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期  
      感觉
笑时犹带岭梅香 ——与谢冕先生交往小记
卢文丽

1990年夏,《西湖》杂志举办的首届“西湖诗船”全国诗歌大赛颁奖会上,我作为获奖者第一次见到了谢冕先生。那次,还来了公刘、昌耀、冀汸等诗坛前辈,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诗人们会聚西子湖畔,泛舟西湖,又去绍兴、富阳采了风。那时,我还在杭州大学邮政所当营业员。

  第二次见到谢老,是1998年夏,我已在杭州日报社当了六年文化记者,刚从副刊部调到周末部。恰逢部门策划“回望二十年”系列报道,我的任务是对二十年前中国抒情诗的解放作一个回溯,采访浙江著名诗评家沈泽宜先生时,他说,关于“朦胧诗”,谢冕最有发言权。于是我跟领导请示,赴京采访。

  我跟谢老约了时间,来到北大中文系,谢老已在办公室笑吟吟等候。当我从纸袋里取出了伴手礼,一盒西湖龙井、一包临安笋干时,谢老收敛了笑,我心忐忑,不知出了啥状况。哎呀,卢文丽,你怎么能把茶叶和笋干放一起,会串味的呀!谢老软糯而爽朗的福建口音,让我顿时红了脸。谢老细腻耿直的性格,也给我留下深深印象。

  作为中国诗坛的领航人、护航人,谢老慧眼识珠,发掘了“朦胧诗”所具有的创新性、探索性。谈起“朦胧诗”,谢老说,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起,现代主义诗歌一直没有藏身之地,朦胧诗的出现让他觉得,这些诗正是自己盼望的:

 

  1980年4月,中国新诗研讨会在南宁召开,只有我、孙绍振等人站在“朦胧诗”一边,大部分人都持指责态度。《光明日报》向我约稿,准备报道这次会议,5月7日我的一篇3000字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发表了,文章一出,没想到反响极大,邵燕祥戏称该文是“谢冕的五·七指示”。后来我因支持“朦胧诗”,被点名、批判,幸好我挺住了。

 

《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中,谢老将“朦胧诗”的崛起,看作对“五四”诗歌传统的一种回归,堪称当代诗歌批评史上的经典文献。

  谈起与“今天派”诗人的渊源,谢老说最早是1978年冬,当时只觉耳目一新,后来又在一次会议上,看到北岛、芒克背着书包,在会场外的寒风中卖《今天》。认识杨炼,谢老说是因为徐迟,因为他和徐迟是忘年交,而杨炼是徐迟的外甥孙,那会儿,杨炼刚从内蒙插队回来。谢老逐渐结识了“今天派”诗人,家中常常高朋满座。

  那次也谈到了顾城。谢老说,顾城随父亲从干校回城后,在街道当木匠,曾寄材料给北大说想来念书,材料转到系里,他代表中文系约见了顾城,顾城给他看的是那首《无名的小花》,笨拙的字体,写在活页纸订成的手抄本上。

  我告诉谢老,1993年秋,《杭州日报·下午版》创刊,我赴深圳采访’93深圳(中国)首次优秀文稿公开竞价,在组委会泡了三天。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作家文稿在组委会堆了几麻袋,顾城的《英儿》是当时的热点。我通过诗友、《北京青年报》大仙,联系了顾城的父亲顾工,做了电话采访。活动在竞拍前突有变故,顾工拒绝记者采访,竞拍作品也减至10部。活动被定为一次内部实验。

  临别,谢老关心地询问了我的创作。我说虽然工作很忙,但没放弃写诗,不久前有组诗获了《东海》“三十万东海文学巨奖”优秀奖,跟史铁生、余华一起上台领了奖。谢老听了很高兴,鼓励我好好写,并说写诗是一辈子的事。

  那次,我还采访了诗人芒克、林莽、唐晓渡,并在作家出版社袁敏老师陪同下,上陈祖芬家做了采访。回杭后,《朦胧诗:吹响文学的号角》一文,发表于1998年9月4日《杭州日报》西湖周末版。我给谢老寄了样报,谢老回了信,并寄赠我一张谢烨顾城的合影。

  之后,时光便像流水一般过去,跟谢老见面虽少,心中时常惦记,偶尔也通信。谢老信中曾提到,为《西湖》五十周年纪念特刊写了文章;提到某篇文章中,引用了我写的纪念昌耀先生的材料,问我看到文章没,不久寄来复印件,那是谢老为《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诗卷》撰写的导言。

  谢老用的信封和稿纸,大多搜罗于其下榻的各大酒店,看得出谢老环保意识之强。比如,信封为“新疆乌鲁木齐环球大酒店”,信纸为“北京西直门宾馆”,信封右下角,则端正署着谢老手写体的“北京大学中文系”字样,以及邮编和姓名。

  谢老记性极佳,曾在信中提到我们在杭州的一次见面。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潘维把我们一行引到一个繁华的歌厅,有林莽、杨克等人,作为主人的潘维因为过于盛情,醉酒而呼呼大睡,我们这些客人也觉着没趣,就散了……”

  谢老对杭州情有独钟,称西湖是他的“最爱”。谢老说:“杭州是诗的城市,对于杭州的诠释,只宜于用诗,而不宜于用散文,尽管用散文有写得好的,如张岱——但毕竟杭州是属于诗的。”

  谢老曾在信中向我透露过一个小“秘密”:

  2008年春,谢老牵头组织编选的《中国新诗总系》,历经多年,修订完成,全体编选人员在杭州举行了定稿会。会后,七十八岁的谢老,悄悄从柳浪闻莺出发,绕湖长跑一大圈,出发时日正中天,返回已是晚霞满天。谢老首访西湖是1957年,半个世纪后,他以绕湖长跑一圈的方式,表达对《中国新诗总系》夙愿将酬的欣慰。谢老说,这事儿他没跟任何人说过。

  2009年冬,我的诗集《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出版,我给谢老寄去诗集。谢老夸赞这本诗集是我从事创作以来,做得非常漂亮且意义深远的一件事,为此专门撰写了评论文章《撒遍西湖都是诗》:

 

  ……这是一番艰难的诗意的寻觅和发现,也是更加艰难的诗情的再阐释和再创造。这一切,最后经过诗人的工作,把西湖纷繁的美,“定格”在这本诗集中了。我们应当感谢文丽为此付出的辛劳。

  她倾注了毕生的诗学积蓄和体验,采用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包括“五四”以来诗人们践行的自由和格律的诗体。就在这样的写作中,她体现了一位诗人的成熟。

 

  谢老的表扬让我汗颜,我将之视作勉励,不敢稍懈。谢老此文,跟陆士清、莫言、柯平、潘维等作家朋友们的文章,在《文艺报》登了一整版。

  2017年底,我的诗集《礼——卢文丽诗选》在北京小众书坊举办分享会,之前,我去探望在京住院的复旦作家班老同学高福亭,老高是鄂尔多斯人。分享会那天,恰是立春,谢老应邀前来,面色红润,笑容依旧。谢老不仅来了,还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他走到话筒前,也不坐,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

 

  三十年过去了,我发现我当年所认识的诗人已经成熟。她把她所经历的人生予以浓缩和提炼……对一位诗人来说,情怀甚至比技巧更重要,技巧是后天的,可以学到,而情怀学不到。

 

谢老这篇《倾听卢文丽》的文章,后来也发表在《文艺报》上。

  谢老一辈子写诗、评诗、教诗、选诗、研究诗,为中国当代诗歌做出了卓越贡献。作为诗坛泰斗,他历经世事,依然葆有一颗童心,更时时用温暖的心,鼓舞提携后辈。他支持“新生代”诗歌的崛起,提倡“新诗要与古诗和解”、新诗的“变”应是“恒常”的状态,鼓励作家要提高综合素养,勇于挑战自己。谢老热爱生活,谈起馅饼大赛令人垂涎;坚持晨练长跑,几十年如一日;七十岁后,还三次徒步登临岱山顶。谢老的声音总是兴致勃勃的,衣着总是儒雅得体的,待人总是真诚坦率的,他的文字更是有亮度、有温度的。

  去年,谢老不慎摔跤,术后居家养伤,坚持锻炼,自己做简单的饭,自己洗脸、沐浴、洗简单的衣物。谢老用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实现自我康复,他的身上,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想,这可能跟谢老当过兵有关。

  去年,年逾九旬的谢老出版了诗集《爱简》。这些诗,是谢老的“青春之歌”。谢老说:“因为追求理想遇到挫折,我就想到诗歌,诗歌让生活有意义,诗歌给我自由。”

  没错,文学就是不甘于命运的一种反抗,文学的魅力又何尝不在于此:一种越挫越勇永不言败的魅力。这年头,有人把文学当工具,有人把文学当炒股。我想,文学终究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炒的,更不是用来谋利的。真正的诗人,越是处于逆境,越会葆有一颗沉静之心,这样才不会被外境牵着走。真正的诗人,更当以苦难孕育出来的美与善的诗句,去温暖和滋养更多的人。这是一种反哺,亦是一种归真。

  行文至此,我联想起那个暮春之初,谢老在西湖边奔跑的身影。我想,谢老的脚步,一定如春燕一般轻捷;谢老的心情,一定如鸟儿一般畅快。我想,古老的浙江大地、美丽的西子湖畔,不仅曾留下“诗人市长”苏轼、白居易的诗句,曾留下徐志摩、艾青、戴望舒、林徽因等几代中国新诗创作者的足迹和歌吟,也曾留下为中国新诗奔跑了一生的谢老的身影。湖山有幸矣。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的这首《定风波》,我很喜欢,也常常让我想起谢老。诗歌就是谢老心灵的故乡,他的傲骨与才华,他诗意而温柔的灵魂,恰似岭南傲雪的梅枝,笑迎春风。

  衷心祝福亲爱的谢老,健康长寿,诗艺常新。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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