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3期  
      新锐
冰雕
陈莉莉

 

何大武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老昌河嵌入楼底下惟一的车位里,顾不得半个车屁股还撅在外边,就匆匆往楼道上跑。一路上汗水从毛孔里涌流出来,天气太热了,气温直接飙到了四十度,热空气像是要把人给窒息。推开家门,他看见妻子坐在矮凳上,半闭着眼睛,双手握着发电机的把手,发疯般地使劲摇着圈,一头蓬松卷发左右晃动,大红睡衣裤已经完全湿透,粘合在身体上,看得清胸腹部下垂的赘肉。

何大武忙接过妻子手中的握柄,一边责怪:“小区停电了,也不跟我打个电话。”

吴月英从凳上移坐到墙边,嘴里大口地喘气,过了会儿才说:“你上班忙,不想打扰你。”

何大武说:“还有什么比家里的事更重要呢。”

现在他们在儿子的卧室里,一切布置还跟十年前一样。写字台上铺的一张皮革台历,是何大武工作的酒店赠送的,黑色的皮质包边,封裹着十二张精美月历,何大武亲手给小文铺在桌上,他还记得小文仔细地撕掉了已经过去的那个月份。后来每过一个月,小文就会撕去一张月历,现在台历上的时间停留在四月份。十年前的四月份。台历右边摆着一个笔筒,里面插着水性笔与自动铅笔,有几支笔的笔套丢了,黑色的墨水已经板结,写不出字了。转角柜上摆着一组兵马俑、两个关节会转动的木头人、一把木质左轮手轮,是旅游时买的纪念品。书架上摆着三层书,有几本零乱地搁在一整排书籍的上方,好像主人才刚刚把它们抽出来。这几本书的位置,也没有动过分毫。

房间里没有那种久不住人的霉味。月英每天给房间清扫、通风,把每一件物品都仔细地擦拭一遍,为窗边的吊兰与文竹浇上水。何大武买了幅巨大的山水画,挂在床铺对面,只要通上电,里面的河水就会不断地流动,哗哗地响着,使房间一直涌动着一种生机。他们还让房里的电脑长时间地开着,让屏幕不时一闪一闪的。这么一来,他们就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儿子还坐在房间里,在他们的生活里。说不定哪天,他会打开门,从卧室里出来,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安静地走到他们面前。

 

那天接到小文班主任的电话时,何大武正在雕一个凤凰南瓜盅。雕凤凰最难的是凤头部分,必须几刀削出凤头形状,然后用小刀慢慢剔出冠、喙的部分,再处理凤羽及爪子。如果凤头把握不好,整个瓜料就废了。还没有哪个徒弟能完全掌握凤凰的雕法,何大武只得自己操刀。何大武凿凤眼时,心里稍有些焦灼,四点三刻他必须回家给小文做饭。他承包了酒店的冷餐厨房,一方面是为了增加收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自由些。小文五点半左右到家,六点半就要晚自修。吴月英这个时候还在超市交接班,小文的晚餐必须由何大武去落实。这样想着的时候,从南瓜中穿过去的U形刀具,戳在了左手食指上,一阵锐痛。何大武忙用拇指捏住伤口,他不想让徒弟们看出自己的失误。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王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飘忽,气咻咻的,在嘈杂的厨房里听不太清楚。她好像在说:“……小文跑1500米,摔倒了。”

小文摔倒了,已经往第一医院送,何大武直接去医院就可以了。他终于听明白是这个意思。他撂下南瓜盅,凤凰的弧线已经显现出来,它高高地抬着脖子,俯瞰着案板上比它低矮的事物,有种君临一切的孤傲。接下来的雕工,大徒阿宝与二徒阿兵都可以完成。这是今天喜宴首席上的主菜,必须准时摆上席面。

他更换外套的时候,动作不是特别的急。他一边换衣服,一边跟徒弟们说了这个电话。大家安慰他说,天气热,发痧了吧,别摔骨折就好。他也说,别骨折就好,骨折就会影响学习了。好像这么说,就可以抑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路上,他都在控制自己不往别的地方想。他给想法设置了一个边界,不往那外边去想,他提醒自己,不可能的,绝不可能。但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恐惧还是像山一样压了上来。他看见班主任、任课教师、校长,还有些面熟与不面熟的人都在医院门口候着。他认识那个戴眼镜的平头校长,儿子刚进学校时,他托人请校长吃过一顿饭,求他把小文分到好一些的班级里。一瞧见他,校长就往前跨了几大步,握住何大武的一只手(或者说整个手臂),把他往里面带:“事情很突然,很突然……我们第一时间把何小文送了医院……现在还在救治中。”

他被簇拥着穿过一道道走廊,面无表情的白衣护士、一张张推床从他身边经过。电梯门开了又关,他似乎是被人流推着往前走,到达了一扇门的外边。很多人围在那里等待,有小文的同学,何大武看见他们的时候,忽然精神一振。同样的苍白面孔、瘦削身材,使他像看见了儿子一样,希望好像陡然间升了起来。他问他们当时的情况。但是接下来,他从孩子们眼里看到了更多的惧怕。儿子在跑第三圈的时候,忽然倒在地上,严格地说来,不是摔倒,是昏倒。当时跑在儿子身边的那个同学,一个看上去同样羸弱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儿子如何砰地倒在地上,翻滚了两下,开始抽搐;他根本来不及扶住他,他们叫他,没有反应。在孩子陈述的时候,有个穿运动装的瘦高教师,脸色铁青地站在一边,身体突突打战,像随时会背过气去。何大武不禁上前扶了他一把,在他的手触到年轻教师的刹那,小伙子忽然呻吟了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

后来何大武才知道,在他守在手术室门口,满心企求上天哀怜的时候,小文已经走了。从学校送到医院的路上,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已经咽下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那个时候,何大武大概还在为陌生人削一个凤头;而吴月英还在超市里穿梭,把上万种商品中的一种补上货架。所谓的抢救,只是给可怜的父母一点时间上的缓冲。而在当时,他是多么可笑地认为,小文可以平平安安地从那扇门里面出来,用他那种最乖巧的笑容,慰藉他的父母亲。他从不相信,这样的灾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想。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后来何大武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过程),何大武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间病房里,惟一的床上躺着小文,而小文被紧紧地抱在吴月英怀里,吴月英把脸贴在小文的脸上,她的身体不停地前后晃动,好像在哄小文睡觉。四周挤满了人。已经有不少亲戚朋友听到消息,赶到了。哭喊、尖叫始终没有停歇。只要进来一个长辈或亲朋,噪音就会响成一片。过了好一会儿,何大武才发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是两个面目模糊的亲戚。他们在说:“这事学校有责任,让他们赔钱!”、“把尸体送到学校去!”

这句话里面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让他非常不舒服。这时吴月英凄厉地叫了一声,喉音嘶哑。她在叫他们滚。滚出去。陈大武发现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这些人都与自己无关。现在只有吴月英,只有月英是完全贴合自己心思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是自己人。别的人都无关紧要。门关上了。一切安静了。现在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挨靠在一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门有时会开一开,探进来一个脑袋。天渐渐地暗下来。有个人过来开了灯,但不知谁又啪地关了。何大武听见有人在说:“该送到那边去了。”有人回答:“再等一等。”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吴月英始终抱着儿子,没有放下。她的脸一直贴着小文的脸。现在她不哭了,她只是非常安静地抱着儿子。何大武把一只手环抱在吴月英腰上。

房间里越来越黑了。何大武说:“我们回家吧。”

吴月英说:“嗯。”其实他只是从吴月英嘴边的气流、身体的起伏中感到吴月英应了一声。这个声音没有产生出可听见的声波。

他们小心地把小文扶起来,用手托着他软软的脑袋,然后何大武俯下身,吴月英帮着他把小文驮到背上。小文的两只手在何大武的胸前垂落下来,在何大武走动时,前后晃动。吴月英在后面托着小文的身体。何大武不时停下来,将小文的身体往上耸一耸。就像小时候带他去看电影,回来时小文睡着了,他就是这么背着小文的。他没觉得现在的小文有多重。他对重量暂时失去了概念。一家三口这样穿过医院走廊的时候,有人出来阻拦。何大武的徒弟与他们冲突起来,走廊上乱成一团。何大武绕过这些人。他只护着背上的小文,避免有人碰着他。

何大武与吴月英把小文带回了家,并且把门反锁了。连续两天,这扇门没有开。学校里的人暂时在楼下的一间架空层里办公,以做好劝慰工作,并阻挡闻讯而来的新闻记者。工作人员有副校长、工会主席、总务和那个参加工作才一年的体育教师,他姓尉,大家都叫他小尉。大家都很谅解地不吩咐他做什么事,看上去他也不像能做事的样子,小文在他课上出事后,他一直是这副模样,脸色青白,头发半长地披在脑后,胡茬爬满了半张脸。僵持到第三天上午,一个叫老杨的亲戚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做联络工作,敲开了何大武的家门。他在何大武家里待了很久,出来时,满面疲倦而满意的神情。他带出来两条要求:

第一,不火化,土葬。

第二,给孩子一张中学毕业证书。

这两条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汇报到某个管理部门,经过部门间的磋商后,传来了肯定的答复。关于土葬这件事,不能摊到桌面上去说,只跟老家的村长通了气,让那边默认这种做法,不出面制止。老杨跟何大武解释这件事时,不认为何大武能明白这里头的复杂。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木然。聚集在楼下的亲友们议论纷纷,他们觉得何大武太傻了,居然不要求赔偿。有人列举了类似的一些事件,甚至猜想了可能的赔偿金额,说,何大武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这时,他们看见何大武从楼上走下来,用手中的遥控钥匙打开车锁。他看上去不想跟任何人搭话,直接发动了汽车,开了出去。有两辆车奉命跟了上去。但何大武只是去了趟商场,他买了一套运动装,一些新鲜蔬果,拎了满满两大袋,回到楼上。到了下午,人们被允许进入,抬出何小文的尸身,他整个人裹在白色纱布里,穿着那套新买的红色耐克运动服,一双新球鞋。隔着白纱布能感到他面庞的轮廓,挺拔的鼻梁与稚气的面颊。大家都想起来,他是个多么俊秀的少年,又那么乖巧、会念书。于是,楼上楼下哭声连成一片。

 

直到很久以后,吴月英才接受了这样一些事实,就是:小文再也不会问她明天的早餐是什么,再也不会在洗澡后把卫生间的地面搞得一塌糊涂,再也不会随手开灯,让她一盏盏地跟在后面关掉。她再也不用念叨他了。生活空出了很大的一块。非常巨大的一块。天缺一角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她想起来小时候听过的越剧里面的一句唱词。她已经不去超市上班了。超市的一个主任来过两趟,送来工资与慰问金。一个同事拿来一包她落在超市里的鱿鱼丝。她看了看鱿鱼丝的标价,二十六元一公斤。鱿鱼丝当然不会那么便宜,这种新鲜制作的鱿鱼丝,售价高达八十多元,但是小文特别爱吃;为了小文能吃到这种鱿鱼丝,她在打价钱时,小小地耍了点花招,当然还需要收银员的配合。对这事大家都很默契,大家都有孩子,收入又都这么低。

但现在不需要鱿鱼丝了。不再需要提心吊胆地把这些商品带出超市。她不想再去超市了,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何大武同意她什么地方都不去。何大武让她就待在家里。没有什么比让小文的房间保持原样更重要,让小文残余的气息仍然飘荡在屋子里。吴月英请人给电脑安装了许多游戏软件,桌面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图标,看上去色彩斑斓。她在心里对小文说:以后,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吴月英觉得是自己害了小文。

几个月前,吴月英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从小文的房间里漏出一缕蓝荧荧的光。她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很少在半夜醒来,也无法理解有人在半夜还醒着。她打着呵欠推开门,小文正将脑袋凑在电脑前,专注地按着鼠标。她说:“干啥呢?”她走过去,一开始她没想到小文在玩游戏。小文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玩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像那些调皮的孩子那么难管束。但是吴月英在屏幕上看见了一只胖胖的小企鹅,脖子上系着一块漂亮的红围巾。小文正在喂它吃三明治,它一口就把看上去比身体还大的三明治吞到了嘴里,猛嚼几口,咽了下去。接着它很兴奋地拍拍手,两只小胖脚在地板上跳了会儿踢踏舞,转个身,撅起小肥屁股冲小文扭了扭。小文呵呵地笑了。

吴月英的睡意跑了,她不敢相信,一向自律的儿子居然会迷恋上这个玩意。她啪地一下关掉了电源,连珠炮似地一顿责骂。现在没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敢训斥儿子,儿子已经很能辩说了;有很多次话才说到一半,理都被儿子占走了。有时候,她不得不搬出何大武来。但这一次,她想,道理无论如何在自己这边。小文一声不吭地回到床上躺下。吴月英说:“以后不许玩了。再玩,我就把电脑锁上。”小文却说:“家里不许玩,我就去网吧玩。”他把床头灯关了,把吴月英晾在黑暗里。吴月英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既然被吴月英发现了,小文也不藏着掖着了,做作业的时候也开着电脑,让小企鹅在边上陪他。那企鹅也好玩,小文不理它的时候,就在一边发呆。两只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过上几百年才眨一次,灰色的眼皮慢慢盖下来,遮住眼白和漆黑的眼珠。大部分时间它半闭着眼睛坐着,嘴巴往右撅着。有时一片羽毛被风刮到它面前,它就拿到鼻子前嗅一嗅,在手里摆一摆,还会调皮地把羽毛安在肥肥的屁股上,装作尾巴摇动。小文用鼠标使劲地点它几下,小企鹅会从桌面上蹦起来,圆眼睛笑成两道弯弧线,小黑翅膀向两边张开,摇摇摆摆地转圆圈,卖弄给主人看。

吴月英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但她向何大武求助时,何大武却沉吟了良久,说:“偶尔玩玩,也就玩玩。只要不影响成绩就好。”她不知道影没影响成绩,但儿子越来越瘦,苍白得像个鬼似的,她看到了。晚饭的电饭煲是她负责刷的,里面剩的饭越来越多,说明儿子的饭量小了,一定是睡眠不足造成的。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她心里藏不住事,唉声叹气地跟同事说起这事。一个年轻的验货员说:“这事简单。”她告诉吴月英,以前她养过一只电子宠物,有天晚上忘了关电脑,那只宠物饿了一晚上,第二天一看,宠物全身格格发颤,各项身体指标已接近底线,差点翘了辫子。电宠也是会死的,原来如此。

放春假那天,吴月英杀了个回马枪。她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借口忘带东西,回去打开了电脑,那小企鹅自动跳了出来,说:“主人,今天气温1218摄氏度,别忘了带雨伞哦。”这个时候吴月英真有点替小文怜惜,恐怕这是小企鹅被人类看到的最后一句话了。但治标不行,必须治本,狠狠心,她关上了门。这个假期,他们在乡下待了三天,去上了坟,看了油菜花,还在附近的一个水库边住了两晚,何大武很赞同要让小文散心的建议。那几天果然时不时地下雨,撑开伞的时候,吴月英总是会想起那句话。小胖企鹅的那句话是无声的,是出现在对话框里的一排幼圆字体,背景是一块淡黄色的肉骨头。

回家时,吴月英提着一颗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小企鹅死了还是没死。小文进了卧房,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惊叫。她与何大武一起走进去,小文的两只手撑在电脑桌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小企鹅悬浮在界面上,圆胖的肚皮小山一样隆起,在屏幕上左右漂移,像一坨沉重的云朵。它的眼睛半闭着,好像还有一团灰色的瞳孔微微亮着。小文拿起鼠标使劲地点,小企鹅一动不动。它没有反应。小文的脸色,让吴月英感觉到害怕。她有些怕小文就此发作起来,不再认她这个妈妈。但小文没有。小文没有说一句话,有一整个星期,他没有跟吴月英说话,也没有再打开过电脑。他的饭量没有变大,睡眠也没有变好。半个月后,他晕倒在了跑道上。

“是我害死了儿子。”吴月英说,她这样对着何大武讲述这件事,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了。她的眼睑仍有些浮肿,紫红筋脉蛛网似地覆在眼皮上。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一直到最后一天,她与儿子间的僵局还没打破。

“不是这么回事。不怪你。”何大武说。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害死儿子的不是吴月英,而是自己。但即便是对吴月英,何大武也无法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这件事必须从小玉说起。那天何大武站在厨房门口抽烟,看见一个薄瘦的女孩子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向这边走来,就知道她迷路了。这家酒店由一栋旧楼与两幢新楼拼接在一起,纵横交错的走廊如同迷宫,常有人走错路。但像小玉这样,从C楼的客房部一直寻到A楼厨房的,也不多见。穿过走廊时,一些打开的房门将光线投在她身上,使她的脸一明一暗地交替着。她穿着一套偏大的白色工作服,面宠瘦削,鼻子很清秀。何大武比较关注人脸上这个制高点,它决定了一张脸是否立体、好看。他的右手食指不由自主地捻动着,好像拿着小刀雕刻一样,他有把握表现出这个鼻子。当年他曾想报考美术学院,但文化分不够,父亲带着他去招办咨询自费生学费,一听完数字父亲耷拉下脸回身就走。那时也没多少出路,稍作权衡后,父亲把他送到了一家招收学徒工的饭店,至少不用日晒雨淋吧。他就这么走上了这条道路,油蒸烟熏地过了十几年,只有做食雕的时候当年的梦想才能返魂一会儿。他对人脸造型特别感兴趣,他曾对着吴月英的脸试着临摹过,但吴月英的脸太肥满,五官混沌一片,很难表现。

那天他把小玉送回了客房部,小玉刚到那边当服务员。客户部的经理是哥们儿,很熟,他拍拍经理的肩让他关照小玉。小玉离开他时,朝他感激地笑笑,含羞带怯的眼神使何大武心里突地颤了一下。后来何大武听人家说,有个服务员经常收集他雕的蔬果花卉,就知道一定是小玉。何大武请外地籍的小玉吃了几顿饭,很轻易地就把小玉带上了床,过程顺利得令他吃惊。一开始他们在城郊附近的速8酒店约会,后来干脆就在阿宝的车上会面,何大武觉得这样更安全。在宾馆里住下来时,他总担心有人来检查身份证,小城里这种事儿还是不少。阿宝的越野车空间大,腾挪得开,他喜欢把小玉的脑袋卡在座位角落,使她无处退避,然后抵住她的腰冲撞。小玉的腰窄得两只手就能握过来,把在手里,使何大武有种蹂躏的快感。有时小玉的脑袋经受不住砰砰的撞击,斜过来往座位下掉,那管精美的鼻子就更清晰地突显出来。只要盯着这个鼻子,何大武身体的功能就会强劲地勃发出来。跟吴月英在一起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废了。小玉的身材算不上好,平躺的时候,几乎没有胸部。但何大武不在乎这个。他喜欢小玉的平胸,看上去像未发育完全似的,让他更能感受到两人间的年龄差。在最癫狂的时刻,他蓦然回看了自己灰暗的人生,从漫长的学徒生涯到成为大师傅的艰辛,他从来都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就连娶妻生子也是为了完成必需的任务,他连什么是爱情都不知道。而现在,他全身充满的只是欲望,他只有欲望了。

车停在学校后门的一条巷子里。开家长会时,何大武来过这里。路边的古玩市场五点左右关门,晚上巷子很静,几乎无人经过,路灯幽暗。隔着深色车膜,从外面往里看,车内一片漆黑。当然,从里往外看,景物还是很清晰。那天,何大武把小玉的身体折叠出了一个新的角度,将她压在自己胯下。他总是乐此不疲。昏暗的路灯下,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狰狞。汗水从身上流淌出来,小玉细细地呻吟着。他觉得痛快淋漓。不经意地,他往车窗外望了一眼。他看见一个女孩从学校后门快步出来,微低着头。紧接着,一个男孩走了出来。尽管光线十分幽暗,他还是看出那是自己的儿子,小文。走路微耸着肩,脖子承受不住重量似地往前伸的模样,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虽然从外面不可能看得清车内,他还是把身体伏低了些。他加快了动作,一只手使劲捂住小玉的嘴,争取速战速决。在小玉唔唔的挣扎中,他到达了临界的那几秒,全身一阵难以控制的哆嗦,好像灵魂出窍似的,接着,心里慢慢静下来,空虚下来。他抬起头。儿子与女孩不见了,前方是一团树影下的黑暗。一会儿后,女孩从槭树下走出来,往校门口走去。再过了会儿,儿子也闪出了树影。

好一会儿,何大武才想明白这个情境中隐含的事件。他理了理纷乱的思绪。身边的小玉还在窸窸窣窣地整理衣物,她娇声地嗔怪着:“裙边又开了线。”何大武心里忽然升起一团烦躁,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纸币,让小玉自己打车回去。他点了支烟,在一支烟的时间内,对自己进行了一场灵魂的批判。这段时间他确实是有些出位了,经常给点零钱,让儿子自己去外头吃晚饭。对儿子的学习也很少关注。以前这些方面,都是由何大武负责的,吴月英心粗,管不了细腻敏感的儿子。现在想起来,儿子这段时间是有些反常,回家时间拖得比较晚,前阵子的月考排名也往后挪了好几位。真该管管儿子了。不能让自己的惨淡人生在儿子身上重演。反正跟小玉的这种关系,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件事,在酒店里已经有了风声,现在还没有传到吴月英耳里,已属奇迹。小玉在这座南方小城生活了大半年,生活品位有了很大的提高,从一开始吃顿饭就会开心半天,到现在追求漂亮衣服、化妆品,何大武已经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终有一天,她会傍上一个真正的大款。或许该做个了断了,他把烟蒂狠狠往车外一丢。只不过,从此自己就得回到按部就班的人生了,就像一场梦做醒了一样。

何大武仍然把车停在学校后门,不过现在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常回头看看后座,然后点一支烟,或者打会儿盹。候到第七天时,才再次见到那俩孩子。这回他看清了那个女生。女孩挺好看,眼睛又大又黑,一刀齐的刘海上压着个红色发箍,像卡通剧里的人物。她从大铁门上的小门探出头来时,门边的路灯刚好照在她脸上,让何大武看得清清楚楚。何大武的第一感觉是,儿子的眼光挺不赖。女生左右张望了一下,往后招了招手:“快点!”一会儿后,儿子才慢吞吞地走出来。女孩子干脆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往树影下拽,一边问儿子:“今天的选举你投我了没有?”

“这还用问吗?”何大武听见儿子瓮声瓮气地说。

两个人躲到了树后面。声音静下来。那个位置是灯光死角,一片黑暗。何大武从车上只能大致判断出他们的位置,儿子靠在树上,女孩站在他对面。他们在说着什么,何大武听见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两个人好像相互推搡了会儿。接着,他们安静了一小刻。过了会,女孩又笑了,这回好像笑得喘不过气一样。她一边笑,一边在小声地责备着什么,用那种女生惯用的强势口气。她的声音忽然停顿了。这次的安静拖得有点长。何大武产生了强烈的打开车灯的意愿。但他还是控制住了。一会儿后,女生从树后面跑出来,她跑动的样子很可笑,上身不动,双肘在胸前左右摆动,髋部左右扭着,像竞走一样,看起来惹人怜爱。转眼她进了小门。儿子跟在后面,手插在裤兜里,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整个过程,实际时间并不长,从视频显示看,只持续了十二分二十四秒。但在何大武当时看来,这个过程漫长得要命。视频经过夜视处理,虽然不很清晰,但还是能看出大致情形。何大武把它传给了班主任王老师。

女生的家长看了视频后,反应比何大武激烈得多,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是谁也说不好的。他们迅速给女生办了转学手续,具体转到哪所学校,连王老师都不知情,只知道是一所全封闭的民办学校。何大武想,这样也好。只是对于儿子来说,那个女生就是人间蒸发了。不过何大武想,这样一段青涩恋情,总是会过去的,它毕竟没有多少分量。何大武也跟小玉提出了分手。他提分手的时机不是很好,在最后一次欢爱结束后——他本不想再做了,但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控制不了身体的欲望——空气中还弥漫着激情后的甜腥气息,他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光线投入一秒钟前还昏暗、甜蜜的小房间,使他心肠坚硬起来。他说他不能给予小玉什么,不想再连累她了。小玉停下梳理头发的动作,愣愣地望着他。她正往后脑勺夹一个发卡。她把他递过去的两沓人民币扔在床铺上,拿手捂住了脸,喉咙里发出轻细的抽噎声。何大武注视着那些从指缝里渗出来的泪水,有些怀疑它们的真实性。他不认为中年的自己还能获得小玉的爱情。他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

那段时间他说话做事都很小心,惟恐小文发现他参与了整个“阴谋”。但小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饭量越来越小。他做的酸菜鱼,以前小文一人能吃一大盆,现在却只插几筷就停了。过了一段日子,他又发现一件事:小文不笑了。从进家门开始,他除了喊一声爸,就不再说一句话,除非大人问他。大人问一句,他答半句,掐头去尾,搞得每次对话都像审讯似的。很快又一次月考结束,排名竟然第一次滑出了前十。这是何大武怎么也没料到的后果,他悔得简直要扇自己耳光,中考在即,这太要人的命了。他想找小文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心,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找不到那条路径。

那天早晨,王老师来电说何小文没有上学,何大武急了。小文离开家已有一个小时,按路程算,应该早就坐在教室里了。何大武把车开出家门,不知怎的,就拐上了江边的马路,一路沿着江堤,开到了城里著名的太平桥,那里每年都有几个跳江的人。宽阔的汉白玉桥面上,只有一些匆匆行走的上班族和几个晨练的老人,小文没在桥上。接着,他的思路清晰起来,想到了城里的另几所中学。小文会不会去附近学校寻找那个女孩?果然,在一所中学门口,他看见了儿子的身影,小文坐在花坛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扭头看着校门,两只手垂在身侧。远远看过去,他的身体细瘦,背微微驼着,像被一种巨大的东西压着。何大武心里忽地疼了一下。他把车子开过去,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冲儿子喊了一声。何小文抬起头。何大武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儿子眼中这种惊惶哀恳。何小文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好像就从那天开始,何小文毫无预兆地迷上了游戏。周末,何大武几乎找遍每条街巷,才在一间网吧门口,看到了儿子的自行车。网吧空气恶浊,弥漫着劣质烟、食物、排泄物的气味,何大武用手捂着鼻孔,一排排地找过去。在里间最角落的一台电脑前,看到了何小文。何小文的头往前伸,戴着近视眼镜的脑袋几乎贴在屏幕上,额上青筋毕露,两只手噼噼啪啪敲打着键盘,一副搏命的姿态。电脑右侧摆着一盘蛋炒饭,才吃了一小半。何小文已经在网吧待了一整天。何大武没有发怒,等小文玩完一局后,把他接回了家。那段时间,何小文完全迷恋上了网络游戏,从最血腥的求生之路、死亡岛,到英雄联盟、三国杀,及至他开始豢养电子宠物时,何大武觉得他的情绪已经平和许多,虽然小文还是显得很沉默,学习成绩也不很稳定,但至少坐在电脑前时,已经听得到他的笑声。那样一串发自内心、憨憨的笑,让何大武的泪水都涌出来了。

何大武试着去登录过那只企鹅。第一眼见到它时,何大武就觉得它酷肖女生,它挺神气,全身任何一处都圆乎乎的,眼睛又黑又亮,从母体带来的一块红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它乘着一架三角形的滑翔机,摇摇摆摆地飞过来,降落在何大武面前,说:“花刚刚开过,玫瑰有玫瑰的理由,我有想念主人的理由。”那一刻,何大武的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他没想到,一条虚拟的生命,竟然能带给人这样的感动。打那以后,何大武一直默许小文养着它,让它陪伴儿子度过这样一段艰难的时光吧,他想。有时他还会偷偷登上去,带企鹅去宠物社区游逛,给它洗澡、喂药,看着各种颜色的指标往上升,让它快点儿升级。好像这么做,就可以缓解点儿心里的负疚。他觉得自己也在这里头感到了一种幸福。那是种说不清的感觉,是慰藉也是怅然。但没想到的是,一向粗枝大叶的吴月英在这件事上认真了一回,并且竟然聪明地把宠物饿毙了。那天回到家,面对电脑里像云朵一样飘浮在界面上的企鹅,他听到小文心里的一根弦砰地断了。他知道,将有些什么再也不可挽回了。

心力衰竭。医生给出的这个诊断,压得他透不过气。他们家族从来没有心脏病方面的病史,他的亲人们都很健康。从字面来理解这四个字,那就是心脏的力量缓缓地减弱,弱到不能承受一场奔跑。究竟是什么使儿子的心脏失去了力量?他看着吴月英环抱着儿子。看着吴月英不断地像摇船一样晃动着儿子。儿子脸上没有任何伤痕,他的上半身安静地伏在母亲怀里,看上去只是在乖乖地休息。何大武觉得,自己心里那种最疼的疼,不是因为儿子死了,而是因为儿子本来可以不用死。他可以一直那么活着,活到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活到可以像何大武那么无耻……这时,他心里突然点燃了一个想法。

何大武从车库里搬出一个南瓜、两个巨大的冬瓜,再从冰柜拿了些白菜萝卜,洗干净一字列在桌面上。这些蔬果是从农贸市场淘来的,他闲时常去那边逛,看到形状好的食材就买下来,盖上一层砂土,像宝贝一样藏在地下车库里。他用它们雕过龙凤呈祥、玉兔献桃以及无数花卉,现在他要用它们来雕出儿子的容颜。吴月英仍然抱着儿子,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很低,但他们没觉得冷;他们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也没感觉到饿,他们甚至失去了时间感。以前何大武雕过寿星、仕女和童子,现在要表现的是自己的儿子,面部特征上有很大的不同。他在瓜面的三分之一处,锉出一道眉骨,儿子的眉略有点上扬,眉峰呈现一棱钝角,尾梢的眉线渐渐疏淡下去。他把吴月英唤过来验看,吴月英让他在眉间刻出浅浅的蹙痕。再次观察儿子的眉毛时,夫妻俩都觉得这是孩子身上最有英气的部分。接下来是一双细长的眼睛,他让眼睛半闭着,这样可以表现出一种忧郁的神情。面部的重点是鼻子,他剔去鼻梁周围的瓜肉,用平口刀慢慢磨出鼻根、鼻翼的形状,鼻尖处费时更多,需稍显丰隆,又不失秀气,才更接近儿子的气质。在他雕刻儿子时,吴月英开始平静下来,她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亲,第一次把他放在床上,然后进房间烧水,下了半锅面条。

何大武用了许多竹签,把儿子的头像与一段段身体形状的食雕连接起来,腿由两条弧状的长瓜拼合而成,胸腹从整个冬瓜切削而出,白萝卜雕就的手指最好看,像佛手一样线条柔和、晶莹圆润。现在他们有了一个用蔬果构成的儿子,平躺在席面上,双臂交合在腹部,看上去圆融而安详。他们用白纱布把食雕一层层包裹起来,使它们看上去更接近真实的样子,为他穿上那套红色的运动服,覆上一层蚕丝被。穿鞋子时颇费了一番手脚,右脚的那只鞋经常掉下来,吴月英索性拿针线把鞋子与运动裤缝合了起来。门再次敲响的时候,他们把这个儿子的雕像送给了人们。他们听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走下楼梯,接着,悲啼声四起。何大武与吴月英相互瞧了瞧,这个时候,他们竟然没有在悲泣中获得共鸣。何大武想着被四个成人抬着的雕像,这个雕像将代替儿子进入黑暗、冰冷的坟墓,并且迅速地开始腐烂。何大武转头看看还睡在床上的儿子,他的面容很沉静,看上去像还在呼吸。

 

小尉老师一直等在门口,听说小文将从里面出来,他就赶到了这儿。他挤开人群把自己插在靠近门的位置,在他边上有几位头缠白巾的亲属。记忆中好像他从来没有为了什么插过队,他想,如果有人质疑他为什么往前挤的话,他就告诉他们:我就是杀死里面这个孩子的凶手。但可惜,一直没人跟他说话。他们只是奇怪地看看他,因为他年轻、头发像披头士似的零乱,有两条鹭鸶一样的长腿。没有人让他来到这里,甚至不是他自己想来的,在他理性那部分的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提醒他不要来。但他的腿或是他的什么东西将他引到了这里,他感到身体充满不适的失衡感。他嘴里发苦,很苦,他不时呸呸地往外吐,但吐完了还是苦。上面吩咐过绝对不能把详情透露出去,甚至一对一地跟孩子们做了封口工作。减轻他的责任,就是减轻校方的责任;减轻校方的责任,也就是减轻系统的责任,再说在这样的事件背后,又有多少无法说清的东西呢。

小文的失恋是当前最好的说辞,校方设计了好几套应急预案,甚至设定了赔款上限,当然在说法上不叫赔款,叫人道补助。但都没派上用场,何大武什么也没要,这就像一拳打在空气上,没有对手,让人松了口气,却又隐隐不安。最难受的是小尉老师,这么一来,他就再也没有了谢罪的机会。那天先来请假的不是小文,而是胖哥儿,胖哥儿身高一米八○,体重也是一八○,让他跑一千五,确实是难为他了。胖哥儿跟他混熟了,嬉皮笑脸地说:“尉老师,我可不可以不跑,您看我这身肥肉——”小文是跟在他后边说的,声音压得很轻:“尉老师,我跑不动。”他跟小文不熟,小文是那种没有存在感的孩子,乖巧低调,在孩子间差不多像是隐形的。只有一次孩子们在玩“阿鲁巴”,让他注意到了小文。这是男孩间常玩的一个游戏,据说从台湾流传过来,就是强行把一个孩子抬起来,张开双腿,找一根柱子撞他的小JJ。这游戏孩子间常玩,甚至他也被孩子们“阿”过一次,大家都不怎么当回事。但那次,七八个同学靠近小文,出奇不意地把他抬起来时——一个在后面抱腰,另几个抬腿,小文反抗得极其激烈,脑袋不断撞后面那个同学的胸,身体像鱼一样颠动,腿使劲往抬他的同学身上蹬。好像谁要杀了他似的。“阿”完了放下来,小文在地上坐了很久,没有起来。这孩子有那么点儿不一样,他觉得。

他没有准假。他没法准假,长跑是中考三项体育科目之一。似乎到了初三下学期,家长和学校才想起有体育这么一门课,并且这门课还在中考中占了四十分。虽然是区区四十分,但也小瞧不得,关键时候,连一分也差不得。这四十分都靠这几个月突击出来,他不敢冒险啊。他出手很快地在两个人的脑壳上各拍了一记,说:小子想偷懒啊?归队!老教师都是这么做的,当时孩子们笑了,小文也笑了。小文的笑有些软,像掀不动嘴角似的。但小文一向都是这么一副文弱模样,他并没有在意。跑步时,他特别注意的是班里的几个小肥仔,尤其是胖哥儿。两圈下来,胖哥儿脸色发紫,呼哧呼哧喘得像头牛,眼白直往上翻。他让胖哥儿下来,跟着慢跑几步,然后沿着操场走路。别躺地上,他说。他怎么能想到,最后出事的竟是小文。谁又能猜到,那么小的概率会发生在他的课堂上呢。现在他知道了,所谓的小概率事件,当它发生了,就是百分之一百;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百分之一百的毁灭,对于一条生命来说,是百分之一百的腰斩。

门开时,他还是慢了半步。身边的几条汉子嗖嗖地蹿进去,像抢什么似地抬起了小文。他只来得及往房间里扫视一周。令人意外的是,孩子的母亲竟然坐在桌边吃面条,在他们把孩子搬走时,那母亲连头也没有抬一下。他注意到,她的手是抖颤的,面条在被夹起来的途中,大半落回了碗里。何大武也没有阻止他们搬小文,他怔怔地坐在一旁,眼神很奇怪。他顾不得多想,抢着握住小文的一只脚。大家抬着小文往外走时,他忽然想这多么像在玩“阿鲁巴”啊,如果是玩阿鲁巴就好了,小文就会挣扎起来,蹬着腿大声喊叫。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触碰一下小文的肌肤,说不定还有体温呢,也说不定……还有生命的痕迹。他悄悄捋起小文的裤腿,将手指探入纱布间。没有,没有触摸到皮肤,他抚到的是一种冰冷的、饱含汁水的东西。他看看自己的手指,愣住了。还好,周围的人都没注意他。前头的中年大汉不断提醒在转弯时别撞到墙。后面跟随的一个拎录音机的妇女放着一首乐曲,听上去像道家的音乐,祥和、安宁,一波波往天上升,像是在化解着人世的怨愁。

这时有个人说:“你们觉得轻吗?”

另一个人说:“是啊,我早就想问了。虽然是十几岁的孩子,也不该这么轻吧。”

前头的中年汉子停下脚步,犹豫了:“不会弄错了吧,要不看看?”

小尉老师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做什么呢,他不知道。他明白何大武目光里的东西了,那是不肯定、害怕,还有些哀恳,是忧惧秘密被揭穿的眼神。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秘密,但一种本能使他知道必须共同守护它。此时,他们已经下到三楼,已经能看见楼道底部那些准备大放悲声的家属,他们探头探脑地往楼上看,女人把手帕捂在嘴上等待着。小尉老师长吸了一口气,在确信其他人牢牢抬着小文后,松开了小文的脚。他大吼一声“小文啊”,抱住自己的脑袋,像癫痫发作似地,全身抽搐了几秒,然后横倒在地,滚下了楼道。周围顿时乱了,一群人冲过来扶小尉,有人说快按人中,有人说快打120,家属们号啕痛哭,有几个女人跑上楼梯扶着尸身,心肝宝贝肉地恸哭,好像要把整幢楼都哭炸了似的。几个汉子好不容易才把小文抬上灵车。一刻钟后,何大武跟吴月英也上了车,车子向着他们老家的方向驶去。在这个过程中,小尉老师一直躺在校车的后座,侧耳听着各种声音,间或向同事问问情况。他身体各处都吱吱地疼,疼得比较持久的几处,有可能伤到了骨头。但他心里很舒坦,他抬头看着车窗外的天空,第一次有舒了口气的感觉。嘴里似乎也不那么苦了。他觉得自己总算为小文做了点什么。至于那是什么,或许只有何大武跟吴月英清楚了。

 

吴月英在厨房撕包心菜,白玉般的叶片一朵朵堆在案板上。何大武说手撕包心菜比菜刀切更好吃,各种佐料会进入它的每一寸肌理,使它的味道更为饱满。何小文也爱吃这么做的包心菜。吴月英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做法。在她刚架上油锅时,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扑地亮了。电来了。她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拿围兜擦干,走出厨房。何大武已不再摇动手柄,发电机的齿轮因为惯性而继续转了会儿。他用袖子擦了擦汗,注视着冰柜。冰柜开始隆隆地鸣响。它摆在原来放床铺的地方,上面铺了一层绛红色的被褥。

吴月英说:“看一看?”

何大武说:“嗯。”他起身去卫生间擦了把脸,仔细地用肥皂洗了手。

他们穿过客厅,一前一后进入儿子的房间,站在冰柜旁边。何大武轻轻揭开柜子上的被子,吴月英用一块白纱布在玻璃上擦拭了会儿,汽雾淡了些。透过玻璃四壁镶的一圈白霜,可以看见蜷坐在冰柜里的何小文,他的两只手抱在膝盖上,背靠着柜壁,身上还穿着体育课上穿的那套藏青运动服,像是跑累了靠在路边休息。他的脑袋微微低着,眉额与低垂的睫毛上结了一排霜花。他的嘴角依然有些稚气地往上翘着,那种忧郁、安静的神情,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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