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期  
      实力
春天
胡方麒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红带着我搬到了更北的城市。

  我和红并排挤在机舱逼仄的两个座位上,红靠着窗户。起飞的时候是天空白得刺眼的下午,窗户外面射进来刺眼的光线,红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窗外虚无的白色,然后拉下遮光板,靠着颤抖的机舱壁睡着了。红睡觉的时候我看着她,看着她肩膀以上的部分随着颠簸的飞机一起摇晃,有时贴在机舱壁上的头会被这种摇晃弹开,从机舱壁上弹开,然后再不轻不重地靠回窗户。我想这种程度的磕碰应该是会疼的,但红的睡眠丝毫没有被打断,连呼吸也平静如初。我看着她,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产生了,不过不是回忆起以往的哪次旅行(因为我们似乎从不一起出远门),而是想起我坐飞机去寻找红的感觉。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我和红在上一个城市相识,并在这次之前没离开过那个地方。

  红睡了15分钟就醒了,她醒来的时候我问她:“飞机这么颠,你是怎么睡着的?”红像准备告诉我一种隐喻那样神秘地说:“以前坐长途巴士的时候,很无聊,只能用睡觉打发时间。我又是很难入睡的人,所以头靠着窗户,逼自己睡觉。经过颠簸的山路,整辆车上下抖动,头狠狠地撞在窗户上,但也只能睡觉,或者入睡。神奇的是,那个时候我竟然睡着了,仿佛剧烈的摇晃是轻柔的摇篮的晃动。在那以后我就很喜欢靠着窗户睡觉,让头和窗户一次次敲击,却能睡得很好,很奇怪吧?”确实很奇怪,下飞机后去往市区时,我尝试在机场大巴上用红的方法入睡,头撞得很疼,我用手狠捶窗户。窗户像刚才一样委屈地颤抖。

  我穿了一件带帽子的棒球外套,红在走出“国内到达”出口的时候特意走到我面前打量我,笑我穿得太年轻。而我只是拖着行李箱径直走向候机厅的大门口。下飞机的人很多,他们的亲友在候机厅外缓缓拿出特意带来的打火机,期待着看到他们渴望和感激的眼神。没有人来接我们,红就用更加感激的眼神跑向那些亲友们,嘴里叼着一根烟向他们借火。点燃一支后,红又抽出第二支放进嘴里,请求他们继续。这个莫名的举动让按着打火机的中年人的手抖了一下。红点燃了第二支后跑向我,我拿过这支烟吸起来,顺便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口袋里的烟盒在飞机上就被红偷偷抽出去了。

  吸到一半的时候红说:“冬天都要结束了,这里还是这么冷,穿少了吧?”

  我已经掀起外套的帽子戴上了,叼着烟嘴的牙齿也在打颤。“谁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儿?”这是我一直想问红的问题,不过说出口的时候红已经去买机场大巴的票了。

  红好像很早就选好了在此地的住处,然后在机场规划了路线。我们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机场大巴,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夜里的寒气比刚才更加料峭,我们从大巴停靠的站点下来,拖着行李箱从宽阔的大路走进狭窄的小巷,在三个转弯之后又走进一条大路。走着的时候红一直在吸烟,而我因为寒冷,空着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红把本来就不多的烟吸完了,我望了一下四周,走进一个破旧的食品杂货店买烟。店里的老人用奇怪的语言告诉我烟都卖完了,只剩最后一种高档烟了,一百元一包。我知道他肯定是在骗我,不过还是买了下来。递给他的纸币被他接过去,这种感觉像是给去世的人烧纸钱,我想象着烧纸钱的温暖接过了昂贵的烟。我出来的时候红很开心,仿佛知道店里发生的一切。

  从大路上看到一座老旧的写字楼,红拉着我走到它的后面,果然期待已久的楼门出现了。我们进去,一楼左手边是一个没有人的收发室,收发室背后还连着一间小屋子,灰色布满石块斑点的上世纪地砖和枯黄色的墙,这间屋子只摆了几个绿色的生锈信箱。红看了一圈,确定了一个信箱,然后打开密码锁,从里面拿出了房间钥匙。

  我们租的单间房在十楼。进了电梯,电梯四周都是镜子。其实我一直对各地的电梯基本都有清晰的镜面墙壁很疑惑,可能是为了消除电梯逼仄的空间感,让狭小的金属盒子显得宽敞一些。我一直有点害怕坐电梯,红是知道的,进电梯的时候我对红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坐电梯吗?”红趁电梯门要关上的时候把手里的烟嘴扔出门外。

“我小时候看了一部电影,主角患有幽闭恐惧症。在电影里他乘坐电梯的时候很恐慌,整个画面也用阴暗的交替来显示他紧张的心理活动,然后画面开始抖动,好像天崩地裂一般。实际上他只坐电梯下了一层楼,几秒钟后画面恢复正常,但是主角的头上布满细汗,他身边的同伴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也惊讶地看着他。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装作没事一般走出了电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幽闭恐惧症,然后就很自虐地代入到了自己身上,以至于每次我坐电梯的时候都想象到这个画面,自己也变得焦虑起来。”

  红不喜欢听我一次讲很长的话,而且我说的也不是实话。对幽闭恐惧症的幻想是一种坐过山车般期待刺激的体验,但我不敢坐电梯的原因是我极度恐高。我用很慢的语速说着刚才的故事,电梯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向上攀爬。在我的生活经验中,不管是走楼梯还是坐电梯,我身处六楼以上的高度就会高度紧张,心跳也乱得不行。我盯着自己的双脚讲着刚才那个故事,手不自觉地攥上了红的手。我没有和红说过我恐高。电梯在接近十楼的时候开始放缓,重力的作用变得轻了许多,反而衬托出一种失重感。十楼的门缓缓打开,红跑出去找房间,我跟着她逃离电梯。

  我试图跟上红快速的步伐,在走廊里转了两个弯后,我看到红已经进入房间了,她打开房门后把门敞开着。当我要进门的时候,我发现门口的地上散落着几张白色的卡片,很像是酒店房间门口散落的色情服务卡。翻到正面,红色楷体的“××电影院”大字写在左边,右边画着简单的十字路口以及用红点标出了影院的位置,地图的下方用文字将位置再次描述了一遍。卡片看起来很旧了,而电影院居然就在我们住的写字楼的一楼。我端详着卡片进入房间。

  房间的布局俨然是酒店房间的模样,红果然又开始坐在床边吸烟。我沉浸在卡片设计的简洁和古老中,默默走到床边打开了窗户。这时我背对着红的脸,床和窗子的间隙很窄,红突然用另一只手箍住我的腰,用力把我拉到了床上。我倒下的时候卡片落在了床中央,红迅速地翻过身拿起来端详。

“原来下面就有家电影院啊,刚好我想看电影了,把行李放下我们就去吧。”红异常欣喜地边看卡片边说。

  “还用这种卡片式的宣传手段,估计电影院也基本倒闭了吧。而且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一楼有任何影院的招牌啊。”我在进门的时候就对卡片所代表的影院进行了持久的想象,得出了上述的结论。

  “我看到了啊!就在楼的背面,牌子比较小,但是被我注意到了。是一家很老的影院没错了。听说有些老旧的影院会放一些恐怖片,价格也很便宜。毕竟里面的设施那么破旧,和恐怖片简直相得益彰嘛!”我不知道红从哪里听说了这些,但她对恐怖片的酷爱我是知道的。

  于是我答应了红,简单把带的行李放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恐怕到了影院门口也只能无功而返。红出门得很快,等我打算叫她一起走的时候,她已经打开门冲到电梯口去了。我快步走出房门并把门关上。关门的时候我瞥见地上好像多了两张白色的卡片,不过之前具体有几张我也不记得了。

  电梯从高层往下走的时候更恐怖,站立在水平面的平稳感呈指数倍地消失。下降到一半的时候,心脏仿佛还停留在出发地,而自己的身体则误信了这种缺失感,从脚到头瞬间生起一种攀升的麻痹感,仿佛想冲过电梯顶把心脏拽回来。我在失重的时候浑身紧张,全身用力绷紧,努力制造新的重力让自己恢复平稳,这个时候甚至不敢思考,只能把身体和精神投入到力与失去力的对抗中。唯一能做的活动是捏起鼻子鼓起因气压变化收缩的耳膜。虽然电梯运行得很平稳,但在一层停下的一刻我还是深深感受到坠落触地的感觉,可能我需要的正是如此。

  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红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适,总结了一下说我对电梯的执念太重了。确实如此。电梯作为一种形象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读大学的时候一个朋友的家住在三十五楼,我们跑去他家里玩。那个城市的楼不论高低,走廊都只设在楼的一侧,并且是半室外的,与北方走廊夹在左右两排房屋中间的构造不同。电梯和楼梯自然也是在走廊的那一侧,从电梯出来就是走廊与外面的高空。我上电梯之前是不知道的,不过一群人挤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面,同时快速飞升到三十五楼已经让我觉得难以承受了。到达三十五楼后出来的景象与其说是很开阔,不如说是惊悚。但高空总有一种诱惑力让人想要身处危险中,当我试图靠着外墙往下俯瞰的时候,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伸出手拉扯我,尽管只看了几秒钟,但是对于高空和坠落的恐惧已经让我在还不炎热的夏天里汗流浃背了。这件事就变成了梦中的形象和场景。我多次梦到自己一次次走进这部电梯,然后用从未有过的高速度上升。梦里的电梯变成了二十世纪初的手动拉门的古董,整个电梯间和通道也更加狭窄,但速度是从未有过地快。我在梦中一直以为自己要去三十五楼,但是却始终在上升,而且越到高处越像身处哥特式高塔之中,空间变得越来越狭窄,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能适应这种变化而逐渐消失了,只有上升运动无法停止。红说我做这个梦的时候很像动漫作品里的人物,满头大汗无法苏醒,甚至变得暴躁。但是无论我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她都没有叫醒我。

  穿过拿钥匙的收发室,之前看到的巨大信箱在黑暗里投出绿色的阴影。尽管是午夜,但是外面的夜空还是和我们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变得更黑。红在楼门口吸烟等我,那支烟看上去是刚刚点燃的。我试图告诉红这个晚上她抽了太多,但她看到我出来后就把叼着的烟吐掉了。红给我指了一下她看到的影院的方向,然后又自己先过去了。我把她扔下的烟踩灭,却发现地上落着和红抽的烟一模一样的一段烟嘴,已经被人踩得快难以辨识了,但这款高档烟烟嘴的暗金色还是清晰可见。这段烟嘴显然是在我们之前就被人扔下的,也许是从楼梯间的窗户丢出来的,但是如此老旧的写字楼会有人吸百元香烟,这种想象就让人疑惑。这段烟头让我出神了一会,红在楼后面叫我,我才回过神来跟过去。

  我和红并排站在楼背面,果然在大楼一个隐蔽的入口旁放着一块落地的招牌,红色的LED“××电影院”字样贴在黑色的背景板上,没有通电。红仪式般地拿出了刚才见到的卡片,随手将卡片的正面对着楼门晃了一下,然后拉着我进去了。我知道红这么做是在检票,而这个电影院已废弃了许久也是事实。

  门口的楼梯直接通向二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年久失修不亮了,我和红几乎是紧挨着并排走向二楼。楼梯的尽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台,然后延伸到一扇对开的门那里。门上没有钥匙孔,看来平时会从里面锁起来,平时不会有人从这个楼道里进入。我拧了一下门把手,很轻松地把门打开了,这个影院已经被遗忘到没有人把它锁上了。这显然不是一家电影院。进去之后是一个非常开阔的空间,下面摆放着大量木质座椅,而空间的中间是宽敞的舞台,背后有一块白色的巨大幕布。

  “原来是一家剧院,怕是废弃了吧。估计它最后一个使命就是供人们看电影。你看,背后的小二楼有一间控制室,估计在那里有放映机,再把影像投到演话剧用的白色幕布上。看戏这样的活动早晚是要消亡的,所以就废物利用了嘛。”红敏锐的观察力早已将整个空间认识了一遍,但是当她说到“使命”这个词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那怎么办?电影是看不上了,这里又没人,估计也没有任何设备可以放。”我如此宣判的时候,红的观察更加仔细了,她用触觉体验着这个剧院,并跑到舞台前面去了。舞台的边缘距离地面很高,对于红来说,是到她脖子的高度。红走到舞台的正中间,她先是转过身,面对一排排座椅,一本正经地确认了一下并没有人在看电影,然后转过身面对舞台,两手费力地撑在舞台边缘上,同时双臂一起发力,将自己的腰抬过了舞台的平面,红就这样跳上了舞台,而这一幕被我看到。舞台两侧就有通向舞台上面的台阶,我自然没有选择像红一样勇敢的举动,因为似乎任何让自己的身体远离地平面的动作都会令我不安。红站在舞台中间,我像老式演出台下的粉丝给歌手鲜花一样,从舞台侧面慢慢靠近红。红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接近,也没有像艺人一样享受在舞台中央的时光,在我即将走到红面前的时候,红好像想到什么,小跑到舞台上的屏幕背后。

  我跟着红,一步步地靠近屏幕,有几层楼高的屏幕也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大。我有恐高症,记得一个朋友和我说他有巨物恐惧症,靠近高耸的建筑或荒漠中的巨石会感觉紧张甚至惶恐。我想这和我接近屏幕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不能容许自己身处极端的高度,也害怕被极致的高接近。这种感受令人不解。有人将对巨物的想象描述为一种数的崇高,这种崇高是值得人憧憬向往的,但是当极高的事物出现在我眼前,我只觉得恐惧,想必我的那位朋友也这样认为。

  黑暗的空间忽然开始阴云密布,传来急促的暴雨落下的声音。红好像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她入神地看着LED屏幕的背面,我也是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观看屏幕。屏幕的背面并没有被外壳包起来,密集的电子元件一个连着一个,组成了面积相等的方形,这种方形把屏幕切分成了一张棋盘。做支撑用的脚手架大概有十条,从屏幕的顶端延伸下来,与地面形成七十度的夹角。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买回来给我玩的电子积木。LED屏幕的电子元件上是密密麻麻的小灯泡,这些灯泡因为剧院的废弃已经不亮了。屏幕背后比屏幕前的舞台更黑一些,我几乎只能在这黑暗之中辨别出红的身影,而红的身体又仿佛在发光一般引导着我对LED屏背面的观察。我还是能听到下雨的声音,身体似乎也感觉更加潮湿了。我想问红这声音出现的原因。

  在我发问之前,红已经又点起烟了,不过她只吸了一口,似乎是想让烟卷充当一种照明工具。不等我张开嘴,红忽然指着LED屏幕的左上角,惊奇地说:“看那儿,亮着一个红灯!”我看不见红的胳膊,但是她将夹着烟的手抬高,用点燃的烟的火光对着她认为有红光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红光与火光刚好重合,我没有看到红看到的光,就像红似乎也没有听到我听到的雨声。但我不想扫兴,只是眯着眼睛盯着红指的方向努力看。这个时候红的一句话激起了我浑身的寒毛:“爬上去,看看是什么在发光。”

  通过红胳膊举起的角度,我能够判断出她所说的红光应该在屏幕顶部。通过支撑屏幕的脚手架,踩在横竖交错的钢条上,是可以抵达那个位置的。我先放下我的恐高不管,一只脚踩在脚手架的底端,然后右手抓住右上方的横条。斜面放置的脚手架只有底段能够站立,越往上使用的钢条越细,没有办法像在斜面行走一样爬上去,于是爬了十几厘米的高度之后,我只能跨到那些呈正方形分布的电子元件上,然后像攀岩一样试图攀爬到红指的位置。而无论是我刚踏上脚手架的时候,还是跨到电子元件上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屏幕顶部有任何红光。

  电子元件正方形的上下两条边不足以把整只脚都平稳地放上去,直到我踩在上面的时候,我对高度的恐惧才像从地下喷涌的石油井一样从脚底向上侵袭着。我望向脚的下面,虽然我知道我的身体只升高了一点点,但是黑暗的环境让我无法看清脚离地面的距离。落雨的声音更大了,巨大的水珠重重地砸向地面,说明雨云很高,我怀疑我的身体也会像雨声中的雨点一样从高处落下。雨声在跨到电子元件上时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像失眠的人睡前播放的白噪音。可以说,恐惧占据了我全部,我不禁问红:“有下雨声,听到了吗?”红没有回答,或许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我不敢让这种想法更加深入。声音引起通感,落雨的声音让屏幕后面的金属变得潮湿,甚至发出春天积雪融化之后的泥土味。小的时候在母亲的怂恿下玩过一次攀岩,仅仅爬了两三步,我就因为恐惧而落败了。面对着方形电子元件组成的山,小时候攀岩时全身紧绷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好在电子元件的山比石头的山更加规整,几何式的排布让每一步攀爬的距离和位置都能准确预测。我几乎是以一分钟一层的速度向屏幕顶部接近着,整个过程意外地顺利,恐高的感受只维持在让我脚软的地步。十五分钟左右我爬到了屏幕顶部,这十五分钟内我能听到的只是雨声,雨声从刚开始忽然增大,到我接近顶部的时候就逐渐变成水滴落下的声音了。这声音也落到我的头发上,我摸了摸,头发是湿的。

  屏幕顶部自然没有红说的红光,我对着下面喊,试图把这个消息告诉红,但没有得到回应。我问红你在哪儿,但我的声音只是像落下的水滴一样打在墙壁和地板上。屏幕顶部和舞台地面的距离大概有两层楼高,我没有站在屏幕顶上,而是两脚踩在电子元件上,双手撑住屏幕顶端环顾四周。二楼的空间似乎比下面明亮一些,能够看到左侧有隐隐的幽光传播出来,这光也帮助我看出我左边是舞台两侧上下楼的楼梯,于是我屏住气,抓住楼梯的扶手,从楼梯外侧翻到了楼梯上。

  从楼梯看向屏幕顶端,已经是在俯视了,就着微光我才看出,屏幕顶部的上方是老式舞台挂横幅的地方,而楼梯向屏幕的方向延伸出一个平台,那里放着一台陌生的机器。我继续走到机器前,蹲下之后隐约看到机器的按钮旁边写着“上升”和“下降”等字样,应该是控制挂横幅的幕布升降的装置。我按了一下,幕布竟然在看似停电了的黑暗剧院下降了,并发出吱嘎吱嘎的古旧机械摩擦的声音,雨声也随之又响起了。

  随之响起的是疯狂的尖叫声,看不出来感情的人的尖叫,可以理解为悲痛欲绝的声音,也可以理解为欢呼雀跃的声音。然后是交响乐,大提琴的乐声在种种乐器之中最为明显。但这声音虽然清晰,却很遥远,似乎不像是在这间剧院里发出来的。遥远的不止距离,还有时间,偶尔的吱嘎声不像是琴弓与琴弦不和谐的摩擦产生的,而更像是磁带式录音机的卡带。琴声旋律的流转婉转流丽,仿佛在闷热的雨声与苍白的尖叫声中指挥雨水和黑暗的流动。大提琴的演奏一直伴随着我和红从这家剧院出来,关上门,黑暗消失的那一刻。一部分琴声像蝌蚪一样从底下的门缝钻出来,然后在夜光的照射下灰飞烟灭了。

  火光并没有随着雨声的持续而被熄灭。因为周围的黑暗,我索性闭上眼去欣赏莫名的琴声,是周围温度的升高才让我感觉到火的存在的。我睁开眼,舞台中央发出刺眼的红光,正是红跳上来站立的位置。奇怪的是火光之处并没有任何可燃物燃烧或撕裂的声音,甚至也没有浓烟,只有一缕扭曲的焦油和尼古丁的混合物慢慢升腾。我想起红的香烟,然后才想起红。火光并没有把周围的环境照亮,它只是刺激着我眯起来的眼睛。但我还是努力睁开眼睛寻找红,并大声询问红在哪里,当然并没有什么回音,我甚至感觉我的呼喊声始终被淹没在雨声、尖叫声与琴声中。没有燃烧物燃起的火焰不断扩大,火光也几乎能够照亮LED屏的顶部,我从二楼的楼梯上已经能够看清屏幕顶部的灰尘了。空气受热会膨胀上升,但是微小的灰尘粒却纹丝不动。如果这间剧院不是真空的话(因为我或许还活着),那么只能说明火焰的高温是不存在的。但是我的皮肤不知是被烫伤还是被火光映照的缘故,棕色的小臂变得暗红并伴随灼烧的痛觉。火一直是高温的表现形式,但是在“热”的感觉之下产生的汗水,在火面前却只能变得干涸。我打算下楼去找红,当我走下楼梯,却发现它并没有通向舞台的侧面,而是通向一个介于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平台。这个平台也是规整的正方形,它的四个顶点被舞台侧面支出来的四根细柱支撑着,是一个无法到达舞台及外界的孤岛。火势像爬行动物一样向舞台右侧蔓延,也正是在不断延伸的火光的照耀下,舞台右边的门若隐若现。我两腿分开,双脚各踩一个平台的顶点,因为站在中心会引起平台面下凹。对高处的恐惧出现了,由于火光,原先黑暗的一切都变得明晰,最明晰的就是平台距离地面的高度,大概有两米左右。大提琴还在演奏着,并没有随着火势扩大而变得更激烈,靠近我的火焰双手举起,像啦啦队的舞蹈一样迅速交替着指向屋顶,而远离我的火焰还在攀爬着逃离。红的声音在火焰逃离的地方响起,她大声说了一句“火”,也正是在这声音传入我耳朵的一刹那,平台下面支柱的不自然的摇摆将我甩向火焰。

  红躺在火焰的中心,我扑倒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右手边掉落着一根抽完的烟头,火焰包围着暗金色的烟嘴,但是并没有点燃它,或者火焰更像是烟嘴本身散发出来的红光。我来不及和红对话。红的左手抓住从火焰里延伸出来的一根绳子,随着火焰向右侧逃离,这绳子也把红和我拖向舞台右侧。我再也受不了火光的明亮,闭着眼睛紧紧地抱住红。红的身上是潮湿的,好像刚刚淋过细雨。滚烫的火焰始终包裹着我和红,突然出现的绳子将我们拉向刚才看到的剧院右侧的门。在我和红狠狠地撞在门上的时候,所有火焰瞬时消失了。

  我和红依旧躺在地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紧紧抱着红。我平时也和红拥抱,在相见的时候,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喜欢从背后抱着红的身体,但似乎没有一次如此紧地抱着红。红没有抗拒我的搂抱,但她也试图将左臂从我的胳膊之间伸出来,伸向她放香烟的口袋。红拿出香烟,香烟的软包装已经被我的身体挤压弄变形了,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支,手工卷进的烟叶零零碎碎地落下,烟头部位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心的圆柱。红把烟含在嘴里,但是在我的裹挟下,她无法伸手去另一个口袋拿出打火机。我闭着眼睛闻到烟受潮了的气味,几乎是哭泣着问红:“刚才你没有听到下雨吗?”

  红含着烟的嘴很难说出清晰的语词:“我没听到。让你爬上屏幕的时候,我看到舞台右边有通向上面的楼梯,就直接顺着楼梯到二楼了。”

  “我刚才也在二楼,你没看到我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把眼睛睁开了,才发现我并没有贴在红的胸口上,而是像在床上一样抱着她的后背。

  “没看到。我和你说呀,我上了楼梯之后看见了一个角度不太大的斜面,那斜面径直通向二楼的观众席,我就走过去了。那里视野真的好,能够完整地看到舞台上面的全部屏幕。而且在第一排观众席前面还有一个调音台,我就去摆弄那个东西。我也忘记了我按的哪一个按钮,但是那时听见一声巨响。”

  “然后呢?”我试图根据红的讲述回想起当时我爬到屏幕背面的哪一个位置了。

  “然后我就躺在舞台上了啊,再然后你就倒下来了。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看清掉下来的是你。当时不是在火焰里嘛,不知道你身上为什么很潮湿,我不喜欢潮湿的感觉,就拽着一根绳子,疯狂地跑啦。”红意识到无法点烟,就把烟吐掉了,她说这番话时的语词很清晰。

  “你是怎么看清这么多东西的?”火光出现之前,整间剧院在我眼里是一片黑暗,我很疑惑红为什么把所有事物都看得这么清楚,这些事物也是我完全没有察觉到的。

  “就那么看到的。”红有点不耐烦地站起来了,我松开她,然后靠在剧院右边的门上。

  火光褪去的剧院似乎没有马上变得漆黑,火焰也赋予了一些东西发光的能力,比如四根细柱支撑的方形平台。我看着那个平台,红说的二楼我从没看到过,那么,想必红也不知道这个孤岛似的平台。只是平台稳稳地被四根细柱支撑着,把我甩下来的不自然的晃动似乎从未出现过。

  “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我今天的问题好像特别多,让我自己都感到与往常不同似的尴尬。

  “为了看电影呀!”红始终没有忘记我们来这个剧院的目的。

  “我是说这个城市。”这也是我一直想问的。在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红带着我搬到了这里,而且只是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红说是为了过春天。我很难想象为了过春天而来一个北方的城市,但春天这个词似乎像燃烧的火光一样烤干了刚才抱着红感受到的潮湿。我的鼻子突然变得很凉,于是我自私地将鼻子贴在红的锁骨上。红的锁骨散发出不曾有过的芬芳的花香,在衣服领口和脖子的交界处,我摩擦鼻子,体验衣服与脖子不同的触感。红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只感觉她好像在伸手寻找门的把手。这是一扇古代建筑常有的对开的门,我把门推开,清晨熹微的光射了一点进来。我很难相信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

  我先走出门了,红借着这点光寻找她丢掉的烟,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找到了。红欣喜地用手指掸去卷烟上的灰尘,暗金色的烟嘴映着微光,呈现出一点银色。红开心地快步向我走来,然后像撑住舞台那样从后面撑住我的肩膀跳起来,我的腿有些软,但还是努力撑住她的重量。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

  “屏幕顶上发红光的东西,找到了吗?”

  “没找到,但是听见了大提琴。”我如实地说出我的经验。

  红笑了起来,我趁红撑住我后背的时候偷偷拿走了红口袋里的打火机。才过了不到几分钟,天就变得更亮了,但还是布满黎明前紫色的黑暗,周围的树木茂盛的绿横冲直撞地闯入我的眼睛。不知是刚从火焰中离开的缘故还是什么,剧院外面的环境也令人感到温暖,这时吹起了一阵微风,微风中带来如舞台地面般的泥土的清香味。

  “这里的春天真短啊,快得像阵风。”红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剧院,就像她没有回头寻找不知不觉消失了的春天。

  春天在我和红离开剧院的时候结束了。红为了过春天,在冬天来到这个城市,我也跟她一起过来。我忘记了有没有关上剧院的门,也忘记了雨声和尖叫声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大提琴的旋律消散在夜光下。红比我先行走进老旧写字楼的入口。我知道,穿过十楼的走廊,我又要抱着红的后背做一个关于电梯的梦了。雨声在我走进入口的时候再次响起,却始终没有落向地面,并在我融入走廊的黑暗时消失了。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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