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期  
      新锐
不要在信里会错意(创作谈)
袁德音

  二〇一九年,考学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同我以往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并非因为性格、外貌或是其他有特别之处,只是因为她在与我第一次见面中便提出了写信的请求。书信中,我常提及自己的写作,对此她很感兴趣。她问我写些什么。我说,公众号。

  事实的确如此,二〇一九年的我早已停写小说了一段时间,每日仅有的写作也只是在日记本上胡言乱语。那些日子,我常和朋友开玩笑说,写日记是我最大的文学创作。一次,我无意间向房东提及了我曾经的小说。他说,要不帮我写公众号吧,给稿费的。我答应了。推文内容轻松,只需偶尔打些中介广告,除此以外的内容全凭我自个喜好。自此,我在公众号里谈村上春树、太宰治、志贺直哉。直到第三方广告商的介入,他们让我别写这些了,他们说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些不感兴趣,让我改写招生简章、考学指南、旅游方针。我照做了,那时的我是个典型的虚无主义者,认为人类价值观是毫无根据的,生命没有意义,我怀疑且支持每一个论据,最终却陷入了一种毫无意义的虚妄之中。正如加缪在《局外人》中所说的“我们既无力作恶亦无力为善”,我既没有非黑即白的观念,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是被周围的人推着走,渐渐没入深渊也不得而知。

  在此后与女孩的信件里,也不知是出乎玩笑,还是真心,我轻描淡写地写了一句“好想卧轨啊”,她在回信中没有显得太惊讶,反倒同我讲起了她的摄影、版画以及一些不可示人的癖好。我称之为“艺术”。艺术是凭借技巧、意愿、想象力、经验等综合人为因素的融合与平衡,以创作隐含美学的表达模式,也是将个人或群体的体验沉淀与展现过程投射于他人的过程。女孩同我说,我们渴求共鸣,但应该先找到自己。自此,我重新提起笔,在虚构中寻找真我,照着电影的路子写了不少的文章,意图将哲思与冲突贯穿文章的始末,希望每一个读完小说的人都能被我的才思所征服。由此,写了一批主题先行的文章,后知后觉自己写得很糟,才发现,我将小说写得太像小说了,异化了小说中的时代、环境、人物,编造了一切,却丢失了“真”。我的“假”深入骨髓,我甚至在日记中写下了大量的谎言,但同时我又为自己开脱。例如,我从不相信“人性本善”,婴儿从出生开始便是邪恶的,就如同我们永远不用去教一个孩子撒谎。在我初始的日记写作中,我竟无意识地编写谎言,而且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日子,我甚至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内在的那个“我”。

  究其原因,我始终对人抱有悲观的想法,哪怕只是托付情绪,都有些许不放心。《徒然草》中有提及,“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对此,我深信不疑。我总害怕读者不同程度的误读,我害怕我仅有的善意会被曲解,精心构思的巧思被忽略。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却又恰恰靠不同的误读而建立。各自只是“输出者”与“输入者”,将虚幻的海市蜃楼投射于他人。所收集、听取的消息也只是自己感兴趣的。以至于我每每由于自己的作品与人争辩,哪怕是积极地互换观点,我也不愿多说什么。这并非出于我的宽容,而是自我保护式的情商。说到底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只关心与自己相关的事与物,至于其他,无关紧要。

  直至某一天,我忽地开了窍,意识到了自己的刻薄和愚蠢。于是着手写《杀手皇后》,开始我贴近生活写作的第一次尝试。我几乎一五一十地将我的生活搬进了小说,借由写作希望自己能离真实近一些。在《杀手皇后》中,我借用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将“本我”、“自我”与“超我”分别融入三个角色中,浅显地探讨了如何以个人形式将苦闷化解,独自承受还是向外宣泄,却发现将真诚代入小说并没有那么简单。写作期间我状态极差,我生怕自己以这一种赤裸裸的姿态展现在读者面前后,却遭受了误读和不认同,届时读者将我与作品中的人物视作重叠,将我的形象单一化。就像我考学期间初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后的一段时间,一度以为太宰治的真名就叫“叶藏”。

  今年八月,一路磕磕绊绊,我终于写完了《杀手皇后》,开始动笔《鱼,鱼,鱼》。

  《鱼,鱼,鱼》中,对于真假的切换我渐渐自如,“我”与“圆”的童年经历也是我的亲生经历,我将其一分为二安插其中。从头到尾写得都顺畅无比,却在文章行至三分之二时发现我的误读并未挥去,我起初打算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使二人分手,甚至不惜想要让“圆”调戏文中的“我”。但很快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我似乎从未询问过“我”与“圆”的意愿,只是倾力地写,将我的感受强加于他们。就像小时候写小人书一样,喜欢当上帝,总喜欢莫名其妙地把人写死,最后安排上悲剧。为了避免落入俗套,我还翻看了不少的小说,最后关于二人结局的处理灵感来源于宫本辉的《烧船》。文末寂静的黑夜因为烧船而燃起熊熊大火,珠慧把她的生日礼物,一只18K金的窄手镯,扔进了未熄的炭火中。我的处理也是如此,对于悲伤的表现,我并未太过戏剧化、强调情感的迸发,而是以一种内化的形式,注重个体的鲜活,相对含蓄内敛。当我们重视小说中的角色时,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信任,让人物自行活动起来。

  回想起创作《鱼,鱼,鱼》的初衷。起初,我只想在故事中设置一条主线。那段时间,我每天无所事事窝在屋子里重看岩井俊二的电影,中间反复刷了几次《四月物语》。我满脑子只想写一篇纯爱小说,没有琐碎,没有纷争,在脑海中闪过的唯有夏日的蝉鸣和清凉的海风。但出于私心,我增加了一条副线:对于童年记忆的追寻。文中我借由三条鱼为线索,将散落的记忆一一串联,三条鱼的指明也非常清晰,分别是鲸鱼、锦鲤和石斑鱼,且再一次对应了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但“我”与“圆”之间关于“鱼”的意象理解却始终存在偏差,他们二者仿佛置身于两个相邻的玻璃罩中,做着亲密互动,孤独的个体永远无法温暖到彼此。

  而最后坠水的桥段则完全来源于我的生活。那是一个除夕夜,我站在石板桥上点燃烟花向后退去,不小心落入了河流之中。不过遗憾的是,河流湍急,那个夜晚我并未欣赏到被自己放飞的烟花。作为现实遗憾的补足,我试图以一次坠水来唤醒主人公的记忆,故此写下了这个结尾。也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给予安妮·埃尔诺的授奖词:“勇敢而敏锐地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对此,我深表赞同。

  大约在考学的时候,我反复做了一个梦。梦中,所有人都生活在大海深处,由于海水无法传送各自的信息,唯有抚摸游经的鲸鱼才能将情绪传递,隔洋传语。而曾经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的孤冷与自傲秉性,终是化作海水,在我与世人之间砌起了高墙,令我成为了孤独的个体。可同时我又深知自己的不完整,渴望被爱,却不见鲸鱼的踪迹。

  前段时间搬家,翻箱倒柜中我又寻到了曾经与那女孩的一封封回信。直到现在,我仍会回想起,那一个个挑灯写信的夜晚,在那密集的字里行间,她是否会对我写下的内容有所误读,而她所写内容又有否被我曲解,对此我不得而知。而如今,我摒弃我的傲慢与偏见,以局部映照整体,再一次地让写作回归于自身。我告诉自己,这次大胆地去抚摸拥抱鲸鱼吧,以赤诚之心将笔再一次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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