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3期  
      新锐



陈莉莉,业余写作,曾在《江南》、《西湖》、《长江文艺》、《野草》等刊物发表作品。
 
幸福链
陈莉莉

 

1、  朱妮妮

 

请先记住故事的三个人物:万小东、朱妮妮、我;对,三角关系。场景安放在我与万小东的女儿田田的校门口,一条拥挤的道路上,除了回忆,漫长而痛苦的回忆,关键的情节都将在这儿发生,当然会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他们跟故事毫无关系,所以不必记住他们,主要人物是:万小东、朱妮妮、我;请原谅我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是全职太太,有点啰嗦。这会儿我正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我的前头是一辆奔驰,车牌号浙DK2424;在我左前方约一百米的路边停着一辆本田飞度,车牌号浙DJ3347;现在我还看不到它,它的形貌还很完整,司机正坐在车厢里抽烟,但再过十五分钟,它与奔驰一起,将无一幸免地被我撞上。我必须说一声,我开的是别克君威,德系车,重量与力度惊人,如果交给新手,那就是一匹最凶悍的马路杀手。可是我为什么会开老别克,难道我不是一直开宝马迷你的吗,去年买的那辆白色迷你,朋友们都还有深刻的印象,多么漂亮拉风,为什么不开了呢。答案是,万小东把它送给了朱妮妮。

还是先说说朱妮妮。朱妮妮25岁,身高168cm,体重49kg,剪波波头,爱穿吊带衣、热裤,裸露两条长腿。她以前做过保险,现在酒店当迎宾,五官挺漂亮,但似乎动过刀。我观察过她的眼睛,两个眼珠有点内视,好像开过眼角;朋友的女儿为了增大眼睛做了手术,后来也是这么个情况,当然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于去年三月跟万小东结识,性关系持续到十月,朱妮妮发现自己怀孕,经过一番利益权衡后,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她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她与我就没有很大关系,我甚至不必知道她的存在,即便知道也会努力装作不知道;但如果她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就与我有了天大的关系,它成为了我与万小东共同的难题,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解决它。我在短信里向她发出作为妻子的警告,惨无收效。她叫我“欧巴桑”,因为她比我年轻十来岁,这当然是致命的。她说 “我们一晚来四五次”、“哥弄得我好疼”。使我意识到打一开始与她互发短信,就犯了严重错误。我的“激烈言辞”在她那儿只是小儿科,而她回给我的那些话语,像是射进身体后爆炸的子弹,轰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万小东是我生命中的一只小鸟,他就在我身边,梳头,打开翅膀,跳跳,偶尔飞走,但总会归来。如果朱妮妮想要筑另一个鸟巢,恐怕我也不会容许。我们请来了一位熊大师。此人长相委琐,穿件皱巴巴的黑西装,系一条油亮的红领带,接过信封后,一口喝光杯子里的茶水,提出跟朱妮妮见一次面。他拿乌黑的手指在桌子划拨了会儿,点破朱妮妮父兄命薄,父亲早逝,就算有兄长也一定在十六岁前夭亡。朱妮妮确有个哥哥幼时溺水死亡,连万小东都不知道,朱妮妮一下子瞪大眼睛信服不已。接着熊大师目视万小东沉吟良久,眉头深锁,又问生辰,又观手相,说:“今年老板流年不利,有牢狱之灾,要小心避祸。”叮嘱注意家宅平安,有可能祸起内室。万小东闻言垂下头,说,小孩生下来,他就犯重婚罪了,牢狱之灾可能就指的这个吧。说完两只手捂住脸,大拇指在两侧太阳穴上使劲按揉,看上去似乎痛苦不堪。万小东的脸天生有种让人心疼的力量,果然朱妮妮受不了了,她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说不能害了哥,她这就去做手术。

但在去做手术的路上,朱妮妮变了卦。一路上,我问朱妮妮要不要喝水,身体感觉还好吗,她都摇摇头,自顾自嘟着嘴听音乐,脚打着拍子,一副悠闲模样。她盯着控台上的仪表盘,手在空调出风口试了试风,宝马迷你的这些部位都设计得圆圆的,很可爱。她问:“听说开迷你轧过一枚硬币都知道正反面,是真的吗?”我扑哧笑出来,她的嘴一下嘟得老高。我说:“哪有这种事,操控稳当、灵便罢了。”这之后,她一直没有说话,转而望着后视镜上挂的香水瓶,眼珠跟着香水瓶的晃动左右位移。橙花的气息从瓶子里飘散出来,她把鼻子凑到自己的肩膀上,像一只小狗那样闻了闻气味。我告诉她:“是香奈儿COCO。”她鼻子里哼一声,没有回应,后来一路上都安静得要命。

我们根据朋友的指示找到了那户小院:加油站旁、门口有一棵大槐树、三底两楼。走进院门,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正在晾晒衣服。我问:“是楼医生家吗?”少妇狐疑地看看我,没有回答。我说了介绍人的名字,她才嗯一声,示意我们往三扇门中靠右的一扇走进去。在经过正中的屋门时,我看见了一户普遍住家的景象,八仙桌、沙发、案几,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球赛。推开右边的那扇门,眼前才有点像医院:两排药柜,一张写字桌,桌前坐着位穿白大褂的严厉老太,墙上的一只镜框里镶着老太的身份,是从某医院退休的妇科大夫。在我的要求下,老太掀开了隔在房间中间的脏布帘,给我们看布帘后摆着的一张手术床。朱妮妮怕遇到熟人,不愿在医院堕胎,万小东就托人找了这么个地方,现在看来,安全太没有保障,我打算劝朱妮妮还是去正规医院。这件事上,我与万小东都不想横生枝节。朱妮妮一声不吭地在房间里巡视了一番,用手在狭窄的手术床上试了试,冻结的表情慢慢融化开来。她问老太:“这么说,这里也可以接生喽。”她这么一问,我顿时感到一股寒气从背部升了上来。退休老太警惕地看看我们:“这是破坏计划生育的。”晾衣服的少妇走了进来,她已经披上了一件白大褂,正一粒粒地把衣钮扣起来,接口说:“刮宫八百,接生一万。”朱妮妮忽然笑了,她说:“我不流产了,以后来你们这儿生小孩!”

就这么着,一个麻烦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或许对于万小东来说,并不算是真正的麻烦。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从来不会为一件事犯愁,他对朱妮妮说:“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以后别后悔。”这么说过,他就把这事放下了。一件事既然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他这么觉得。更何况,那还是个男孩,我们不是还没有男孩吗。他给孩子取名万小刀,小刀还没出世,就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但老校长与校长夫人不认可这件事,老校长说:“我们不会认这个孙子。”从邮电局退休的校长夫人,以前与我关系不是特别好,我们常为田田零食的事闹矛盾;我责备她不该给田田喝碳酸饮料、吃膨化食品,可她说,现在有条件了,孩子这么点小愿望还能不满足吗。但这次她坚定地对万小东说:“这孩子要不得,你甩不掉那个女人了。”她对我的摇摆很不满,责备我不该事事依着万小东。可我从来不反对万小东坚持的事,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万小东吗。于是,二比二,这件事在我们家,就算模糊地通过了。万小东给朱妮妮租了房子,按朱妮妮的要求,把宝马迷你、香奈儿COCO,所有他能给的,都给了她。

 

2、  万小东

 

或许大家已经看出来,万小东才是关键人物,拿主意的人。万小东,男,35岁,身高178cm,体重72.5kg,平常喜穿艺术范T恤,牛仔裤或浅色便裤,像上个世纪的摇滚愤青;偶尔也着低调简洁名牌,翻出两只衬衫尖领,作成功人士装扮。他天资过人,学什么精什么,但往往浅尝辄止,不愿深入。现从业IT行业,专事网游开发,但主要收入来源于朋友合伙开的蓝荷酒吧,其收入基本上可以保障我们全家中等以上生活水平。他最主要的特质是有女人缘,女人很容易爱上他,这跟他的长相、晃晃悠悠的气质,以及身上散发的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都有关系。他与女人的罗曼史可以追溯到中学时代。

那年他十四岁,我比他大一岁,也就十五。他听闻了我的名字,便带着一群初二男生呼啦拥到我们教室外,趴在窗口往里面搜寻,找到第三排扎马尾辫皮肤雪白鼻子高挺神情高傲的女生后,没有久留,又呼啸一声离开。但第二天,风声就传遍了全校。我们班的差生小胖满面红光地通知我这个消息:“校长的儿子看上你了!”接着,陆续有各个班级的学生到窗口来看“校长儿子看上的女生”,甚至还有女生三两一群地挨在门口,探头找我,并小声尖酸地说 “不过如此嘛”。但他本人一直没有露面,像武学大宗师,由徒子徒孙先上场表演一番,最后关口才现出真身。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头,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创帮派、打群架,全校无人敢惹;语文极差,数学、物理竞赛却无论什么级别都拿奖,有一项小发明已在申请专利。他的名声与校长父亲并无多大关系,两位哥哥(分别参军、念大学)均寂寂无名。一段时间的风声后,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有些奇怪起来。

一个傍晚,我穿过教学楼与行政楼间的长廊,廊上很静,我将手指弹竖琴般地在栏杆上掠过,触手处微微震颤,似乎音符正由木质栏杆间无声流出。我心里一派宁静。抬起眼,看见万小东正从前方走来,目光直扫过来,躲避已来不及,我只能微侧脸目不旁视地前行。我们相向而行,越走越近,周围的空气随之加快了流速。靠近时,我瞟了眼他的脸。非常好看。很冷,但很好看。椭圆形的脸,眼皮有些厚,眼睛像睁不开似的,淡淡地瞅着人。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的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心脏怦怦跳动,好像有石块猛地投进了内心的湖面。我走完剩下的一段走廊,回到教室,发现自己紧张得喘不过气,像是刚跑完八百米。

几天后的晚自修,小胖通知我:“校长的儿子让你去小操场。”

“我不去。”我说。

小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不去,我会被弄死的。”见我不信,他伸手让我看手臂上被烟头烫出的疤,“你就当救命吧。”

他背朝我站在斜坡上,一只脚在泥地上踢来踢去。小操场在教学楼的侧面,三角状,被一片樟树林遮挡着,有些幽暗。我想质问他为什么对同学做那种事,但现场有种特别的气氛,让我说不出话。他转过身来,黑暗中,能看见他的眼睛闪着光。他说:“你跟周杰在写信?”周杰是我初二的同桌,去年寒假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夹了一张他在照相馆拍的五寸彩照,穿着流行的茄克衫,绷得很紧的牛仔裤,头发梳得笔挺,也是个长得挺俊气的男生,但气质上跟万小东比还差一截。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同学们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我说:“没有。是他写的,我没回。”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真窝囊。

他走下斜坡,站在我面前。我俩离得很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我的心脏紧张得差点跳出腔口。他说:“以后不准跟别的男生说话!”说完,转身走了。啪啪的脚步声迈出好远后,我才想起来小声咒一句:“你管不着!”

这件事之后,他好像又把我遗忘了,再没叫人来找过我。他越不来找我,我却越是想看到他。集会,上食堂打饭,开运动会,任何集体活动,我都不由自主地搜寻他的身影。他一般都被大群男生围拥着,像一阵风似地快速来去,很少有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男生堆里,更显得他与别人不一样,他穿得很干净,条纹衬衫,浅色西裤,黑色皮凉鞋里的脚穿着白丝袜,袜边镶有彩色丝线织的品牌标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在夏天还穿白丝袜,连女生都不穿。校长夫人把他打扮得像个小王子。那时还没有“酷”这个词,但他就是拥有这种气质的男生。怎么说呢,他简直光芒四射,让我自卑,并且受宠若惊。但不久,一个很糟糕的消息传来。有人说,他喜欢上了自己班的转学女生,一个短头发、黑眼睛,又活泼又俏丽的女生。听说这事后,我嫉妒得要命,我拼命对自己说,这只是谣传,他不可能这么快变心。又无数次想象,他怎么回到我面前,甚至单膝下跪求我原谅。十五岁女生的嫉妒一定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嫉妒,我这一生都再没有像那样嫉妒过。

临睡前,寝室里张小凤的腿忽然莫名其妙地抽痛起来,哭着要回家。班里只有在学校边租房子住的王俊有自行车,我扶着小凤到他门外,敲门叫他出来,一起送小凤回去。到家后,小凤父亲感激地请我们吃了夜宵,拿手电一直把我们送回校门口。此时有十一点多,校门已关得严严实实。我们在门口犹豫了会儿,按照校规,这会儿回去已经会挨批,搞不好得算夜不归宿。王俊开玩笑叫我睡他那算了,免得被人知道,他挑挑眉毛说:“放心,我一定不碰你。”王俊是城里来的男生,身材高大,两道眉毛呈一条直线,长得很滑稽。我当然不肯去他那儿,但对敲大门又有些发怵,在树下犹豫不决。忽然间,一道手电从二楼窗口向我们照射过来。有人大声冲我们喊:“不要动,你们两个不要动!”王俊轻声喊:“快跑!”我不辨方向拔腿就跑,绕学校跑了半圈,竟然见后门开着半扇,里面黑咕隆咚一团,便慢下脚步,蹑手蹑脚往里走。刚进门,手臂就被人抓住了,是值日老师。

第二天全校集会,我与王俊被点名通报,公布了我们夜不归宿的罪状,重点描述深夜被值日教师“现场捉拿”并逃窜的过程(没有提起送同学回家的事)。最好笑的是,安给我们的罪名是“乱搞男女关系”。我半点没有夸张,老师就是这么说的,透过包着红布的话筒,把这六个字清晰地传向整个操场,进入一千余双懵懂的耳朵。这几个字如此新鲜,弄得我都忘了羞耻,它们太高蹈了,悬在空中,让我有些好奇,也有些莫名的快意。这快意从何而来?万小东!我朝他那个班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队列中以他为圆心,空出一小块地方来,好像被一团杀气隔离出来似的。他抱着手臂站在圆中间,两腿叉立,目视远方,脸色像深夜的大海一样阴沉。

这件事直接引发了两个后果。第一个后果是王俊在小操场被揍,眉间、嘴角处都肿了,不过他是个很乐天的人,似乎不以为意,也没有向老师告发,只在经过我课桌时,笑眯眯地望着远处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第二个后果……比这个严重得多。万小东又一次把我叫出去,这回是到他父亲的宿舍里。我到门口时,见他一只脚踩在凳上,正俯身研究圆桌上摊的一本厚书。他抬眼看一看我,说:“关门。”我依言把门关上,听见司必灵锁舌嗒的一声进入了锁匣。我问他:“校长呢?”他仍低头看那本书,说:“出差了。”校长宿舍由一个大房间隔成内外两间,两间相通,我朝里面半间望望,摆着床、柜、箱子与衣帽架,外间有一些待客用的桌椅沙发,屋子里有些零乱。

我凑过去看他的书,是一本《生理卫生》,摊开的那一页,印着状似花萼的剖面图,锥形图案上布满一条条直线,直线末端有注解。我仔细一看,脸一下子火烧似地红起来,竟然是女性外生殖器结构图!我们初三生理卫生才有这一页,他念初二,还没有这本书,定然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们虽然知道这一页,但从来不去看它,老师也从来不讲,我们连《生理卫生》这本书都很少打开,反正不考试,跟中考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谁会去看这个呀!我红着脸,轻声说:“不要脸。”他一掌击在书上,说:“你才不要脸!你的处女膜一定破了!”我说:“才没有!”他说:“你都乱搞了,还能不破吗?”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呼哧呼哧地闻着对方的气息。他的脸又英俊又孩子气,眼睛有些发红,紧绷的身体发出一股烫人的味道。我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我说:“不信……你自己检查!”

他的脸也霎时红了,外强中干地说:“检查就检查!”

我噔噔走到沙发前,坐下来,抬起下巴:“你查呀。你来查呀。”

他走过来,犹豫了会儿,好像不知拿我怎么办。但一会儿工夫,那股领袖气质占了上风。他命令道:“闭眼!”我瞪了他一下,不过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我感到他的手捉住我的小腿,捏在小腿肚那儿,把它们搬到了沙发上,接着球鞋脱了下来,然后……裙子被掀了起来。动作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会儿。我紧张起来,心里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但很快,两只手抵达了内裤的两侧,缓慢地带着它往下滑行,经过腿、膝,一直滑出脚踝。我感到有风拂过光光的下体,下意识地并紧了双腿。他扳了扳,没扳动。于是,将一只拳头伸进了膝盖间,接着是手肘、整条手譬,有力地把它们撬了开来。我的腿,慢慢地打了开来。现在,我的那儿就像花朵一样朝他打开着。我羞得全身发抖。他那边好久没有动静。一会儿后,我听见了翻书页的沙沙声,凉凉的书籍被摆在我的右手边,沉重地压在那儿。一只手指伸过来,在花朵上拨弄着,掀开一片片花瓣,在花芯处上下探索,终于找到了那个入口,试探着伸进来。他问:“疼不疼。”我说:“不。”过了会儿,他又问:“疼不疼。”我说:“疼。”手指缩了回去。又过了好一会儿,进来了另外一样东西,不是手指。它在那个地方磨擦着,每过一小会儿,就往里面深入一点,它慢慢坚硬起来,甚至比手指更坚硬、更有力,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向前挺进。

 

3、 

 

那一年,我十五岁,身高164cm,体重45kg,辉煌记录有:校舞蹈比赛金奖、校宣传册封面人物、校礼仪队副队长,当然最重要的,是成为了校长儿子钟情的对象。后来,我升入本地一所普高,而万小东在一年后考入省重点高中,之后我们都在不同学校念书,所以一直没有见面。万小东看着教科书天才般做成功的那件事,并没有与我施行第二遍。念大学时,我在元旦收到过他的明信片,上书四个字:新年快乐;或三个字:新年好。收到明信片后,我总是把帐幔放下来,在密闭的床铺里待上半天,不说话也不出来。后来室友们都知道了,这个写明信片的人不同寻常。我听说他在大学里完全忙不过来,一个老同学形容他“前仆后继”。这一点不奇怪,成人之后,他越长越好看了,尤其他的笑容,太有杀伤力了。重逢之时,最让我迷惑的是他的笑容。我完全不记得少年时他有这么笑过,笑起来时嘴唇往两边上弯成弧形,鼻端微微皱起,忽然有了一种小孩般的羞涩,荡人心魄。

我以为,我们的一切都已逝去,各自的人生将迈入不同岔道,不会再有交集。但在工作第二年的夏天,他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他就那么晃进了我的宿舍,看上去像饭后散步随意晃进来的,又高又瘦,微耸着肩膀,穿件黑T恤、灰便裤,趿一双人字拖。我对象正在房间里替我整理书柜,他在机关工作,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他扶扶眼镜问万小东找谁。万小东说:“找我老婆。”我对象一下楞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我站起来给他倒水,但手抖得厉害,差点把玻璃杯砸了。万小东接过水,一饮而尽。我对象试图再搭搭话,清清嗓子说:“请问你……”万小东摆摆手说:“你们聊,我先睡会儿。”他坐到我的单人床上,甩掉两只拖鞋,倒头就睡,不一会儿,鼾声就响起来。对象停下手头的事,看着我,用目光提醒我做个解释,但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正是初夏,天气还有点凉,我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薄毯给万小东盖在身上。躺下来,愈显得他的鼻子很高隆,两颊瘦削,睫毛又浓又密;跟少年时比,他瘦了许多,脸看上去有些疲惫,腮上的胡茬抚上去刷子似地戳人。我不知道自己注视了他多久,抬起眼时,只见我对象两手哆嗦,惊痛地望着我。他勉强说:“要不,我送你朋友去宾馆?”我说:“不用。”他问:“那,我先走?”我说:“好。”他放下手头的两本书,拎起一把雨伞(一定是昏了头,因为外面根本没下雨),夺门而出。

我关上门,把身上的衣服脱干净,掀起毯子,躺在他的身边。已经十年,我们没有这样睡在一起。他很快就醒了(可能先前一直在装睡),向我侧过身,手指从锁骨间的胸窝开始往下摸索,经过乳沟、微隆的腹、耻骨,熟稔地滑入十年前的通道,那儿一下子漾满了湖水。他把我整个人端起来,像莲花一样坐在他身上,一边动着,一边问我:“跟别的男人做了吗?”“做了。”我说。“做了几个?”“两三个。”“太少了,”他笑着说,“差我太远。”其实,我除他之外,没有跟任何男人做过,就连处了两年的对象,也坚持着没有做,我对象一直以为我还是处女,认为我是要留到新婚之夜的那类古董女孩。或许十年的时间太久,动作太激烈,那儿又被蹭出了些红色液体。当然不像当年那样汹涌。万小东用手指沾起那点淡淡的粉色,呼吸急促起来,说:“以后只准跟我一个人做,因为你要嫁给我了。明白?”我点点头,面容平静。但心底的那个我,已经放声大哭,哭得全世界都跟着我一起伤心,一起快乐。

那年十月,万小东与我完婚。酒店迎宾处挤满了冲我们拍照的路人,我俩站在那里就像一幅完美的图画。我感觉一切如梦似幻,人生完好无缺。不久,我生下女儿田田。一年后,检查出甲减(甲状腺机能减退),连带着心脏有点儿不好。拿诊断单那天,医生对万小东说:“病人不能生气。”万小东对我说,这病好,没人敢惹你了。我一病六年,一直服用激素,身体里就像有个人在吹气球,迅速膨胀起来,体重直飚到六十多公斤。那段时间万小东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照顾我,无论多晚都到医院里陪夜,睡在平行于病床摆放的80cm宽的陪护床上,翻个身都困难。有一晚,已是凌晨一点,接班护士过来查床,问要不要把陪护床撤了,家属应该不会来了。我正迟疑,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每一步都从地上擦过去,像张砂纸磨着地面,自然是万小东了。他一进门就甩掉外衣蜷卧下来,两条长臂揽住棉被,一小会儿就睡着了。我俯看着他(陪护床比病床低一些),他的面容安静满足,微带笑意,像个做梦的小孩。就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像只鸟儿,一只收拢翅膀归巢的漂亮鸟儿。

就像凡人没法了解鸟儿的飞翔一样,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娶我。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因为你舒服吧。”我说:“不是因为最爱我?”他说:“也许是。”我说:“以后还会爱上别人吗?”他说:“可能啊,值得爱的人那么多。”我说:“可是我只爱你。”他说:“这是一种偏见。只要有机会结识,你有可能爱上一万个男人。”

那几年,万小东把精力投入到了新开的酒吧上。他的合作伙伴乔乔是名健美先生,高大、满身肌肉,看上去没心没肺,被他外表所蒙蔽的人们,很快就发现生意场上已被狠赚了一笔。在开清吧与慢摇吧方面,两人起了争执,万小东想做静吧,乔乔认为从赢利的角度考虑,必须有DJ师、摇滚元素,这样才能刺激消费。万小东明智地让了步。果不其然,蓝荷慢摇开业后,吧厅日日爆满,万小东建议隔出来的小玻璃房里却几乎没什么人。那些年轻人都爱待在热闹的吧厅里。但我挺喜欢那间玻璃房,房里栽满绿色植物,剧烈轰响的音乐经隔音玻璃过滤后,轻柔了许多。乔乔的妻子阿菲也常去那儿,她是小学体育教师,凤眼、大嘴,笑起来眼角扇似的一排鱼尾。我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阿菲爱喝酒吧的试管酒,五颜六色一支支插在冰盘里,看上去非常漂亮,老让人忘了那是酒,一不小心就喝过头。喝多了的阿菲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将手指戳向玻璃墙外的吧台,嘴里骂骂咧咧。我知道她在咒谁,风传乔乔与女调酒师交好已有一段时日。阿菲来时,乔乔一般都搬万小东和我救场。但有一天,他既没有联系到万小东,也没找到我,于是意外发生了。阿菲摔了两排酒瓶,一片飞溅的玻璃碴落入了女调酒师的左眼,据说虹膜当时就裂了。当晚女调酒师就进了医院,她提出平息事端的交换是乔乔。她要求乔乔陪她去法国留学,她考了法国的调酒专业研究生,苦于没有学费。后来调酒师的左眼并没有盲,眼翳上留下一块红斑,不细看看不出来。

从此阿菲一个人生活在国内,不知为何,她与乔乔一直没有离婚。乔乔在世界各地转悠,后来停留在了澳门。放学时,阿菲帮我把田田从学校里带出来,我们就会一个车内一个车外地聊上几句。我问她:“过得好吗?”她说:“都五年没有男人了,能好得了?”我说:“让他回来啊。”她摇头说:“不可能了,”她眯眼望向校体馆上方的瓦蓝天空,“回不去了。”我们短暂的对话总是被刺耳的喇叭声打断,只能匆匆挥手告别。其实多年来我一直想问她一个问题,如果回到五年前,她还会不会那么冲动地举起酒瓶就砸。这个故事还有个部分就是,酒瓶飞过去的瞬间,乔乔冲上前挡了一挡,要不是乔乔挡了一挡的话,后果更难设想。当然,乔乔的肩膀因此缝了十几针,镊子一片片往外夹玻璃碴时,乔乔咬着牙一声不吭,倒是阿菲,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

 

4、  场景

 

老别克的方向盘又笨又迟缓,档位滞重——我还是忍不住拿它跟迷你比,开惯了迷你,开着它就像是驾着一艘大船,在拥挤的车阵里左奔右突,进退维艰。这会儿,路堵得就像是一条肠子得了肿瘤,十几辆车子相向而行地挤在单车道上,在汽车学会飞行之前,不可能再让道路畅通。有人把手、脑袋从驾驶室里探出来咒骂,刺耳的喇叭声响成一片。一个胖保安跑前跑后做着调度,蓝色保安服的几个部位已被汗液浸透。在他大声的吼叫下,对面的五六辆车子终于开始后退,车辆像皮筋一样慢慢地松开来,我随之缓慢地往前面滚动车轮,一米一米地往前爬行。朱妮妮说我的体型就该开老别克,“小迷你还不被她压坏?”那天她乐滋滋地爬进驾驶座,将车窗徐徐摇上,脸逐渐被深蓝色的车窗贴膜遮挡,那是我精心挑选的雷朋车膜,有阻挡紫外线的功能,整车贴下来花了两千多人民币。车窗快关上了,她又把它往下摇,终于找到按键停下来,探出个笑脸对万小东喊:“我那儿什么都有了,就缺你。”万小东回答她:“你什么都可以有,除了我。”朱妮妮启动了车子,大声说:“走着瞧!”就一溜烟把迷你开走了。

我竭力不表露出内心的不安。我知道不可能独占万小东,只是不断地给他垒一个窝,给他建立一个回窝的习惯。我的优势是时间,是漫长时间堆叠起来的生活习惯,当一个人习惯了一种二十年的模式后,就很难脱离它。譬如说,不回家吃饭要打电话,回家吃饭会给他递拖鞋。他吃饭的位置在餐桌的上首,女儿坐在他左边,我坐在他右边。过生日要吃蛋糕、唱生日歌,我与两位老人唱一遍中文的,女儿唱一遍英文的;吹蜡烛时,会有一两支没吹灭,让他补吹一遍。温暖的定式对于一只不羁的鸟儿来说,或许真的很重要。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我。晚上,我们一起并躺在枕头上聊天,万小东喜欢把手抚在我的腹部,轻轻地拍着,微隆的肚腹像个水袋子发出梆梆的声音。我把他的手拉开,过会儿他又覆在了上面,或许这个声音让他觉得很好玩。

我问他:“一个晚上来四五次,是真的吗?”

“也没那么多。”他说。

“跟我说说你俩的事吧。”我说。

他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跟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遇上,那晚朱妮妮刚好失恋,喝醉了酒,提出要跟在座的男人逐个热吻,男人们自然都举双手赞成,呶着嘴等着。朱妮妮却径直走到笑个不停的万小东面前,抱住他的脖子,将小而柔软的舌尖探入了万小东的嘴唇,一边亲吻,一边流泪。那两道热泪触动了他。

我问万小东:“你爱她吗?”他说:“不知道。”我说:“那换种问法,我跟她哪个更重要?”万小东说:“你们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他说:“女人有很多种,你是像家一样的女人。”我说:“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万小东说:“她是像旅店一样的女人,男人不会一辈子住在旅店里。”

朱妮妮的微信就在这个时候响了,好像她手握望远镜监控着我们似的。我不知道谁发明了微信这种东西,可以把一个人的语音贮存下来,反复地播放。我真的很烦它。

朱妮妮说:洞幺,洞幺,请快回话。    

万小东说:什么事?

朱妮妮说:洞幺,小刀害怕了。

万小东说:为什么害怕?

朱妮妮说:二十四楼的灯光太亮,小刀害怕了,他在踢我。

这么说朱妮妮又在乘观光电梯。朱妮妮一个人住在凤凰城小区的十六楼上,每天有个钟点工定时给她买菜做饭,大部分时间,她都独居在公寓里。公寓楼有部观光电梯,闲得无聊时,朱妮妮就乘着电梯上上下下,这么做造成了其他住户的不便,被人投诉后她就改在深夜乘电梯。公寓最高一层是二十四楼,她经常把电梯停在那里,往下看街景。从透明的观光梯看街上的灯光行人,会使人头晕目眩,这事不适合孕妇干,我与万小东都劝过,但她不听。我知道,她是想让万小东过去陪她。

微信持续不断地响着,万小东没有接听,但也没有关掉。

我说:“要不过去看看?我陪你去。”

万小东说:“我去吧,去去就回。”

万小东走了以后,我开亮了阳台的灯。阳台下面就是车道,万小东拐上车道前可以看到阳台上的灯光。那灯光黄融融的一团,在夜色中很醒目,也很冷寂。万小东知道这盏灯的含义,不管多晚,万小东都不在朱妮妮那儿留宿,他知道这是我的底线,他从不逾越这条底线。但那晚,过了十二点他还没有回来。

直等到凌晨两点,我才确信他不会回来了。我起身在客厅与阳台间踱步,让躁热焦灼的身体慢慢冷却下来。夜很浓很黑,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还是凭着白天的印象游走着,像一条梦游的鱼。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听了鬼故事不敢独睡的我,也是这么苦苦地等待着上夜班的母亲,直到十二点敲响,才知道母亲不会来了。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摸到茶几上的一包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烟很呛口,许是校长的三五,但呛得我很舒坦。大约抽完第五支后,我进了女儿田田的房间,将脸贴在她的小脸上,直至把她的脸也濡湿了。然后我轻轻走进房间,整理了一些衣物,离开了家。

出走那晚,我只通知了阿菲,我让她帮忙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第二天我就搬进了春江花苑小区,从四楼望下去,可以看到校门口那条马路。这条路平常并不挤,空荡荡的,绿化道上摆着一溜石磨、石臼、石凳,石臼内积着水,长着些水生植物。路边有一排槭树,正值深秋,树叶都黄了。记得第一次来接田田时,我曾以为那是银杏,细看才发现叶子不是扇形的。但我平常来时,所见的都是水泄不通的景象,完全不知道这其实是个挺幽静的地方。家里的消息传来了,据说万小东急坏了,大家都忙着四处找我,差点都报了警,“想不到你个肥婆娘在他心里还有这等分量”——这是阿菲的原话。事实上现在我已经不太胖了,我在吃一种叫纤体秀的流质,喝起来像水泥的味道。以前我总咽不下去,一到喉咙口就呕出来,但现在我有了动力,能神色如常地吃掉大半碗。阿菲告诉我,万小东那晚不回家是因为朱妮妮搞了小动作,她在万小东喝的诺丽果汁里放了利眠宁。为这事万小东与朱妮妮大吵一通,其实也不是吵架,万小东不爱跟人吵嘴,他生气的方式是冷漠,置之不理。他觉得朱妮妮不可理喻,说懒得管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说到这里时,我问阿菲:“万小东是这么说的,自生自灭?”阿菲肯定地点点头:“万小东还说,你就像拴他的一根链子,没有这根链子,他太自由了,太自由也不好,让人心里没底。”他让阿菲把这些话转告给我。阿菲很聪明地没有上当,说:“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她的话,一定转告她。”

每到放学时分,我就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从那些系着红领巾、穿着绿校服的孩子间找田田。我找不到田田,但我能找到校长与校长夫人,他俩一左一右地夹着田田出来,像夹着颗绿绿的小蚕豆。田田的手里总是握着包零食,边走边抓着吃,在这方面看来校长夫人是要一意孤行了。天下雨的时候就能看见万小东。我一般是先找着万小东的越野车,再看他从车上下来,他走入撑着伞的人群后,就不太找得到了。他在人群中穿梭得很快。他很少来,偶尔来的几次,还跟人打了架。那天,有位家长的车违规停在网格线上,使得本来就拥挤的门口更挤成一团,保安弯腰跟车窗里的人说着什么,那车却半天不挪一步,眼看孩子们就快放学了。万小东本来是作为围观人群的一员站在一边的,他穿着我买给他的范思哲运动装,这套运动服藏蓝丝绒面料,袖口与衣领镶着黄边,极精练好看,这方面他一向很肯定我的审美。不知怎的,他忽然间就插了过去,刷地开了车门,将那司机拽了出来(那人猝不及防,踉跄几下摔在地上),自己坐进去,猛地一倒,把车冲上了绿化带,刚好抵在一个石臼边。这几下动作很干脆利落,赢得周围一阵喝彩声。那车主从地上一爬起来,就朝万小东冲过来,两人扭在一起。不过这架没持续多久,那黑胖车主不经打,三两个回合就趴下了。他不知道,在这方面万小东是多么有天赋啊。

总地说来,他们看上去过得挺安乐,也没有哪个人变得憔悴,天并没塌下来。或者就像阿菲说的,这个世界谁离了谁都行。阿菲问我究竟如何打算,回不回去,要回去的话也算有台阶了,因为万小东在报上登了寻妻启事。我摇摇头说:“现在回去,问题并没有解决。”我心里有个打算,这个打算就算跟阿菲也不能全盘托出。我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不是一就是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机。然后由万小东来操起临门一刀。

 

5、  事件

 

情况就是这样,我,36岁,体重55kg(已经不很胖了),穿着条宝蓝色的针织连衣裙,一双家常的黑色皮拖鞋,开着一条航船似的老别克。我等待的时机已经降临,朱妮妮将在诊所里产下万家的孙子,如果万小东要作决断,就是这一天了。我去接田田时,田田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歪了歪脑袋说:“妈妈你变新了!”上车后,又叹口气说:“以后没薯条吃啦。”我一语不发地从座位上拿起一包辣条给她——就是那种沾满添加剂、跟毒药差不多的零食,连校长夫人都不给田田吃。田田喜得差点跳起来,扯开袋子就往嘴里送,这时她的欣喜之情才咕咚咕咚地往外冒,问我去哪儿了,去干吗了。我没回答,把iPad递给她,让她看动画片。

我已经好久没有开老别克了,油门往下踩的时候,好像总要往边上滑。我前头是辆崭新的奔驰轿车,车屁股浑圆、挺翘,让我联想起朱妮妮紧实的臀部,以及她即将出世的儿子。在我左前方约十几米的地方,停着一辆本田飞度,隐约可见里面打盹的司机。手机响了。手机是阿菲送给我的,戴着Hello Kitty的机套——很难想象她这样的女人竟会使用这样的手机。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一种强烈的预感使我的手瑟瑟发抖,几乎握不住方向盘。是阿菲。阿菲的声音很激动,很兴奋,她说:“朱妮妮生了,是儿子。万小东很开心。你还好吧?你过不过来——”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搁掉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在听到万小东的名字时,泪水就涌满了我的眼眶。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猛然间,前面的奔驰停了下来。我应该跟着停下来,但脚下的拖鞋滑了一下,我脑袋里跟着空了一空,脚踩在了油门上,发动机隆地响了起来,车猛地加速撞到奔驰的屁股上,在反弹力的作用下,又冲上了绿化带,撞到了停车位里的那辆本田飞度,只听得砰砰几声巨响。我的脚换了个方向踩下去,车终于停了。奔驰与本田飞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各下来一个男人,一高一矮。

我的脑袋很疼(刚才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耳边回荡着那几声巨响。在那个令人胆寒的瞬间,心里竟然很痛快,有种淋漓畅快的感觉,是的,是畅快。很想继续踩在油门上,狠狠地踏下去,让碰撞再猛烈一些,让一切在巨响中消失。眼前甚至闪过了自己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情景。让万小东后悔去吧,让所有人痛哭流涕去吧。我在这样的想象中停留了会儿,蓦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田田!我猛地转回头,还好,田田被安全带绑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毫发无伤。她微张着嘴,舌头上还沾着枚辣条,大气也不敢出。我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尽量柔和地对她说:“没事的,妈妈出去下。”

跨出车门,才感到左脚有些疼痛,不知何时脚趾上已拉开一道小口子,渗出一缕鲜血。矮个子与高个子均弯下腰察看各自的汽车,臀部撅得老高。我跟着过去察看,奔驰的屁股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擦掉点儿漆,保险杠略有凹陷。本田飞度就不那么走运了,车身凹进去很大一块,车左面的线条完全扭曲了,像一个被捏扁了的易拉罐。矮个子朝我转过来,他长着张饼脸,五官又扁又矬,举起两只手向我哀告着:“怎么开车的?怎么开车的?我停在绿化道上的啊。”

“对不起……”我说。除此之外,我好像也找不出别的话来。我瞥了眼老别克,在经过这么剧烈的碰撞后,它仅仅毁了一只车灯,车头稍有些擦伤,沉默地挨在我身旁。

才一小会儿,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堆车与人,有几个人察看了事态之后(三辆车还呈三角形楔接在一起),很快认识到这条路不可能马上疏通,于是劝大家赶快调头。两头有不少车辆纷纷发出刺耳的倒车声,一辆辆离去。但有不少人仍聚集在四周,饶有兴味地观望着我。一个穿白汗衫的男人拍拍矮个司机的肩膀说:“以后看见女人开车就要躲远点。”

“我还能开到天上去吗。”矮个子苦着脸说。

开奔驰的高个子直起身来,他脸庞黝黑,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我刚才鸣了那么响的喇叭,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是我不对。”我又道了一次歉。我感到很累,头很疼,主要是胃,一直在抽痛。我现在只想跟万小东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报警吧。”有人提醒。接着劝报警的声音此起彼伏,许多双眼睛热烈地望着我,似乎对于警察的到来,大家都充满了渴望。我取出手机(脑袋越来越胀),在万小东与警察间犹豫了一下,终于拨了警号。对方说:“知道了,一会儿过来。”电话就挂掉了。

我打开后车厢,想从里面取出一瓶芹菜汁——是减肥食品的一种,粗纤维蔬菜汁,喝上去像池塘水,又腥又苦。我弯下腰,在手指离瓶子约半尺的时候,我的意识消失了,好像一个开关忽然关上了似的。我的画面感停顿在了此处。接下去是一段空白。当意识再次复苏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马路边的一条石凳上。一群人围着我,白汗衫男子用一把折扇使劲替我扇着风,一个烫发女人用冷毛巾给我擦着汗,我的额头上竟然滚着许多汗水。我对刚才的那段空白毫无记忆,好像忽然间睡死了一样。人并不觉得难受,只是稍有点恶心。我想一定是饿晕了。

“醒了,醒了。”人们说。

“刚才你摔倒在后备厢那儿。”烫发女人说。

“给你的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马上通知你家人。”白汗衫男子说。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T恤男问。

我问:“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大概五分钟前。”白汗衫男子说。

这么说,万小东已经知道我发生了车祸,阿菲也该告诉他我的号码了。我直起身,左右寻找手机(头一转动才感到很晕),有人帮我递过来。没有,没有未接来电。我盯着手机,机套上Hello Kitty猫的粉红结抖动起来。我回想早上时穿的拖鞋,一上车就帮田田系紧的安全带……我是故意的,至少在潜意识里,我想撞这么一下,想通过这次撞车把万小东要回来。从出门的时候起,我就把这次车祸潜伏在我的意识里,让它作为逻辑链中的一环。但是,它断了。我白费心机。我输了。我知道自己彻底输了。天平那一端的份量更重,万小东不会再回来了。我将失去生命中的小鸟。我哭起来,号啕大哭起来。我在这群陌生人中间,放声大哭,好像要把半生的委屈都哭尽。

矮个子司机从车里拿出纸巾,递给白汗衫男子,白汗衫男子递给烫发女人,烫发女人像递接力棒一样把它递给我。我接过来,擦一把脸,又擤一把鼻涕,接着哭。男人们望着我,沉默地相互敬烟,偶尔轻声谈论几句。烫发女人很负责地继续拿冷毛巾替我擦汗。在几轮纸巾接力后,我的哭渐渐衰竭下去,缺少了一点后继的力量。无论多强大的悲伤都是会止歇的。什么都会过去。我的哭出现了一段空白。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到什么东西离开了我,像是蒙着眼睛的什么忽然被拿掉了似的。周围好像变亮了些。我感到有些奇怪,也有些茫然,我为此而放声大哭的一切多么地不真实啊。周围的人们纷纷发动汽车离去(现场已不具有可看性),我身边只剩下这四五个人。他们似乎打算一直陪我等下去。现在,我只是间或地抽噎两下。

我回到老别克的驾驶座上,在后视镜里,看见田田已经歪在后座上睡着了。睡着了,也好。我从储物箱里取出一件遮阳的格子衬衫,往后边探过去,准备替她盖在身上。但我的动作顿住了。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田田旁边,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像鸟窝里的一个蛋。小脸赤红赤红,眼睛紧紧地闭着,两只小拳头举在耳边,酷似 “投降”的姿势。田田几个月大时,一睡着就摆出这个姿势,像是婴儿对成人世界的求告,看了让人非常心疼。原来婴儿都会做出这个动作。我小心地将他抱起来,他身上有股浓郁的奶香味,非常好闻。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很有几分田田的模样,眼线很长,鼻梁挺挺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定是我们的小刀,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啊。我将他挨在脸颊上亲了亲。可是,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万小东呢?我向路那头张望,这条路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模样,两排槭树静默地立在一旁,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铺了层薄薄的槭树叶,像一条金黄色的地毯,绵延不绝,像要通向未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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