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期  
      新锐
波塞冬 穆萨
穆萨

进屋之前,我把走廊里的消防栓当成我的上司,对着它咒骂一番,言辞比半小时前他骂我还要激烈。随后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到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当我推门而入,看到坐在客厅地板上的小家伙时,脸上已重新挂着笑意。他正在看一本名为《希腊神话》的带有彩色插图的故事书,这是我上星期路过一家即将倒闭的书店时论斤称回来的一堆儿童故事中的一本。看进度,他已经快读完了。我从他身旁经过,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告诉他:“小子,你要读慢一点,读太快记不住。”实际上我想的是,如果太快读完,又要买新的。他头也不抬地说他全都记住了,不信我可以考他。

  我没有兴趣考他。我让自己倒在沙发上,心想这个姿势才是周末应有的样子,而不是一大早被叫去加班,稍有疏忽还要挨骂。我上司这个人,从来不骂那些刚入职不久、还没有买房的年轻员工,他知道他们一气之下很可能辞职走人。我们这些老员工就不一样了,我们有房贷,受再大的气也只好忍着。虽说我已经对着消防栓骂了回去,可仍然觉得,其中一部分未能宣泄的愤怒在我体内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加幽深与持久的东西,我无法形容它是什么。我想去卫生间抽一支烟。

  这时候东东问我:“爸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他们吗?”他总是这样,他以为他说的那些名词和代词别人全都明白。我对他说:“你在问别人之前应该先考虑一下,别人知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他指了指膝盖上的书:“就他们啊,这些神们。”我一时感到语塞。他都上小学了——虽然我不记得他上几年级,我想这不重要,反正每年都不一样——居然还分不清故事和现实。我忍不住想说他两句。可我立马习惯性地问自己:我真的是因为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想要责备他呢,还是想把上司骂我造成的愤怒转嫁到他身上?我继续躺在沙发上,看着他那单纯的眼神。他是我的儿子,这毋庸置疑。我没有问过他的想法就让他来到这世上,也没有问过他的想法就和他的第一个母亲离了婚。相比同龄的孩子,实际上他怪可怜的。至于他的第二个母亲,我还在努力寻找。由于他的存在,要找到她并不容易。当然这不能怪他。

  总之,我对他的态度在我们父子对视的那一瞬间骤然转变。我告诉他:“当然,他们存在。”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兴奋起来。他略微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透过天花板和楼上其他住户,看到了头顶的天空。“那他们在哪里?”“远着呢,”我说,“他们在欧洲。不过即使去了欧洲你也见不到他们,因为他们是神。”其实我对希腊诸神所知并不比他多,我连他手里那本儿童版《希腊神话》都没看过。我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从来也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防止儿子继续问下去,我决定反客为主,用我的方式来问他。

  “你最喜欢其中哪个神?”我在沙发上打了个滚,换成趴着的姿势看着他。他陷入思考,仿佛在做一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决定。“你可要想好,选了就不能变。选定了,他就是你的保护神。”听到这里,他更加严肃了,仔细翻着手里的书页,对比那些插图和名字。我等了他许久才等到他的答案:海神波塞冬。“很好,不愧是我儿子。”我故作欣喜地说,“我的保护神也是他。”实际上,假如他的答案是宙斯或是其他任何一个神的名字,我也会这样说。

  我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缠着我发问。他好奇关于海神的一切。对他而言,那本《希腊神话》介绍的内容已远远不够。他问我海神的身高体重,他问他喜欢吃什么,他问他除了三叉戟还有什么武器,他问自己的名字东东是否也和波塞冬有关……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甚至我坐在马桶上,他都站在门外大声问:“那邓佳佳的保护神是谁?”我对他映在玻璃门上的影子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保护神的。为了防止他上学时到处宣扬这件事以致很快被戳穿,我又告诉他,拥有保护神是一件非常隐秘的事,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讲。我花了点时间浏览关于波塞冬的资料,粗略地了解他的身世、性格和那些打来打去的事迹。再加上自己的瞎编乱造,已足够应付东东无休止的疑问。

  总而言之,他真的相信了波塞冬的存在,并且认定波塞冬就是我们父子的保护神。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学校的老师以后自然会让他清楚什么叫神话传说。他迟早会明白地震的原因是地壳运动,而不是波塞冬的三叉戟搅动海洋。他会明白奥林匹斯山不过是希腊境内著名的山脉,而不是什么众神的居所。但在他明白这些事实以前,就让他所喜欢的神祇在他年幼的脑袋里面充当一个现实角色,想必也没有坏处。

  周末总是一晃而过。晚上,当东东回屋睡觉,我走进卫生间,脱掉上衣之后点上一支烟塞进嘴里。我洗澡只洗脖子以下的部分,洗头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因此,喷头里洒出的水不会影响我抽烟。烟气被热水的水雾包裹着,染上沐浴露的香味,在没有力道的换气扇外面徘徊。我喜欢这样的时刻。离婚前我是不敢这样的,即使在卫生间也严禁吸烟。我只能去外面的楼道,假装给消防栓也点一支,有时则假装他给我点。吸着烟,看看大楼外面的街道,偶尔说一两句话,再回到房间,因衣服上新鲜的烟味被她嫌弃。这些不抽烟的人,永远不能明白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就像我们烟鬼也体会不到烟味给人们(尤其是女人)造成的生理上的厌恶。没有办法,我离不开烟,而她闻不得烟味。我们的关系在越来越多的不一致当中走向尽头。

  我握住喷头的手柄,向糊满雾气的镜子上洒了些水,镜子立刻变得光滑清晰,里面映出这个泡沫还未冲尽的男人的裸体。正如我在相亲网站上填写的简介所显示的那样,身高一米七四,体重六十五公斤,三十四岁,身体健康,除吸烟外无不良嗜好。望着镜子,我想起我和她曾经在这里做过的那些事。我们常常一起洗澡,洗着洗着就彼此贴合,面向镜子做爱,盯着镜子里的我们频频喘息,随后重新洗澡。我把烟头丢进身后的马桶,冲掉腿上的泡沫。回忆勾起的欲望提示我需要一个女人。没错,我可以洗澡时抽烟,做饭时抽烟,睡觉时抽烟,但我不再能够对着镜子频频喘息。我需要一个女人。这种需要不是通过夜晚去某个特殊的场所寻找一次性爱就能解决的,因为发出提示的不仅仅是我的欲望。我穿好睡衣来到卧室,打开相亲网站上我的主页,在那句“除吸烟外无不良嗜好”后面加了一对括号,里面写上:“可接受不在屋内吸烟。”

  距离睡觉还有一小时,我躺在床上浏览网站首页推送给我的相亲信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女人的照片和简介,我不知不觉想起了波塞冬。由于被儿子缠问一整天,脑袋里出现这三个字时对应的仍是儿子的发音。于是此刻我更愿意称他为海神。“海神,请你告诉我,”我对着身旁的空气说,“我到底应该怎么选?这么多女人,到底哪一个才跟我最般配?”浏览她们的照片固然算得上一种享受,可我不想再一个一个地尝试了。一年多的时间,我不知已和多少陌生女人约过会,从来都以失败告终。我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也相信只要不间断地尝试下去,总会遇到双方对彼此都满意的情况。可这一过程实在劳神费力。何况东东逐渐长大,我不希望他进入青春期才开始和第二个母亲相处。

  “什么?这事不归你管,要问阿芙洛狄忒?”我假装海神回应了我,“可是,我跟她不熟啊。你不是我们爷俩的保护神吗?怎么说你也是神,神的感觉总是比人正确,你好歹示意我一下,哪个才是我未来的妻子,东东未来的后妈?”我闭上眼睛,用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划了几下,随后定住,睁开眼睛,看到手指停留在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上。我点进她的主页查看简介。“海神啊,请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返回首页,继续用我的理智判断。

  要遇到合适的女人,需要一些偶然性。然而接下来的五个工作日,在我看来全都是严丝合缝的必然性。闹钟响了我必然还想睡,可我不得不起床。首先我要把东东送到学校,再一边吃着剩下的早餐,一边赶去单位。我比东东更迟到不起。他迟到顶多罚站,我迟到则要扣掉五天买烟的费用。我每天必然要工作八个小时。事情做不好必然要挨上司的骂。而以我的能力和工作量来看,这些事情我必然做不好。我早已把海神抛诸脑后。工作日的必然性,在我看来即使有神明也无济于事。

  东东就不一样了。早上送他上学时,我就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比往常有些嚣张。下午当老师告诉我他和同学打了一架,我感到这事有海神的责任,也就是说,有我的责任。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回家的路上我问他打架的缘由,他不肯说。他低着头走路,显得很不高兴。我知道这是因为先动手的人是他,而吃亏的人也是他。我问他对方叫什么,他说叫刘嘉。“不应该啊,”我对他说,“我们有波塞冬,怎么还能打输呢?难道刘嘉有宙斯罩着?”听到这里,他的眼睛略微放光。既然为自己的战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他也就不再觉得丢脸,滔滔不绝地开始向我讲述打架的经过。

  我没有责怪他动手打人。不过,为了防止他自恃有海神的保护而做出其他危险的事,吃晚饭时我告诉他:“神不可能时时刻刻与你同在。”他很容易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对他说,海神很忙,要掌管那么多海洋和湖泊,全世界又有那么多人需要他保护,他很可能根本看不到这样一场小小的打架。“那怎么样才能让他看到?”他问我。我说:“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不过,我临时自创了一种仪式。我教他双手十指交叉相握,放在胸口,闭上眼睛默念:“波塞冬,我的海神,请你助我达成所愿。”我对他说:“这样,就至少可以增加让他听到你、看到你的几率。”

  他照我说的做了一遍。看到他虔敬的模样,我心里忽然生起一丝恐惧。这样一个没有判断力的男孩,我教他信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会不会把他引向某种歧途,会不会影响他的课业?他会不会一直坚信下去,到时候连历史地理课也无法纠正他的观念?他的性格会不会受到影响,比如长大后容易为某件事情变得狂热?或者当他明白海神只是神话人物,他会不会就此对生活丧失信念?许多问题同时涌上脑际,但又在一瞬间退散。我想,就像比他更小的孩子相信奥特曼一样,年龄的增长自会让他们放掉幻想,转而去相信工作日的必然性。何况他生活在一个庞大的同龄人群体当中,这种独自坚信的东西又能保持多久呢?保险起见,我还是继续告诉他:“你可不能利用海神做不好的事情。假如你做坏事,他不但不会帮你,还会惩罚你。”他表情迷惘地看着我,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

  又一个周末,适逢月末,我的工资到账了。我按照由急到缓的顺序,先提出一部分还掉本月的房贷,再预留一部分准备下月一号转给父母,接着减去一部分作为几天后一位朋友儿子满月的礼金,用一部分给水卡和电卡充值,剩下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作为我和东东的生活费以及其他支出。当然,周六晚上和一位相亲对象约会的开支也算在这最后一部分里。这位女士在成百上千的男性主页中选中了我,向我发出意向,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我换上一件半正式半休闲的衬衣和一条半正式半休闲的裤子。这是一套我只有在相亲时才穿的衣服。东东已知道父亲要去干什么了。出门前,我看到他双手十指交叉相握,放在胸口,闭上眼睛开始默念。我笑了一下,下楼打车。约会地点是我定的,一家价格昂贵的餐厅。我是那里的常客,但这地方也和我身上的衣服一样,是我只有在相亲约会时才去的。

  来者是一位不论简介所写还是看上去都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我们进屋,服务生已知道我又来相亲了,他给了我一个特别的眼神。菜是我点的。我尽可能让自己的举止大方得体。我不停地寻找话题,这方面我经验丰富,绝不会使场面陷入尴尬。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巧妙地询问对方的信息。我得知她曾经离过婚,小孩在前夫那里。这让我想起我的前妻。我对她心生好感。这天晚上我胃口不错,我不停地吃,也不停地劝她吃,两人都吃了许多。我甚至让服务生加了两道菜,以致这顿饭花了我六百四十九块。饭后,她说要把餐费转我一半。我当然知道,这样的时刻往往是对男性的考验,甚至是成败的关键。通过对餐费的态度,也常常能够看出对方是否有意继续发展。我挥了挥手,告诉她我请就好了。她也不再客套,说了声谢谢,等她叫的车到了,就上车离开。

  我照例站在餐厅门外等候片刻。那位熟识的服务生走出来,给我点上一支烟。“这次怎么样?”我问他。他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判断相亲成败的专家。往常每次在这里约会结束,他都表示并不看好,而我和那些女人果然一一告吹。这次他又摇了摇头:“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我叹了口气,说:“早知道就把餐费收着了。”服务生笑道:“不如下次我提前示意你,这样你就知道该不该收了。”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虽然我信任他,可万一有那么一次他判断不准确,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回家后,东东看我一眼就知道事情的结果。我问他作业写完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我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吸烟。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开换气扇。烟气就在黑暗中缭绕。吸烟是一件多么必要的事啊,我想,假如没有它,这样的时刻我就只能够呆呆地坐着。而有了它,我就可以在呆坐的时候吸它。我还穿着那身唯有在约会时才穿的衣服,穿着这身装束坐在马桶上显得十分可笑。我尽可能使自己不去想那六百四十九块餐费,不去想今天那个女人,也不去想此前的无数餐费和无数女人。我呆坐许久。后来我的脑袋里只想一件事:时间不早了,东东还要洗澡,应该把烟气排出去,把浴室让给东东。而我继续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打开墙上的换气扇开关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我就在我的想法和我的一动不动之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我的肺发出抗议。

  第二天,太阳以一种使世界恢复秩序的光把一切照得透亮。星期天本不必早起,但是为了给我的男孩做早餐,我还是穿着睡衣叼着烟下厨。我简单地做了两份三明治,热了两杯牛奶,就喊他来吃。饭间我问他:“你到底想不想要个后妈?”他瞪着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想啊。”的确,我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想。对他而言,家里多一个陌生女人会让他感到不自在。他还小,并不明白一个只有父亲和儿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可既然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问他到底想不想要个后妈呢?我是想让自己持续不断的相亲行为显得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吗?我在期待一个否定的回答,好让我能够在决定放弃时更加心安理得吗?

  实际上,我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我持续工作,十年内可以还清房贷,那时东东大概也已升入大学。我再存一些积蓄以备他结婚之用。等到他成家,我也只等退休养老。一个人操持家务没有什么问题。我的厨艺还说得过去,生活也并不邋遢。我和周围的人关系不错,有一群可以打牌喝酒的朋友,也不至于太孤独。至于欲望,离婚后我已经怀着它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也并没有怎么样。何况随着年纪渐长,我想它也会慢慢冲淡。等到老了,一切都好说。衰老会带来很多麻烦,但死亡自会在不远处终结它们。吃完三明治,我感到一阵落寞。不过事情似乎变得简单了。只要我决心不再追求那个所谓的完整,一切也就迎刃而解。我仿佛在转换思路之后终于解出了一道方程式,并且更倾向于眼下这个答案。这时候,东东告诉我,他想再要一本关于波塞冬的书。我答应帮他网购,随即打开手机挑选。

  各种各样的《希腊神话》比比皆是,我买了多个版本,隔日它们就送到了。其中一册是买给我自己的,那是一本厚度适中的软装书,淡绿的封面,作者是一位俄国人。晚上我躺在灯下,从头开始阅读。“天地未辟之前,世界只是一片无边无际、永远黑暗的混沌。世上一切生命的源泉就包容在这片混沌之中。”它写道。这书字体偏小,密集地挤在纸页中,我不得不凑近一些,略微皱着眉头阅读。这样的字虽然耗费眼力,我想,却与它所讲的不论时间还是空间上都堪称无比遥远的故事相称。往后的许多个夜晚,睡前时光,我都沉浸在这些文字当中。阅读取代了浏览相亲网站,我的注意力离开夜晚常有的愉悦或担忧,去往那个虚幻的世界。这让我感到新鲜。遇到讲述波塞冬的段落时,我往往着重阅读。这个粗暴霸道的神,他的妻子是凭借武力抢来的。我不禁发笑。“你也不怎么样嘛,”我对他说,“你有海底宫殿,有黄金战车,有两个能干的兄弟,又掌管海权,房子、车子、身份、地位都有了,看中一个女人居然还得靠抢。看来感情这回事从来都不是摆条件的,你说是吗?”

  当这本书被我读完的时候,东东也已经把他那些儿童版希腊神话挨个读了一遍。他熟知众神的故事,不再需要追着我问东问西了。希腊众神成为我们父子俩闲暇时的谈资。我看他对这些神话的兴趣有增无减(尽管这是由于他误以为虚构的世界真实存在),于是不断地拿出工资的一部分,为他购买其他国度的神话故事。从盘古、女娲到吠陀诸神,从亚当、夏娃到北欧的巨人族与精灵,他的脑袋里装下越来越多的神明。当然,为了和他步调一致,我也为自己买来相应的著作。我们各自卧室的床头堆起越来越多的书。每天的阅读和交谈则导致我上班时脑袋里也不断冒出那些神的名字和形象。而尽管我们对不同体系神话的了解越来越丰富,尽管我们有了更多喜欢的和不喜欢的神明,我们的保护神始终还是波塞冬。

  对我而言,这些神话仅仅是我和东东的共同话题,在其他人面前我从来不提它们。因此,当我和朋友外出喝酒,他们问起我最近在干什么时,我只是随意地回答:“还不是老样子,上班、带娃、睡觉。”“没有再去相亲了?”他们问。我摇摇头,坦言相亲的麻烦以及成功的渺茫。又过了些时日,一位好友单独邀我吃饭,饭间表示要向我介绍一个大我两岁的女人。他说他已问过那个女人,向她介绍了我的情况,她有相见的意愿。他给我看她的照片,我觉得心中喜悦。尽管我没有像波塞冬看到安菲特里忒那样,生出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据为己有的气势,但我总算也没有权衡去那家餐厅花几百块钱是否值当。我答应和她见见。

  我换上那套相亲专用的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整理再三。东东含着一种特殊的笑意看我一眼。打车到那家餐厅时,她已经提前在门口等候。我站在暗中注视她片刻,心中有些紧张起来。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双手十指交叉相握,放在胸口,闭上眼睛默念:“波塞冬,我的海神。请你助我达成所愿。”随后上前和她打招呼。不知是不是很久没有参加相亲的缘故,我感到一举一动都不太自然。我已经忘了应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忘了替她开门时以及请她入座时做什么动作更得体,我像个从未和女孩相处过的男孩。而她倒是落落大方,风度和她那身时尚的装束很相配。我想那大概就是她日常的穿搭,而不像我,裹在一身特殊日子才穿的衣服里。

  菜是她点的,许多话题也是她提出来的。服务生照例在暗中观察我们,时不时和我目光对视。这大概是我最为局促的一次约会。菜上齐时,她问我有什么爱好。我首先想到的是抽烟,所幸没有说出口。我那艰难转动的脑袋给笨拙的嘴巴发出指令,嘴巴当即说:“我喜欢各国的神。”她没有明白。我向她解释我最近和儿子一起读了许多神话故事。“天地未辟之前,”我说,“世界只是一片无边无际、永远黑暗的混沌。世上一切生命的源泉就包容在这片混沌之中。”听到这句话,她捂着嘴笑个不停。她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我傻坐在那里,想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好笑。

  我感到这次相亲又要告吹了,于是尽可能多吃了些菜。好在我窘迫如此,也没有忘记在适当的时候跑去结账。走出餐厅时,她要把餐费转我一半。我挥了挥手表示拒绝。她说:“也好,下次我再请回来。”我倍感意外地瞪了瞪眼睛。看到我的反应,她又一次满脸笑意。我把她送上车,跟她道别,随后透过玻璃门望了望餐厅里面。那位服务生正忙着招呼另一桌客人。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等他,而是沿着街道信步向前。我打算走一段路再打车。“也好,下次我再请回来。”我脑袋里玩味着她刚才的话。夜渐渐深了,我一边走路,一边感到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众神在我的头顶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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