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期  
      双重观察
少年莫流连
杜梨

小时我早慧,活泼,生命力丰沛,喜欢读很多书,能聊得来的孩子却屈指可数,低头走路,常觉孤独。这种情况一直到大学进入中文系,才终于得有知己,正印了那句命理:二十运开。从此一路都有志趣相投的好友相伴,可以聊云和风,共看鸟与兽。

  小书就是我二十岁后认识的朋友,他比我小五岁。2017年我们相识,这六年却像六百年。感觉上次见他,我们都还在花果山,看美猴王舞枪弄棍,搬着小石几,吃着瓜果花生,欢乐拍手。这六百年,小书还是端坐在山前的一只小猴儿,而我已跟着大王大闹天宫回来了。

  回山,我看见,小书依然是一只戴着小眼镜、斯文温柔的小猴儿,依旧说着同样体己的话,保持着不变的清澈、温吞的脾气和温软的南方口音,还有非常不合时宜的问候,比如见面会问“你现在多少斤了?”……他是完全不在尘世的条款里,写出来的作品是呓语沉吟。他在同自己辨经。

  而我如今已是一只头染风霜,伤口结满藤蔓和花朵的老猴儿了。我将这些年见过的飞禽走兽,陪我耍子的松鼠灰喜鹊都念与他听,事无巨细。我是那样信任我的朋友。他虽在那清澈的池中,不愿沾俗事半点,但也肯分出极大的心血和精力来陪伴我,听我像推磨的毛驴儿,蒙着眼睛,磨过那些艰难的麦子、玉米和谷子。我还给他写过一篇《骑凤仙人你去哪儿》,改过很多次,还是不满意。

  在和一位好姑娘谈恋爱之前,他的骨头都是冷的,仅为些普通的磷火燃烧。他也总是失眠,在众猴散去后数着漫天星辰发呆,心下想,怎的我不如人吗?

  小书在他那小电脑上想象历史,唐代的侠客骑着红马,古代各国来客在树下大宴,狸猫精冷艳看宫变风云,民国公子与盗匪……从这些形色各异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见作者拈来的各种风物,将其缀在古代时间流的各处,但总有一个类作者的主人公,同样秉性温和,同样行事平淡,始终是白衣少年,有二两风骨,或动不动中了暗算,或使出些银子,拥有一定的社会话语权和阶层地位,在故事中靠机巧的装置推动前行,人物换来换去还是山里有座庙,写风物也像画皮,始终抓不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时觉得,王陌书过去的写作是枯山水,一种从未繁盛过的墨水画,在自己的世界中打转,找不到破局的出口。那些喃喃的自语,如一望无际的荒漠,我应邀坐着船来到这里,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小王子,都是沙子,船也开不动。

  王陌书,这个笔名和他的真名互为反景,有一种拒人千里外的冷淡,有时像水边磨镜的少年,在赣南的小山与小山之间,在平原上沉默散步,心不生物,浮浮然,终成空中楼阁。有时我很羡慕他,羡慕他不必承受生活中许多沉重,仅是在写作之路上稍稍有些不顺,琐碎芜杂的真实生活令人疲惫,愿他可永远保持那颗清如玉壶冰的小心脏。

  在他的女朋友拉他入凡世前,他还当自己是白纸做的书生,娇着自己,说自己胃不好,只能吃些清水煮菜,小锅蒸一切,酱油不能吃,辣椒就更别提了,捂着胸口咳嗽。现在上班出门,他每天对女友说:“排骨要多来点豉油。”唉!一个北漂的人,吃了几年孤独的米,到现在,每日有天才的田螺姑娘为自己洗手做羹汤,到家就有饭吃,真乃人生快事。

  再说那次爬居庸关,我本来叫了王陌书一起,来帮我分担一下我那长焦相机的重量。他信誓旦旦地赶来,我开车拉着他去了。刚爬到第一个垛口没多远,他就瘫在了城墙边吹着凉爽的风,大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走了。鼻子给我气歪。接着,他给了我剩下的水,我自己负重十斤多环穿了居庸关全程,心下就是后悔,十分后悔。他靠着墙休息完,慢慢下山,重新返回居庸关入口处,眼中的景观除了两侧长城,便是时不时经过居庸关隧道的复兴号动车组。

  爬长城时,我们于一处修整的瞭望台边,在台阶上看见两只湿淋淋的北红尾鸲雏鸟,师傅在装修时不小心碰到了它们的窝,两只炸毛的黄口小儿便掉了下来,像动画片里那样被安置在了长城的台阶上。北红尾鸲父亲仍然来喂,嘴里叼着蜻蜓,焦急地站在城墙顶,又想尽办法接近孩子们,画出许多灵巧的切线与抛物线。要救助的话,小鸟已经有了人鸟之分,还会啄人。附近没有树木,高处师傅正在装修,我们将它们放在旁边土地上,避免过路游人踩到。我叮嘱他下山看看那对小鸟儿。

  他慢慢下山后告诉我:“小鸟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经常会探讨历史和文化,从璆琳中打磨出边角料,舀些小小琼浆,打些机锋,争执几乎没有。有时,王陌书会沉醉于自我的语境中,反复讲述同样的事,沉溺于同样的陈述,这与他过去很少跟外界接触有关系。在几年的重复交谈后,我忽然意识到,这种超量的空谈对人生有害的,他似乎从未真正地生活过,而是行走在生活的这张皮上。想象自己是一部电影的主角,生活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时刻,大雾中的皮影戏,人物是凉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作为好朋友,我必须提出这些,哪怕这些会造成阵痛。

  在他正待字闺中的新长篇《南方深处》中,我看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转变。文本依然有王陌书的行文气质,温情与冷酷并存,万马雷霆皆收纳于赣南水乡那一片薄薄的小舟之中,但我顺着这小舟却飘了很远,此次摇桨没有被那些呓语纠缠的海藻绊倒,倒是行进顺利。读书人困境是跨越千百年的量子纠缠,假若没有那些民国剧和小说中常见的主人公光环,如果没有雄心也没有匪心,没有本手也没有妙手,没有青帮也没有靠山,作为草芥如何度风雨?

  作者要去破的局,也是要从那种虚幻的民国梦中跳脱出来,拿过去的壳,网住一些现代性。作者有意在叙事流中插进一些像早年《盗马记》那样的江湖传说或者虚拟志怪,大量运用设问句、反问句和人物对话,让整个长篇的节奏也变慢了。如果修剪对话的幅度,让整部作品节奏加快或张弛有度,这也是不错的尝试。有时我们必须跳出运笔的舒适圈,不过分沉溺于熟悉的写作方式,穷则变,变则通。

  意识流展现的是人物的心流,是捕捉生活后吐纳的丝网,有现代性困境中的切肤之痛。作家若因胆怯或偷懒而不去观察现实,凭想象去定义人物,表达模糊又油滑,下笔都是傲慢与偏见……还我明亮双眸……好在,王陌书不是那些作者中的任何一个,他保持了洁净的本质。这样纯粹的诗心,百人中难得一颗。这种原生萌发的诗心,必将经历漫长的淬炼,才能切出很多漂亮的剖面。

  人生必然会有弯路和失误,也必然要向前走,不可沉溺于过往,总是坐着各种老唱片机打转。我明确地跟他提出,不要再说那些重复的话,这些话就像泥沼,早晚会将他吃得没骨。一位前辈曾说过:“世界上有多少个兰波呢?”

  王陌书现在终于有了工作和爱情,生活也慢慢走向正轨,多沉淀,慢慢磨,总会磨出些许墨香,居繁杂闹市也能辨出是哪家美酒。欲速则不达,希望他能够走得更远。作为好友,能帮的都会帮,可剩下的只能靠自己。愿君努力加餐饭,青春只一次,多游历山川,多登高,多冲浪,多游嬉,期待陌书写出更好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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