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期  
      双重观察
远子及其他
黎子

和远子大约是太熟了,落笔之时反而有些无所适从。有时会连续好几天在小区里碰到他,他和瓶子在陪小孩玩。瓶子随意地坐在地上,陪一一用积木搭建一座小房子。远子抱着小屿,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他们。一一是女孩,四岁,今年刚读幼儿园。小屿是男孩,不到一岁,每每看到我走过去,便会伸出小手,露出笑脸。我和丈夫就站在滑梯旁边,陪他们说一会话,陪小孩闹一闹、玩一玩。你看,现在我想到的远子,首先是一个父亲形象,一个推着婴儿车在楼下、在江边、在校园附近林荫道上缓缓走过的剪影。如果将镜头不断推远、推远,会看到无限广阔的画面里,一个身影单薄的男人,推着婴儿车,寂静地从风景中间穿过。

  但事情又远远不止这样子,一个男人抱着儿子坐在小区入口处的石阶上长久发呆的样子,背后是风吹动的修剪整齐的景观植物,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仿佛忽然从梦中醒来,略微笑一笑。看得出来,他想尽量展现热情,但每次给人的笑容总有些苦涩。我们太近了,是邻居,是同事,都写小说和诗歌,有时一天照好几次面。我和丈夫乘电梯下楼,会一起竞猜,今天会碰到远子他们吗?

  某种程度上讲,远子几乎以无处不在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去学校开会的时候,他就坐在同一张桌上,带一本书,有时沉默寡言,有时突然说上一两句话,惹得周围爆发出一阵激烈笑声。和他小说中呈现的主人公形象不同的是,现实中,他是一个非常风趣幽默的人,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喜欢听他讲话,说他是被写作耽误了的脱口秀演员。

  在家时,在和丈夫的对话中,远子也总以某种接近朴素真理的形式不断出现。我告诉丈夫,我们两个人的瞳仁颜色很像耶,都是偏深棕的琥珀色,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吗?他回答说:“就像那天远子说的,小孩子的眼睛一般都会很黑很亮,因为他们的睡眠比成年人多,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随着年纪长大,人眼睛的颜色会逐渐变浅,不再那么纯正。”为安全起见,他想在家里安装一个摄像头:“这样你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知道我在家里做什么。”我坚决不同意:“摄像头才是家里最大的危险,你没听远子说吗,长期生活在摄像头下面的人,会形成表演型人格,像用摄像头监视小孩写作业,这只会让小孩更分心,因为他知道时时刻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在学校被老师盯着,回家写作业还要继续在镜头面前伪装,小孩的本性是很活泼好动的,没时间做真正的小孩,这对成长和性格完善是极为不利的。大人也是一样,面对镜头难免伪装,我不想让自己不自由,也不想把你变成这样不自由的人。”晚上在家泡脚,说起短视频,我问他:“你说,此时此刻,有多少人同时端着手机在刷小视频?在地铁上,在房间里,在街道边,无数的人同时面部朝着屏幕,手指有规律地滑行,可能很多人的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同一个画面,也被这个视频所传递的潜在观念所规训。想一想这个景观,其实挺吓人的。”他自然又搬出远子来:“一岁以下的婴儿,集中注意力的时间一般不超过15秒,而各大短视频平台一个视频的时长通常也在15秒,这不是无意的巧合,而是有意的设计。我们手机上的每一次操作背后,都是有精心设计的。”

  凡此种种,远子在我们家,是可以比肩托尔斯泰、马尔克斯、海明威、莫言和余华一样的存在。这些人也是住在我们家的客人,时不时被我们搬到餐桌上、厨房里,加入我的谈话。但因为上述这些人距离我们的真实生活都有些遥远了,关键时候,还是远子最有用,仿佛他是盾,也是矛,我们因为引用同一人的话而站在同一战线,也试图用他来驳倒对方。

  

  关于他北漂十年的生活,我也是从他的小说和诗歌里捕捉到零光片羽,文字中的他,给人一种颓废、漂泊、孤独瘦削的为精神所累的形象。我认识他,因为合川这块地方,在地图上西南地区的小小一角,因着文学和教学的名义,聚集了一些曾经的和现在的理想主义者。听他讲的第一课,是凯鲁亚克和“垮掉派”文学,以及关于作家的刻板印象。明明是一场试讲,我却听着听着有些热泪盈眶。他身上所携带的精神气质,使得所经过的每个场景都变为严肃神圣的文学场域,无论是垃圾场还是烧烤摊,经由他都可以将具象变为抽象,将鸡零狗碎化为形而上学的思考。

  那年深冬,年终聚餐,创意写作学院和艺术传媒学院并在一处,在一座酒楼里吃饭。熙熙攘攘,觥筹交错之间,依照所谓的惯例和传统,老师们自然要举杯去各桌祝酒,而我们这些刚入职不久的年轻教师,最惧怕这种大型社交场所,不习惯,也不喜欢,装作没看见周围流水般的欢宴热闹,只顾埋头关心眼前的粮食和蔬菜。

  酒酣饭足之际,艺传有几个男教师跨到饭厅中央的舞台上,即兴点了首欢快喜庆的歌,缀满亮片的绸布西装在灯光下闪耀,高亢的学院派唱腔在玻璃杯之间旋绕,一瞬间仿佛梦回春晚舞台。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收获台下阵阵欢呼和掌声。这时,有人喊道:创写学院也来一曲。无人答话。我们集体把目光收回,把头颅埋进透明的空气里,静静地等待这个时刻过去。这时,远子猛然站起身,将椅子往身后一推,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带着他那种标志性的走路姿势,肩膀微微前倾,头一摇一晃,眼睛盯着地面。他上前接过话筒,说:那我来一首吧,祝大家新年快乐。他在旁边的小屏幕上捯饬了一会,伴奏响起了,是汪峰的《存在》。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这无疑是一首不合时宜的歌曲。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锁住了,耳朵和眼睛仿佛平生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看与听都是新的,呼与吸都是头遭,忽而呆呆地坐着,被他爆发出的悲愤撕裂的巨大力量穿透身体,意识变得轻盈,升上天空去,去往遥远的地方,直到握住自己的灵魂,穿越山川河谷飞回来,回到一具崭新的热血肉身里。

  知道他以前在北京做过卖唱歌手,不知道他的歌声这么有穿透力。因为他的歌声,我记住了那个本该庸常而短暂流逝的夜晚。他使我想起“严肃”这个词的真正含义。真正的严肃不是所谓的合时宜与合规矩,而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要麻木懈怠地去应付自己,要回归本真,回到自我,要有意识地生活,要拼尽全力去经过每一刻的生命。

  后来我们一群人也常常一起去新西南KTV唱歌。在2020年7月1日的日记中,我找到了当天点过的部分歌单,记录如下:

  

  腰乐队《我爱你》,张林,献给远子

  唐朝乐队《月梦》,远子,献给苏瓷瓷

  谢天笑《请原谅我》,远子

  新裤子《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远子

  新裤子《我们的时代》,远子

  王菲《人间》,张鲤

  郑钧《赤裸裸》,苏瓷瓷

  尧十三《北方女王》,范庆奇

  唐朝乐队《国际歌》,张鲤

  何勇《垃圾场》,苏瓷瓷

  枯木逢春《这城市风总是很大》,范庆奇

  朴树《白桦林》,远子

  五条人《像将军那样喝酒》,远子

  李宗盛《爱的代价》,张鲤

  田震《干杯,朋友》,苏瓷瓷

  暗杠《说书人》,张林

  崔健《苦行僧》,王恒绩

  Beyond《谁伴我闯荡》,张林,远子

  

  KTV在我过往的人生经验里,是伤感情歌聚集的地方。但和他们在一起时,当第一支歌曲前奏响起时,整个空间的磁场就变了。套用一句马尔克斯被用烂了的话,就是:“歌原来还可以这么唱!”这里成为了摇滚和民谣的现场,啤酒泡沫升到半空,在彩色灯球下破碎和重聚,可以摇头晃脑,可以痛哭流涕,可以嘶吼和舞蹈,仿佛歌声变成了一双结实的铁锤,将我们自性中幽暗的、郁结的部分统统砸碎。我和佘飞五音不全,负责鼓掌和尖叫,但或许因为远子那彻底的决绝的歌唱方式照亮了一切的缘故,或许因为苏老师总能细心关注到每个人微妙情绪的缘故,她鼓励我们“做自己就好”“真切地表达了自己,你就是英雄。”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羞赧和胆怯都消失了,勇气、信仰、信心、痛苦和泪水,所有压抑着的生命内部被唤醒和点燃。渐渐地,我们也能够跟着节奏摇摆和舞蹈,点一首自己钟意的歌,在全场掌声中唱完。那样的K歌结束总到凌晨时分,一行人走在清冷街头,并不感觉到累。如同一场清洗,一场释放,我们重新收获了对生活的爱和热望。这使我相信人和人就像化学元素,不同的分子聚在一起,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化学反应。

  

  “这地方就是一个文化沙漠!”那时,私下里远子常常愤怒地感慨。潜台词是,我们要改造这个地方。我和他合带一个诗歌工坊,我教阅读课,他教工坊课。他经常在教室里放摇滚乐,也常在课堂上读诗,有时读保罗·策兰、奥登、布莱希特、博尔赫斯、里尔克、考布斯基、扬·阿伦茨、鲍勃·迪伦、海子、西川、许立志、邬霞……有时也读自己的,比如这首《笑话》:

  

  露易丝,我把我国的文坛理解为

  一种疾病,更准确地说,是癌症

  一具逮谁咬谁的思想丧尸!

  因为所有人都在说谎,从他们

  写下第一个句子的那天起,成吨

  成吨的谎言啊,一千遍一万遍地讲

  ……

  

  作家班的课都在晚上。他读诗时将灯关掉,仿佛喝醉了在对着某个人进行精神控诉,语速很快,点着头,在讲台上来回地走,握着翻页笔的右手在腹前打拍。语调往往以无奈开头,愤怒和暴烈延伸至诗句的高潮,最后留几分自嘲收尾,一气呵成,极具感染力。他经常节选外国诗歌的英语原文,自己朗诵,或让工坊里的学生朗读。时间久了,学生们也能抓住一首诗的内在气息和脉搏。作家班有不少追随他的学生,他们一起去咖啡馆上课,他带着吉他进教室,一些年轻人借由他而爱上文学和诗歌。

  

  有时,从外面来了朋友,诗人或编辑朋友,夜里一起坐在小酒馆沿街的帆布椅上聊天,路边的小叶榕遮住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落在蒙蒙细雨中。有时,周末下了晚课,和远子去街边坐着喝两杯。他有一辆白色的小摩托,到哪里都骑着。有时聊聊文学,聊聊这个时代的女性主义;有时只是碰碰杯,等冷风穿过背脊。重庆没有秋天,盛夏燃尽便似入冬,永远是绵绵不绝的阴雨,散不尽的大雾,冷色调的天穹,青黛的山,被重重暮霭所笼罩的行人和街灯,我们像被流放至此的人,在大雾中服役一场无期徒刑。“这就是我们的余生了吗?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我已感觉到厌倦。”有时也会在交谈中无端发出这样的感慨。人世变幻,人来人往,潮涌潮退,许多事物在隐隐崩塌,可下一秒又有新的血肉补充进来,勉强支撑着它的运转。随着年纪渐长,双眼的梦幻开始消失,此后双眼直直地望出去,总是最先看到事物的血肉之下那副空空的骨架,冷冷森森的,昭示着所有本质的虚幻。

  “我们在这个世界就是在苟延残喘。”他说,某种意义上,人类就是在废墟中生活,生儿育女,忍受着世界的裂隙。

  “可是,用青年的意志无法熬过中年。”我引用他的诗句,谈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进行。酒杯见底时,起身回家。

  

  我会因阅读或生活中突然产生的某个念头发微信去咨询他,比如有一次,我说:我们今天回过头用来批判卢梭、萨特、托尔斯泰、海明威的那些新的道德标准,是人类思想倒退的显现吗?人类很容易欺骗自己,得了完美的作品,就要完美的人,或者认为应该这样。这太苛刻了,也太贪婪了。想想《地狱变》,更多的关于创作者的现实或许是如此,他需要“献祭”一部分东西出去。旁观者偏要审判他所缺失的,缺失的部分就像黑暗,因为有它的存在,光明才得以显现。这光明就是他的作品。那么关于“艺术家特权”,如今大家似乎都开始批判这种观念的存在。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也不是说要争取这种东西,而是感觉到一种可悲,我们对世界的包容性,对人的理解深度,都退步了,不如前人看得深广。

  几小时后,远子发来一段回复:我觉得还是要分具体情况,如果是基于真实的感情,那么不管是什么形式,我觉得都是可以接受和理解的;但如果是以艺术或艺术家的名义,去欺骗、剥削、压迫别人,那我觉得还是应该批判的。我不认为批评卢梭、萨特、托尔斯泰、海明威等人的道德问题是思想的倒退——事实上绝大多数读者仍是热爱并信仰他们的,批判他们并不是主流——相反,我觉得这些言行不一的人成为二十世纪的大知识分子,才是人类品质和思想倒退的体现。这种情况在中世纪,在文艺复兴时期都是不太可能出现的。而且,即使在二十世纪,也还是有很多作家和艺术家守住了道德的底线。我相信,卢梭、萨特、托尔斯泰、海明威等人作品中的亮点一定不是源自他们内心中的黑暗面,而是源自他们的光明面。因为他们心中的光明也是真诚的,所以能够打动人。

  这样的聊天对话有时突然发生,突然结束,也并不觉得突兀。

  他对我的写作当然也产生了影响,时时又会有一种紧迫感,不能懈怠,要明白自己的使命。来这里之后,文学观念发生转变,我开始有意识地创作,而非从前那样只是放纵于灵感和表达欲的漩涡。去年出版了小说集处女作,不敢拿给他,文字落到纸上时,已经开始羞惭,感觉自己可以写得更好,出一本满意的,到时再题字送给他。这几年,他翻译的著作,他的诗集和小说集一直在陆续出版。比起他的小说,我更喜欢他的诗。“诗像鳞片,藏在小说的角落。”(远子《最后一章:给X》)他的诗写得并不多,有时几个月只有一首,《室内流亡》那本诗集也只是巴掌大的一本小册子,但里面的每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砸在这时代飞速发展的高速公路上。他说自己在小说中不能尽意的素材,会把它改写成诗歌,也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文字世界里,总有一个边缘的、零余的、颓废的、叛逆的、决绝的、嘶喊的声音,反抗着那无限坚固而庞大的集体机器制造出的幻觉。我们都知道,在当今,这样独立清醒的文学声音,是多么罕有和宝贵。

  

  在这篇散记的最后,我想到了瓶子。生活中,我和瓶子的交往更多一些。去他家做客,美丽光洁的瓷盘中,盛着瓶子做的糕点,他们的书架占据了客厅的一整面墙壁,旁边贴着两个小孩的照片,和他们当时去岛上度蜜月拍的,海面深邃幽蓝。妈妈从老家寄来果园里刚摘下的新鲜苹果和核桃,我装在纸袋里,赶紧拿给他们一半。瓶子做了辣椒酱和新烤的蛋糕,也送过来给我们。她进门便将小屿放在客厅木地板上,小屿已经会坐了,好奇发亮的眼睛辨认着周围的一切。一一不愿去幼儿园的时候,她便陪她在滑滑梯那里玩,小姑娘从不喊我阿姨,喊我的名字,我感觉这样很好,我们都是平等独立的个体,我欣赏他们的教育方式,不囿于规矩和礼仪的捆绑。有一次,我在小区里远远看到瓶子,她坐在甲壳虫般圆圆的娃娃车上,双手扶着牵头的方向盘,小屿坐在她用手臂围起来的圆圈里。她双脚蹬得飞快,像个简单快乐的小女孩那样,带着风,小小地欢呼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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