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实力
傻子阿国和他的哥哥
阿剑

1

  那个辰光,姑蔑镇里发生了许多事,简直天翻地覆。漂在瀫水侧畔(我们南门人只叫它大溪)的黑黝黝的小镇,像一片风雨侵蚀了多年的桑树叶,总在半夜里发出被什么玩意细碎咀嚼的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真让人心烦。

  “是大溪涨大水的声音啦!”癞子说,“你们没觉得整个南门都在摇晃吗?”

  “明明是你人在摇嘛。”

  癞子站在阁楼上,脚踩着一块翘起来的木头,左右摇摆着身子,裤子松松的,像没有屁股,在那里制造着咯吱咯吱的响动。你知道很多时候,一个没有屁股的男人比一个没有屁股的女人,还要难看一万倍。

  “我只是在打个比方。”癞子一边菜青虫般扭动着,一边朝我们笑,露出满嘴的四环素牙。我们都懒得看他。

  “是白蚁!”胖子很权威地挥挥手。

  我们有点相信胖子的话,毕竟他是数理化高手,生理卫生方面术业有专攻,而且经常从他姆妈小卖部里偷香烟来给我们抽。我们不禁担忧地看着头顶的那些烂木头,上面的图案和雕花都已经陈旧不堪,隐约浮现出什么标语或画像的残痕,有点像南海寺门口那些算命摊上的鬼画符。南门人可相信那些玩意了,有事没事就往那儿凑,跟瞎子们抽一根烟,天南海北地胡扯半天,抬眼看看天空,一脸已经顿悟自个命运的傻模样。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懂。南海寺那堆瞎子里面只有一个姓钟的半仙,每次预测天气要下雨,很是灵验,比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还要准确,众人由此深信不疑。没有人会去注意钟半仙那双老风湿的腿,更没人会去费脑子想想,南门几乎总是在下雨,猜中雨天的概率该有多大。南门人总是这样,他们却不会来研究一下自家阁楼上的旧图案,我想总比那些算命瞎子小鸡啄米的骗术有意思得多。

  如果真像胖子所说,那种沙沙沙的声音是来自于翅膀像纸糊一般的白蚁,那就是另外一种我们无法知晓的事物。它们白天隐在看不见的暗处,每到半夜就爬到地板、门框、踢脚线和家具里,一点一点咀嚼着里面的木头和我们的骨头。

  沙沙沙,沙沙沙……

  我说:“我迟早要离开这鬼地方。”

  癞子说:“又来?!”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听得见大溪的浊水远远地拍击着南门埠头的青石台阶。

  大溪已经涨了好几天水了。水里会漂来各式各样的物件,像河的前方有一个勤劳而傻气的搬运工。有时从上面涌来一大股红褐色的水流,血水一般翻滚,像整条河正在挣扎着缓慢死去。是上游那家黄铁矿又趁雨天开始排污了。他们或许觉得涨大水就是法定的排污时间,好像老天就是他们生产计划表的一部分。见得多了,南门人也就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南门人就是这德性。

  我们站在埠头上,呆呆地看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的河流,想起书上那些“流血漂橹”之类的古话,想象姑蔑镇历史上那些战争中的死者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赤着脸,红着眼,一声不吭,齐刷刷地站在大溪的水流中。

  那段时间似乎确实发生了许多事,但我们几个记得的,还是傻子阿国和他的哥哥阿勇来到了南门。

  那时,南门小商品市场的绿色铁棚子刚搭起来不久。各家摊位上的铁丝网高高低低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州服装和义乌小百货,摊位上摆放着内嵌硬纸壳子的温州皮鞋和各式打火机。这三个地名,成了南门人心目中的圣地,类似于大上海之类的时髦城市。有段时间,南门小伙子们哪怕不抽烟,几乎人手一只塑料打火机,“咔嚓”“咔嚓”,闪出暗戳戳的小火苗,像一种特殊暗号,远远瞅见,就知道是好汉,彼此心照不宣。也有手闲的,顺手点燃一点泡沫塑料、废瓦楞纸之类被雨淋得半湿的杂物,冒出浓而臭的毒烟,阴湿的空气中久消不散,惹得街坊老太太们一阵詈骂。市场收摊后,棚子就空了,货品装到蛇皮袋里带走,单剩下那些东拉西扯的铁丝,像鬼子的封锁线一般横亘在南门的绯红夜色中。有次癞子作死,被人追着跑进铁棚子,差点被割喉。

  整个南门前前后后几十条歪七扭八的弄堂,迷宫般永远走不通畅,又狭窄得像黑白片里的地道战,或老上海电影,冷不丁就从中闪出一两个衣着光鲜的时髦姑娘,脸上挂着清汤寡水的笑,像是从黄浦江畔百乐门舞厅里出来,等着许文强们戴着白礼帽裹着白围巾来接。其实她们也就是在哪个街道工厂或国营商店里刚下班。南门的姑娘们总有那么一股子劲,让你觉得你压根不配认识她们。

  天总在落雨,雨鞋里潮乎乎的,像凌晨醒来时的被窝和夜里那堆难以启齿的梦。我们趴在自家阁楼的木栏杆上,看偶尔路过的姑娘,或者跟弄堂对面某个家伙挤眉弄眼、骂骂咧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南门的那些破旧阁楼曾经多漂亮,从现在残留的东阳木雕或彩绘上,还能分辨出戏文里的各种神仙和动物(很多都没了脑袋)。弄堂两边靠得近,爬满青苔和藤蔓的墙壁像画报上的比萨斜塔一般,两边人可以面对面讲话。这就很有趣。那天是周日下午,天色晦暗,雨一时还没落下来。我们勾搭在阁楼上面,互相递着偷来的烟,比赛吹烟圈,看烟圈一点点扩大,消散在弄堂上方堆满积雨云的天空。

  癞子问:“那是谁?”

  我们四五个都从自家阁楼上齐刷刷往那边看,脑袋差不多要凑到一块了。我甚至都能闻到大吕好几天没洗头的臭烘烘的鞋油味。

  几个人正从埠头上走来,想必是刚下轮渡。打头那个拎着黑色人造皮革包的(上面应该写着银白色的“上海”字样),矮矮胖胖,我们一眼就看出是我们的死对头、班主任老郑。我们与他的战争由来已久、经久不息,但又乏善可陈。我最讨厌他的一点是他即便在南门的弄堂里碰到,还要跟我们讲普通话。你知道那种课堂上念课文的腔调,跟南门的阁楼实在不搭。何况他和他老婆本就是打小生活在南门的,两人都长得丑。

  旁边那两个却是陌生男孩,一般大的个头,穿着同样的衣服,像一对双胞胎。我们看见老郑一边朝这里走,一边跟坐在街口补鞋摊的李阿爹说着什么。老郑家就在我们这边,弄堂再往里去一点。走得近了,我们看见那两个男孩真的一般模样,都穿着灰色卡其布夹克,拉链拉到脖子上,样子很老土了。一个明显块头大些,衣服紧紧的。另一个正朝我们看的,却是个瘦猴,简直跟癞子一样瘦,袖子一荡一荡,单是两只眼睛不老实。走到我们底下时,他们两个抬起头来看我们。这时,瘦的那个翻着眼睛,指指癞子说:

  “——这房子要倒灶的。”

  我们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个瘦子又重新说了一遍,用他那脆生生的南乡口音,好像生怕我们没听到。

  大家都傻眼了。癞子和大吕嗷嗷叫着,要冲下去干仗。这时老郑发话了,仰头冲我们喊:“都别吵了!”用的是在课堂上手持教鞭的腔调,然后边掏钥匙边把那两个往弄堂后面拉。

  这莫非是个傻子吧?我们说。我们从来没想过会这样认识傻子阿国和他的哥哥阿勇。你说这种事我们南门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第二天一大早,睡梦中听到了癞子那尖锐而干瘪的哀嚎,仿佛又被小商品市场的铁丝缠住了脖子。

  本来这该是弄堂里大家起来刷马桶、烧煤球的辰光,嘉兴奶奶清洗她家窗底下阴沟的辰光。“——触死个霉头!”只要天气好,嘉兴奶奶就会耐心地一遍遍冲洗阴沟,一边用她的杭嘉湖腔诅咒着哪个半夜在她家窗户底下撒尿的人。她家就在弄堂口,难免有行人临时起兴,掏出家伙来释放一回。天气热的时候,弄堂口就臭不可闻,嘉兴奶奶骂得在理,而且杭嘉湖腔骂起人来很好听,抑扬顿挫的,像在唱折子戏。

  这回唤醒我们的却是癞子的哭天抢地了。我们探出头去看,不知何时起,癞子家的阁楼倒了半扇,见了天光,木栏杆一路软塌塌地趴着,一直延伸到癞子的床边,像一堵倒塌的城墙。我们看见他穿了个红裤头,像个老女人那样拍着大腿,怼天怼地,看来吓得不轻。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胖子说:“癞子你在这里露营啊,快穿好裤子,不然小癞子要露头啦!”

  大家都在看把戏。这条弄堂里的阁楼倒塌已不是第一次了。早些年,徽州人、宁绍人、杭嘉湖人从东西南北的水路过来,走上埠头,在这里搭屋建房,建造起这些漂亮阁楼,想来颇阔绰过一阵子。听大人讲,早年南门是整个姑蔑镇最热闹的地方,有什么新鲜玩意总是从水上过来,弃舟上岸,出现在这里,街道也体面,楼房也漂亮。现在可都成了危房了。不少人就搬到姑蔑镇其他街区去。只有南门的姑娘们还多少保持着原先那种傻乎乎的骄傲,穿着日新月异的广州或义乌服饰,从破败街区里踢踢踏踏地扬长而去,又像丢到水里的炮竹,只听见一点点闷响。

  我们几个都不当一回事。南门的旧街区、破弄堂和阁楼就像是阴雨天和黑夜里的城堡,危险而有趣,我们平日在这里四处纵横、啸聚山林,这里就是我们的黑风寨和聚义堂。

  大吕带的头,联合众人成立了一个帮派,号称“铁血十三鹰”,是从一部香港武打片里借来的名号,按武功强弱、年纪大小作了排名。我的参与纯属意外,毕竟打小体弱,多愁多病,看到有人打架就抱头鼠窜,实在做不了好汉。只是大吕和我小学、初中都是同学,素有交情,平时又总抄我作业,觉得我蛮可以当个军师,类似于智多星吴用之类的,非要拉我入伙,排行第十二把交椅。大吕块头粗壮,天生一副凶相,右眉梢有一道疤,很有威信。他跟人说是和北门流氓打架受的伤,其实是初中时打篮球与人相撞,对方浑然无事,大吕却缝了好几针,从此落了伤疤。这事说起来有点不爽气。作为第十二把交椅,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也是大吕把我当成心腹的原因之一。

  大吕本来嫌癞子长相卑鄙,只因左右少了一人,所以拉来凑数。癞子明白这个,就比其他人更忠心耿耿。他姆妈在南门小商品市场摆摊,所以癞子给我们偷了不少打火机,后来又提议我们去买那种白色塑料柄的裁纸刀,比巴掌略长,刀身钝厚,但磨过后可以现出明晃晃的锋刃来,还可以倒着塞进袖口,一掏手就抻出来,突然攥在手里,变戏法一般,架势十足。我们凑了点钱,癞子找他姆妈说学校里上美术课要用,按义乌进价团购,从此南门的好汉们左手打火机,右手袖子里一把威风凛凛的刀子,样子更铁血了。

  我们趴在自家阁楼的栏杆上嘻嘻笑着,看癞子一家在那里骂骂咧咧地瞎忙活。这时,有人“哼哼”了一声,大家顺势往那边看。正是昨天那个瘦子。只见他叼着牙刷,满嘴泡沫,翻着怪眼朝癞子家走来。真是触死个霉头!我们想起了这家伙昨天刚来时说的话,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这时,又听到他嘴里含含糊糊的南乡口音:

  “倒灶,统统都要倒灶的!”

2

  第二天,老郑在课堂上简略介绍了两兄弟,果然是双胞胎,壮实哥哥阿勇和那个傻子阿国,刚从南乡中学转学过来。我们看见阿勇略微朝大家笑笑,像一个突然前来打扰的客人,有点抱歉的意思。此举颇具古风,是我们南门好汉的做派。那个傻子阿国却只是眼珠子转来转去,盯着教室里的日光灯或者天花板津津有味地看,好像在研究这个教室什么时候会“倒灶”,丝毫不理睬大家。我们看得直冒火。

  癞子很快了解到情况,跑来跟我们报告。双胞胎兄弟是老郑的远房亲戚,哥哥阿勇是南乡中学的长跑运动员,在县里也获过奖;傻子阿国却是个开过光的乌鸦嘴,向来逮谁咬谁。老郑是动用了关系,把这哥俩调过来了。

  癞子说,别看阿勇强壮,听说那个傻子阿国更厉害,打小就在家里帮别人家算命的,在南乡蛮有名的。

  癞子说,他不但把我的房子说塌了,他还要把整个南门包括你们大家的房子统统都说塌,这人可坏了。癞子表示他跟这个叫阿国的傻子算是结了仇了。

  我们想,原来是那个尽出巫婆神汉的南乡啊。

  南乡多山,多竹海,与附近两个县相邻,有县里最高峰,上面是野生的万亩高山杜鹃,爬上去要花将近三四个小时。在我们印象里,那里似乎常年飘着云朵与瘴气,云山雾罩的,所以多神神道道的人。我们南门人多少都去过南乡,坐半个多小时公交车,更多是骑单车去。大多去什么老佛殿里求签算卦,据说那里有个徐偃王庙,是附近几个县最灵的,求当官求发财求生儿子求麻将手气好,无不灵验。还有去拜樟树娘、石头娘的,用黄裱纸写了自己名字,贴在一棵大樟树上,或者一块像生殖器般的石头上,据说就会保四季平安、寒暑不侵。也有抱着小孩去找哪个老女人“修怕”、“收惊”的,舀一碗清水,放三支筷子,黄昏时分阴阳交接之时,面对天地念念有词:“门神土地、值日公差、值事公差、镬头菩萨:×××(患者姓名),东南西北惊,前后弄堂惊,人惊,狗惊,猫惊,鸡惊,高惊,低惊,高惊爬落来,低惊爬起来,门神土地领归来,菩萨老爷带归来。”口诀念毕,筷子在头部转一圈,和碗一起摆放在患者所睡这头床脚边,第二天,用手掌反劈将筷子砍倒在地,霉气从此连根拔掉。

  总之去南乡干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晚自修后,我们蹑了手脚,拖着单车,远远地跟踪。

  这两兄弟形影不离地走着,像一双南乡出产的毛竹筷子。

  我们“铁血十三鹰”跟踪人是出了名的。上次跟踪班上一对谈恋爱的狗男女,一路悄无声息,看他们从学校里出去,沿陈家弄穿过夜间收摊的臭烘烘的菜市场,在百货大楼前的路灯下,终于牵起了手。

  你知道,十几个人,好几辆单车,偏能悄无声息地跟踪一路,连声咳嗽都没有,足以证明我们帮派的组织纪律性。这是老郑在课堂上再怎么挥舞教鞭,死活也做不到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跳上大吕的凤凰牌单车。大吕拍拍后座,我心跳得剧烈,像面对着一座高山,终于闭着眼死命两手一撑,居然就骑上去了。夜色迷蒙,跨坐其上,只看得见大吕的后背,浓重的臭汗味和头发上的鞋油味,听到耳畔凉凉暖暖的风吹着,像整个南门都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确乎是加入了这个从南门弄堂里长出来的像狗尾草或一年蓬一般的帮派了。

  看,手牵上了!有人低声说。

  嘘,轻声。另一个人提醒道。

  ——呦!亲嘴了!亲嘴了!

  我们集体爆发出一阵狂笑,震耳欲聋,响彻云霄,把那两货吓得不轻,像两只夜色中的蝙蝠,很快就扑棱棱地逃窜到弄堂里面去了。笑声最灿烂的,照例都是癞子。

  胖子说,那两货肯定干过啦,看那个女的走路就知道,这个我懂。我们对此半信半疑。

  那两货很快就从学校转学了。我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记清他们的名字。

  这种跟踪术是会上瘾的。我们颇跟踪过不少人,可惜大都乏善可陈,包括老郑在内。这个看去像是会搞点花样的男人,除了学校就是家,没劲死了。其他谈恋爱或者干什么坏事的都太少,打架的除了我们偶尔和北门西门那帮流氓,基本上是大吕跟他们什么人单挑,每次都三下五除二地见了真章。大吕真是我们的常胜冠军,“铁血十三鹰”的领袖人物。

  南门人的生活是有多乏味啊。

  但南乡这对双胞胎兄弟有点不同,整天在一起,简直无法分开。他们总是一路走,一个把书包背在左肩,一个背在右肩,像是时刻保持预备长跑或者戒备的姿势。癞子说,我不管,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傻子阿国。他是真上了心思的,上课时都盯着傻子阿国不放,课间休息也总站在不远处,用他那出了名的冷峻的死鱼眼,死盯着,像得了相思病。

  我们也看出来了,傻子阿国其实并不傻,成绩很好,只是平时懒得说话,青青白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对谁都翻着怪眼,好像谁都欠他钱,像极了南门那些没读过啥书就早早去上班的姑娘们。这种表情可把我们大伙都得罪了。傻子阿国好像也知道癞子在盯他,但一副爱谁谁的样子,这让癞子更为气愤。

  阿勇学习明显要弱些,好几次在课堂上被难倒,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但阿勇身体素质真的好,引体向上可以做到五十个以上,简直神人。有人说阿勇有练过。我们看看他的肱二头肌,鼓成一个包,比大吕还夸张,觉得像是这么回事。这两兄弟明明长得这么像,偏生肤色黑白分明,像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我们注意到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时,都是阿勇撑伞,傻子阿国袖手站在侧旁,亦步亦趋,没事人一般。我们平时不太听得到阿勇说话,但两兄弟走在一块时,总看见阿勇在絮絮叨叨着什么。这两兄弟还真是怪胎。

  癞子跟我们说,他终于逮到机会跟傻子阿国对质了。他守在厕所门口,在拐弯处截住了傻子阿国。他和他互相看着,不说话,然后癞子略微显露出袖子里的半截子裁纸刀,冲傻子阿国厉声道:

  “——你想要怎样?”

  癞子说,傻子阿国明显被他吓住啦,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勇也从厕所里出来。这时,傻子阿国有了靠山,就冲他翻白眼,又指指天空说:天漏了,所以南门老是落雨。

  癞子满腹狐疑地问我们:“傻子说的啥意思?”

  有人说:管他啥意思,南门的事,要他南乡人管?这就叫杞人忧天。

  我们就集体冲着楼下喊:杞人忧天!杞人忧天!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刚好在弄堂深处撒尿的男人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看我们,走几步后,紧一紧裤裆,又回头看一眼,像在看一堆傻子。

  天好像真的漏了,雨简直下不停。大溪里涨满了水,都淹到第三个台阶了。补鞋摊的李阿爹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水涨到这么高,上次涨大水还是在民国几几年。我们抬头看了看天空,想象民国那阵子的事,其实也想不明白。轮渡已经停摆,单剩下一艘镇里的国营客运船停在那里,被浑水荡来荡去,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们撑着雨伞去看水,浑浊的河水一下一下地拍击着青石板,像是有种很辽阔又特别的情绪在里面,搜肠刮肚,找不到话说,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时,癞子说,“我们去把傻子揍一顿吧。”

  那几天,癞子家阁楼在四处找人修理,他就住在我家,每晚往我身边凑,一股子臭脚丫味。我怀疑他有脚气,把他踢下床,让他睡到沙发上去。他裹着毛毯,像个小娘们般委屈,担心木沙发太硬睡不着,又担心里面有白蚁。不一会,回头重新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傻子阿国来。他简直走火入魔了。

  胖子说,傻子阿国我们是一定要揍一顿的,但他总跟他哥哥阿勇在一起,有点不方便下手啊。大吕说,倒不是怕什么,只是这事跟阿勇没关系,我们账算得很灵清的。他们说是啊是啊,这正是我们“铁血十三鹰”的做事宗旨呢。我说,我迟早要离开这鬼地方。但他们都没听见。

3

  谁都知道大吕喜欢老王,菜市场猪肉王的独生女。南门的好汉们谁能不喜欢上老王呢。老王不是班里第一个胸脯变大的女生,据胖子推断,最早的很可能是北门的老李和西门的老杜,她们应该初中时就变大了。“你们体育课都不看的吗?”我们这才恍然大悟,方明白为何每次女生跑步时胖子总是很兴奋。在这方面胖子确实比我们优秀太多。

  但每次老王走进我们视线时,细细的腰肢,长长的腿,一个叫弱柳扶风的成语就会闪现在我们脑海里,更不用说她那双大溪涨大水般的眼睛了。

  几次旁敲侧击后,大吕总算勉强承认了这回事。毕竟我们是帮派兄弟,话说开去,他也就不再觉得这事丢脸。“但——”大吕朝我们挨个看过来,像在审视谁是潜在的情敌,“你们谁也不许喜欢她。”

  我们纷纷拍着胸脯表忠心,并且宣称,从此以后,老王就是我们“铁血十三鹰”的大嫂了。

  大吕却又很忧愁。

  老王无疑是南门姑娘里面最出挑的一个,皮肤白净,洋气得像在上海滩长大的,又热情洋溢,是个十足的南方女孩,跟其他假模假样的南门姑娘不一样。不过她多少也有点臭脾气,看去跟大家都处得挺好,冲谁都笑,其实离谁都远着呢,谁也别想靠近她。那姑娘身上装着雷达探测器一般。

  我读过点闲书,颇晓得一些追求姑娘的手段,当即献上一策:写情书。鉴于学校里氛围险恶,老郑又盯得紧,我为大吕精心设计了一套情书密码系统,方法类似于四角号码,又更具隐匿性。以我们使用的现代汉语小词典为密码本,用页码与排序数字为符号,这样三五个数字就指定到一个具体的汉字上,以此组合成一句话。这原先是我为“铁血十三鹰”在学校里传递重要信息所研发的,没派上用场,这会儿倒是有了试验的机会。

  第一封信很简单,从练习本上撕下来一页纸,上面写了一大串数字:5794503291135312579459252 2793969738257944031241626692912!”

  翻译过来就是——“我是大吕,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由于密码初试,费了老半天工夫,趁晚自习结束后,由我塞到老王抽屉里。第二天,我们眼巴巴地看她翻出纸条,瞅了一眼,随手揉作一团,就丢到垃圾桶里了。

  我分析,原因在于老王她并未掌握密码本啊,当然不知所云。这就是我这个军师的失职了。第二封信就写得很具体,颇用了些成语与形容词,有部分是我从那些闲书里抄来的。满满两页纸,涂满了数字,看去很有科技范,最后特意标注:“数字含义参看现代汉语小词典。”

  然而老王的反应还是让我们大失所望。她直接把书法课的毛笔拿出来,饱蘸了墨汁,刷刷刷,在密码信上狠狠打了几个叉,然后又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我们都很苦恼,觉得老王虽然是南门一等一的好姑娘,但毕竟年少无知,不解风情,油盐不进,白白浪费了我们一番巧心思。又或者我们路数不对?两次下来,大吕颇为烦躁,觉得我这个狗头军师的套路并不给力,还是采用自己的手段为好。

  大吕的爱情很直接,跟癞子盯傻子阿国一样,不管上课下课,就是直着眼盯着老王看,盯得两眼布满红血丝,简直要喷出火来。我们不知道这一招到底是谁传染给谁的。相比较而言,癞子的目光比较隐蔽而冷峻,随时转换其飘忽灵动的视线,是我们谙熟的那种跟踪术。大吕明显比癞子要简单粗暴,是一只土狗盯着猪肉铺案板上那点零碎猪下水的直勾勾的眼神。有次胖子带来一只望远镜,是从南门小商品市场买的,据说是正宗的苏联货。大吕就以一本课本作掩护,用那望远镜看了整节课的老王,从头到尾就没放下过,像个兢兢业业的侦察兵,估计连老王脖子上的痦子都数得一清二楚了。

  站在走廊上,我们拿望远镜去看操场上随便一个陌生女孩。看她的蓝色校服在阴晦的天色下释放着令人安静的光泽,看她马尾一晃一晃地,像风吹过香樟树叶,简直听得到呼啦啦的响声,然后看她就转身走到女厕所里去了。这望远镜的性能真好,不足之处是看太近的东西,事物无限放大,容易头晕目眩。想到这点,我们都佩服起大吕的毅力。

  大吕坚持了三天,把自个儿憋得脸色发青、两眼通红,像在公交车上晕了车,终于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把戏,除了黑板前面那个自我陶醉的老郑。然而大家都不说话。现在的画面是,每次上课,大吕总盯着老王看,大家就盯着大吕看。

  终于一次课间休息,老王直截了当地走过来,看着大吕,啪地一掌拍在课桌上,像个女英雄般大吼一声:“你不要再看我了!”

  大吕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张,粗壮的身子在狭小的座位上扭来扭去,像一只突然被踢到卵蛋的土狗,可怜巴巴地朝我们看。我们都转过头去不看他。

  我们劝大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既然老王不行,何不转战其他老李老杜老张之流?若论脸庞条感,也差可比拟。都是麻辣烫,吃的就一个味,不差一口汤汤水水。然而大吕此时却显示出帮派领袖风范,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不”字,依旧坚持不懈地盯着老王。

  我们谁也想不到,老王居然喜欢上了傻子阿国的哥哥阿勇。简直太明显了。每次阿勇在体育课上做引体向上,第一个鼓掌的永远是老王。那双涨水般的眼睛现在只朝着阿勇笑,让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积着一整个雨季的雷声,闷闷的。

  我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永远是阴天,有时飘来一阵雨,又不大,像半夜起来撒尿似的滴滴答答。我们在呆滞的空气中作笔记,记那些年终可能要考而实际上纯属垃圾的例题。老郑唾沫四溅地把黑板划得吱吱响,他的备课笔记从教我们父辈那会儿就没换过,知道这一点后让我们无比悲伤。窗外枫杨树的叶子绿得很黯淡。这是一种疲倦的颜色。有时我们从校园甬道上走过,停下来看看头顶上的天,或者在某棵树下面发一阵呆,侧耳倾听一会不远处大溪涨水的声音。草倒是长得很茂盛。我们常常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漫游。风起的时候,早上起来,默默地感受到自来水冰凉的滋味。这种感觉跟在别的年份里不一样。

  癞子提醒了我们。那天晚自修后,我们几个拖曳着单车,远远地跟着。前方较远处是傻子阿国和他的哥哥阿勇,仍旧像一双筷子般并排戳在南门的夜色中。阿勇仍是顾着照看他那傻子弟弟,好像那个瘦瘦白白的小子是个什么宝贝似的。

  双胞胎兄弟后面、我们前方不远处,那个我们熟悉的细细的身影,在若即若离地跟着。是老王这个傻姑娘。她几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我们“铁血十三鹰”的跟踪术。她家住在埠头旁边,现在却跟着双胞胎兄弟往胜利路这边走,要绕老大一个弯。她傻乎乎地跟着那两人,脚步踢踢踏踏地,丝毫不懂得隐藏自己,更没发现我们几个都在她身后。她的跟踪术笨拙得让人很生气。

  现在每天的剧情变成了这样:白天课堂上,癞子死盯着傻子阿国,阿勇时刻保护着弟弟,老王总盯着阿勇看,大吕盯着老王看。如果把他们的视线连接起来,就是一条被雨水淋湿了的电线,冒着噼里啪啦的火花。到了晚自修后,却是老王傻跟着双胞胎兄弟,我们跟踪着老王,又像一条螳螂捕蝉的食物链。

  我不知道为何大吕会安排我这个任务,毕竟我向来是躲在帮派后面出谋划策的那个。

  我站在走廊尽头,心里翻涌着一股股大溪的浊水。与其说慌张,不如说我现在发现整件事都让我觉得腻味。实在太没劲了,还不如去埠头那里看着大水发呆。

  她出来了,端着饭盒,跟另外一个女生走在一起。我喊了她一声。她有些诧异,但还是让那个女生先走,眼睛黑黑地站在我面前。

  走廊外面,一阵斜雨飘过来,凉凉地洒在我的脖子上,像有个小孩站在高处撒尿。

  大吕喜欢你。阿勇不会喜欢你。我们迟早会对双胞胎下手的,请你为自己安全着想。

  这些都是他们要我向老王交待的话。我考虑了半天,还是选择以一种癞子般冷峻的口气一气说完,然后看见老王的脸庞像平静的水面突然涌过来一片黄铁矿的红褐色污水,又很快地消退到远方。“说完了吗?”她用她那涨水的眼睛看着我,像看着水面漂过来的一块什么烂木头,然后扭头走掉了。

  后面的事又是癞子打听到的。老王直接去找了阿勇,当着傻子阿国的面,说了一些话。阿勇啥也没说,单是坚决地摇摇头。

  现在我们看见老王呆坐在她的位置上,似乎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晚自修后的跟踪也就不了了之。现在只有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双胞胎兄弟,其实只是顺路回家。老王是我们南门的好姑娘,现在,有人把她的心伤透了。

  然后我们都不再看她了,包括大吕。

  一天晚自修后,我们几个正闲走着,忽然看到了老王。

  我们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那对双胞胎兄弟,显然她并非是为了跟踪那两个怪胎而来。我们停下脚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看她飞快地向十字路口方向走去。那里有几个男孩站在路灯下,倚靠着三三两两单车,抽着烟。

  我们看见老王很快走向那几个人,然后跳上其中一辆单车,呼啦啦地扬长而去。

  “是北门那几个!”大吕咬牙切齿地说。

  “她走路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胖子说。

  “该死的傻子阿国!”癞子说。

4

  晚自修后,大吕去找阿勇,递一根烟,说有事相商,邀请他加入我们“铁血十三鹰”。这边我们就暗自跟着落了单的傻子阿国,一路走到小商品市场那边去。

  有人从头里截住傻子阿国,拖着他的袖子钻到铁棚子里去。

  癞子现在倒似成了头把交椅,把裁纸刀从袖子里整个儿拽出来,明晃晃地指着傻子阿国的鼻子,洋洋得意道:“你还要说倒灶不?你还要说天塌地陷不?”

  傻子阿国站在雨水里,头发湿湿地披将下来,像一个没睡醒的人。我们甚至怀疑他是否一直都这么迷迷糊糊的。我们听见傻子阿国嘴里喃喃说:“全都要倒灶,天要漏了,地要陷了,大水要来了,南门要被淹掉了。”

  癞子越发火冒三丈起来。

  癞子原先的计划是把傻子阿国带到这迷魂阵里,追着他跑,让他也尝尝被铁丝割喉的滋味,不想这傻子偏生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这就很无趣了。

  我们几个把傻子阿国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癞子一屁股骑在他背上,右手高高地举着刀子,像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左手啪啪啪地拍打着傻子阿国的后脑勺:“叫你乌鸦嘴!叫你乌鸦嘴!”

  然后,癞子的手被一只手抓住了。是阿勇赶过来了。

  这家伙真的猛,我们三个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丢到了一边。

  我们趴在泥水里,眼睁睁看着那两兄弟扬长而去,感觉“铁血十三鹰”遭受了奇耻大辱。而大吕偏生又不在。

  大吕后来赶过来,解释说,他跟阿勇没讲几句,就被老郑叫走了,挨了半天训,威胁着要找他爸妈谈话,但从头到尾又没说具体什么事。老郑经常玩这一手,喉咙刮天响地训斥,但死活不说啥事,让我们自己猜。不少人因此中招,自己招供出许多鸟事,平白生出事端。

  我们怀疑老郑是晓得了我们跟双胞胎兄弟结仇的事了,别看他平时傻胖傻胖的,人精着呢。然而第二天我们就知道老郑找大吕的原因了。

  我们“铁血十三鹰”一个不落地走到南门埠头上。老郑黑着脸,点数着我们人头。我们挨个站在水边,大吕是第一个,胖子殿后,每个人都掏出袖子里的裁纸刀,一把把丢到河里去。那些白色塑料柄的刀子还带着我们的体温,像刚从水底下跳上来的银色小鱼,从头到尾闪着漂亮的白光,在空气中露了下脸,又重新潜入水里去啦。

  “铁血十三鹰”没了刀子,就像老鹰没了爪子。打火机也好像受潮了,扑哧扑哧地闪烁着一点小火花,半天不得劲,但大家都还是揣在裤袋里,舍不得丢掉。

  雨水时断时续的日子,城北却传来了大新闻。

  我们骑着六七辆单车,披着雨衣,像一群呼啸而过的乌鸦,还没到南海寺,远远看见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姑蔑镇的人真是太闲了,他们像雨天里的麻雀一般,一大群呆呆地蹲在屋檐下,有时又呼啦啦地飞起一大片。现在他们又乌泱乌泱地聚集到这边来了。

  我们挤进去看,都傻了眼。

  南海寺的山丘下原先有个水塘,都说是无底潭,再怎么干旱,常年不断水。这次被人用抽水机抽空了,地底下却暴露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窟窿,气派得像什么皇帝的墓穴。

  胖子得意洋洋地宣称,是他舅舅和几个街坊一时兴起,选中了水面面积仅二十平方米的“洗衣潭”,用四台抽水泵日夜作业。抽了一天,水位下降,突然露出一道石壁。几个人怀疑内有玄机,就继续往下抽,水面越发往里倾斜,第四天,水面上居然露出一行台阶。第九天,两截巨大的鱼脊状石柱显露出来。十七天后,水落洞出,整个石窟就完整地冒出来了。他们几个一鼓作气,共抽干了七个石窟,个个石窟紧挨着,排列工整,每个石窟均有石阶通向洞底,石窟内的石柱根据洞的大小一到四根不等,令人惊异的是,这七个石窟的布局竟呈北斗七星的形状。

  然而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墓穴棺材,就是空荡荡的几个大窟窿。简直莫名其妙。

  南门人那几天没事就聊这个,几辈子都没发现,现在突然冒出来。这石窟不知何时建造,为何这么多年深埋在水潭里,竟无人知晓,连各种方志上都没有点滴记载,实在古怪。南海寺的瞎子们天天坐在洞口,守着一点潭水,神神道道,管天管地,却不知身后就有这么个古代的大洞,因此在姑蔑镇口碑里纷纷倒了招牌。

  有人说姑蔑镇现在是真不如古代了,以前我们这里可是什么姑蔑国的都城,春秋战国那会跟吴越的夫差勾践们都打过仗的。

  有人说这只是个古代采石场罢了,专门挖了石头来建姑蔑国的皇城和皇帝墓穴,至于皇城和墓穴现在何处,还有待考古;有人说此处就是越王勾践的藏兵站;有人说是储冰库;有人说是巨石阵,是道家炼丹的福地;更有人直接往外星人上面扯,说得唾沫横飞,宛如亲见。

  最具权威的钟半仙“哼”地一声冷笑,说,从前就听老古人说过,姑蔑镇本就整个儿悬浮在水边,底下一只巨龟驮着呢。想必南海寺下面的石窟就是巨龟的巢穴吧,不知道那畜生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众人悚然一惊,个个心旌摇摇。

  我记得家里有本不知道哪年头的旧书,上面记着姑蔑镇的一些事。课本上好多有名的人之前都来到这里,有的当官,有的流放,有的只是简单地路过,都写下什么诗词歌赋,涂写在什么墙壁上,大都不是什么好词。好像姑蔑镇自古以来就是个倒霉透顶的鬼地方。好像这么几千年来,就一直在不停地下雨,什么东西都潮乎乎湿漉漉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木头里爬满了白蚁,连带那些以前留下的诗文,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可怜兮兮的味道。这让我越发不爽。

  我想到北方去,去南门人想象不到的那种旷野,四面一望无垠,风吹着石头一路跑,男人们个顶个像刚猎完狼的汉子那样,黑红着脸,放声地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南门这几个抽根烟都要躲起来、整天搞点跟踪之类小动作的小屁孩们。

  或者去更南方,真正的南方,一年四季晒着炽烈的太阳;最好在海边,海风潮润,椰子树摇晃,女孩们露出晒得黝黑的健壮胳膊和大腿,笑得像绽放的三角梅。不像南门的姑娘们,笑容凉冰冰的,水里泡过似的不清爽。

  “这回地也要陷了!”

  人抬头去看,说话的人已经走远。正是那双胞胎两兄弟。

  水已经涨上埠头,离街面的台阶只剩最后两级。这里面也有南海寺石窟里抽出来的陈年老水吧。上游漂来的山洪,黄铁矿里偷排出来的血水,南海寺石窟里养了几千年巨龟的那股子邪门的水,还有似乎只落在姑蔑镇头顶上的无休止的雨水,现在都汇聚到了一起,把整条大溪涨得颤巍巍的。站在台阶上,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水中摇晃。天空像是另一条河,有着相同的颜色,想必也有水正拍击着相同的摇摇欲坠的河堤。天上与地下的水之间,是无穷无尽的雨。或许这天与地真的都要崩塌了呢。这傻子阿国是个南乡的鬼嘛。

  那几天,我耳朵幻听得越发厉害,走到哪都能听到那种沙沙沙的声音。不管它是大溪的水还是南门阁楼里的白蚁,它是跟我耗上了。包括那些莫名其妙的南门人,他们每天都这么兴高采烈,不停地说话,好像随时有天大的新闻要传播。他们都对说话充满了与生俱来的热情。

  我想,我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待着。

  我穿过虚弱不堪的黄色警戒线,从洞口的石阶往下走。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原先那些看热闹的人,包括那些长期蹲守的瞎子们,现在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南门人像麻雀一样,不知道又跑到另外什么地方去看其他热闹去了。现在是挤在通驷桥和埠头上看大水的人更多,真是些没心没肺的家伙。

  石阶很窄,也就一人的宽度,岩壁上刻着一条条深深的划痕,像美术课上用炭精条涂抹的阴影部分。走几步,下面就干燥起来,好像跟地面那个阴雨连绵的姑蔑镇是两个世界。它之前明明是长年积着来历不明的水,现在却干燥得像个仓库。底下是个偌大的平台,空荡荡的,除了两根坚实石柱,什么都没有。红砂岩在洞口的微光中,像一种特殊的帷幕正在徐徐拉开,仿佛等着什么好戏登场。而整个石窟在水底下躺着,已经几千年了。

  我想,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巨龟,毕竟洞口这么小,容不下一个巨大的物体进出。也许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巨洞而已。一个洞,安静地躺在水底,不想被人打扰;又或者真有什么东西曾经居住在这里,但很早就离开姑蔑镇了。谁会愿意待在姑蔑镇尤其是南门这么个破地方呢?

  我在洞口落下来的那点光里站着。四周安静得像一个很古老的朝代。现在我耳朵里没有了那个讨厌的沙沙声,只有我自个儿咽口水的声音,怦怦的心跳声。

  最后一节石阶的旁边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那儿闪现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莫非真有什么姑蔑镇的人尚未发现的金银财宝?环顾四周,除了黑还是黑,并没有一个人。我慢慢走过去,走得近了,蹲下来。

  十三把白色塑料柄的刀子,其中有几把是精心打磨出了尖的,不多不少,正是十三把,散落在石窟的红砂岩地面上。

  我有些迷惑,捡起其中一把,摸了摸塑料的柄和铁的刀刃。是我们的刀子。这些刀子是我们亲手丢到大溪里面去的,老郑监督着呢,从一到十三,一把不少。我们亲眼看着它们扑通落入南门埠头的水中,何以它们这时会出现在这里?莫非大溪的水跟这个石窟的水是相通的?它们以一种隐匿的管道,传递着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想通这个,也无法想通南门的那些破事。我只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孩,即使短暂地混入南门最牛的帮派之中,我还是傻子似的一个人啊。我心里清楚,我不会去管这些莫名其妙跑到这个石窟里来的刀子的。它们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它们躺在这里,像个虚假的事实,像它们自己的某种影子。而我确信我真实的刀子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南门埠头的水底呢。

  这时,我听到身后暗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寒毛直立,整个人僵在那里,直着眼盯着看。似乎有东西正在黑处蠕动。

  那个东西在更黑的地方扭动着,似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从上面走下来,眼睛还没完全适应洞里的黑暗。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看到的居然是傻子阿国。就他一个人。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十步之外。我们面面相觑。

  他的手正从裤袋里掏着什么。我捏紧拳头,想着是否要去捡地上的刀子。但这个想法立即被我自个否决了。我想,即使现在我挨这个傻子阿国的揍,我也绝不会碰那几把刀子。这想法让我甚至有点想哭出来。

  他掏出一点白乎乎的东西,递过来,却是一根烟。

  我迟疑着接过来,想起口袋里还有塑料打火机。

  我用打火机把我们的烟都点着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站在那里,看见烟头的一点火在昏暗的洞穴里发出微弱的光,照见傻子阿国的半个脸孔。现在他的眼睛并不像平时那样翻着白眼。

  他也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那个眼神也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们抽完一根烟,然后开始抽第二根。我们站在那里,一起去看那十三把刀子,像看着大溪水里游来游去的鱼。

  我们两个像傻子一般,站在昏暗的石窟里。我们头顶有一缕从洞口射下来的光,上面是整个雨季笼罩下的姑蔑镇,乱七八糟的南门,和麻雀一般到处乱飞的南门人。

  现在是我和他,傻子阿国,就我们两个人,站在一个千年洞穴里。他身边没有永远护着他的哥哥阿勇,我这边也没有我的那些南门好汉们。现在南门或者南乡,或者姑蔑镇,都像是与我们毫不相关的东西了。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迟早要离开这鬼地方。”

  这时,我听见傻子阿国说话了,他的南乡口音清脆地回荡在空空的洞穴之中,像石窟自己在突然讲话,跟我第一天听到他的声音一模一样。他说:“——嗯。”

5

  趴在南门阁楼上,我们掏出最后几根烟,蔫巴巴的,像雨水里的树。我们细数这半年来“铁血十三鹰”无往而不利的战绩,好像也在这雨水中变得模糊了。然后癞子说,肯定是傻子告的密,谁知道我们有刀啊,就是被那傻子看到了。

  我说:“好了吧,癞子。好了吧。”

  癞子说,一切坏运气都是从这双胞胎到南门才开始的。先是他家倒塌,然后是老王被欺负,接着刀子被没收,丢到大溪的水里去,最后连南海寺的无底潭都被抽空了。想想傻子阿国那令人生厌的声音,像是用生硬的粉笔咯吱咯吱地划在黑漆剥落的黑板上,在上面画着南乡特有的鬼画符吧。不收拾掉傻子阿国,天无宁日,南门迟早要“倒灶”的。

  然后我们一起看着大吕。

  现在的问题是,大吕恨阿勇,癞子恨傻子阿国,而要除掉傻子阿国,必先灭了阿勇。这个逻辑是明确成立的。癞子说,擒贼必先擒王。别看癞子人长得丑,脑子倒是好使。

  我说,打赢阿勇,然后呢?

  癞子说,一步步来。这些事终归要做的。

  我对他们说,好了吧大家。然而他们还是没听见。

  挑战书由癞子亲手送给阿勇,约他和大吕单挑,落款是“铁血十三鹰”,上面盖了我们十三个人的红手印,看去像那么一回事。我是最后一个,迟疑了半天,还是跟着盖上了手印。大拇指戳在印泥上,又在纸上轻轻转了转,盖完后中间空,四周浓,看去像一个句号。

  “他会来吗?”大吕问。

  肯定会来,癞子分析道,他知道他俩得罪了我们,他不来的话,我们就找傻子阿国麻烦。这是笃定的事。

  我们站在小商品市场的铁棚子里,啪嗒啪嗒地吃烟,把烟头丢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我看见昏黄的路灯光照见他们几个重振旗鼓斗志昂扬的脸,像又一批新进到货的商品。从这里看去,整个南门就像一座废墟,真的太老旧了。搬迁传闻已久,迟迟未见政府动作,满眼望去,没几盏灯火。

  从某个暗处远远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在雨中似有若无。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包括整个南门和我的这些兄弟们。打石窟开始,一直到现在市场铁棚子里,这感觉就像地面的积水,一点一点,从雨鞋的漏缝里不由分说地钻进来,凉凉的。

  雨水并不急,细密地洒在铁棚子上,淅淅沥沥的,像许多虫子在啃啮着桑叶。一眼望去,整个小商品市场就像另一个巨大的洞穴,和南海寺下面新发掘出来的那个差不多。我想,不管是巨型乌龟还是其他什么怪物,成百上千年地待在那个洞里,或者呆呆地驮着这么一个破败不堪的镇子,该有多无聊。现在倒好,南海寺下面一个大洞,南门小商品市场里黑黢黢的一个大洞,连姑蔑镇的天上也有一个永远漏雨的大洞了。如果有人站在天上往下看,会不会觉得我们也是一只只乌龟或怪兽之类傻乎乎的玩意?你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双胞胎两兄弟来了!

  大吕和阿勇分别站在两边,像两支军队的首领。我们站在大吕后面,看见傻子阿国歪歪扭扭地站在阿勇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的兄弟们气不打一处来。他们知道他们从头到尾其实只恨傻子阿国一个。他们不停地滑着打火机,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闪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小火花,代替他们奏响战争的鼓点。

  我站在最后面,手里捏着我的打火机,想了想,就把打火机顺手丢在雨水里去了。我想,我再不需要它啦。不管是刀子还是打火机,这些南门的玩意,本就不该属于我。

  那边大吕和阿勇已经扭在了一块。他们像两个真正的战士,或许只有他们两个才是战士。只有他们才是真正能代表姑蔑镇南门和南乡的好汉,其他人只是站在一旁瞎起哄的闲人,跟那些看算命、看石窟、看涨大水的,被雨水淋湿了翅膀的麻雀般的南门人一个样子。

  他们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打、翻滚着,像两个真正的好汉,两包正在打开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我们没见过的商品。那些商品从很远的地方运送过来,带着我们未曾想象到的气息,成为南门新时代风景的一部分,又很快成了被信手丢弃的垃圾。或许哪天就被一只打火机点燃,冒出浓而臭的烟。

  过了好一会,我们渐渐看清了,现在是大吕被阿勇掐住了脖子,而他的手在不停地攻击阿勇的肚子,但无法缓解脖子上的险情。到底还是阿勇厉害,毕竟是能做五十个引体向上的人。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在潮湿而昏暗的夜色中,时间仿佛凝滞了。

  我们等着他们分开,或者分出个胜负来,然而这二人却像连体婴儿般死死地连接在一起了。铁棚子上的雨声几乎消失,路灯立在那里,发出吱吱的闪烁。

  远处一盏灯突然间“嘭”的一声爆了,闪出一片火花,然后重新陷入睡眠般的沉静之中。

  有人打了个哈欠。第二个人受了传染,也开始打起哈欠来。有人莫名其妙地“噗嗤”一声笑了。我听见这笑声却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

  然后我们几个都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出眼泪来了。

  这时,一个人嗷嗷叫着冲上前去。却是癞子。

  我们说好互不相帮、单打独斗的,这是我们“铁血十三鹰”向来的做事宗旨。癞子是坏了规矩了。我们想,当初大吕不想接收癞子还是有道理的。然后我们看到癞子冲到阿勇面前,不知怎么回事,像电影里演的一般,阿勇就倒下去了。

  这时,我们又听到一声锐叫,是傻子阿国,像一朵闪电从天上直直地打在铁棚子上面。这是我们认识他俩以来,傻子阿国第一次发出这么响亮的鬼叫。

  这回他该说谁“倒灶”了呢。

  然后我们这边也有人跟着尖叫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傻子阿国的鬼叫。我惊讶地发现,那声尖叫又是从我嘴里发出的。我压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的嘴巴就像我身体之外的什么玩意,总是自顾自地制造出声音。这声音远在我的想象之外。

  有人高呼:“——水!水!”

  更多人在同时高喊:“水!水!”

  不知何时起,河水已经涌进了小商品市场。暗处看不见的水,像什么爬行动物的长舌头,慢慢地舔舐着铁棚子和南门的水泥路面。

  我们的鞋子已经湿透了,然而谁都没有察觉。

  我看见南门的楼房像接到什么信号一般,一盏盏亮起了灯火。各种声音虫子般从暗处窸窸窣窣地浮现出来,然后是一片沙沙沙的细密声响。

  我们抬头去看,不是雨水,是昏黄的路灯下,大片大片的白蚁像雪花般,围着路灯、香樟树、枫杨树和那些破旧楼房,漫天盘旋着、飞舞着。

  沙沙沙,沙沙沙……

6

  我们说,真没想到,癞子那里还有一把刀,明明我们都丢到大溪里去了,老郑一把一把点着人头数着呢。我想,现在那十三把刀子,还安安静静地躺在石窟的台阶底下吧。

  有人说,癞子肯定又跑到他姆妈那里重新偷了一把。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得到我们的普遍认同。

  大溪终于还是暴涨了,照补鞋摊的李阿爹说,是前所未有的大水。南门地势偏低,水渐渐爬上路面,已经涨到小腿肚子了。现在的南门像一个刚刚打了败仗的战场,到处漂浮着琳琅满目的垃圾。你说南门人怎么会收集了这么多古怪垃圾?

  我们纷纷搬到其他几个城区的亲戚家里去。各路人马裹挟着他们宝贝的破烂货,乒乒乓乓地从南门撤离,确实像一支溃不成军的部队。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喜笑颜开,像碰上了八辈子赶不上的好事,比如补鞋摊的李阿爹。“比民国那阵子还大”,他逢人就高声宣布,得意洋洋,好像从此就取代了南海寺门口那些瞎子铁口直断的营生。也有少数几个恋恋不舍的,其中就有嘉兴奶奶。她坐在一辆小货轮上,不停地回头望,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我们想,至少她无需再为她的阴沟发愁了,现在是整条大溪在帮她冲洗着阴沟,保证干干净净。

  有人告诉我们,阿勇住在人民医院,听说没啥大事,只是简单地缝了几针。到底是南乡体格健壮的好汉。癞子却是倒了大霉了。又说,没想到癞子居然把所有事都担当下来了,说是他跟阿勇约架,跟其他人没任何关系。没想到这个倒霉蛋倒也是条好汉,看来当初我们“铁血十三鹰”收留他,也算个明智选择。过段时间,我们去那个地方看他吧。

  我们纷纷说:要的要的。

  好消息是学校放假了,大家又没事,都跑到通驷桥上去看大水。骤雨初歇,天上乌云翻滚,低低地压在头顶,像一道道难解的数学题。我们几个趴在通驷桥的青田石栏杆上,就像趴在我们南门的阁楼上一样,远远地看着被水淹了一半的故乡。

  现在的南门像一堆信手搭建在那里的积木,一座水中废弃的堡垒。很难想象我们打小就在那堆破旧的水泥森林里巴巴地活着,没心没肺地玩耍着。现在看过去,南门真是个丑到极致的地方。

  大吕已经不再当老大了,他把头把交椅转交给了胖子。那天之后,大吕就像变了个人,几乎不太吭声。我想,他是被吓着了吧。

  站在通驷桥上看大水的人很多,估计全镇的人都在这里了。里面就有一堆班里的女生。我们都看见了,我们的好姑娘老王也挤在人群中,嬉笑打闹着,像是回到了以前那个快乐的模样了。是的,她又回来了。她现在没有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不管是北门还是西门的流氓。她现在单是跟我们这些南门的人在一起呢。

  有人推了推我们。

  通驷桥和南门的交叉路口,大水的边沿处,一辆手扶拖拉机正停在那里。我们看到老郑和傻子阿国一左一右扶着阿勇,像刚从老山前线回来的战斗英雄。我们看到他们相帮着爬上了拖拉机,咣当咣当地发动了,朝我们这边开过来。远远看去,阿勇住了几天院,倒变成小白脸了。傻子阿国却又恢复了以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几天夜里,我们都能想起他那晚的锐叫声,像警报划破夜空。拖拉机走得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去看傻子阿国的嘴。他这次不会又要说什么倒霉催的话吧。只见他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嘴唇抖了抖,河水拍击埠头般微微晃动着,却一声不吭。拖拉机从我们面前突突突地走过,我分明看见傻子阿国朝我看了一眼。我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看见老王在人群中也一直盯着拖拉机看,看他们慢慢地分开人群,去了桥的那端,直至消失在拐弯处。那是去南乡的方向。

  我们都怅然若失。

  这时,有人尖叫了一声,跟那晚傻子阿国的声音非常相似,却是大吕。

  我们朝那边看去。

  是我们打小生活的南门,远远地,一连串低矮的楼房开始推搡着倒下,像几个老妇女一屁股坐到了水里。然而没有一点声音传过来,简直是一部黑白默片的慢动作呢。

  我看见楼房一间连着一间,晃晃悠悠、期期艾艾地倒下,像一片已经堆得太高的积木,终于坚持不住。看见头顶乌云翻滚,一个个天上的石窟在反复诞生又瞬间毁灭,而河水却像大理石般平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自顾自朝远方蔓延。看见我们的南门就这样整个儿地消失到河水里去了。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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