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期  
      感觉
门槛
干亚群

我每天骑一辆少了一只握手的自行车去学校。这是父亲花了五十块向别人买的,村里人叫“回”,听起来好像那车原本是我们的。我为“新车”的到来感到愉快,路上可以节省一个小时,又替它的旧,以及缺了一只握手觉得难为情,只要别人一注视我的车,我立马觉得自己也少了什么。我到校后把自行车放在操场的角落,不太愿意让它挤在锃亮的光芒中。

  自行车推过门槛时,我会瞅一眼蚊帐后的墙,上面贴着一张纸,是我写给自己的,用米饭粒粘的,有的字粘成了大肚子,有的掉进了凹里,唯独“努力吧”,仍雄赳赳、气昂昂。

  学校有一口井,大家用井水来淘米;煮饭用的天落水,被接在一只很大的水柜里,上面还装了锁,钥匙是食堂里的一位老伯拿着,什么时候开锁得看他的心情。如果他心情不好,大家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老伯姓张,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像个屠夫。张老伯一个人给我们煮饭,还要炒菜、卖菜。菜票由体育老师负责卖,绿色的硬塑料片,上面印着五分,或一角。好像,买菜票的人不多,除了几位老师。大多数同学跟我一样,都是从家里带的。我带的菜大多是前一晚吃剩的,有时放在蒸笼里热一下。不得不承认,每到饭点,我总有一种局促感,有些顽皮的男同学会来掀你的搪瓷盖,然后大惊小呼,拿你的寒酸取乐。

  我的后桌是一位姓应的男同学,初三的时候他插班进来,人长得很清秀,脸上还带着两个酒窝,笑起来特别明显。可能担心被别的男同学取笑,他不太跟人说话,尤其是跟特别吵的男同学。因为复读,他的基础比一般同学好些,我有时遇到难题也会问他,他总慷慨解答。更慷慨的是,他还会与我分享他带的菜。他搪瓷杯里的菜很丰富,也很丰盛,有鱼有肉;如果是皮蛋,还是两个的,不像我只带一个。

  起初,我以为他家的条件很优越,后来才得知他每天由父亲用自行车带到学校,他身上有病,好像是关节出了什么问题,严重的时候上下楼都得扶着墙走。难怪,下课的时候他也是坐着,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去外面疯玩。知道这个情况后,他的饭盒我顺带一起拿来,还帮他洗了饭盒。为此事,有几个男同学还取笑我们。我也懒得回应,时间对我来说太珍贵了。饭后,我还要做题,上课前一刻钟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睡一会儿,直到上课铃声把我摇醒。

  三年的初中生涯很快结束,学校给我们发了毕业证书,还拍了一张照片,是彩色的。我在第一排,跟矮个子的女生一起蹲着;第二排是老师,他们坐着;后面依次站成两排,最后一排是踩在凳子上。大部分同学拿到照片后不再来学校了,他们不参加中考。最后一周,班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同学。没有毕业晚会,也没有毕业寄语,同学之间说分开就分开了。好像也没什么伤感或感慨,懵懂之中来不及多想。

  中考三天,我借宿在同学的哥哥家里。同学的哥哥家好像并不宽展,但还是为我们腾出了一个房间。每次考好,我们在校门口会合,然后一起走回去。同学哥哥家的房子好像是连片的,我不清楚是集体宿舍还是租的,抑或是买的。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重庆人,跟同学的哥哥在同一家厂里,具体做什么,不太记得。那天晚上下着雨,屋檐下的雨滴声在灯下显得特别清晰,仿佛前面有无穷的远方。她鼓励我好好考,相信我一定能考上。说实话,那一刻我突然想哭。这是我唯一听到的对我肯定的话,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尽管我的成绩一直稳在级段第一,可对于一所乡中学来说,这个第一没有什么优势,连老师们也是持怀疑态度,历届应届生,好像真没有谁考中过师范。用村里的话,我的成绩是门槛上的酒甏,可进可出。

  每次从考场出来,外面总候着任课老师,身边围着一群同学,叽叽喳喳地对题。我对了一下,大题基本没问题,选择题与填空题有个别出错,问答题的主要部分也答对了,这样算下来,与平时考试差不多,就看批卷老师能不能手下留情。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地里,父亲在牧场,没有回来。我坐了很长时间,整个人很飘虚,似乎不太真实,如同梦境一般。我试着回忆那些考题,居然一片空白。顿时,紧张与恐惧从周身绵延开来,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努力收回那些没着落的念头,可人还是有些愣怔,呆呆地望着墙角,那里放着锄头、铁锹,还有箩筐,如果我考不进师范,可能未来它们将属于我。我再一次感到恐慌,赶紧把目光移走,一刻也不想在它们那里停留。我有些瘫软,慢慢抬起头,目光碰到了屋顶,那里有一根很粗壮的横梁,它经常作为“栋梁”写在作文里,此刻,它跃入我的眼帘,我似乎觉得它在我的瞳仁里闪出光泽。

  可,我无法把它拎出来。

  4月份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报的是师范。老实说,并非我崇拜这个职业,当时只想着可以转户口,有工作。相比中专,它的录取分数低一些,这样更有把握。我家屋前的邻居,是村里首个师范生,暑假回来在阳台上弹琴,也不用去地里干活,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偶尔在河埠头闪现一下,也不太跟人打招呼,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生活的优越感。她被村人以“国家干部”相称,在前前后后需要流汗才能生存的村人里,她自带身份的尊贵与骄傲。

  这场考试将决定我穿草鞋还是皮鞋。

  母亲的原话是,考不上跟我一起握锄头,农民总有得做。

  母亲说这话时波澜不惊,而我心惊肉跳。

  尽管,“我们奔向2000年”一直鼓舞着我们,可农村始终挣脱不了看天吃饭的桎梏,以及对生活只有眼巴巴的老实与无奈。

  想喝口水,热水瓶是空的,犹豫了下,拿了搪瓷杯,吹了吹水缸上面的水,趁波纹向外推开的间隙,赶紧舀了半杯。我本打算去地里找母亲,走到一半,又折返了回来。

  走到自己房间,床上、桌上堆满了试卷与练习题册。这些大部分是我哥用下来的。

  他学习一向优秀,特别懂事,六岁开始能替母亲做事,把家守得好好的,我想偷吃点东西,都被他严格监控,书又读得顺风顺水,初中念的是重点学校,是班长。在这样光芒四射的兄长面前,我自惭形秽之余还带着深深的自卑。刚上初一的时候,我患了甲肝,不得不休学,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除了会背书,别无所长,数学几乎是我的梦魇。休学一年后,我央求母亲,说还是想去读书。当时我还以为会被母亲否决,我大部分女同学早已辍学在家,渐渐成为家里的好帮手,除了特别繁重的活还胜任不了,其他几乎都能接手。出乎我的意料,母亲一口答应。

  因为有一个月的学习基础,英语学得比别人快,还有对一年来的家务活实在感到害怕,我开始有了学习的热情。母亲见我用功,一般不会来支使我。初二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我分数年段第一,可数学只有35分,无论我怎么努力,这个瘸腿根本无法跨进师范的门。那天学校开期中表彰会,教导主任对着裹红绸布的话筒宣布成绩,我的名字回荡在操场上,我却高兴不起来。中途,我退了出来,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无限哀伤地看着数学卷上那个血红的“35”。也不知什么时候,教数学的阮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注视了我一会儿,说,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那天,我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克服数学的短腿。

  我用的是笨办法,就是不断地做题。我哥用下来的数学练习题册有好几本。我每晚做十题,做好跟册子后面的答案对。也就一星期,我似乎突然开窍了,甚至喜欢上了数学,尤其是解出难题后那种开心会一直荡漾。

  我倒在床上,对着帐顶放空,慢慢坠入梦里。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是母亲叫醒我的,催我吃晚饭了。我坐起来时,又一阵恍惚,看着桌上的试题。母亲问我考得怎么样,脸上带着急切的神情。这下,我才确信自己已经考完了。

  我说,还可以。我本想谦虚些,或者给自己留条后路。最终,我还是顺从了自己的感觉。

  成绩得十天后才能知晓,于我无疑很煎熬。我也不敢出门,怕别人提起考试的事。母亲没让我跟她去地里干活。我在家里做些轻微的活,那些活抓不住我的心,一会儿想着自己好像漏写几个题,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种抓狂的焦躁几乎能掀翻我的情绪,一会儿又觉得答题妥妥的,给个高分理所当然,两种声音在脑里互相掐架,它们掐着掐着走进心里,继续在那里顶角,我被它们拖进了兵荒马乱。

  坐不了多久,想去躺着,躺下没多长时间,又起来。我茫然地盯着一堆试题,它们伴我度过无数的夜晚,星光拂过,月光也侧身来过,而此刻,它们搁浅在桌上,阳光之下,如同普通纸张。有那么一瞬间,它们好像白了我一眼,我觉得我根本不会做那些题目,一阵寒意嗖嗖大踏步过来,人去楼空的崩溃紧紧拽住我。我一头倒下,劝慰自己这是在梦里。我合上了眼,疲倦在周身蔓延,接引着睡梦。初三整整一年,我一直没怎么睡过好觉,晚上不到深夜不睡的,实在困了,倒在床上休息会儿,心里还不停地提醒自己,只能一小会儿。有时,睡过去了;有时,猛地坐起来,也不看时间,继续复习,直至睡意完全将我笼罩。

  成绩揭晓了,我以一分半之差,与师范失之交臂。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分数有点悬,仅高出往年录取分2分,可我还是心存侥幸。当无情的结果呼啸而来时,我差点崩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我也不晓得是如何把这个最糟糕的消息告诉父母的。那段时间,我天天瘫在床上,人一下子瘦了好几斤。我一想到那一分半,心如刀绞般疼痛,痛里带着懊恼,带着悔意,还带着万分的不甘。我还想到了班主任送出去的那个市级“三好学生”的荣誉,如果当时她给了我,我就可以加二十分,读师范就稳了。偏偏,她把学校给我的名额给了其他班同学。我心里确实非常恨她,但这个恨在现实面前已经毫无意义。她篡改了我的命运。我的眼泪扑簌簌地下来,滴到腿上,慢慢流到脚踝,那里布满了红色的点,密密麻麻,出疹子似的,这是蚊子叮的,晚上做作业实在困乏时倒头睡去,它们就疯狂而恣意地进攻。

  母亲除了唉声叹气,倒没说什么,可能她也觉得我考不上的。父亲一向沉默寡言,此时更加沉默。我是个敏感的人,父母尽管没说什么,可我能强烈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失望和沮丧。更多时候,我倒在床上,有时睁着眼,有时合着眼,一直抗拒着一分半的现实。梦里也在劝慰自己这是梦,一分半不是事实。从梦里抽身后,我还得努力好一阵子才能醒来。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抽空了,做什么事都没劲,如同挂在枣树上的布袋虫,风来,晃荡几下,风不来,悬空着。蚊帐背后的那张纸还在,右上角耷拉了下来,跟我一样垂头丧气。我伸手去扶正它,久久不松手,直到手麻木了,它再次低下了头。泪水再次沁了出来。

  有天我正在午睡,其实,也没怎么睡,就是让自己迷迷糊糊,因为一醒我会难过,还有悔恨。这时,我被急切的叫声惊醒,是其他班的一个同学,她汗出如浆,脸上冲出几条黑色小沟,因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显得镜片后的眼睛覆了好几层眼皮。她几乎是连喊大叫,把我的名字从屋外拎到屋里,连带着自己闯过两道门槛。她说,你考上了。我弹了下眼皮,没动。我说,没考上,差了一分半。她说,你真的考上了,是中专。我闭上眼睛,说,别骗我了,师范都考不上,怎么能考上中专?这位可亲可爱的同学开始发毒誓,说如果骗我她不是人。她见我还是不信,把她父母也放进了毒誓里。我开始动摇了。她来拉我,说是袁老师还在学校等我,让我赶紧到学校去。这时,我的心开始明亮了起来,飞快地下床,推上破车跟着她一路骑到学校。确实,她没有骗我,我上了中专分数线,只不过仅多出了半分。

  我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回家的路上几乎两腋生风,拼命地踏自行车。到家后,发现家里人都不在,我自行车一扔,奔到地里,告诉父母,还有我哥。他们只是发愣,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确认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我有些急,也想发毒誓,好在我没有发。最先相信我的是母亲,她绽开了笑,汗水往四面八方挤。父亲也笑眯眯的,黧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光。我哥哥用脚踢了踢箩筐,笑是飞溅过来的。那天,一家人早早从地里回来,也不待暮色四合,迫不及待炒菜煮饭。这晚,是我一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三天后,我去区级中学填写志愿。我也不知道怎么填,还是袁老师出的主意,说我的分数低得这么可怜,只能挑录取人多的专业。我像手里只有一块钱的母亲,在菜场里逛,最后挑了一把最便宜的菜。我填的是助产士。袁老师信心满满,说这个专业一般人不会填,你填了应该不会被筛选下来。

  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我一直觉得这次能顺利。

  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的手脚又充满了力气,替母亲纺石棉,从早纺到晚,也不觉得累,还跟着收音机学唱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外面骄阳似火,知了声如淋了雨,纺车前的“一把火”烧得我有些志得意满。我感觉自己开始骄傲了,我完全意识到这点,可我不想去改,此刻,“使人落后”已没办法挪移我的脚跟。晚上去邻居家看电视,主人客气地给我端椅子,还捧出一大堆赞美的词,我觉得很受用,它们汩汩流进心田,在那里带着沧海横流的气势,弥合过往。

  半个月后,我跟哥每晚去村委的传达室,隔着窗玻璃看一堆信件,借着微弱的灯光,分辨并寻找属于我的信。即使落空,依然带着期待回家,顶一头的星光。八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在零散的信件中看到一只信封,上面只看到“干”字,后面的名被另一只信封遮住,心不由狂跳起来。我把头偏过去,想看信封的右下角,那里也遮住了大半,仅露出“卫生学校”四个字。我顿时跳了起来,大叫着这是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了。那一刻,我跟我哥贴着玻璃,贴成了猪鼻子,注视着那个信封,幸福到了极点。我们在灯下足足站了半个小时,围着那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信封,深情而幸福。

第二天,我和我哥早早地站在了村委门口,眼巴巴地等着那位胖老伯上班,一边不住地凝望玻璃后的信封,它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我的领取。日高三丈的时候,胖老伯终于开了门,我急切地去取那只信封,手颤抖着,像长了翅膀。胖老伯问,是你的信?我憋红了脸说,是的,卫校录取通知书。胖老伯露出笑容,恭喜啊,有出息。我拿着信封,目光一次次落在自己的名字上,带着滚烫,仿佛天上的那轮太阳被我装进了信封。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把信封撕得跟咬过似的,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录取通知书,另一张是交代我要办理哪些事。我哥凑在边上一起读,分享着巨大的快乐。我读完给我哥,他一张一张读,读得很慢,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半文盲。路上,我拿信封,我哥拿信纸,走到半路,我拿信纸,他拿信封,两个人有些昏头昏脑,原来喜悦也可以让人变傻。

  大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四天晚上,我在邻居家看了一出越剧,是《范进中举》,扮演范进的是尹派小生,唱、念、做都很精湛,尤其是到了年底家里无米下炊,范进不得不抱着芦花鸡去卖,这当中作为落魄儒生的心理,演绎得淋漓尽致。我看着看着,不由感叹自己,一个月里,我经历了戏剧化的人生,初是一分半在右,我在左;然后,我在右,半分在左,之所以会有峰回路转,得感谢隔壁班的班主任施老师,我原先填报师范的时候,根本不懂填报的规则,还自作主张填了幼师。施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幼师是职高,嘱咐我修改过来,还帮我把卡上的“幼师”用刀片刮去,在第一志愿栏上填上“中专”,这也是师范不上、中专能上的原因。

  入学前,我染了头发,因为后脑勺长满了白头发。

  那一年,我十七岁,没有牛仔裤,离家时毫不犹豫。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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