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期  
      实力
春卷
支奕

A1  

  她从床上醒来的那一刻,院子里清晨的第一枚叶片刚刚无声地落下,像一片绿色的羽毛。她侧过身来,望着窗口涌进来的无限光线,笑了一下。她记得今天是他要来的日子。窗口的光线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迅速地裹住了她青春逼人的身体。她的笑容就显得更为清澈和热烈。她的笑来自于心底,叽叽嘎嘎的,在这样的笑声中,她再一次对自己说,今天是四月三日,是他要来的日子。于是她揪紧了床单,就像以前揪紧了他短而黑密的头发一样。她说去死,你这个混蛋,你去死。

  男人就认真地说,要死一起死。

  后来在她收起了漫长的笑容以后,她赤着脚,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向了院子。春天略微的寒意漫过她的脚底板,传遍了全身,这让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于是她抱紧自己,光脚站在了院子中央。这时候清晨的第二枚叶片再一次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如既往地像一片绿色的羽毛,落在她的脚背上,有略微的清凉和酥痒。于是她弯下腰,捡起叶片举到了眼前,很认真地对叶片说,叶片,那个混蛋今天要来了。

  她听到叶片欢叫了一声,她甚至听到了叶脉里的水和无机盐在肆意地奔跑。她把叶片贴近鼻尖,稍带苦味的清香,让她想起一只青光光的小苹果。她尤爱牙齿切入果肉时抵达的小而凉的生涩,里面青白的血肉隐藏着羞怯,包括急躁,也包括悸动的低语。她在青苹果上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他拿过去,也咬上一口,牙印覆盖上牙印。他对她说,以前有一首歌就是写苹果的。她说什么歌,他就开始手舞足蹈地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收获。她捧住肚子,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原来这么不正经。他停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只为你不正经。

  她回味着那句话,若有似无的青苹果香钻入鼻腔,让她忍不住打了两个脆生生的喷嚏。打完喷嚏,她忽然记起今天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晚上他要来,该备些什么吃的才好?她的目光散落到院子东南角的一片果蔬上面。几个月以前,她突发奇想要自己种菜吃,便央着男人辟出了一小块菜地。她记得男人后来还在防腐木上刷了两道清漆,这样看过去,菜地自然成了院中的一处布景。等他忙完,她急着绞起一把热毛巾。他缓缓地看了她一眼,摘掉亚麻手套,顺势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记。她瞪了他一眼,这是生气了。他笑了笑,把毛巾放下说,咱们的大记者要转行去当女农民了。她不吭声,侧过头去看院子里的菜地。菜地由六只正方形的种植箱拼接而成,种植箱里面有现成的泥土,四周框架包裹,倒是很方便打理。她说,女农民怎么了?我明天就扛把锄头去下地。

  他止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有趣,便从身后环抱住她的细腰说,原来地都比我幸福。

  神经病。她说完,到底没忍住笑。他对她春天一样明媚的笑声感到很满意。她笑完又跳起来亲了他的脸一下,然后拉起他的手,孩子气地指点着菜地,仿佛那里已经膨出了红殷殷的胡萝卜,或许还有青翠的芹菜林。

  这时候她缓慢地走过去,目光逐一掠过长势喜人的芹菜、灯盏一样的番茄,还有荠菜,还有韭菜。她在一只种植箱前面蹲下来,手心朝天,葱白一样的五根手指插入韭菜细长且茂密的叶,许多叶尖落入手掌,像轻盈的舞者踮起的脚尖。她于是想,这韭菜多么像一个个微型的绿色喷泉啊,它们在春天无法平静,它们停不下来,争先恐后地喷涌出蓬勃的生命。

  韭菜。她咀嚼着这两个字,猛然记起,他不久前提到过的一种和韭菜密切相关的食物。那日深夜,她坐在电脑前写一篇关于春天的文章,音响循环着赵丹的《春天里》。那是她儿时常在家中听母亲放的一首歌。母亲从未开口唱过,母亲只是听。苔侵石阶一般地,她渐渐迷上了这旋律,她也说不清,这歌到底好在哪里,或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如月亮青灰色的影子一样的印记。月光洒满她的窗棂,她意外听到屋前传来敲门的声音。是他来了。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只敏捷的兔子一般冲了出去。

  跑到门边,仿佛是记起了什么,她慌忙折回屋里,在镜子前补上口红,还擦了粉饼。打理好一切,她才款款地走向小院,打开门相迎。他已经等得有些急躁了。她闻到他身上混合的酒味和烟草气息,知道他肯定是从某个刚结束的饭局上面回来的。他像是沙漠里苦苦寻找水源而不得的疲惫旅人,不由分说吻住她,想要从她的身体里掘井解渴。遍地的月光前仆后继地涌过来,覆在她的身上,震颤她的心灵。之后,他抱她进屋,他坐回到椅子上,燃起一颗烟,吐着烟圈兴奋地讲饭局上的见闻。她偎在他的怀里,宛若一只小猫咪。他越讲越亢奋,甚至不自觉地打起了手势。也不知是讲到了哪里,他忽然说,晚上的春卷倒是蛮好吃的。她昏昏欲睡的神志恢复了清醒,心想,嗯,春卷?他说春卷蛮好吃的,原来他喜欢吃春卷。他不知道,他无意提起的这句话已经被她小心记下来,妥帖地安放在心底。那么今天,她何不亲手为他做一道春卷?

  这是二〇一七年春天。海州城老城区一处弄堂内,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院。这个小院在弄堂的深处,平日少有人经过。她喜欢住在这条安静的弄堂中。这个小院落是她外婆留下的宅院。她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怂恿母亲说服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把这小院给她用。她像是和这个小宅院有着天生的亲情。她在这儿生活了五年,她是海州报社的首席记者。她叫艾呀,随母姓,她从懂事起没见过父亲。问母亲,母亲不说,说这是命。她甚至没见过一张父亲的照片,又问母亲,母亲淡淡地说,烧了。她不敢再问,只是时常看到母亲午睡醒来以后,先是坐在床沿上发一会儿呆,然后抱着一台收音机,坐进一堆阳光里。那台收音机是她的父亲攒了好几个月的积蓄买来送给女朋友的,上海广播器材厂生产的“上海”牌子,可以放磁带的。那个时候母亲还是父亲的女朋友。父亲知道他的女朋友特别喜欢赵丹唱的一首歌,就特意刻了一盘磁带。这么些年,母亲午后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赵丹的歌声中度过的。那是一首欢快的歌,音乐里反复一句女声,春天里来百花香,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洇得满屋子都是。她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哼,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她唱得心下欢喜,再看向母亲,母亲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父亲早年去西北,母亲等了二十年,但没有等到,说是父亲最后失踪于风沙。

  她在恍惚中又听到了那句女声,像荡漾开去的涟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那个月光如水的深夜,一圈一圈扩散,一直抵达此时此地。她不由想起了父亲,一个陌生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她对“父亲”这两个字是疏慢的,也替母亲不值。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她等待的男人,今晚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又想起了夏天的往事,夏天来临以前,她只是海州报社一名尚未转正的实习记者。她到处采写,就那样背着背包,扎着马尾,疾步走路的样子像一阵从海面上赶过来的风。她跑的是文旅条线,她在海河交错桥梁密布的岛城走啊走,写下了一个个带着海风咸味的浪漫且深情的故事。她乘着船,在岛屿和岛屿之间穿行,每一次眺望大海,都让她感到了生命的微茫与无垠。那天在当地政府举办的一场大型文旅项目开幕式上,他出现在她略带疲惫的视线中。他泰然地走上主席台,把话筒从立杆上拿下来,开始即兴演讲。那时候她正低着头,在笔记本电脑上赶写现场新闻。报社采编部的副主任打电话来催,她喏喏地应着,忽然就被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吸引。她抬起头,看到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娓娓说起一段发生在海上古城的爱情故事。他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有着阳光一样和煦的笑容。她收了线,又啪嗒一声合上电脑。

  演讲很成功,他朝台下鞠躬致意。记者提问环节,几个俗套的问题,他答得很得体,还风趣。最后一个问题,她高高举起手,接过递上来的话筒说,各地文旅竞争这么激烈,海州城请大家来的底气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收起了幽默,继而语带真诚地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海,让我们在有限的选择和浩大的无常中得以宁静,得以精神还乡。这片海就是我们的底气。他的声音很洪亮,眼睛里射出自信的光芒。她被他的气场所慑服,暗中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海潮一样热烈的掌声中,他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上车以前,他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她也正在看向他。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想起这些的时候,她笑得好似某个风停的瞬间,落下一树樱花安静的甜。她终于回过神来,对自己说,春卷,我要做春卷。她扛起倚在院角的一把小锄头,身姿轻盈地走向菜地,像翩跹的蝴蝶一样轻。不一会儿,韭菜、荠菜、芹菜被她齐齐放倒在一只手工精巧的竹篮里。她不忘摘下两只最大最红的番茄,拔出地里的三根胡萝卜。胡萝卜还有些生,橙黄的肉质根顶端撑起一大丛伞状的花序。她饶有兴致地凑近看了看,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随风摇曳,像是一蓬细碎的雪。她索性又观赏了一阵,然后如同一位经验老道的园艺师,摘去多余的侧枝茎,挑出令她最满意的一根主花茎,折下插进了白瓷瓶。

  她拧开自来水龙头,水流像一群冲向游乐园的孩童一样,急不可耐地跳到她翻洗食材的手背和指尖上。看着微微发红的皮肤,她感受到肌肤如被一把银针刺入的酥麻,意识却仍沉浸在那些与他有关的欢愉里。

  你的嘴唇真软真好看。

  他的温存总是让她如坠梦境。那夜他俯在她的耳畔低语,呼出的鼻息像一队蜿蜒的小虫,悉悉索索攀进她的耳道,钻入有着和海螺一样纹路的耳蜗里。她像是被他施了定身术,身子绷得紧紧的,是紧张的表情。现在她的耳道深处又爬出了痒,泛红的耳廓不自觉地轻微跳动了一下。闭紧眼睛,无形的潮汐从脚底板迅疾涌起,漫过全身六百三十九块肌肉,包裹其中的每一块骨头都感到了一阵簌簌的颤栗。她微蹙起眉头,猛地把眼睛睁开,两只手在围裙上胡乱抹几下,就朝着卧室的方向一路小跑进去。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从一排口红中挑出那一管哑光的豆沙粉色。她对他的话总是上心的。对着镜子,她微微张开嘴,细心勾勒起唇部的线条。涂完了,两片唇抿了抿,再松开。阳光尾随着她光洁的脚后跟进来,光斑搭上她颀长的脖颈,吻在梨花一样白的肌肤上。她望着镜中那张三十岁的俏脸,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站起来,先是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像跳舞一样转进了厨房。她取出手机,在百度百科的搜索框里输入“春卷的详细做法”,有关教程纷纷跳出来,她一条条刷下去,当看到其中一条的标题写着“从摊皮到成品手把手教你,外脆里香,比买到的好吃”时,她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实际上她并不擅厨艺,她是为他而学,为他而做。

  开始还是顺利的。她依样画葫芦,用冰箱里现成的饺子皮打底,拿擀面杖一张一张压薄了皮。然后她找到菜籽油,倒出半碗,拿小刷子蘸了油,在每张薄面饼上涂抹均匀。再然后,她照着教程,把处理好的薄面饼放入锅中隔水蒸。一时氤氲四缭。她心情畅快,想象着漂亮的春卷成品,忽然就听到了一阵鸟鸣。侧过头去,暗绿色的纱窗窗沿上,来了一只黑枕黄鹂。她笑盈盈地看着它,听它婉转啼鸣。过了一会儿,黑枕黄鹂索性曲起脑袋,用红色的喙尖梳理起胸前细软的羽。风吹动它后头颈上金灿灿的绒毛,它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珠在向后撇出的一条黑带里很是警惕。大团的蒸气挤过纱窗,从厨房里飘荡出去,黑枕黄鹂忽然举起喙去啄,样子憨态可掬。她笑了,说怎么,你也想吃春卷?他一定也会喜欢的吧。黑枕黄鹂似乎听懂了,顿了一顿,又欢叫了两声,接着细脚一蹬,便飞走了。

  她忙打开纱窗,感觉着最微小的纯净。春天的气息已经弥漫进她的小院。她在去年这个光景种下的几盆月季,现在又到了花期。红的粉的黄的花苞在风中轻摇,她又走进阳光里。她觉得有些热,所以她穿了单衫,仿佛自己和一棵香棒树一样开始发芽。在等待面饼冷却的时间里,她看见院中树下的草有些密了,就出去除草,她甚至翻起了一条春天的蚯蚓。蚯蚓没有眼睛和耳朵,但是触觉灵敏。她好奇地伸出食指,触碰了一下苏醒的蚯蚓。蚯蚓受到惊吓,身子一扭钻进了温暖的泥土。她的指尖于是感到了一点黏腻,像极了某种暧昧的心情。

  和他初在一起时,她在房间里查资料,或者写东西,他会从身后递上一杯茉莉花茶,到了六月,还会洗净一只青光光的小苹果。他俩的脸贴得很近,那么近。他随意地瞥一眼摊开的书页,带上门,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如果她停下来,微笑地看向他,那么他会和她聊上几句。谈兴浓的时候,接连说上一两个小时也是有的。那个时候,天空月光澄明。她发现他的眼睛很清亮,像落在屋檐的两粒星。

  她在树底下愣了好一会儿的神,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想要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两条腿早已经麻了。她龇着牙,慢腾腾地起身,想他现在要是在就好了。挪回到厨房,薄面饼都冷了。她便把饼一张一张地撕开。饼被弄破了不少,但好歹也做成了十几张春卷皮。她把教程通读了两遍,终于开始做春卷。做春卷程序复杂,需要很多配料。她想做得精细一些,因为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心情。她在砧板上切菜,握刀的手总有些使不上劲儿。她便使出周身的气力去切胡萝卜,谁知刀口一滑,不小心切下了自己的一块皮。手指瞬间就冒出了鲜血。疼痛以最快的速度啃噬她敏感的神经,她咬紧了牙关,用另一只手挤掉血水,露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粉色的肉。她松了手,切口又被鲜血吞没。她只好把自来水拧到最大,在一根笔直粗壮的水柱中冲洗伤口。她又忍不住想,他现在要是在身边就好了。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找出创可贴,把受伤的手指包裹起来。她切得更加笨拙了,但没有停止。最后韭菜、荠菜、香干、去了皮的胡萝卜、择掉叶的小芹菜,都被她切成了细细的丁。

  她遇到下一个难题。手机上说,将馅料搅拌在一起,盐少许。少许是多少?几粒,半勺,还是一勺?等等,勺子也有大小啊,那到底是用多大的勺子呢?她很纠结,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情急之下,她只好打电话给身在常州的闺蜜求助。闺蜜在电话那头一阵惊呼,她说春卷,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竟然亲自在做春卷?

  后来还是在母亲的远程指导下,她做的春卷渐渐有了样子。中午来临的时候,她捡起最后一张春卷皮,把调好的馅料搁在中间,小心压平。然后从外往里裹。再然后两边收口、成型。她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看着列成一队的春卷生坯,仿佛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他的影子。他总是看着她笑。她三十岁的心忽而又跳乱了节奏,那是因为他疼人的眼神,唤醒了她沉睡了许久的渴望。

  一切准备停当,她感到身子有些疲乏,便转回屋里休息。她在床上仰面躺下,空出了二分之一的位置。她睁着眼睛,看屋顶上方一块小小的玻璃天窗。一朵云在里面安静地流动。她盯着那朵云。如果天空是另一片海洋,那么那朵云就是一叶孤独的小舟。她回想起和他泛舟海城公园内海的场景。那是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她红着脸,矜持地撑着一把小阳伞,看他双手奋力地划桨。小船到了远离岸边的僻静处,起先是沉默,然后他面朝着她,打开了话匣。他说,你有最喜欢的人吗,嗯?她没想到他会不带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了这样一个问题。不待她回答,他接下去说,我最喜欢的人是苏东坡,你看他写的《定风波》,多么自在洒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高声朗诵,光线适时地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袍子。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似乎已忘记了她的存在,也忘了他自己的存在。暮色四合,远方黛色的岛屿统统隐于他的身后,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谧中,她蓦地感受到来自自己的渴望,她希望就这样坐在海上,听他一直讲下去。现在的她似乎就躺在这片大海的底部,努力地看向通往海面的上方。大大小小的气泡呈螺旋状上升,接近海面的光源处,是那条船的底部,好像一条巨鲸的投影,无声掠过她的头顶。她不可能听见船上二人的谈话,但是她的耳边分明就灌进了岸边杨柳随风拂动的声响。

  那些过往在她的脑袋里也如柳枝一般地荡漾。她后来还是起来了。在这个下午,她不停地去看墙上的挂钟,果然就看到了时针和分针的拖沓。她又去翻了会儿书,《海州城史志》,很厚的一本,像弄堂口封火墙上的一块青砖。她翻得很勤,因为书是他送的。

  黄昏来临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像一场安静的雨,把她的小院晕成了一片金。她估摸着他回来的时间,草草合上书页,重温了一下闺蜜在电话里反复叮嘱的几个点,然后捧着手机去做菜。她想让他咬上一口热的春卷。她先是弄了三个冷盘,一个是简单的白糖拌番茄,还有两个是现成的泥螺酱和海蜇皮子。接着她吸了一口气,拧开煤气灶,旋到小火的位置,开始慢煎春卷。手机说的是中火,她怕火候控制不好煎焦了,保险起见改成了小火。春卷就熟得很慢。她煎得有些不耐烦了,一次一次地向窗外张望,好像那样就可以望到弄堂的尽头似的。她一边翻动春卷,一边安慰自己说,那么急做什么呀?那么个大活人,又不会刮到海里去的。

  夜幕临近,想念的汹涌也跟着迅速降临。她觉得他应该是要到了,于是她开始撤回到屋子里,把菜都端到餐桌上。那碟金灿灿的春卷被她小心翼翼地摆在正中间。她支起手肘,托着腮,一会儿看春卷,一会儿看手机。没有任何新消息。她显然有些失落,在对话框里飞快地输入了几行字,发送之前,又统统删了个干净。她把那只插了萝卜花的瓷瓶取过来,搁在餐桌上,想要增加一点野趣。她又觉得这花太素了,取了剪子,剪下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枝红月季。换下的萝卜花被她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她把手机对准春卷,拍了好几张特写,背景是完全模糊的其他凉菜,以及插在瓶中的红月季。她又耗了些时间筛选照片,忐忑地把最满意的一张发送过去。时间似乎在空气中停止了流动。叮咚,一个提示音,手机屏幕亮起。他简单回复了一个字,哇。他说哇。所有的焦躁被“哇”这个拟声词轻易地抚平。她低着头,羞赧地笑了,目光重新落回到瓷盘中叠成小塔一样的春卷身上。她主要是想让他尝一下春卷,因为春卷中的好多配料是她自己种植的,比如韭菜,比如荠菜,比如芹菜,还有那几根胡萝卜,就种在屋外的小院里。她觉得春卷就是她自己啊,她要送到他的面前,呈现,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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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像院中那棵孤独的枣树,看着一九八七年海州城的春天一把推开她家的院门。阳光已经转暖了,光线里飘散着沿海地区特有的一种咸咸的水雾。她在院子里听歌,她怀抱一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把自己陷在一把同样孤独的藤椅中。春天里来百花香,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啷里格啷里格啷,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赵丹青春欢快的歌声跳出收音机,跃上她略略歪斜的肩膀,像只灵巧的麻雀,扑棱棱就飞上了园中那棵枣树撑起的一小片天空。

  她听得很专注。她已经六十三岁了。四个儿女都已成家,像分离开来的燕子,倏忽之间就离她远去了。她一个人在岛上生活,把日子过成了一张没有新闻的旧报纸。这个春天,她看着枣树的老树干再一次抽出热腾腾的新叶,她就颤巍巍地起身,驼着背,像背着一座桥一样,小步走进厨灶间,一个人开始做春卷。她伸出红肿嶙峋的手,把一半的面粉倒进一只铝盆里,一边加沸水,一边用筷子把面粉搅拌成絮状。另一半面粉,她添的是凉水,搅拌到没有干粉以后,再把两团湿面混合,拌在一起。接着她徒手揉面,揉了一道又一道,和出的白面团柔软之中就添了一份韧劲。她做得缓慢而精细,她要把时间消磨掉,她那么漫长的时间,十分痛苦地消磨掉了。

  她突然开始想念一个人。想念他永远定格在二十八岁的样子。他的笑容像二月初的海州城,那是混黄的太平洋左岸难得几日的海天一色,纯净蔚蓝。她也喜欢他的两道眉,觉得那两道眉峰像是立在海面上的小小岛屿,给人一种踏实安定的味道。

  她清楚地记得,一九五〇年的春天,她还是他年轻的小媳妇,而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那日岁节,海面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冷风,她家的院门在风中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四个孩子还挤在屋子里的一张木板床上酣睡。她一手托腰,一手摩挲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站在院中那棵孤独的枣树下面,目送他离开。走之前,他回转身,看了一眼自己两天前得来的一枚发卡。那日他挑着担沿路贩卖,经过一座小码头时,一位一身旗袍的妇人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快步走了过来。原来她的女儿看中了他插在扁担上的一只竹编的大风车,海风鼓起腮帮子一吹,风车便快速转动。小女孩拍手欢跳,伸手就要把风车抓下来。他后退了一步,有些踟蹰了,因为那是他打算回家送给自己最小的孩子小帆的。这时候岸边响起了船笛将要离港的鸣叫声。妇人一把摘下风车,拽起小女孩的手,向着那条轮船一路奔跑。临行前,她从头上松下一只发卡,硬是塞进了他的手里。现在这枚发卡就别在她媳妇的左耳尖后面。那是一枚古拙的银色月形发卡,月亮的中心浅雕着一朵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觉得寥寥数笔,却跟他的小媳妇一样,美得不像话。

  真好看。他说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接着露出那个没有杂质的笑容,说起风了,快进去吧。

  她说嗯,但是没有动。

  他又说,昨天春卷的味道老好,今天再煎一盘吧。

  她笑了笑,说好。

  这个时候天光刚刚破晓,城外还有零星的枪炮声。她蹙起了眉头,有点担忧地看着他离开小院。他挑着担,去街上贩卖自家腌制的“压饭榔头”三曝鳓鱼。她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深处。空气中还滞留着鲍鱼的臭香。他从此没有再回来。和丈夫一起消失的,是这个镇上的好多青壮年。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是被兵带走的。他们也想过半路逃跑,他们甚至暗中计划着,去路边的一口水井喝水,趁看管的兵不注意,再把兵推进井里。但是后来,他们还是心软了,兵同意让他们用井水解渴,他们喝完水,老实地走回去,兵拿枪指着他们继续上路,最后兵把年轻的男人们赶上了去往台湾的军舰。

  那天傍晚,她的四个孩子围着桌沿,虎视眈眈地盯着盘子里一段一段冷却的春卷。其中最小的女儿小帆,着急忙慌地搬来一把小凳子,努力踮起脚,才勉强够上了桌面。他们点着手指头,把春卷挨个儿数完,并且确认了好几遍。接着,他们互相张望了一下,齐刷刷地把脑袋转向了站在小院中的娘。她不发一言,她的两只手护着发硬的肚皮,长久地保持着一个等待的姿势。

  她看到几片枣树叶从她的眼前无助地飘落,二十六岁的她忽然感到一阵阵的悲凉。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你在人间的分离,像一片树叶落下一样简单。

  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是一列奔袭而来的火车,从她的屋顶呼啸着碾过。是飞机。一架接一架的飞机。孩子们熟稔地钻到桌子底下,抱在一起筛糠似的发抖。她仍旧是一声不响地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飞机朝着海的那边轰鸣远去。她忽然发现,黑夜已经全部来临。

  

  她一直没有再婚,她疯狂地给别人洗衣服、拆被褥,小院里就飘满了各式各样的床单和衣物。那些或长或短的布料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抖动,好像一面面展开的旗帜,她五岁的女儿小帆就兴奋地在旗帜之间钻进钻出。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凭借一手精巧的绣花功夫,她在豆大的灯花下飞针走线。她要赶在农历除夕过年以前,为买主缝制好漂亮的新衣裳。过年人人都要穿新衣,两元一件,她挺着个大肚子,拼了命地缝,一刻也不休息。天色暗下去又亮起来,她收紧线口,用牙齿咬断,一件做工精良的小红袄总算完成了。她放下衣服,揉了揉生涩的眼睛,把目光集中到她的孩子们身上。她的四个孩子盖着破棉被,挤在一张硬板床上,睡得小脸蛋红扑扑的。她注意到小帆的额头沁出了汗,上面乱七八糟的刘海都粘住了。小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微张着小嘴,扯起像成年人一样的呼噜。她望着眼前的这群小天使,顿时感到疲劳全消。可当她瞥见孩子们脱下的那些打满补丁的旧衣裳时,她的眼角还是滑下了苦涩的泪水。

  生下第五个孩子以后,她就病倒了,紧接着那个孩子也病倒了。孩子紧闭着眼睛,把本就不多的奶水全都吐了出来,然后在她眼前,像一朵日渐枯萎的花一样,慢慢凋零。她没有恸哭,而是冷静地让大儿子主持家务,让二女儿煮番薯汤给兄弟姐妹们吃。安顿好所有,她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躺了五天。第六天,她灰着一张脸,颤巍巍地下了床。她一口气连喝了两大碗番薯汤,然后重新忙碌起来。她的四个天真调皮的孩子一下子变得懂事听话,大儿和三弟时常帮她缝纫衣服,小帆就跟着二姐,一起有模有样地锁纽扣。

  生活如波涛起伏,只是不论多忙、多么不容易,每到岁节,也就是立春,她还是会停下手中的活,系上围裙走进厨灶间,无比用心地做一碟春卷。她对狼吞虎咽的孩子们说,春卷要从一头吃到另一头,那样才是有头有尾、幸福长久。

  四个孩子像海岛上的五节芒一样,迎风成长。她的眼睛花了,背也慢慢弯了,到后来就直不起来了。孩子们把工作挣来的钱悉数交到她的手上,她不要,只是轻轻地说,别累着了,要是累了,记得回家。

  她终于闲下来了。这个时候的她喜欢坐在小院里,看枣树的树叶变绿,再变黄。顶多在冬天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细碎的雪铺满整个院子。她越来越安静了,灰黑的眸子里盛着很淡的忧伤。她的左耳后面始终别着一枚发卡,月亮形的表面闪出银色的哑光。除此之外,她耳朵里灌满了潮声。她有时就在这片潮声中昏沉地睡去,她恍恍惚惚地想,他会不会还是挑着一根扁担,这就要走到家门口了呢?她姓常,叫常玉。

A2

  他来了。穿着白衬衫,身形挺拔。

  他很忙,脚都没有踏进屋子,就电话不断。他是一个区里的官员,当然是比较有趣的官员。她把他迎进来,看着他对着手机谈笑风生。他说,赵主任你太见外了,这点小忙算什么啊,那是给我机会,机会来了可不得跑步前进?他又说,李处,李姐,我的神仙姐姐,你尽管放心,都交给我来安排,请众神仙吃饭,当然要在咱们这座海上仙山。他还说,小王,那个汇报材料怎么还没弄好,要不要我现在给你点份外卖加个鸡腿?

  好不容易收了线,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就抱住了她。她含糊地说着,等一下,等一下,十分艰难地推开了他。她拽了拽衣服的下摆,接着牵起他的手说,别闹。饿坏了吧,菜都凉了。

  他笑嘻嘻地看着她微红的脸,说,能不饿吗?你看我都想吃人了。

  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吃人犯法,好好吃饭。说着,把他拉到饭桌前坐下。他很聪明,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他笑了一下说,呦,怎么想到买春卷了?

  她刚想解释给他听,电话又进来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号码,站起来转身走进里间接听。他没关上门,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这一次他说话的语气和之前很不一样,像一根绷紧的牛皮筋。她的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知道他最近在竞争一个岗位,上头这几天要来人考察。他还在忿忿地解释着什么,她独自坐在桌边,望着替他摆好的一副碗筷发呆。

  他终于打完电话走出来了,她忽然发现,他三十七岁的鬓角竟然也有了许多藏不住的白发。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一下唾沫说,有人在写我的举报信。

  什么!她顿时站起来,随即担心地问,那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有些疲惫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那你算我的问题吗?

  她没有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打紧的,这就是官场。他说着摆了摆手,已然没有了刚才局促的情状。他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香烟,弹了弹包装盒的屁股,半支烟跳出来。他用嘴一叼,拿打火机点燃以后,很深地吸了一口,接着徐徐吐出一个烟圈。他继续说,几个跳梁小丑而已,他们不过是某些人手里的一把小刀,那些个躲在背后的家伙想跟我抢,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镜子。

  她不响。

  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这时一串嗡嗡嗡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是他的手机。他飞快地把香烟碾死在烟灰缸里,开始认真地看信息。她站着,仿佛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很久以后,她想要打破沉闷的空气,便对他说起最近老是腰疼,昨天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医院看了一下,医生建议去拍片,还要做一系列的检查。他敷衍地答应,忙碌地回复着手机。她等了一会儿又说,报社里刚转下来一个招考通知,是鼓励大家去读在职研究生的,办公室里的几个小姑娘都报名了,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想先听听他有什么好的建议。他说好啊好啊,头却压根没有抬起来。她住了嘴,感到一种无趣。但她还在心里替他开脱,她想,现在正是他的关键时期,他要处理这么多的事情,一定很累了吧?于是她走到他的面前,在没有散尽的烟雾中,轻轻拥抱了他。

  他起先愣了一下,但还是坚持回完了最后一条信息。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他没有丝毫察觉,或者说,他此刻根本就无心去体会。她说,要不你回去接着忙吧。他脸上有点挂不住,放下手机说,你是我停泊的港湾啊。不等她反应,他又一次箍紧了她。他的力气很大,这让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更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是,他再一次狠狠地咬住了她。她的嘴唇感受着他带着烟草气息的强烈渴望。她徒劳地抗议,说放开我,你干什么呀。

  他轻柔地说,你说我干什么?

  立刻有两朵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

  他哈哈大笑,说春天就在我的眼前,我要做一只春光灿烂的猪八戒。

  猪八戒也要先吃饭的呀。

  哎呀,我没时间了,等下我还有事要去办。

  她终于没再拒绝,这让他的胆子更大了,他急不可耐地抱起她。她环住他的脖子,把头羞涩地偎在他的胸口,任由他把自己像一床棉被一样,抱进了卧室。

  卧室里立着一张老旧的架子床,是她的外婆留下的。他把她放到床上,床就轻轻叹出了一声哎呀。她望着床头一侧围栏上透雕的云纹和三色堇,对他说,轻点。她刚说完,床就喊出了一连串的哎呀哎呀哎呀,她就狠命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他是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肩膀传来的疼痛,他其实有些焦躁,仍然在想着他的那个事情。他晚上要去找一个更大的官,那是他的靠山。他在想着那个官的喜好,于是他竟然在还没有完事的时候,就拿起手机吩咐,什么备茅台啊、送礼品啊。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发一言。挂断电话,他想和她继续,可他的脑子里仍然不停地在想,等下到了人家家里该怎么说怎么做。最后,他没有办成。她看着他有些狼狈地下来了,这让她感到深深的吃惊和失望。她看着他提起裤子,套上白衬衫,匆忙地想要离开,他的那种慌乱、对升官的看重,让她很不爽。

  她于是拉起被子,也点起了一支烟。她靠着床的栏杆,在升腾的烟雾中,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说,艾呀,驾驶员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她不响。

  他又说,艾呀,对不起啊。这次机会真的很难得,那些人都在明争暗斗,明天考察组的人就到了,晚上我得再好好准备一下。

  她一字不漏地听着,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这时,他摸到了裤袋里的一个小东西,连忙掏出来说,你的生日马上要到了,你知道的,周末我走不开。艾呀,我挑了个礼物送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蓝丝绒首饰盒。她没有去接,而是重重地吸了几口烟,又重重地喷了出来。

  他把首饰盒放在床头柜上说,宝贝,我真的得走了。

  她笑了一下,把半截香烟搁下,说你等一下。

  她看到他的衬衣扣子扣错了,上下错了一粒。这不是少年的粗心,是一个成熟男人没法掩饰的慌张。所以,她站起来,替他仔细扣好,但是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暗淡无光。

  他十分潦草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接着匆忙离开卧室。她望着那个背影最后说,垫点东西再走,桌上有春卷。他嗯了一声,快步走向客厅。她没有再跟出去,而是看着自己留下的那半根香烟。红色的火星在悄悄地后退,一截烟灰变得越来越长,忽然就掉在地上,摔成了齑粉。

  

  男人离开了。她披上睡袍,回客厅里收拾春卷。她发现她所有的热情,他却只吃了半只春卷。多么复杂的程序,他只吃了半只。她再次坐下来,开了一瓶红酒,开始一个人吃春卷。黑夜一寸一寸地深起来,在吃春卷的过程中,月亮越升越高了。但是她没有去动他的那半只春卷,在以前,她是会吃他吃剩的东西的。他看到了总是叫她不要去吃,他说脏的。可是她却认为,那是一种爱的表达。

  她想起了那个蓝丝绒首饰盒,打开来看,他送的原来是一枚戒指,戒面上镶嵌着一颗泪珠形状的蓝宝石,那宝石在月影下闪着迷人的微光,十分漂亮。她把戒指戴在葱白的手指上,端详了一会儿。接着拿起他吃剩的那半只春卷,把戒指摘下来,用力嵌进了那半只春卷里。

  她赤着脚走到窗前,手里托着一只高脚酒杯。她把酒杯举起来,晃了一晃,对着悬在夜空的月亮大声地说,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她仰起脖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盯着月亮看,看了一会儿,她笑着说,这是同意了。她就过去把收音机打开。磁带咕噜噜地转起来,一个女人婉转悠扬的歌声像一只水汀,在这倒春寒的夜里散发出阵阵暖意。她拎着半瓶红酒,红着一张脸开始跳舞。她仍然赤着脚,在客厅里翩跹地转来转去,她跳得很有风情,她在和月光跳舞。

  跳着跳着,她就转进了卧室。她一边跳,一边拉开架子床对面的一个中式衣柜。他的衬衣、刮胡刀、内衣裤,都被她扔进了一只纸箱里。她现在有点喝多了,她把该处理的全处理了,扔在了小院的门外。她知道明天上午,就会有垃圾车从这里经过,运走弄堂居民的日常生活垃圾。然后,她想起他们认识有一年了。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懂文艺,得体,干净,阳光。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她坐在台下,仰起脸看他在台上即兴演讲;她和他初在一起,她在房间里工作,他从身后递上青苹果,有时是一杯茶。他们还泛舟海上,她撑着小阳伞,看他在金色的晚霞中大声诵读苏东坡的《定风波》。他还为她在小院里辟出了一块菜地,而她想用自己种出来的蔬菜给他做春卷。她自然不会忘了那个铺满月光的深夜,她记得彼此肌肤相亲的每一寸触觉,记得他的笑容,以及他抽烟的样子。可是现在,她终于发现,她就像他兜里的一包香烟,想抽的时候点起来抽,不想抽的时候,就掐灭。

AB

  午夜来临。艾呀推开了门,是一场夜雨,开始打湿小院里的月季。

  艾呀看到了外婆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九八七年时候的照片,外婆短发,黑衣,十分干净。一个戴礼帽、穿西装的男人,背对着艾呀,手中拎着一只皮革旅行包。她舍不得清理掉照片,她觉得这是外婆留下的痕迹。

  照片中,外婆面前有一只煎锅,她正在煎春卷。然后,照片慢慢虚化,她突然看到了一九八七年的场景,小院里,海市蜃楼一般地呈现,像一个电影镜头。

  春卷还在煎锅里滋滋地响着,头发花白的常玉看着站在她家小院树下的这个男人有些发窘。男人被弥散的水雾罩着,男人的身后,追着一帮从弄堂里跑过来围观的皮孩子,她的几个孙儿也在其中。男人长时间地盯着别在常玉头上的那枚银色月形发卡,然后把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常玉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上。男人轻轻地说,常玉。男人又说了一声,常玉。

  你找谁啊?常玉说得很迷惘,她的手里还举着一只锅铲。

  常玉,你认不出我了吗?男人的目光失去了光彩,神情变得有些黯然。

  常玉看到男人的西装和礼帽都被雾水打湿了,男人还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常玉就想,这个人肯定是感受到了海边一种来自雾水的凉。常玉看着他那么黯然地看着自己,疑惑地摇了摇头,然后很客气地说,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叫常不玉,我在煎春卷,春卷都老了。说完,她驼着背,颤巍巍地走向厨灶间。这时候的常玉已经改名了,她去过派出所,改名为常不玉。因为,她等到自己也绝望了,所以,常玉是常遇,那么常不玉,就是常不遇。

  

  常玉!他上前一步,语调悲伤又有所期盼地说,我是海港,周,海,港,啊!

  常玉愣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就一下子凝固了。她的耳朵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像一声惊雷,穿过层层乌云,就那么轻易地击中了她。她举着锅铲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像,呆呆地立在原地。周海港就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座桥一样弓起的萧瑟背影。

  起风了,枣树枝干上的树叶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风吹落的。多少心酸往事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常玉的眼泪忽然就滚滚而下。她拘谨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一生等待,却等来了面前这般的手足无措。那些年的委屈、被人骚扰欺负的往事像黑压压的蝗虫一样飞过来,遮住了常玉头顶的一片天空,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穿过小院的一阵海风快速翻动着墙上的日历,那些被掀起来的日子就唰唰作响。常玉的眼前,时光在迅速地倒退:1945年,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她扎着红头绳,盖上红盖头,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1950年,他挑着担被兵抓去了台湾,二十六岁的她忽然就成了一名寡妇。她流着泪替他生下他们的第五个孩子,谁知孩子刚出生不久便夭折。1951年,她仍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她想就算隔海跨洋,他总是想要回家的吧。她没有再嫁,咬着牙,领着四个孩子,起早贪黑地辛苦讨生活。1953年,身为弱女子的她受尽了生活的欺侮,在人们的轻视和白眼中,她硬是以一己之力,撑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宅院,她严厉地要求孩子们坚持学业,她在梦中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了他,梦中的他微笑着,紧紧抱住了她。1967年,她的日子似乎乏善可陈,她替人家缝了数不清的衣服,洗了数不清的被褥,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像一床被子一样,洗到脱开了线头、褪掉了颜色。她已经很累了,也不再时常梦到他。1970年,她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她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她默默忍受着身体各个部位带给她的永不止息的疼痛,好像那本该是生活的一部分。她似乎是忘了他。1975年,她还在为儿女们的工作和生活操劳着,她看着儿女眉眼间流露出的他的影子,就呆呆地望着,有时望着望着就忘记了接下去要忙的其他事。1980年,她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院里,看树叶在四季之间变换着颜色。1986年,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然而这一刻,她终于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她一生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她的男人,周海港。常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哗哗地流到嘴角,滴在脚下的泥土里,滴在阔大的裤腿上,也滴在了衣服的前襟上。眼泪刹不住车,像一条春天的河流拼命流淌。常玉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她看着他流,说话也流,笑着也流。

  周海港后来告诉常玉,他在台湾成了家,已经是当地一个不小的官员。他说着夫人、女儿、女婿,还有外孙的一件件事,他说明天他还要去上海见一见几个老战友。他就那么兀自说了一大通的话。常玉一声不吭,只是把一盘煎好的春卷端上了桌。周海港的眼睛就亮了一下,那个熟悉的香味,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十七年的家的味道,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从前。他记得自己被抓的前一晚,常玉给他做的就是春卷,那几只春卷金灿灿的,外皮很酥脆,里面却又透着鲜香。他那时年轻,没心没肺的,常玉给孩子们一人吃了一只,为他留的一碟春卷都被他独自吃光了,常玉一口也没有吃上。现在,他夹起一只春卷,举到常玉的面前,让她也一起坐下来吃。常玉拘谨地笑了一下,说你吃吧,你吃吧。周海港嚼着春卷,那些遥远的往事纷至沓来,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二十八岁,回到了那时的家,他和他的小媳妇常玉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常玉的肚皮里还怀着一个不知道是小子还是闺女的娃。周海港于是问,老五,现在在做什么哪?常玉愣了有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动了动嘴唇,又动了动嘴唇,这才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死,了。正在吃春卷的周海港立马噎住了,他沉默了几分钟,忽然拉起常玉皴裂的手,说,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的,尽管提。常玉慌忙把手从他的手里挣了回去。她想了想,轻轻地说,那些年都过来了,不需要了。

  周海港后来又聊了一些他的近况,让常玉也说说这些年在做什么。常玉望向屋外的小院子,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就带了十几年孩子,好像也没干过什么。这个时候,她的几个孙儿还在角落里好奇地翻看着周海港带回来的礼物,孩子们把玩着玻璃丝袜和一次性打火机,偶尔转过头,偷偷瞄一眼和奶奶说话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常玉于是知道,周海港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常玉其实是粗通文墨的,她喜欢有文化的人,所以她在起起落落的人生中,还是十分笃定地让自己的四个子女全部念完了高中。儿女们在各自的领域打拼,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常玉当上了奶奶,也当上了外婆。在所有的孙辈当中,常玉最喜欢外孙女艾呀。每当听到她的二女儿也就是艾呀的母亲告诉她,艾呀的文章又见报了、艾呀的新书出版了、艾呀可能要在海州城开读书分享会了,她就特别高兴,既替艾呀高兴,也替女儿高兴,更替自己高兴。

  在周海港回来探亲的一个月以前,常玉已经感到自己身体的迅速衰老,像一个浪头就能打散的一条破船一样。她经常在半夜里醒来,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披衣下床,慢慢地走到小院里,每当她看到月光从枣树叶子上跌落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和四五岁的艾呀在小院里纳凉的情景。小小的艾呀扑在她的身上,探出胖嘟嘟的小手,一遍遍摸她头上的银色发卡,说,真漂亮真漂亮。常玉就微笑着,继续给外孙女摇蒲扇。艾呀又说,外婆这是什么呀?常玉仰起头看看漫天的星辰,说,是月亮。艾呀扑闪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说月亮原来可以戴在头上呀。艾呀还说,艾呀也想要月亮,外婆也买一个给艾呀。常玉随即笑了,说,这是你外公送的。

  外公是谁,他在哪里?

  常玉想了一会儿,说,外公是住在外婆心里的一个人,他在大海的另一边。

  外公不想艾呀吗,外公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

  常玉摸了摸艾呀的头说,外公会回来的,他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很不容易的。

  艾呀不再问了,艾呀枕着常玉的肚腹睡着了,常玉就看到了小院里一片叽叽喳喳的月光。

  

  那边他发短信来了,一条接着一条,十分兴奋。他说领导那边都解决了,会帮他上升。举报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对了,他可能会换一个地方工作。艾呀看着屏幕,一条都没有回。最后一条是这样的,他说,你在想什么?

  艾呀认真地想了一想,答:春卷。

  艾呀将男人的微信拉黑,然后专心地走到了屋檐下,有些许的微雨落在了她祼露的肩窝和胳膊上。她抬起头,看着灯下被照亮得如同银针的雨针,轻轻地抱紧了自己,想,夜真凉啊。

  冷月披在艾呀的身上,她看到夜色越来越浓了,不由得握紧了外婆的照片。她有一次想起了那枚月形发卡。那枚发卡后来陪着外婆睡在了面朝大海的南山里。艾呀已经知道了,月亮上雕的那朵花,叫做三色堇,三色堇的意思,是思念远方的爱人。艾呀于是开始了一场绵长的哭泣。她的哭是小声的,或者说是无声的,只是她那么多的泪水全都打在了檐下的青石板上。她顺着青石板望出去,小院以外的路已经被雨夜淋得化开了,化入了静谧的后半夜。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家门口的那条弄堂其实是一条不长的路,是等待让人误以为这条路那么长、那么累人。这一刻,她突然发现,男人的面目在她的心里竟是那样模糊不清。他不会经商,也没有其他的才华,他只会当官,只会混迹官场,如果他失去了这些,就会像一滴水掉入了茫茫的人海,根本无处找寻。她像是儿时用一块橡皮擦用力擦去了作业本上错误的字迹,那些字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点点印痕。最后进屋以前,她赤着脚,走进小院中,用手一点点挖开土层。那半只嵌进戒指的春卷被她埋进了春天湿润的泥土里。她的这段感情已被她亲手埋葬,但是这个春天还会继续下去。她这样想着,就露出了微笑。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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