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4期  
      我写我画
奔跑软件——画家蒯连会小记
马炜

 

蒯连会每天在南京总统府旁边自己的工作室里干活,跟个副总统似的。工作室有足够的层高,花了她四个多月时间,装修成一楼一底。楼上是卧室,楼下是画室;有冰箱、电磁炉和卫生间,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摆件和花草,差不多就是个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可以让她连续几天足不出户。她在南京待了十七年,愣是没进过总统府。当然也有一些她不得不去的活动,但能不去就不去了,安心画画,踏实自在,很过瘾。

蒯连会画油画,大学读的是师范,绘画类的科目几乎全练学了一遍,2004年十分顺利地拿到南艺的油画硕士学位,留校工作并接着读博士。2009年十分吓人地成为女博士。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被当作特殊人才,进入江苏省美术馆工作。刚到美术馆那几年,做的是各种研究,包括收集资料、研究归类、撰写各类文字……剩下的时间才轮到画画,基本上全年无休。2014年底,上头终于把她调到创作中心的油雕院,当起专业画家,却仍然差不多全年无休,因为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有时候半夜里都会梦见一江春水向东流,突然惊醒,就爬起来下楼,把梦境记下来,当然是用画笔记的。

这里虽然地处闹市,但有美术馆和总统府的庇荫,闹中取静,人迹罕至,恍若隔世;时间待长了,也会让她产生被“双规”的感觉。于是她就会出去走一圈,用手机里的一款软件把行走路线记录下来,再截屏发到朋友圈里,昭告世人她还在走动。有一次显示她花一小时零一分五十二秒走了三点五三公里,时速为三点四二公里,消耗热量166大卡。截屏上她的轨迹是歪歪扭扭的绿色线条,还带着躲闪行人和车辆的拧巴,远没有她作品里的线条那么流畅和富有韵律感。她在截屏旁边留了一句话:生命在于不动和运动。

就在这个工作室里,她创作出了那些连续数次进入全国美展并获奖的作品,以及送去参加国内外各种展览的作品。

画家显然是辨识度比较高的一个种群。特别是画国画的,女的大多波希米亚风,男的喜欢留长发,顶不济也手里玩个串珠,表示他们比较讲究养心或者正在让自己静下来(好像他们总是忧心如焚似的,哦,对了,也许他们确实总是忧心如焚的呢),诸如此类的。蒯连会不这样,她也不画国画。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没有串珠,戴顶俏皮的草编小礼帽,素格子围巾在下巴那儿打个西班牙海盗结,笑得很阳光又很安静,显得特别温婉。

顺便说一下,“蒯”字念kuai的第三声。本来这个字我可能得查字典才能念出来,但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却都认识这个字。“文革”初起,北京有五大造反派头头,遐迩闻名,其中之一叫蒯大富。名头那么亮,自然就给全国人民做了一次扫盲。蒯大富尽管是个革文化命的造反派,却为中国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因为他的出名,全国人民都认识了这个“蒯”字。

 

我所看到的蒯连会的作品,大致可以分成三大部分,即《寻常序列》系列、《非版权肖像》和《新城系列》。

《新城系列》和《非版权肖像》最容易理解,前者画的是苏州锦溪、扬州白塔等街头景致,后者画的是几组人物肖像。强烈的笔触感,让我觉得她不是在画,而是在书写一段风景,讲述一个人物,倾诉画家挥笔时的心境。这种表现主义倾向让她成为尽管被“双规”在中国却仍然与西方美术前沿保持着紧密联系的画家。而更多的联系则体现在那两组“水系列”中,即《春水东流》和《雨季来临》系列。这两个系列作为《寻常序列》的主打,弥漫着浓重的蒯氏气息。在这几幅画中,你可以看到由色块、线条、痕迹和笔触组成的天、地、山、水;偶尔出现芥子大小的人物,却也只是雪泥鸿爪,身影模糊,让位于山水本身。

我最喜欢她的《春水东流》系列。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从天而来的三千弱水被豪迈地截取在不足一平米的纸本画框内。这的确是再寻常不过的水了,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次第远去的水、岸和天,仿佛考古学家挖掘出的地质断面,各个世纪的文化留存以色彩的形式赫然陈列;既大而化之,又草蛇灰线。你可以看到各种形态的水,确实是你印象中的水,又是抽掉了具体形象的水,留下的只是水能带给你的感觉,比如湿润,比如涤荡,比如流淌,比如映射……漫过全身,掉头向东,一幅接着一幅流出画框;是挣脱了束缚的声势浩大,也同样是蓦然回首的宁静柔和。

《雨季来临》则比《春水东流》多了一些骚动,也更能打开观者的想象。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严谨与理性,活脱脱就是色彩搭建的平面几何;但细究肌理,却处处痕迹宛然。远中有近,近中有远,严谨中透着随意,理性中按捺着奔放。动荡随时可能喷涌,雨滴随时可以落下。铅灰色的大地、彤云密布的天空、作物泛青的田野,分割排列,分际清晰,渴望着被一场豪雨一统天下。点线结合的堤岸几乎成了挡风玻璃,仿佛因来不及干涸而垂挂下来的油彩变幻成细细的水流,正往下蜿蜒。雨刮器一触即发。

《近山》系列同样采用这种极简主义的手法。动静相辅,互为表里。“近”在这里显然是个动词,是一种行为。画家则用不同的层次来表达这一行为。山的形状是平面的,山的具体形态被消解掉了,但微妙的色彩关系、各类笔触的叠加、冷暖色彩的对比,仍然将山的皱褶和隐藏在山林间的沟壑展露无遗。这种由画笔触发的形态,让人不由想起那个著名的说法:“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画家不断地向山进发,同时又果断地抽身出来甚至背道而驰;于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一座“心山”。画家好像故意不去探究这些山水背后的存在。背后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太偶然、太“因果”,不应该成为事物的本真。当她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剥离掉后,最纯美的那个“内在”就刹那间浮出水面。

 

有一天晚上,蒯连会又出去走路。这次她迷路了。她经常迷路。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是个超级路盲、数字盲和方位盲。她的那些朋友们一致认定,她只认识两个方向,一个是上,一个是下,就跟她的作品似的,大多是上下结构。除了没有方位感,她在许多事情上都比较迷糊。有一次我问她,滨海的猪头肉味道真的特别好吗?蒯连会出生在江苏滨海,一直待到高中毕业才出去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回滨海当了半年的中学美术老师和语文老师,然后才考上研究生,真正离开这故乡。这个在滨海待的时间比杜尚在布兰韦勒待的时间还要长的十足的滨海人一脸茫然,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滨海有猪头肉吗?”

滨海当然有猪头肉了,还有散养的草鸡、香肠等等什么的。每个地方都有这样那样的特产。

“我就知道我读的那家中学正对着五醒浆酒厂的大门。”

好吧,搞得像个酒鬼。

但她只在走路这件事情上迷茫。在创作之路上,她的大脑里始终有个超稳定的“指北针”。她在一次访谈中说:“虽然我是著名的数字盲、方向盲、路盲,但在艺术中,我一直没有迷茫过,在艺术中我比较自我和执着。迷茫这个词表达的是一种无法看清,不由自主的状态。有很多人的迷茫表现在‘画什么’上,我不会。因为我觉得以什么作题材都不成其为一个问题,某个阶段决定画什么应取决于内心最强烈的需求和表达的欲望和能力,以及契合身体、心理、精神的状态的综合。前提是明确艺术不同于其他,不需要和对待其他事物一样去追寻共同法则。因为,在艺术里,法则只是作为背道而驰的坐标而存在。同样,关于怎么画,我也不会迷茫,不论是初期以学习为主的阶段还是后来以创作为主的阶段,每个阶段的艺术都能给我带来不同的带有痛感的快乐。”

那天晚上,她磕磕绊绊地终于回到总统府。工作室里到处堆放着她这几年积累下来的画作。这些作品中的一些曾在大小画展中得过奖,如果用四号宋体字罗列出来可以排满两张A4纸。她的跑鞋踢到了一幅画。她停在画前看了会儿,忽然强烈地感觉到这件作品与她的内心是如此的“违和”,这让她无法忍受。她一刻也没停留,找来刮刀,一刀洞穿画布。

这样的事情她干过不止一回。

当天晚上,她在朋友圈的一幅截屏上留言:自己就是自己的那个否定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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