们连对彼此的善意都谈不上。

  我害怕见人,尽管,我每天都逼自己见人。我给自己制作了一张任务表,表上列着每天该给哪些人打电话,向哪些人问好。这样的小事,我每次做完,都感觉精疲力尽,像刚刚背负着上百斤的重担,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山路。我记得一个男同学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不怀好意地说:“吕小文,你还记得我呀,真稀奇!你不是很傲吗?我听说你离婚了?”

  那是我们一帮大学同学中,曾经一起玩闹、相互调侃时,被我取笑过的男生。我以为那只是同学间无伤大雅的打闹,实不知竟激起了他心中这么大的恨意,以至好几年后,他还能从这种情绪的发泄中获得快感。母亲对我的“教育”,成功地将我变成了一个负罪感深重的人。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皮肤,一点点的碰触都会令我剧烈疼痛。我很高兴自己终于又偿了一笔债。我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嗓音,依旧礼貌而客气,仿佛听不出他的恶意和挑衅。结束那通电话后,我拿起笔,在表格上永久地划掉了那个名字。

  这样的事情,虽然小且无聊,但给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总是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消化它。每次事后,我都只想钻进一个蜗牛的壳里,永远不要再出来。

  我每天上班。因为心情不好,工作也算不上顺利。三个月试用期过后,上司找我谈话:“吕小文,我感觉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但是你平常好像特别紧张,同事们觉得跟你相处起来比较费劲。你怎么看?”

  我濡了濡嘴巴,说不出一句话。不安的心已经迅速提至了嗓子眼。上司拿着笔反复敲打便笺,仿佛在做一个为难的决定。他终于道:“这样吧。你要愿意的话,我们就再试用一个月?我还得观察一下你适不适合我们这个团队。”

  我浑身酸酸软软的,脑中一片浆糊。我立刻想到,试用期就意味着80%的薪水,意味着没有饭补、车补。那么我还得每天给自己带饭。做饭很费时间,我怕耽误早上送甜甜去日托所,只好在前一天晚上把饭做好。因为公司直接给正式员工提供午餐,办公室是没有微波炉的。我做的饭本来就难吃,冷冰冰的就更加难以下咽。刘峰闻曾经怀疑我想逼他去做饭,所以故意做成那样。可他后来不怎么回家了,偶尔回来一次,发现我做给自己吃的剩菜依旧那么难吃。他就很不认同地摇摇头,说我小时候在家一定是个大小姐,被宠得一点自理能力也没有。我从小吃食堂,饭的确做得少,但这跟被宠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跟我相处了几年的男人,从来不曾了解我。

  能怎么办呢?除了接受。前段时间找工作的经历,让我再也不想重复那一过程。我完全没有信心在一个月里能变得“不再紧张”,可除了试试好像别无选择。我现在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我都没有信心,都只是在试试而已。

  一个月之后,我终于被留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那天的心情甚至称得上开心,这是我近年来非常难得的一次。它给我提供了一个微小的证据,我其实是能够开心起来的。

  将甜甜接回家以后,我还哼起了歌。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是一个很爱唱歌的女孩。高中时候,我是班上的文娱委员。进了大学,那时候KTV正流行,我常常当麦霸。我也曾经活泼有趣,所以大学里才会遇到一些喜欢我和被我喜欢的人。我好像把这些事情统统都忘了。又突然想起来,我才二十三岁,是许多女孩还在爸妈臂膀里撒娇的年纪。我笑出眼泪来。我记起了小时候,母亲常跟我说的那句话:“你的打都是自己讨来的。”

  冬天来了。我依旧每天挤公交车送甜甜去日托所。她受了凉,发起了烧。我只能放下工作,带着甜甜去医院。小孩子的病来势凶猛,好起来却特别慢。这段时间,托儿所也不肯接收了,让我们养好了病再来。我请假太多,收到了上司的警告。两头牵扯着,我觉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甜甜哭的时候,我也常常跟着她嚎啕大哭。我无数次在手机屏幕上按出母亲的电话号码,想跟她认错投降,可最终还是没能横下心来,按下通话键。我本来觉得世界快要崩溃,然而并没有。突然发现,目前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丢掉工作。

  甜甜永远是我人生的优先考虑项。我抱着她轻轻摇晃,哼起了堂祖母曾经给我唱过的一首古老的摇篮曲。我记起在我小时候,曾经被那个老人温暖地对待过。心里有了暖意。甜甜终于不哭了,安静下来,她睡着了。我看着她的小脸,突然有了一股强大的感觉。

  工作终于还是丢了。我一时冲动,带甜甜去了公司。我选择向公司坦白我为什么需要请这么多假。同事们一直以为我未婚,没想到我是离异带娃。我所希冀的坦诚之后被体谅的事并没有发生。不久之后,他们找了一个借口将我踢出了公司。

  大半年的工作,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我跟紫交上了朋友。那是一个年长我十岁的知心大姐,她把平时在公司里会对我释放的友好,维系到了我被解职以后。“资本家都是没有人性的。”紫替我抱不平,“但是我相信小文你不会被他们打倒。”

  我微笑着看着她。我其实没空去想“谁有人性,谁没人性”,没空去想“这个世界公不公平”“我委不委屈”,这些问题连我生活中蒜皮大小的事情都不能帮助解决。我让自己沉浸在“甜甜的奶粉去哪里买”“下一顿晚餐做什么”这些具体问题里。我已经不想再给自己任何理由去憎恨了,即使这个世界再糟糕——它岿然不动,可我难过得想要死掉。

  甜甜的病刚好不久,我就病了。这两年来超负荷运转的身体像知道我失业得空了似的,终于抗议起来。我很不舒服,同时又很舒服。不舒服的只是身体,但是我心里异常安定。离婚的时候我没有工作,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婴儿。现在,我依然没有工作,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婴儿。将近一年的忙忙碌碌,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然而我知道并不是。生病的这些日子,我睡得很好。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长长饱饱地睡过了。

  紫常来看我,帮了我许多忙。同城的大学同学也很照顾我,聚会、吃饭都将就我的方便。AA的时候,他们会不算我的钱。甜甜已经一岁多了,到了最好玩的时候。她很可爱,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那张嘴巴像是合不拢似的,整天带着笑,露出两颗门牙。她天然有一副讨喜的笑脸,不像她母亲,总要费劲地拉长自己的嘴巴。还不会说话的甜甜,成功掳获了那群刚毕业没几年的小年轻的心。每个人都争着当她的干爹干妈。

  第二次找工作,远没有第一次艰难。我的环境改善了一些,不再那么孤立无援。更重要的是,我有了点信心。对于面试什么的,心里不再那么发怵和抗拒。我依旧撒了慌,延长了上一段工作的年限,又隐瞒了自己独自带孩子的事实。

  最后我在一家会展公司找到了一个策划的工作。这工作跟我的大学专业有了关联。说是策划,但实际文案、策划、设计和执行等统统要做。不过,工作本身算不上难,不需要你有多高深的专业水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能去面对工作中的各种琐碎就好。这方面还好,两年来养孩子的经历,已经磨平了我毛糙的个性和棱角。最让我心累的是,它需要我加很多班,跟许多人打交道。

  托儿所是行不通的。它开放的时间跟我正式上班的时间基本重合,不可能等我加完班到晚上十点再去接甜甜。我想到了换工作,但是难免又有些心灰。加班基本是我所有大学同学的工作常态,我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找到一个作息正常的工作?

  好像又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这两年,我觉得自己两只胳膊一直被两股相反的力量牵扯着。两端牵扯的力量越来越强,每隔几个月,我都有一种快要被撕裂的感觉。这时候,我就会想,这次是该断掉左膀还是右臂?只有靠这个法子,我才能保全自己的躯干,继续走下去。

  好在这一次,事情并没有变得那么糟糕。我只花了一点少少的钱,就请到了退休在家的邻居老太太帮我接甜甜。老太太姓徐,我叫她徐姨。她很好心,总能让我想起那个去世多年的堂祖母。我加班回来往往已经很晚了。好多次,甜甜和徐姨都已经睡了,我就只得将她们从睡梦中敲醒。甜甜睡眼惺忪的,被闹醒了,见是我,也还是很高兴,会甜甜微笑,伸出小手来搂我的脖子,叫我“妈妈”,常常不等我答应,就转眼又睡着了。我将她抱在怀里,向徐姨道歉和道谢。徐姨总是笑呵呵的,反过来对我嘘寒问暖:“饭吃了没有?”“加班累不累?”

  我的生活在渐渐好转。生活条件的改善并不明显,薪水依旧很低,常常入不敷出,但是心理的成长是难以衡量的。我第一次有了一种,不管以后的人生发生什么,我都能应付、我都不会再害怕的感觉。前几年,我还幻想有一根擎天柱能帮我撑起一片天。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根擎天柱了。

  不知不觉地,就在那家会展公司工作了一年。甜甜也从托儿所转到了幼儿园。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拯救过世界,这辈子才换来一个这么省事又贴心的孩子。甜甜符合我对小孩子的所有想象和要求。她长到三岁,把她“治得笔直”的念头我一次也没有生出来过。

  我想起了母亲。说起来,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三年里,我都没跟她联系过,连一通电话都没有。好几次过年,我都想带甜甜回老家看看,有一回还买了车票。但近乡情怯,我本来就忙,最后关头还是退票了。

  我很想她,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每天送甜甜去幼儿园,分开的时候,都会亲亲她,跟她说妈妈爱你,甜甜也会回亲我,说甜甜爱妈妈。这一切,轻松而自然。可是我和母亲之间,从来不知道这种温情为何物,我们没有培养过这种情感。我像被夺去声音的海的女儿,即使再想她、愿意亲近她,也无法告诉她。

6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六岁。

  父亲是个一线水电工程师。大学毕业之后,被派驻到了四川凉山的深山老林里。我从小跟着母亲在老家生活,对他没什么记忆。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关于他的死亡。

  那年夏天,凉山下了很长时间的暴雨,父亲在一次带工人出去作业的过程中,遭遇山体滑坡,所有人都被埋在了泥下面。我还记得母亲接到电报的那天,是一个阴天。我一个人在家里,作业还没有写完,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房门口,一边放哨,一边偷看《机器猫》。《机器猫》太好看了,我很快忘了放哨这一茬。母亲突然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我吓了一跳,心想糟了,要挨打了。可母亲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连我看电视这么严重而明显的事情,也仿佛没有察觉。她只是急促地吩咐我道:“快点去拣几件自己换洗的衣服,我们要出远门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不用挨打,还能出远门。正待问个究竟,母亲已经翻箱倒柜地到里屋收拾东西去了。

  我坐了我人生中最长的一次火车,大概有两天一夜那么长。一路上,母亲很可怕——母亲一直很可怕,以往是严厉得可怕,现在是沉默得可怕。我抱着我的机器猫娃娃,感受着极端的低气压,也没敢怎么吭声。

  坐完火车,还坐了很长时间的汽车。从大的换到小的,小的换成更小的,换了很多趟。最后,还有陌生的叔叔来接我们。我被他们背到背上。记得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大概有一天那么久。

  我听见母亲沉沉地发问:“老吕的遗体挖出来了吗?”

  我知道“老吕”就是指父亲,因为母亲跟别人聊天,常常“我家老吕”“我家老吕”地挂在嘴边。但是我不知道“遗体”是什么意思。连续几天的长途奔波,我累极了,就没有留心听他们说话。我挂在那个叔叔的背上,一路上都半发梦半清醒。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见到很多人将我和母亲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又很关心我们的样子。我很高兴,觉得受到了难得的优待。可是我看到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她说她想先去看看老吕。我这才注意到,我们坐了这么久的车,走了这么远的路,见了这许多不认识的叔叔和伯伯,却还是没有见到父亲。

  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说:“对,让我们先见见老吕吧。”

  大人们听了我的话,都沉默了。我很得意自己一句话可以起到如此震撼的效果,正思索着要再说一句什么漂亮话来显示自己的聪明,母亲使劲将我一把拽到身边,哭道:“傻妹子,你爸爸已经死了!”

  我知道“死”是一件不好的事。我也立刻跟着哭起来,但我是被母亲拽哭吓哭的。

  直到上初中之后,我才思考起没有父亲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我其实一直没有父亲,他活着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候年纪小,对他去世这件事,实在谈不上很介意。在深山老林待的那个月,我都挺开心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整整一个月,我连一次打也没挨过。

  我后来想起父亲,往往都是母亲揍我,说我要遇到后娘,我就知道她的好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心里就会吐槽,后爸还差不多。明知道我连亲爸都没有,拿什么去换后娘?

  我没有后娘,也一直没有后爸。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还年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改嫁。我没有问过她。那时候,我每天躲她还来不及,不可能去操心这种事。很多年之后,她跟人聊起天,还是会“我家老吕”“我家老吕”地提起他。

  于是,我就想,我应该是爱情的产物。可是,母亲待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她从来都不想要的小孩。这让我苦恼极了。

  人们常说,养儿方知母艰辛。现在我也有了孩子,但我依旧还是不怎么能理解母亲。不过,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学会放过,不想去弄得清楚明白。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艰难困苦;它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得一提,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消受的人心里致命的魔障。

  我的同情心在渐渐增长。这是我小时候没有的。小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只会跟我作对,都只想打我,我亦以对抗的方式来回应。可是,我的力量太小了,投下我所有的精力、智力、体力,依然撼动不了它一根毫毛。现在我的力量依旧很小,可是我发现我能做许多事。我成了一个小人儿的天与地。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厉害而强大。

  面对其他人,我也愿意成人之美。我能给予的依旧很少。大多数时候,我还需要别人的帮助,但还是有许多人给我发好人卡。这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好心。我只不过比其他人更会算一笔账,时间啊、力气啊什么的,又不是金元宝,能放在银行里存起来,不花掉也会白白浪费掉,更何况,我收到了许多实际收益。像公司每年年终的模范奖都发给我,那是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的生活环境改善了不少。工作到第三年的时候,薪水已经足够应付我和甜甜的开销。我请了一个钟点工,帮我做掉大部分家务。这让我下班回来,有了更多时间陪甜甜,以及思考许多其他事。

  大多数时候,我想到的是母亲,想到那个将她赶出屋子的深夜。我依旧不后悔,可是每每回想起这件事,却让我比当初它发生时更难过。我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几乎磨脱了一层皮,才终于学会了跟这个世界相处。可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挣扎,要不要买车票回家?后来,我意外地接到了堂兄的电话。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他刚听说我离了婚,问我过得怎样。我笑了起来。离婚对我来说,遥远得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说我过得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这话传到他耳里,会不会被解读成嘴硬和逞强。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跟夫家的联系就少了。祖母重男轻女,是个厉害的老太太。母亲没能生出儿子,受了不少闲气。特别是小时候,我也不给她争气,比赛、成绩几乎样样输给堂兄。我虽然从小明白她的压力,但实在不觉得自己应该负什么责任。是她要生我,并把我生成女孩的,我没有求过她。如果可以由我选择,我宁愿自己从未被生出来过。

  祖母在我大二那年去世了,她得了淋巴癌。去世前,人已经不是特别清醒。但那天,我去医院看她,她却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她伸出干枯的手来,生怕我溜走似的,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她问我:“小文,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没有说话。

  祖母说:“你来了就好……就好。”

  我依旧不吭声。我知道她好不了了,所以,“你好好养病,会慢慢好起来”之类的话,我也说不出口。我望着这个躺在病床上、几近油尽灯枯的老太太,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在她将死的时刻,我也只有礼貌,没有同情。祖母颤巍巍地,从脖子上摘下一根红绳子,上面系着一块玉坠:“这个给你。你哥哥没有。我只给你。”

  那是祖母最心爱的事物。小时候我常见到,有一次碰过,几乎被她打断了手。祖母小时候是地主家小姐,后来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祖父,很是殷实过一阵。再后来经历各种运动,家境就破败到连一般贫困人家都不如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藏下这块玉坠的。

  我不想要。让她自己留着,或者给别人。

  “你拿着吧!”她几近哀求。

  我犹豫再三,才缓缓伸出手来接住。祖母像松了一口气,她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满足的笑,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不久之后,她就去世了。我再见到她,是在她的葬礼上。母亲按照孝子的礼俗,参加了葬礼。那一天,她一直沉默着,表情严肃。伯父和伯娘都哭了,但母亲没有。我也没有。

  祖母的玉坠,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是一块中下等的玉,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宝贝,“破四旧”的时候,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把它留下来。我猜想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于她意义重大的渊源或往事。她死后,我才恍然发觉,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我的祖母。她也有过很长很长的一生,有过许许多多跟我交集之外,其他的故事。可是,谁在意呢?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可我一点也不在意。对于她,小时候我只在意她对我好不好;长大了,我连她对我好不好也不在意了。她有过什么、经历过什么、留下了什么,我统统不在意。我突然觉得,人生真是虚无得可怕。

  说起来,人都是很可怜的,不管你是喜欢这个世界,还是憎恶这个世界。身强体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时候,顽固执拗的时候,谁会想到自己濒死时的渺小与无助?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终归有那么一天,所有人又好像都并不真正明白。以前我想要的东西很多,现在却觉得,人是不可能真正要到任何东西的。所有东西,或者人,都只是在走这一路的过程中,与自己短暂的交互。我想人生并没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除了尽量让自己里里外外地赏心悦目,让那些有缘与自己相会的人感觉愉快。

  我终于订下了回去的机票,并第一次跟甜甜说起了外婆。甜甜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我:“原来我也有外婆啊?我以为只有李双双有,还有王丽娴有。我在幼儿园见过她们的外婆!”

  我笑道:“你当然也有。要不妈妈是从哪里来的呢?”

  “妈妈是从哪里来的?”甜甜竟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我微笑着看甜甜抓耳挠腮的样子,心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模样。

  几年不回去,老家那座小城已经变化了不少。这些年城市基建很疯狂,我已经有一点点不认路了。我家住在老城区,房子是母亲当年工作的国有企业集资建的,已经很老旧了。现在那家国企也已经破产倒掉了。母亲当年工作攒下了认真负责又吃苦耐劳的好名声,后来成功去了一家私人企业帮人做管理。

  甜甜第一次来这里。她年纪太小,一路奔波有些劳累,就一个劲地问:“妈妈,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我将她抱起来,告诉她:“这里就是家。”

  甜甜疑惑不解。

  到了老城区,变化就不太大了,我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站在家门口,我有点紧张。甜甜帮我敲了门。母亲在家,打开门的一刹那,我们双方都愣住了。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那样子不像是老了三年,而是三十年。我有点哽咽,叫了一声“妈”。母亲回过神来,嘴角稍稍牵出一个浅笑,故作轻松的样子:“你回来了?回来就好,进来吧。”

  甜甜此时已经弄明白这就是外婆。她兴高采烈起来,张开双臂对着母亲,欢乐地叫道:“外婆!外婆!你就是外婆!我是甜甜。外婆抱抱甜甜吧!”

  母亲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到怀里,亲她的脸蛋,久久没有松开。我的鼻头发酸,有点儿难为情。但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都令我觉得尴尬。我怕她看到,迅速低下头来,提起行李侧身进了屋。

  母亲还抱着甜甜。我拉开自己的房门,它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模样。我一头栽在床上,将自己深深埋在里面。我努力想收回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流了下来。

7

  母亲的脾气柔和了不少。我没问她这三年来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没跟她说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前尘往事什么的,一旦除去灵魂相灼的部分,其他的,回头一望,就真是事如春梦了无痕了。

  母亲现在是个标准的老太太了,有了几分当年没有的慈祥模样。如果我不是从小待在她身边长大,会很难将当初那个暴躁严厉的她跟眼前这个在甜甜面前“外孙奴”一样温柔和善的她联系起来。

  我想我大概也变了不少。我跟她在一个屋檐底下相处了整整一个礼拜,竟然一点也没觉得难受,一点也没想逃开。之后,我回到了我工作的城市。我告诉母亲,过年时会再回来。她听了很高兴,使劲地点头,嘱咐我过年的机票不好买,要早点订。

  工作依然还是很忙。不过,我也算熟手了,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我给自己报了一个拳击班,每个礼拜都去上一次课。拳击被认为是一项男人的运动,班里没有其他女性。同学们也不拿我当回事,每到跟我对抗时,都有点敷衍应付。但我发过几次狠之后,他们发现女人的拳头挨起来也还是很痛的,终于认真对待起来。我的体力着实不行,体重也只有他们的六七成,但我觉得无所谓。这些我都可以输给他们,我也必然输给他们,惟有气不能输。

  甜甜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我已经满二十六岁了。这些年,虽然心理上已然完全中年化,但在别人眼里,我还是年轻的女孩子一枚。我有时候会忘了自己还“未婚”,在公司同事面前,好几次都脱口而出:“我女儿……”但好在每次都转换得快,同事们没朝那方面去想,也就轻易让我溜过。

  公司有同事追我,我既感激又苦恼。对方并不是我感兴趣的人。刚开始我应付得也比较随意,只一味躲着他。但是他锲而不舍,我终于觉得自己应该认真对待。我告诉了他我有孩子的事。他震惊过后,恶狠狠地骂我是个骗子,并开始诅咒我。

  第二天一早,我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公司。老板也来找我了解情况,我据实以告。老板说:“吕小文,你其实没必要隐瞒。公司不管员工的这种私事。”我不置可否。我明白他这是告诉我“安全了”的意思。我道了谢。

  同事们在调侃、惊讶和戏谑中,很快友善地接受了我的新身份。不久之后,我升了职。而那个掀开这一切的同事,觉得自己在公司待不下去,辞职走人了。同事们恭喜我在这场较量中大获全胜。我觉得心情沉重。

  他的辞职信是递给我的。他离开的时候,我想感谢他喜欢过我。我觉得不管怎样,喜欢和被喜欢,都应该是件美好的事。我希望,所有被我喜欢过的人,也能这么认为。但是,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母亲的身份曝光之后,我的麻烦省去了不少。身边围着我转的人基本没有了,世界清净了。我迅速“掉价”,以致竟从“适婚女青年”的种类中被剔了出去。有关心我的同事,充满怜悯地给我介绍起大我二十岁的“适合”我的男人。

  我依旧努力工作。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自在。那些外在的评判如今已经影响不了我太多。我不再有憋着一股气,试图有朝一日让人刮目相看的念头。至于找对象,也不是没想过,但觉得这实在不过是人生的一件小事。有一次我跟母亲聊起这个话题,她竟然也跟我说这件事没什么好急的:“你不能凑合。不要凑合。”

  我有些意外,她竟然不再逼我“进步”了。堂兄结婚的时候,我还担心她会受刺激。那一回,堂兄打电话给我的目的,是邀请我回老家参加他的婚礼。他需要一个傧相。根据老家那边的习俗,这要由兄弟姐妹来担任,而我是他唯一的妹妹。我答应了。

  堂兄娶的是我们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富豪家的千金。他这些年做证券,发展得不错,名片金光闪闪的,上面的头衔也很唬人。我从小被拿来跟他比较,很担心母亲。那一天,她表现得很轻松,一整天脸上都挂着笑。如今我看她这态度,终于放下心来了。

  我想,不管是无可奈何,还是心甘情愿,她总算是接受我了。我好像终于拿到了一个迟来二十多年的奖章。这个奖章曾是我年少时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终于到手了。等待的过程太过漫长,我已经失去了原初想象中的激动,但依然百感交集。我想这样就算是圆满了。

  李西伦八十年代南下去了深圳,经过几十年打拼,现在已经成了亿万富豪。不久前他特意回乡祭祖,场面搞得很盛大,最后还捐了钱给村里修路。期间,他跟相熟的人问起母亲的近况。这引得当年一票知情人又在村里八卦了好一阵子。有人笑话我母亲终究没福分,我听了,也笑问她:“你有没有后悔当初没嫁给李西伦?”

  母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她笑道:“我要是嫁给他,就没有你了。”

  “不生我不正好?你就不用白白生那么多气,我也不用……”我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仿佛生我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们依旧不亲昵,但彼此都学会了自我克制。如果说我从这段关系里学到了什么,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明白,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有些话一说出来,就是武器。对于目前与母亲的关系,我已经很欣慰了。

  我现在每周都给她打电话。我们都在慢慢学着相处,聊天、唠嗑,也有了寻常母女间的模样。她很想甜甜,总是把甜甜挂在嘴边,我就干脆让甜甜跟她聊天。甜甜现在到了特别爱表现的年纪,话很多,叽叽喳喳的,有很强的沟通欲望。我尽量不忽视她,但我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招架不了一个可以冒出无穷怪问题、几个小时不停歇的小麻雀。晚上赶活儿的过程中,我常常回过神来听听这一老一小的有趣聊天,一个故作幼稚,一个佯装大人;再后来,每周一通的电话变成了每天一通。

  我的工作依旧很忙,常常需要加班,也常常会觉得焦头烂额,但心里异常安定。我每天忙碌而充实,却不再紧张。每天晚上,我都把第二天要做的事情一项项列在单子上,然后就心无杂念地按优先次序去做。有时候实在做不完,我也会选择放过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几年过去,我已经望三了。我当上“领导”也有好几年了,但我实在算不上严厉。下属们犯了错,只要不太严重,我都选择放过。其他部门同级的同事批评我“妇人之仁”,我也总是笑笑。我愿意妇人之仁。对人残忍谁不会?抱怨就好,发脾气就好,打击报复就好。我想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要的只有人心。如果人心得到应有的呵护和体谅,它就能在恰当的时候,开出最美的花来。

  现在,同事、朋友还是常常替我操心婚姻大事。有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也不再抗拒,只要有时间,我就去见一见。我遇到过一个相上我的人。他告诉我,他有两套房子、两辆车,并宽宏大量地表示不介意我的“过去”,因为他最看重我的“懂事”。他说只要我肯“再生一个”,甜甜什么的“也无所谓”,他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的。

  遇到这样的人,我总是觉得很喜乐。我笑呵呵地说他太客气了。我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实在配不上他。我觉得他应该找更好的对象。他便教导我“不要自卑”,尽管我“条件不怎么好”,但他“绝不是那么势利眼的肤浅男人”。

  我乐呵呵地将这些事情讲给紫听。我们总是叽叽喳喳的,聊到欢乐处,便哈哈大笑。我其实有点喜欢那个一根筋的、永远听不懂别人话的男人,要有多大的自信,才能活得如此自我?我想这世界有趣,绝不是因为有吕小文,而是有许许多多像他那样的人。

  下属不怕我,所以有时候的请假理由是:“小文姐,我真的好想去看那个演出啊。我等它来这里巡演,已经等了十多年了。”

  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所以同意她周末再将所有落下的活补上。那一天,我帮她去见客户,见到了我后来的先生全安。

  很久以后,全安告诉我,那一天,我在咖啡厅里冲他一笑,他就突然觉得不累了。那时候,他自己创业,公司刚刚渡过一个难关,一切还没有进入正轨。几年来,他都在操心一件不知是不是有头无尾的事情,身心疲惫到了极点。

  半年以后,我们结了婚。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两人都是受过一些磨难的人,能够互相理解,也喜欢对方的陪伴,彼此间有股惺惺相惜的感觉。在他面前,我可以卸下所有的负担,全身心地放松。他不吝于赞赏我的能干,也非常包容我的笨拙。我知道,这一次,这个人,是真的对了。我有种一辈子的坏运气,在继甜甜之后,终于得到了全部偿还的感觉。

  全安的公司后来发展得相当不错。堂兄恭喜我三十高龄,梅开二度,居然钓了个金龟婿。堂兄的工作虽然很不错,但在他自己眼里,到底不过是给人打工,不如我们有自己的公司。我对他这种对比出来的不幸福感到非常无奈。或许,幸运的人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他不需要反省。

  我没有跟他说,我过得开心幸福,其实已经有好几年了。我现在只是有了一个比以前更温馨点的家,家里多了一个可以真正跟我聊天的人。我做得难吃的饭菜,又多了一个人吃。那个人跟甜甜一样,不抱怨。

  甜甜自然不抱怨,她的味觉是被我塑造的。早些年太忙,做饭时总要分神操心其他事,煎炒烹炸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黑糊糊一片。再加上,我有一个诡异的天赋,所有调料经我一处理,都会变成一场灾难。我后来干脆全部水煮,几乎不加任何调料,家里一年到头也用不完一瓶酱油。经我手做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食物的本原味道。甜甜吃习惯了,就嫌外面的饭菜难吃,不是太辣就是太咸,或是太油、太奇怪。她对全安吹嘘:“我不骗你,真的。全世界,只有我妈妈做的东西最好吃。”

  全安听了很期待。我颇有自知之明,告诉他,小孩子虽然诚实,但请相信我比她更有认知能力。我说我做的东西很难吃。全安以为我谦虚,后来他实际体验了,便取笑我:“小文,你也很诚实。”

  我们依然选择将就甜甜的口味,保持了这么健康的吃法。

  甜甜七岁了,到了正式上小学的年纪。为了避免一家人三个姓,我赶在她入学前,去公安局将她的姓改成了先生的。填表格的时候,我心里一动,临时起意把她的名字也一道改成了“若惊”。我希望有人宠爱她,但更希望她保持警醒和审慎。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小朋友,可以向人撒娇和耍赖。我那时候不懂,李西伦怎么会喜欢我母亲那么难相处的人?我一辈子做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要从一个这样的人身边逃开。我现在依然不是很懂,但已经不想懂了。我用尽了有生之年去寻找一个温暖的人,最后,我找到了我自己。

  我现在经常回家。母亲退休了。她人变得很活跃,参加了社区许多活动,很有点“夕阳红”的味道。她现在对我很满意,至少我看得出,她不是出于无奈。

  有一回,我们坐在阳台上喝下午茶。母亲回忆起了我们以前的时候,那时她那么忙,而我又总是调皮捣蛋,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像打仗似的,紧张极了。她感叹:“现在是真的好了。”

  “因为我被治得笔直的了啊。”我笑了起来,软软地顶了一句。

  母亲没有说话。若惊蹦蹦跳跳地从客厅走来,手里拿着一枝刚从先生手中抽出的玫瑰要送给我。我笑着转身去接。再回过身来,母亲已经侧向另一边,她的眼角有泪。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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