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期  
      新锐
我的怀俄明(创作谈)
齐东

这是我第一次写创作谈,不知道怎么写,我就走出去剃头。剃头是河南话,就是去理发。没钱,找的是快剪,男女都二十。

  师傅,现在能剃头吗?

  师傅指了指,我坐下。

  师傅调了下座椅。剪短点?

  嗯。剪短点。

  我闭上眼睛,理发师拿起剪刀开始操作,咔咔咔。我还在想我的创作谈,不知道咋弄。这时熟悉的旋律响起。

  “看过冷漠的眼神,爱过一生无缘的人,才知世间人情,永远不必问。”

  高亢的歌声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二十年前,高考复读的那些日子。河南是高考大省,我奔着重点本科去。不好考,复读了两年。下了晚自习,骑自行车回家,我就在路上瞎吼这首歌。歌里的悲愤和倔强,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吼歌时,我会露出月牙状的门牙。

  意外造成的,下完雪,我骑自行车出门。路滑,摔倒在家门口的水泥路上。跌断两颗门牙,形成月牙的形状,从此以后说话跑风。我才十三岁,不敢和女生说话,不敢大笑,月牙让我羞耻。我宁愿坐在地上,看蚂蚁爬来爬去搬运什么东西,或者捡起学校角落里一只僵硬的死鸟,扔过围墙。这样过了六年,我把自己深深埋藏,如同一只笨拙的熊,在寒冷森林某个黑暗山洞里冬眠。

  我写过的所有小说都来自于那月牙状门牙。少年时的伤害,不仅是肉体上的,同样是心灵上的。痛苦和挣扎像颗种子,慢慢发芽,最终成为写小说人的养料。

  后来我读到了契诃夫写给苏沃林那封有名的信。他让苏沃林写:“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一个农奴的儿子,一个曾经的店员,一个唱诗班的男孩,一个小学生和一个大学生的故事。他被培养成一个地位卑微的人,亲吻神父的手,毫无疑问地接受别人的想法,对他吃的每一块面包表示感谢。一个经常被鞭打的年轻人,他去教课没有套鞋可穿,参加街头斗殴,折磨动物,喜欢去他富有的亲戚家吃饭,毫无借口就对上帝和人类行为虚伪,仅仅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毫无价值——你能写一个故事吗?这个年轻人是如何一滴一滴把自己身上的奴隶挤出来的。他是如何在一天早晨醒来时,感觉到流过他血管的血液是真实的血液,而不是奴隶的血液。”

  毫无疑问,契诃夫重复书写的正是这样的故事。无论是《吻》里没体验过爱情的军官,还是《苦恼》里失去儿子的马车夫。他温柔地抚摸这些可怜的小人物,满怀悲悯。他是个医生,工具却不光是手术刀。他永恒的文字,永远治愈着我们。

  我毕业后,南下广东找了份稳定的工作,每月十五日前准时发工资。有了第一个小孩儿,接着来了第二个。换了房子,背负沉重的房贷。转眼过去二十年,我以为我已经克服自卑,翻越了心理障碍,但终究还是不行。那些日子,那些痛苦,催促我拿起笔书写。

  我是读法律的,开始写的是罪案小说,无论是《安兰江上》,还是《龙井街》,故事里的男男女女都有我的影子。我戴上面具,扮演他们。我通过书写一遍遍唤起,一遍遍确认,又一遍遍地和解。我将伤口裸露,同时又上药治疗。

  这是不是有点荒谬,写的小说,造出来的美丽泡泡,是否会一戳即破?书写真有意义吗?开始新的小说时,似乎已经用完了自身所有的储备。面对空白的文档,如同丧失装备的登山者,独自面对刮起狂风的雪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再写下去是不是重复自己?我会反复追问自己。这时我有点羡慕有充足生活素材的写作者。

  写怀俄明州故事的安妮·普鲁,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正式写作前她用鱼叉捕鱼、猎鸟,给户外杂志撰写《我受到十八只猞猁攻击》。她可以写放牧、猎杀郊狼以及牛仔竞技。如果她想写,素材会像泥石流一样涌入脑海,供她挑选和加工。

  我没办法学她。我三十五岁才开始写小说,已经很迟。但就算等到五十岁,我也不会拥有她那么充分的素材。读完怀俄明州故事集,我也很想模仿着来一篇,但完全做不到,我非常苦恼。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小区,看到一对说河南话的夫妻在地下车库收垃圾。我住的那个广东的小城,河南人挺多。开的士、收废品、运垃圾,本地人不愿意干的活,河南人能吃苦,都干起来。

  那夫妻俩正麻利地把垃圾往车上倒,我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应该是夫妻俩的女儿,十一二岁的样子。她羞涩地躲闪,害怕被我看到。看着小女孩,我想起坐在我爸收废品用的机动三轮车车斗里的日子。车开起来摇摇晃晃,厚厚的捆绑好的纸皮落到我膝盖上。我“啊”了一声,我爸扭过头来看,我低下头。

  我猛然发现,让我自卑,给我留下烙印的不仅仅是月牙状的门牙,还有无处不在的贫穷。

  我不再追问写作的意义,也不再羡慕安妮·普鲁。我必须书写,我有我的怀俄明,我有我的牛仔和牧场。那就是我熟悉的故乡和我身边面孔模糊、艰难求生的人们。我只能回到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才可能大声呼喊。

  我试图在小说里给出真诚。无论是少年时期笨拙的搭讪,还是紧闭嘴唇下门牙上的月牙伤痕。某一时刻,我必须给出小说最本质的东西。这时小说开始不止是一个虚构、一场梦,而更像一个自白、一种诉说。和读者的沟通成为可能,我期待着回应。

  我不再害怕表达的主题平凡,也不再担心说出来的心声庸俗。《大双心河》里海明威只字没提他的战争经验,而是让尼克野餐、钓鳟鱼,以及在草地上发呆。《好女人的爱情》里门罗详细描绘镇上几个孩子的家庭。离奇的罪案只是吸引读者向前的陷阱。平凡的生活下,隐藏着惊人的艺术性。

  我开始勇敢面对自己经验匮乏这个事实,努力说出微不足道之人的感受和所爱所恨,并且相信这一切有意义。这是写小说人的执著,也是痴迷处,说起来可爱又可笑。

  最能说明这种痴迷的是沈从文先生,他曾经说:“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话说得有点高妙,有点虚无,但出于沈从文先生,我会完全相信。我的小说也将是我的爱与信,我对我的怀俄明的想念以及怜悯。

  神游了半天,师傅放下推子,开始帮我拍打头发渣子。头剃好了,歌曲还在循环播放,不过已经放到了最后:“回首天已黄昏,有谁在乎我?”

  师傅在乎我,问:“你看剃得中不中?”

  我向他笑了笑,却没问老乡从河南哪里来。出了门,已经七点半了,天还没全黑,不过下起了小雨,点点滴滴往人身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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