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期  
      新锐
齐东小说——球场上
齐东

  你的名字叫红。你第一次看球是在七里海足球场。华喜欢足球,你陪他去看的。从K城出发,跨市公交,开车的是女司机。K城的公交车司机中年妇女居多,不知道为什么。女司机见你上车就喊,乖乖,乖乖。这是河南话,你们陕西可不这么说。亲近里带突兀,但仍然可爱。直达七里海,三元钱。你没管,华把钱塞进去。一张五元的,一枚硬币。硬币叮叮当当掉下去,而浅紫色纸币卡在投币箱口,华用手指捅了两下才下去。

  华读口腔,你读护理。华喜欢足球,你喜欢写点东西。兴趣不同,不知道怎么,两人走到一起。读大学,大把时间,华带你去吃好吃的。什么好吃的?羊双肠,大肠和小肠堆放在白色大碗里。大量放辣椒油,染红白色的羊汤。洒芫荽葱花,绿色白色。他津津有味吃,你看着,动不了筷子。那种腥膻,多年之后,还会在某个夜晚袭击你。

  来到足球场,你们没提前买票。买的是黄牛卖的票,还好黄牛的票也不贵,二十元一张,你们进场。不能带瓶装水,你们在入场口把手里的矿泉水喝光。比赛开始,双方球员入场,红绿两色的球衣。红队是主队,队员在球场上起初小跑,慢慢压上,寻找进攻的机会。华给你讲解着,你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球场很宽广,球员在跑动。他们的鞋子被绿色草皮淹没,又浮上来。阳光打在球门柱上,黄色的守门员用厚实手套拍打,反射出的白色光线颤动。

  有了第一脚射门,全场观众站起来。射门偏出,观众们又坐下。你看到了明(后来你才知道他的名字)。不对,是明在注视着你。不礼貌,这是不礼貌的,还好华在专心看球,并没有发现。你低下头,减少和明的目光接触。明也转过了头,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在上面写着什么。

  足球赛继续,边路有个八号球衣的小个子快速地带球,往前突进。后卫不断干扰,小个子稳定地控制着足球。做动作,一下两下三下,终于摆脱了,来到大禁区边缘。华喃喃说,打啊,打啊,再不打就来不及了。小个子则是迟疑了下,把球传给了右边插上的队友。是名外援。外援接到球,想做动作,却被逼上来的几名防守球员围住。没机会了,没机会了,华懊恼着。这时明偷偷把报纸递过来,放在你脚边。你用脚踩住,踢到了一边。

  你毕业后到南方海滨的Z城做护士。华在省会G城的医院接受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不远,四十分钟轻轨,二十分钟公交,步行六分钟,爬五层楼到达。华在门外敲门时,你在厨房,没听到。花甲已经被炒开。要加榨菜丝,要加榨菜丝。本地同事说,微微辣才好,你们北方人爱吃辣。你一个人在Z城,气候饮食语言,都不适应。躺在出租屋床上,会幻想回到家乡。妈妈做好了油饼,一张张摞在白盘子上。油饼烙焦的地方微微发腻,破碎的饼皮噼啪掉落。大玻璃瓶里腌好的绿辣椒红辣椒,长筷子夹出来裹进饼里。辣椒褐色的汁水流到了手上,带来微微的刺痛。甩几下拿卫生纸擦干,随手丢掉。

  两年后,华结束规培,来到你所在的医院。你们认识的第七年,结婚。计划生小孩儿,头一个是儿子,第二个是女儿。他们老是喜欢打闹。妹妹伸出手臂,抓花哥哥的眼角。哥哥也不惯着,按倒妹妹就揍。你把他们拉开,安慰哭泣的妹妹和委屈的哥哥。生活似乎可以按照这样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但却没有,因为你的不安。

  你好像一头大鱼,一直游着,仿佛自由,但碰到玻璃时,才知道被困住。结婚第五年,你们离婚。帮远在陕西的父母卖苹果,离婚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卖苹果占据了你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确实蛮辛苦,好在苹果质量不错,回头客越来越多。下了夜班回到家,你躺在床上,没有睡意。翻下kindle,看会儿门罗或者奥康纳。两人对生活的目光毒辣,这是你欣赏却又做不到的。没翻几页,卖苹果的群里就有人要买苹果。做这生意要嘴甜会说话,你却觉得这不像自己,你扮演某种角色一样销售着苹果。每次对话完毕,你感觉到陷入巨大的虚空,连带对卖苹果也厌恶起来。你想起和华的相识。

  你们的相识纯属巧合。你是他喜欢的类型,长发圆脸清秀的五官,也许还有点孩童的幼稚感觉。你们不是一个学院,男女寝室却只隔了一个平时上锁的铁栅栏。你们的寝室都靠近铁栅栏,晚上十一二点都还有男女隔着栅栏诉说情话。华说想认识你,是看到你洗完头披散着头发经过。他闻到好闻的洗发水味道,不知道是力士还是飘柔。晚风轻柔吹拂,露出被热水烫得微红的脖颈。

  你们的真正认识归结于一场地震,没发生在你们所在的省份,但也有明显的震感。华当时觉得左右摇晃,还以为是头晕,没有理会。后来觉得不对劲,走出寝室,楼道空荡荡的。隔壁有女人在喊救命,他就推开铁栅栏(不知道谁开了锁),搀扶女人下了楼。到了楼下,发现操场上站满了人,许多男人只穿了内裤,女人裹了花花绿绿的床单或者被子。华和你却穿着整齐,你们相视而笑。你们都对地震不敏感,后知后觉。

  你们第一次牵手是去黄河滩上玩。黄河滩上有什么好玩的?你们没钱去市里的景点,只能去郊外转转。遍地黄土和野草,有家农家乐,黄河大鲤鱼的招牌褪了色。上面点缀着小灯泡,可能到了晚上会闪烁起来。浑浊的黄河水缓慢流动,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开阔。落日照在河上,几千年前应该也是相似的样子,有些感动。

  河上架着浮桥,是一只只铁制小船,焊接在一起,漂浮在河面上。你跳上浮桥,没站稳,摇晃。华牵住你手,帮你恢复平衡。之后也没有松开,就这么一直握着。看着夕阳,华在你耳边说他爱你。你觉得奇怪,你们明明都还不互相了解,谈论爱似乎为时过早。你没有回答他,拿起浮桥上一块石头,扔进了黄河水里。石头溅起水花,迅速沉下去。岸边不知名的白色水鸟惊起,展开巨大的翅膀飞行。

  你们那次看球,主队是J队。联赛的中游球队,但那个赛季已经成功保级,所以踢得非常放松。没必要踢得太紧,容易受伤,华当时这么解释。然而还是有球员受伤了,伤得有点严重。救护车开到场边,球员被担架抬走。

  明在球场上递给你的那张报纸,你还记得,《体坛周报》,J队成功保级以及对后续三场比赛预测的新闻。报纸上面的空白处,明写了几个简短的句子,你已经记不全了,只记得其中的几句:“球场上蓝色的少女,阳光照射你的头发。不知名的少年,默默将它注视。”黑色水笔写的,墨水渍进纸张的纤维里,扩散开一片乌黑。

  句子下面留着他的手机号以及名字。你存在手机里,却从来没有拨打过。也许有某个夜晚,你想过拨打,然而室友叫你一起去洗头。要快点去,不然就停水了。怕停水,你又放弃了。学校总是那么抠门,十一点就停水,十一点半断电,日日如此。你的生活琐碎,上课、逛街、洗头、洗澡、打热水。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能再被其他无关紧要事占据。

  其实你想听下,他为什么写下那些让人尴尬的句子。你似乎在学校里见过他。平时在校园里,你骑着那台二手的蓝色自行车。在旧货市场买的,中看不中用。老是吱吱扭扭响,你费力踩着。头顶的天空很蓝,大树很高,绿色绒毛样的苔藓在树枝上摇摆。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有个男生走走停停。你按响铃铛,男生没有躲避,你慌张地再按。头发垂下来,遮挡你脸庞。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对你来说,这些句子让人不安。对他来说,是种胆怯,是无人可以诉说的孤独。

  医院打来电话时,明正在找地方上厕所。最后也没找到公厕。实在忍不住,走到个背人的地方,尿了起来。为了做检查,喝了三瓶水。憋了太久,黄色尿柱不断打到围墙上,哗啦啦地往下落。落到刚下过雨的泥地上,形成小小的坑洼。小时候在乡下,他经常这么尿。弟弟光屁股,他穿个裤衩,两个人满院子撵着狗,到处跑。跑累了,就对着红色砖墙滋尿。黄尿顺着灰色水泥地乱淌,蒸发出一片臊臭。尿完他们拿着燎红的火钩,蹲在地上屠杀蚂蚁。火钩的头被烧成深红,接触空气后,慢慢变得灰白。他们瞅准一群正在啃苹果核的蚂蚁。刺啦刺啦,蚂蚁触碰到火钩后,身体变得干枯,蜷缩成一团。燎烤出来的淡淡焦味儿,充满空气。

  医院打电话说检查失败了。怎么失败了?漏气。那做失败了怎么弄?给你预约了下周一下午,有时间?需要做些什么准备?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和上次一样,记得多喝水。多喝水是为了促进碘剂排出。这个检查是用高压把碘剂迅速打进冠状动脉,然后用CT平扫检查冠状动脉堵塞情况。心脏中心刘主任给他下的诊断,连续三年体检胆固醇超标正常值两倍,动脉堵塞风险非常高。考虑下做个冠状动脉CTA,提前三天预约,检查时需要人陪同。

  做冠状动脉CTA要先扎上针,扎针前,测心率。护士说,不行,你这个不行。都一百四了,跳得太快,坐沙发上休息会儿再来测。他去休息,小楚抬起头问他为啥还没开始做。小楚是他事务所的徒弟,三十二岁了还没找到对象,他没少为她操心。每次说起,小楚就嘴一噘。你都三十八了,不还是单着?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女的能和男的一样吗?过了三十五,就是高龄产妇。唐筛基本都是高危,必须得去做无创。无创要是过不了就得去羊水穿刺了。羊水穿刺你懂吗,千分之一的流产概率,吓人不吓人?如果是三十以下,基本都是低危,一路绿灯,安全通过。

  生孩子这回事,年龄大和年龄小很大不同。早点生,少吃苦。小楚说我可不一定就生小孩,自己还没活明白呢。生出个小孩来世上受罪。明说世上也不光是受罪,你看你现在跷着二郎腿刷抖音,身体健健康康,看我做冠状动脉CTA;生活还是挺美好的。小楚说可别贫了,再贫我就走了,留你一个人做这检查,中间出了啥事要抢救,都找不到人签字。

  明还想回嘴,医生招手让他过去。他说现在不怕心跳快了吗,护士说别担心,医生会处理。刚扎上针,就被叫到名字进去CT室。医生给他说注意事项,心跳还快吗?心跳还快也不怕,到时给你一片药。千万别嚼,直接咽下去。听我们的指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们先来试试,吸气,捏住鼻子,不要让气给漏了,好,松开,呼气。就是这样,来个五次。看明学会了,医生递过药,他咽下去,医生把他往机器里推。按照医生的指示,左手手臂往上扬起,搁在脑袋旁,准备要打碘剂了。

  他查过资料,做了准备。有网友说碘剂打入心脏那一刻是突如其来的一股暖流。浑身发烫,好像泡在温泉里。他可不喜欢泡温泉,又热又闷的,让人喘不过气。和事务所小年轻搞团建时去过一次,他们挤在牛奶池里。白色的泡沫堆满了温泉池子,完全看不到温泉水。小青年们撩起泡沫,往彼此身上抛撒。他静静坐在温泉池边,听瀑布哗啦啦下落。瀑布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泡得发红的人们可以站在瀑布下面附近,让冰凉的山泉冲刷身体。坐得久了,有喜欢玩闹的把他拉下温泉池,好热。他顺着温泉池滑溜溜的内壁沉下去,慢慢无法呼吸。

  明睁开眼睛,望向已经吞下他大半身体的机器。七百度的高度近视,让他只能看到些轮廓。碘剂的冲击来得异常猛烈,他全身都在发热,仿佛儿时经历的严重高烧。高烧时,电视里无数的雪花,汇集成一条条扭曲的小蛇,从屏幕里爬出来,钻进他的眼睛里。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一个光点,光点慢慢扩大,变成红的面孔。红向他微笑。转眼间,那面孔破裂开,变成圆滚滚的火球,巨大的热量向他袭来。

  这时医生的声音响起,吸气,请屏住呼吸。他屏住了呼吸,他以为他屏住了,其实并没有。他忽略了关键的步骤,用手指捏住鼻子。他跑了气,后面的几次吸气呼气,他都做得很好。然而没用,离开医院三十六分钟,他接到了医生的电话。检查失败,要下周重做。一周做两次CT,对身体会不会有影响?回到家,他才想到当时没在电话里提出这个问题。检查的失败让他异常沮丧。一定是红的原因,红让他分了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翻箱倒柜找出十年前写给红的信。

  

红:

  看到这封信,你一定很奇怪。怎样一个怪人,会在你和男朋友看比赛时给你写莫名其妙的句子?没有料到会在七里海足球场遇到你们,要是知道,我就不过去看球了,也就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事。我在校园里见过你,见过一两次,所以有点印象。但在球场上看到你,还是给我不一样的感受。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我在乡下河边看到一支蒲棒。蒲棒你知道吗?高高的香蒲往上长。风吹过来,一束束的蒲棒相互碰撞。香蒲的叶子很锋利,用手掌捋过去,会划出一道道血痕。我们避开蒲草,直接去摘蒲棒。附近的水鸟飞走,蒲棒本来是它们的食物。它们用小小的喙去啄,蒲棒被啄出的绒毛散开。一部分留在鸟喙上,一部分落到水里。

  我干吗和你说蒲棒呢?我会把蒲棒拽过来,像啃玉米一样吃掉。多少有点野蛮,也是贫困的产物。不好吃,完全没有味道,只是淡淡的涩味儿留在嘴角。小时候实在没什么可吃的。我会沿着河岸,去寻找低矮灌木上长着的紫色果实。酸酸的小果子,放在手掌里,稍稍握紧,就很容易破裂,汁液把掌纹染成紫色。我掌心的生命线弯弯曲曲,延伸得很长。财富线却不怎么样,你的呢?那些小果子和现在水果店里卖的蓝莓类似,当然野地里长出来的没有那么大,也没那么甜。

  我们还会去抓老飞,老飞就是蝗虫,河南话那么叫。你们那里叫作什么?我打听过,你好像是陕西的。我对陕西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住的是窑洞。窑洞冬天怎么办,会烧炉子吗?烧起炉子,窑洞里怎么排烟呢?我们到了快过年,一家人围着炉子烤火。把白色的馒头切成一片片,放在炉子上,一会儿就烤成焦黑色。撕掉黑色的部分,也可以不撕,慢慢咬下去,焦脆的馒头皮在牙齿间咔咔响。

  我喜欢在中午端着碗面条蹲在院子里吃。边吃边想起你,你不会给我回信,甚至不会联系我,我全都能理解。我很胆怯的,没上大学之前,我没坐过火车,只是看黑色的火车轧过黄昏下的轨道。车轮在红色曲轴的牵引下艰难转动,那是辆装煤的煤车,总共有六节,经过时我在心里默数。我也没坐过电梯,不会操作,如同一个乡下的野人。不是让你可怜我,只是告诉你我是无知的,无知到可能会不知道冒犯人。面条煮了很久,已经成了糊状,很好吃,我感觉很好。太阳照到我的后背,暖暖的。

  

  这封信从来没有发出过,明想过去投寄,地址和姓名也是知道的,最后却还是放弃了。如果红愿意回答,报纸上有他的联系电话;没有回答,就不必再去打扰她。只不过这封信也没丢,他一直保存着。可能是因为从去年他开始写小说。这封信他打算拿来做素材,却一直没用在小说上。写了好几篇了,比如说《硬币游戏》《古香林》《太子港》,还有《小公园》。《小公园》挺有意思的,却没有编辑看得上。虽然一篇都没发表,他写得还算起劲儿。除了足球,他就爱这个了,虽然足球也不怎么会踢。写作和踢球有点像,射门的瞬间,一切都停滞了,停留在那安静的时刻里,是完全满足的。

  他总是在五点钟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笔记本的电池不中用,他把电源器连上。屏幕轻微闪了下,开始充电,他敲击键盘。加装的是樱桃红轴机械键盘,咔咔咔有节奏地响。他会沉浸在文本里两个小时,直到听见小区里的鸟叫。鸟起得早,飞到阳台上,低头啄着什么。站起身,走动声让鸟飞走。他合上屏幕,拿起不锈钢水杯喝水。嘴里咸咸的,胃里食物返流,或者是牙龈出血。没写出什么名堂,最近开的新小说遇到了阻碍,是关于他和红的故事。小说的结尾他已经想好,但具体推进上遇到了困难。

  周一他又去做冠状动脉CTA。第二天就出了结果。左前降支近段(LAD)管壁钙化斑块,管腔轻微狭窄。轻微狭窄是狭窄多少?大概百分之二十一吧。他拿着片去找医生,医生解释。开了药,瑞舒伐他汀钙片和依折麦布。瑞舒伐他汀钙片国产的也可以,依折麦布进口的效果好一些。每天各一片,分开服。要是一起服,也没什么。一个月之后再来隔壁抽血,看看胆固醇有没有得到控制。控制不住怎么办?控制不住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呃,你在写小说,不适宜长时间久坐和情绪激动。小说最好还是停下来。有没有运动的爱好?踢球。踢球挺好,但不能太剧烈。

  你和华的争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不是争吵,只是一次次不得已的沉默。谁也不愿意再开口,开口就意味着伤害。其实伤害早已形成,像边缘细微裂开的白色瓷盘。你每天使用,直到豁口划伤手指,但你不知道破碎何时发生。

  他是医生,你是护士。护士需要按照医生的医嘱操作。肌肉还是静脉注射,口服或者外敷,药物需冷藏还是常温。处方单上都会写明,不清楚还要拿回去核对。细致,流程化,按部就班,避免错误。在医院里,这是规则,不允许违反,否则会产生危险。而家里则不,很难有什么不可改变的规则,往往只是在妥协。华不喜欢洗碗,你不喜欢油烟,所以安排他炒菜,你洗碗,似乎是妥当的。油烟升起,抽风机开到两档。打开照明灯,他在厨房操作。你想起昨晚急诊收的意外跌落大脑损伤的小女孩。

  女孩妈妈进不去抢救室,托你把女孩经常玩的小企鹅拿进去。小企鹅头和身子接缝处有点开线。小孩儿经常抱着玩,大多会有这样问题。开了线,孩子会不时把里面的棉花薅出来些,白白的一团,缠在指头上。一会儿,就掉落在沙发上、地上,风扇一吹,又飞起来。不好缝,找不到合适颜色的线。缝出来不好看,只能看它慢慢枯瘪。你想拒绝,抢救的器械、使用的药物和血液制品都要保证处于无菌环境。小企鹅可能带来过敏和感染,不能冒险。

  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接下小企鹅。当然最后没拿进去,放在了更衣室你柜子的角落里。女孩七岁,医生交代时很坦率。开颅不保证能活,但不开颅肯定活不了。有风险,脑损伤,脑出血,脑膨出,碰上哪样都可能下不来手术床。

  出现这些,会尽全力去救,但要做好准备,做好准备。医学也是有局限的。先别哭,她爸爸在吗?她爸爸在让她爸爸来签。她没爸爸了?她没爸爸,还有其他亲戚在吗,要和他们商量吗?商量也不能商量太久,给你十分钟。要是都没有,要是都没有我建议你稳定下情绪,快点签,快些签。签完我们马上手术,什么都准备好了。

  女孩妈妈签字时手在颤抖,用左手扶住手臂,才稳定下来。你在旁边,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华把菜端上来,喊你一起吃。米饭还没好。炒菜之前华就把米放进去,现在高压电饭煲是保温状态,却拧不开盖子。可以用筷子捅一下减压阀,让蒸汽快速地释放。要小心,不小心会烧灼手指。要是不着急,就再等一会儿。放气的话,米饭会有点咬不动,压力不够、没完全焖熟的缘故。你完全没听华关于米饭的解释,和他说起女孩的事。只是从午睡的床上跌落,谁想到会那么严重,不知道手术有没有成功。

  华没做太多回应,应该会成功的。做手术的医生是个老手了。公积金你有没有看下账户里还有多少钱?超过一万块就拿来提前还下房贷。以前要到公积金中心去还,在假日广场红绿灯转盘那里,和建行一起办公。有好高的台阶,走到上面会出一身汗。排队取号,大屏幕等叫号,屏幕上有公积金提取的政策。本市户籍,购房租房都可以提取,具体明细如下……现在不用了,小程序就能办,方便。房子贷款还有五十九万,争取五六年还完。还完了,再供一套,交的公积金可以覆盖,压力没那么大。

  听到叮的一声,你走进厨房,旋开电饭煲的盖子。盖子很沉,滑落到台面上,你把它摆好。热气涌出来,雾气爬上镜片。米饭放水放得不够,有点太干。你把微黄的锅巴铲进自己碗里,把上面好的部分留给华。你端着两个碗出来,米饭的热量透过薄薄的碗壁传递到手上。开始挺烫,后来像潮水样慢慢地退去。

  饭煮得有点干。华说放水放得没问题啊。按你说的,高于米面两三指节。你们都是北方人,吃惯了面食。然而来到Z城,很难买到合口味的馒头。有个卖烧饼的做得不错,是华家乡的口味。葱花酥油,吊炉烧饼。五块钱两个,还是太贵了。再说烧饼只是零食,做不了主食,经常吃也会腻。你在“下厨房”APP上看到放水要高过米面两三指节,但煮出来,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两三指节,还是太不准确了。

  吃完饭,你站在洗碗池旁洗碗。厨房台面没做挡水石,水冲击碗底,溅出来,打湿你衣服。你用手指轻轻擦拭,左边耳机滑落,视频的声音小了下来。你在听“哔哩哔哩”上面一个关于短篇小说赏析的节目。拿来做对比的是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和勃朗宁《我上一位公爵夫人》。播主的观点很有意思,他认为《我上一位公爵夫人》并不是诗歌,而是短篇小说。费拉拉公爵在开始第二段婚姻前,讲述他上一位公爵夫人离奇死亡的故事。故事本可以写五百页,最后却只是写下五十行。和《白象似的群山》一样,勃朗宁选择了冗长复杂故事的某一个时刻,将光打在上面,让我们慢慢看到整个的构图。

  你对外国文学了解不多,又不愿意播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去图书馆时找出两个作品来看。Z市的图书馆是新修的。放假时,你喜欢躲在图书馆阅览室读书,读到天暗下来,你打开绿色灯罩的台灯。黄光打在书页上,光线柔柔地进入眼睛。阅览室有很多刊物,更新得很及时。大多是文学类的,你不怎么看,有时候也会去翻翻,那些故事似乎离你过于遥远。

  读完两个小说,你没能完全理解。但你模模糊糊知道,公爵死去的妻子、候车的女人,都有不可躲避的命运。她们困在生活里的某个位置,无法逃脱。而小说则是抓住这困窘的一点,不断挖掘,就像抠破过敏皮肤上的发红疙瘩,一下两下,最终鲜血淋漓。

  你看《我上一位公爵夫人》的开头:

  

  墙上画的是我上一位公爵夫人,

  她看起来好像还活着。

  

  再看《白象似的群山》的结尾:

  

  你感觉好点了么,他问。

  我感觉很好。她说,我没什么事,感觉很好。

  

  她好像还活着,她感觉很好。不是那么回事,是野兽抓住了她们,正在伸出利爪。你是否也和她们一样?你无法回答。你想起小时候在河沿儿掏出的螃蟹,按住它光滑的盖子,毛绒绒的大螯晃动。你在河边搉断根柳枝子,伸进洞里掏螃蟹。螃蟹一夹,柳枝颤抖,微妙的触感传到手上。你小心翼翼往外薅,螃蟹在和你较劲儿。爸爸背着绿色的喷药桶,在田里喷洒白色敌敌畏。空气里一股腻人的甜味儿,好像有水果快要烂掉,熏得人头疼。别喷了,别喷了,你头疼。爸爸好像听到你的抗议,走得远了一些。

  你离婚第三年父亲死去。举行葬礼,你在村口迎着客人,孝子孝女跪下。你们跪下,客人伸手搀扶。你迟迟不愿意起来,父亲这时躺在窑洞里。你记起父亲带你去参加过的葬礼。竹笙和唢呐吹了半天,锣铙喧闹,席却迟迟不开。父亲让你坐在乐手那一席。总是先开乐手那一席,酬劳他们演奏的辛苦。乐手席开后,你跟着他们吃喝。不怎么会用筷子,叼起来的菜落到桌面铺的白色塑料布上。父亲帮你捡起来,重新放入碗里。乐手们拘谨地吃喝,你却毫不在意。你不懂得餐桌的礼仪,才那么自在。父亲轻轻地拍打你的背部,要喝水吗?我给你找点水,你没理他。

  父亲去世前,你也问他要喝水吗。他却已经喝不下了,他说起一件事,不该让你帮忙卖苹果。卖苹果卖得整个医院都知道了。华要脸面,又做了副主任,这事儿总是不好看,影响了你们夫妻关系。你说不是卖苹果的事儿,是什么现在也说不清楚。你别老是瞎琢磨、钻牛角尖,让别人疲累,自己也痛苦。父亲不再说话,窑洞外面有狗叫,声音如儿童。

  明没听医生的话,继续写小说。他的小说里尽是些关于红的片段。很多出自他的想象,他放任这种想象发生。有时并没有写到红,却又隐隐约约和她相关。可以说,他小说的推动力主要来自红。青少年时期的妄想和渴望,未得到满足的心灵一直在寻觅某种东西。这种表达的欲望在小说里倾泄,发生得不知不觉,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也许有一天,这种探索会止步,他停下书写的冲动。这些类似的文字将成为他过往历史的记录,他能继续往前走,真正成为一个写作者。而目前他困在这样的文字里,好像进入了一个无法结束的游戏,无限循环。

  

  《硬币游戏》第二节(豆浆和猪肺汤):

  

  红的爸妈改过好多行。没种苹果前,是在磨豆腐。豆腐坊在隔壁。早上一起来,红闻见新鲜的豆腥气。爸妈早就不在床上,而是跑去了豆腐坊。走进豆腐坊,里面是热腾腾蒸发的雾气。用白布过滤的豆浆散发出浓厚的香味儿。粗糙的豆渣留在白布上,染得纤维微微发黄。她拿起碗来就舀豆浆喝,她妈看见就说她,喝生豆浆不怕肚子疼吗?

  她才不怕肚子疼,上次肚子疼在床上躺几天。嘴馋,又没啥胃口,说想喝猪肺汤。她爸去集上打猪肺汤。那天下雨,卖猪肺汤的老刘收早了摊,她爸跑了几里地去老刘家里勺了猪肺汤。回到家汤还温乎乎的。浅红的小块猪肺漂浮在汤上,猪肺的孔洞里渗进微微浑浊的浓汤。妈妈把菜园里种的香菜揪了一把,揉碎放在汤里。香菜根茎碎裂后变成深褐色,发出臭屁虫压瘪后的奇怪味道。她却不怕,反而很喜欢。

  

  《古香林》第五节(跟踪事件):

  

  上学的路上,路两边栽满白桦树。树皮被人撕开,不规则的疤瘌如眼睛。下晚自习,红骑自行车经过。路灯坏了不少,昏黄的灯光照亮树枝。树叶哗啦啦响,风停不下来。听见呜呜,呜呜,好像伤心的低语声。有人说树上吊死过人,吊死鬼会伸出长长舌头趴在路上等待。舌尖上垂垂欲滴的白色涎水,粘到谁,谁就会成为下一个。

  红用力蹬自行车,后面有辆自行车也开始加速。她赶紧慢下来。嚓,她听到长长的刹车皮摩擦车胎内侧的声音。转过身看,一辆自行车猛地掉头,慢慢骑远。没看清面孔,只看到一个男孩子瘦瘦的背影。

  之后她再也没看见过那个男孩,开始修路了。白桦树全都给砍了,一棵棵倒在路边。巨大的根部带出褐红色的土壤,有小孩儿跑过去拉扯,泥土染上他们的衣服。不怕被压死吗?压死了我还省劲儿些。家长呵斥着,小孩儿慢慢撤退。最终卡车把树木拉走,环卫工人收拾着砍下来的一堆堆树枝和叶子,还有零散掉落的黄土。冬天快要来了,北风开始凛冽,围巾上的绒毛热得她脖子发痒。早晨落下的露水,让自行车的车把冰凉。

  

  《太子港》第三节(到海岛去):

  

  岛上红去过几次,没什么意思,陪亲戚家孩子在沙滩上抓小螃蟹,礁石很湿滑,要小心看着他们。赤着脚,粗粝的砂石硌得脚底发红,细小的沙子钻进脚趾缝。离开了医院和病人,她感觉到了放松,却又落入这些细小的不舒适当中。他们把行李放下,走到岛上闲逛。除了几个挂着海鲜招牌的大排档外,岛上的居民住房和陆地上的似乎并无不同。戴着斗笠遮阳的老阿婆守着卖旅游杂物、玩具的摊子。风吹过来,插在白色海绵泡沫上的花花绿绿风车,转起来呼呼响。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天上微微有点落雨。因为下得不大,他们继续往前走,终于走到海边。白色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将红色的垃圾袋、带着标签的饮料瓶子冲上岸。有些又随着回退的浪头,重新漂回大海。雨下得大一些,平静的海面被急促下坠的雨滴敲击,仿佛被风晃动的绿色麦田。他们躲到一个大石头下避雨。那块大石头倾斜着立在地上,小房子一样高大,不知道是几万年之前立在那里的。

  

  《小公园》第四节(门牙的故事):

  

  明在球场上遇到红的时候,他的两颗门牙是缺损的。他不敢开口,一旦他开口,致命的缺陷就会暴露。十三岁,他骑自行车去找弟弟。弟弟去学校补习,一直没回来,他担心。路上下过雪,雪停了融化成水,又迅速结成冰。他骑的老式凤凰自行车,车轮胎的花纹早已磨平。自行车带横杠,他的脚挨不到地,只能用手刹刹车。车最终摔倒,他的门牙直接撞击地面。

  门牙碎裂,血水从嘴里流出,和冰雪混在一起。他先是趴在地上哭。哭累了,抬起头,脸上火辣辣。门牙不是完全脱落,而是弯弯呈月牙状的部分残缺。他用舌头舔一下,断口处的锋利划伤舌尖。从此以后他说话跑风,口齿不清,看到他牙齿的人都忍不住偷笑。他再也不敢开口讲话,直到大学毕业后做了种植牙,情况才有所缓解。

  他还记得做种植牙那天,躺在手术床上,医生用绿布覆盖住他的脸,只留下一个孔洞供手术操作。他眼前灰蒙蒙一片,开始往牙龈上打麻药了。会有点疼,就一下子,请忍着。还疼吗?钻牙了,还疼就举手。你举手,麻药又打进来。没有感觉了,钻头高速地运转。有口水,注意及时吸掉口水,换下棉花,拿七号针,医生冷静地吩咐着助手。

  手术耗时两个小时,你好像钻进一个长长的隧道里。光线从隧道顶部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你的脸上,一道道的,如同斑马。手术后,那颗种植牙你始终觉得有异物感。抛光,打薄,都无济于事。你只能接受,尽量避免用舌头去舔舐它。适应,适应,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医生的助手目光坚定地告诉你。

  过了好多年,他才能面对这些事,才有足够的勇气写在小说里。他把这个伤口暴露出来,因为伤口已经不是一片血痂,而是慢慢深入,成为他坚硬的一根骨头,轻易不会折断。他想象着和红的对话:

  

  她:原来是这样啊。

  他:就是这样的啊。

  她:牙齿还疼吗?

  他:早就不疼了。

  她:你写了很多小说。

  他:瞎写,都不重要了。

  

  其实那些小说仍不停地撕扯他。检查出心脏有点堵塞的问题后,他有点看开。翻手机时看到家乡的球队J队将迎来死亡赛程。这次全队面临球队历史上的第三次降级。前两次降级,都在第二年成功回归超级联赛。但这次如果降级,形势比前两次都要严峻,球队可能会在资方撤资后迅速解体。还剩下两场比赛,一主一客。必须在七里海足球场主场取胜,才能保留最后的希望,因此一个月后主场比赛将是最为关键的比赛。得知消息后,他迅速把这个情节写进了新的小说《球场上》。他将在一个月后前往七里海足球场,观看这场关键的比赛。他和红的故事,也将画上句号。《球场上》将是他关于红的最后一篇小说。他将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书写,势必更为自由。

  《球场上》写完后,他又修改了四稿,才发给熟悉的编辑。编辑一月后告知他终审通过,即将付印。他好像放下了一个心事,准备去写新的小说,但是怎么都下不了笔。失去了红,他好像也丧失了所有灵感,文字乏味,想象苍白。他考虑着是否遵循医生的嘱咐,暂时停止小说写作。或者可以重新约下踢球的朋友,踢一下足球。不会动作激烈的,球友们都了解他。跑你肯定跑不动,防也防不住,干脆让他去踢前锋。能回来防守就防守下;实在跑不回来,也不强求。站好位置,尽力就行。有机会射门就果断射门,不用传,要是传也十有八九会传丢。他嘿嘿笑,谢谢兄弟,谢谢兄弟,踢完我给大家买水。买的是功能性饮料,橙色橘子味的。含糖多,踢完补充水分和电解质。冰冰凉凉的,十分过瘾。

  踢完比赛,在大排档吃烧烤。他们喝着啤酒,闲谈着国际大势。明在旁边坐着。不用吃什么,也不用说话,光是吹吹风就已经很惬意了。抬头看看天空,云的边缘有一种淡淡的红色,仔细看时颜色又消失。明想起小时候在野地里看露天电影,电影放映完毕后,亮色的银幕突然变成灰白。白幕上面开始还停留着最后的影像,然后慢慢变淡,最后完全消失,风吹过,白幕波浪般颤动。他坐在空荡荡的野地里,露水落到头上。

  你打开手机相册找照片,翻到了玲玲抱着小企鹅比划胜利手势的照片。手术很成功,转回普通病房后你把小企鹅拿给她。她伸出手臂让你去抱。小小的身体柔软,心脏怦怦怦地有力跳动。你曾幻想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给她洗澡擦干身子的大毛巾晾在阳台上,天将下雨要及时收回去。毛巾上有黄色的一瓣瓣花朵,全棉时代,打折时买的,一百二十八一条,不知道是不是买贵了。抖开毛巾,上面还带着她香香的气味。

  你陪她在淋浴隔断里洗澡,她伸手要去够花洒。你阻止,沉重的花洒要是砸到小小的脑袋,那可受不了。她不乐意,你把花洒递给她。她打开,冷水冲到身上,打了个寒颤。她把花洒对着地面上大理石冲。大理石石质不好,有明显的裂纹。水先是淹没裂纹,然后顺着四周的凹槽向低处流去。

  她开始往身上抹沐浴露。够不到的地方,你帮她涂。她调皮,手掌心挤一团沐浴露就往隔断的玻璃上抹。弄脏了玻璃,你要用花洒冲,她还嘟着嘴不愿意。沐浴露形成的泡沫顺着玻璃流下来,带着椰子的味道。她笑着让你以后都要记得买这个味道的沐浴露,别忘了噢,她喜欢。你看着黄色瓶子的儿童椰油精华沐浴露,想象椰子从高高的树上落下,砸到地上,裂开无数条缝隙。灰色的椰子水涌出,流淌到哪里都是。

  她会上幼儿园,带回家来洗的小枕头上,粘住了几缕头发。中午不喜欢睡觉,老师喊了她名字,她才趴在枕头上假装要睡。眼睛一会儿睁得大大的,看蚂蚁在地上爬。蚂蚁爬过了水泊,咬了下掉在地上的花生壳。咬不动,继续爬。爬上小床的床腿,滑滑滑,没抓牢,跌下去。不放弃,又继续,眼看马上要爬上床褥咬人了。她握住小拳头,小声在喉咙里喊着打打打,想要吓走它。

  她会喜欢吃零食,吃完容易咳嗽。咳嗽就让你拍背。拍背有要领,鼓起手掌,从下到上拍空心的。有节奏,一二三,三二一,嘭嘭嘭,嘭嘭嘭。她的痰在喉咙里,轰隆轰隆,排不出来。夜里睡觉也睡不安生,鼻子会不透气,翻来覆去,哼哼唧唧。有时会抬起头,伸出手来摸摸。摸到你的腿或者手,放心了,扭着头再睡。你不再敢让她吃零食,把薯片、饼干、巴旦木全都藏在客厅餐边柜的最高处。你嘴馋时会防着她,拉开餐边柜,悄悄打开零食的包装。包装袋咔咔响,她在房间问你,妈妈你在干啥啊?我要你过来。你嘴里有东西,含糊地回答。

  你终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你从抢救过的儿童那里搜集她眼睛、眉毛和嘴巴的样子。你怀过孕,还记得看到双道杠杠的惊喜,初期要测HCG,隔天要翻一倍。抽血后,你坐在走廊上,不锈钢座椅冰凉。孕妇拿着B超单来回走动,你按灭手机屏幕。翻倍翻得不好,孕酮值也偏低,要补充黄体酮。可以口服进口的地屈,也可以打针。效果差不多,打针指标提升得更快些。你们住得近吗?住得不近也没事儿,可以凭处方去其他医院拿药打。

  你们都是学医的,懂得优胜劣汰、自然选择的规律,却还是选择每天去打针。黄体酮,身体不怎么吸收。打得多了,皮肤下面形成了一坨坨硬块。你慢慢揉搓,希望促进它们消融。你多少次躺在B超室的床上,看医生拿着探头,凝视屏幕的样子。他们在寻找着什么,无论找到找不到,都按照流程拍照,递给你卫生纸,擦去肚皮上抹着的耦合剂。其实不擦也可以,让它慢慢变干。它是无毒的,黏稠,冰凉,让你回忆起B超探头按压皮肤的触觉。

  最终没发育出胎心胎芽,孕囊还在不断增大。可以做决定了,你们选择多观察一周。一周后终于还是要手术。手术过后,需要补充能量,你拿出准备好的黑巧克力。完全无糖,一块块破碎在舌头上,然后又跳到牙齿之间。苦涩的味道充满,你想起童年时误食的干燥剂,装在白色小袋子里。吃到嘴里知道坏了事,赶忙吐出来,但那味道却已经深入到舌根,留下了永久的不堪回忆。你还好奇地去摸过爸爸打药的农药桶,拿到嘴唇边去嗅,甜丝丝的味道。你用舌头舔了下手指。舌头立马发麻,你跑去压水井那里。把嘴凑过去,水流下来,冲过嘴唇舌头牙齿,落到脚下红砖表面的青苔上。湿湿的,染绿你的鞋底。

  但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在往前走。过去发生的,重要不重要的,终究会变得模糊。你有时会想起多年前明递给你的那份报纸。如果当时拨打他留下的号码,生活会不会以另外一道轨迹展开,那又是怎样的一种人生?这种可能性让你烦闷,你跑去图书馆读书。你继续阅读“哔哩哔哩”那个播主钟爱的海明威。他说海明威懂得太多事,无论是狩猎、斗牛、捕鱼,还是搭建帐篷、准备场野餐,抑或是安排一个机枪阵地。海明威是个行动派,他准确地描述每一次行动。这样他就能抓住生活里每一个细节,去抵御那每时每刻都存在的无意义。

  你沿着播主的思维脉络去读他推荐的《大双心河》,跟随着尼克,走近水潭里游动着的鳟鱼。钓鳟鱼前尼克打水,煮咖啡,喝糖水杏子罐头。这些延宕,是一种逼近目标前的停留。海明威把你带到那道河流面前。他熟悉这条河流的一切,他书写这一带地方以及将要发生的事儿。你在阅读时,沉浸于他制作出来的幻象中。如同在大海里浮潜,深蓝色的海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你觉得安静极了,橙色的热带鱼从你身边游过。你看到它肿胀的嘴唇,以及上面被鱼钩划伤的破碎缺口。

  读完海明威,你去翻看图书馆新到的文学期刊。它们被放在一个个格子里,格子上贴着期刊的海报封面。你没着急打开格子,而是欣赏着封面的设计。有华丽的,也有素朴的。你用手指抚摸封面上小说和作者的名字,能够感受到表面的粗糙和坑洼。终于你打开一个格子,期刊最新的一期摆在上面,图书管理员已经在封面盖上了长方形收藏图章。印泥还没完全干透,你的指头按上去,粘上斑斑点点的蓝色。

  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有了兴趣。你打开了每一个格子,翻看目录和内容。没什么满意的,这些小说和海明威的比起来,自然差得太远;距离你的生活也太近,不免受到你的质疑。那又怎么样,你写的这些真正重要吗?没有几个作者经得起这样的质疑。他们鼓起勇气,花了多少自信,拼命写出的文字,在读者面前,可能并不值得一提。不过最终你找到了一本,拿回桌面上,认真读起来。因为这个期刊里的某篇小说竟然和你有着深刻的关联。它写了你的过去,也预告着你并不知晓的未来。

  小说读完,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你扭开台灯,想写下点什么,却没有笔。你用手指在台面上勾画着文字。球场上,球场上,对于作者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他已经把所有热情挥洒表达在小说里,他的爱而不得,他无节制的想象。还掉杂志,站在二楼看窗外。环卫工人在修剪芒果树,他们摘掉肥大的芒果,砍掉树枝。台风马上要来了,要提前做好准备。一些熟透了的芒果跌落在马路上。车碾过去,爆裂开,汁水染黄沥青路面。

  明去找刘主任复查,刘主任不在,座位上是个年轻的医生,可能是他徒弟。胆固醇控制得不好,继续吃药,两个月后再来复查。注意控制血压,心率也很重要,要每天监测下心率。咖啡就暂时别喝了,容易兴奋。看足球赛行不行?看足球赛可以,不要过于激动。要减肥了,肚子上的肉要减下去。那里的肉多,是主要矛盾。平时做什么运动,一周有没有运动一次?踢球可以坚持,有氧运动都有利。听口音是河南的,河南哪里的?

  “周口。”

  “我漯河的。”

  “你们那产火腿肠。”

  “周口胡辣汤不错,西华逍遥镇胡辣汤。出了院门左拐五百米,第二个路口右手边。早餐有油馍头水煎包,可以去试试。”

  明没去到那间店,胡辣汤再正宗也比不上老家的。他在J队比赛前一天飞回了K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门,拐进一家胡辣汤店。店里水煎包正在出锅,胡辣汤还要等,至少十五分钟。水煎包出锅需要浇水。冷水溅到黑色铁盘上,发出刺刺声。粘在一起的水煎包慢慢分开。长长的铲子翻动它们,金黄色的外壳露出。馅子(红)和粉条(褐)从水煎包没包紧的缝隙钻出,店里一股焦香味。

  他要的六个水煎包上来。煎包的热气遇见冰冷的盘子,在边缘凝结成水滴,他用手轻轻抹去。吃掉三个,夹住第四个,胡辣汤还没上来。不舍得再吃,再吃胡辣汤上来只能空口喝了。不合适,就停下来。有个年纪大的人(可能是店主人),站在胡辣汤的铁锅前,拎着铁勺低头观察。刚勾完芡水,不能着急搅动。一搅芡就散了,那可不中。只能慢慢等待,木耳、花生、面筋以及牛肉片、黄花菜在大铁锅里翻滚。

  过了挺久,店主人才亲自端胡辣汤上来。明发现店主人有点像父亲。明和父亲唯一一次喝胡辣汤,是大二开学,父亲去县城车站送他。他们坐在低矮的桌子旁,胳膊肘相互撞击,又迅速分开。喝完胡辣汤,父亲拿卫生纸给明。明擦干嘴角的汤汁儿。父亲吐出来一团牛筋。牙坏了,嚼不烂。父亲用纸巾团起,随手丢到脚下。喝完胡辣汤,明坐上客车,父亲回废品收购站。爸,我出发了,一切顺利。父亲的回复发来,七八十个字,明略微扫了眼,关闭手机屏幕。

  父亲干废品收购站生意,那么多废品,得有人看守。雇人的话不放心,也不划算,父亲就找了个货车车头摆到空地上,吃住都在里面。晚上下起雨,挡风玻璃变模糊。树叶落到车窗上,又被雨水冲刷去。有年到了除夕,父亲仍守在车头里。初一起来,外面变得白茫茫,是落了一夜雪,车头都被覆盖住。父亲走出来,积雪没过他脚脖子。拔出脚,雪地上留下黑色鞋印。到处都在放鞭炮,呛鼻子的火药味儿。有人放巨大的开门炮,震得树枝上的雪簌簌往下落。父亲缩着脖子跑开躲避。

  店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真不好意思,胡辣汤等太久了。喝了没,今天的胡辣汤做得咋样?看你不高兴,是胡辣汤不合口味吗,还是有什么事发愁?

  不关胡辣汤的事儿,突然想起我父亲,你和他长得挺像的。都是长长的脸圆下巴。牙齿都不好,抽烟的原因。不过他没你高,收废品不小心砸过脚,腿脚不灵便。

  咋不带他来喝喝我的胡辣汤?保准合他的口味。胡辣汤做了三十年了,没有人不说好的。你们是离得远,平时见不上面吗,还是说有矛盾,见见面就生气?要是生气是因为啥生气?老的对小的,不会一直计较,把事情说开就好了。

  都不是,他五年前去世了。慢性肺梗阻引发的并发症,心里不是味儿。收废品,环境差,粉尘多。他又好吸烟,才得了这个病,不该去收废品。废品不干了,又去卖了三年炭。那炭粒子多小,钻进肺里想咳都咳不出来。卖炭卖到最后算账,不计人工,赔了六万八。又给人去看地下车库。捡垃圾、扫地、指挥往来车辆。身体吃不消。说不得,谁说他他跟谁急: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你们?

  孩子你是好孩子,这个不怨你。你父亲去世了,他在天上保佑你。你嘴唇有点黑紫,是不是心脏有点问题?有问题也不害怕,凡事放宽心。要是提早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能慢慢来。年轻时我跟人学过几年相面,要是不嫌冒昧,我给你算一算。你有三个小孩。头胎是个女儿,二胎也是个女儿,三胎是个儿子,儿女双全。活也活得蛮久,八十六岁,无疾而终。知道这些,你可以放心。

  那你可算错了,我都没结婚,也没女朋友,哪里来的三胎,还儿女双全?我今年三十八了,心脏堵塞百分之二十一。拿出检验单,或者你会改变主意。

  我算的可不是你现在,我算的是你未来。你是不是来看球的,J队晚上的比赛?你的姻缘就在球场上,莫要再错过。

  你是算出来的,还是看到了我挎包里的球票?是我不小心,没拉紧拉链,露出来一个角。就算你算对了吧。你再算算今晚J队能不能赢,要是再输,可就降级了。

  天机不可再泄露了。你赶紧喝你的胡辣汤,凉了可不好喝。

  店主人从明的眼前消失。明去店里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刚才还那么清晰的对话和印象,似乎变得模糊起来。明开始怀疑,店主人是不是他的一种想象。店主人只是端上来胡辣汤,明却脑补出那么详细的对话,可能这段对话会用在新开篇小说的开头。在胡辣汤店遇到的店主人,暗示着后续发生的情节和奇遇。

  晚上J队的比赛有些沉闷。现在的比赛都流行先防守,等待对方犯错误。但双方都太谨慎了些,在防守上投入了太多兵力,进攻时只有两三个球员在靠近大禁区的地方配合。每次进攻转换最后都成了阵地战,很难打穿防守。最后还是角球解决了问题,J队的高中锋顶进了一个难度极大的头球。皮球撞击横梁后急速下坠。客队的后卫伸展大腿,想要用脚把球勾出来。最终失败,后卫摔在草皮上,黄泥迅速粘满他的球裤和手肘。全场观众都在欢呼,除了客队带来的球迷。他们被安排在看台的G区,正对着J队的球门。为了鼓舞士气,客队球迷做起人浪。鼓声响起来,红色的人浪摇摆。

  也许是受了球迷人浪的鼓励,也可能是J队进球后的松懈,客队的进攻犀利起来。一系列简短而又实用的配合后,球迅速转移到了前锋脚下。前锋在大禁区的弧顶,作势要起脚打门。守门员略微移动了下方向,准备扑救。然而前锋停顿了下,把球往右前方一推,插上的球员心领神会,把球往前蹚下射门。后卫展开身体去封堵角度,却已经来不及了,球旋转着冲向球门。球门后面的客队球迷先是异常安静,然后突然沸腾起来。鼓声的音量猛然提高数倍,震动明的耳膜。主队的球迷着急地站起来,时间还剩下五分钟,这时候被扳平可不是好兆头。

  J队开始换人,换下一名防守球员,换上一名进攻球员。换上来的球员身披八号球衣,也是小个子球员。明有点疑惑,好奇地问旁边的球迷:好像十三年前的八号也是小个子,难道那名球员还没退役?旁边的球迷解释说一看你就太久没看球了,十三年前的左边锋叫廖洋。现在上场的替补球员是他的儿子,十九岁的廖志超。明感慨地说都那么长时间啦,儿子都成职业球员了。旁边球迷没再理他,说看球看球。

  廖志超换上来教练是有明确目的的。客队左边防守的球员体力下降明显,要到左边冲一冲。廖志超和场上的球员沟通着,努力传达教练的意图。队友开始有意识地朝他的方向, , 传球,第一次传球传得质量不高,被对方后卫截断,对方开始发起反击。还好主队的防守球员注意力集中,迅速给破坏了。主队重新夺回球权后,耐心地往前推进,终于有机会了。球顺利地转移到廖志超脚下,前面一片开阔,廖志超带球向前奔跑。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传球,毕竟是三打三,队友已经都跑向小禁区。但是没有,廖志超闪开了角度后选择自己打门。球看着是打高了,往天空飞去,然而突然有个下坠的轨迹,最终打进了球门的右上角。廖志超使用左脚射门,反超了比分。主队的所有球员都涌上去庆祝,仿佛他们已经成功保级。

  比赛结束,二比一的比分,为保级战打下了坚实基础。接着的客场比赛,还要非常认真地准备,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球迷们都会继续支持球队。七里海球场球迷们很久都不愿意离场,球员们也一次次向球迷鞠躬,感谢他们的支持。明则离开了球场,准备走回酒店。在足球场出口处,他突然想停留一会儿。这时候大部分球迷都还没有出场,只有三三两两的球迷走出来。他站在较远的地方看着出场的球迷,风鼓起他穿着的主队球衣。

  到夏天了,夜里风开始大起来。一个卖肉夹馍的摊子还开着,路灯亮度不够,红色的横幅上白字看不太清楚,应该大概是陕西优质腊汁儿肉夹馍之类。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摊子前面。老板在案板上铿铿铿切着什么,边切边拉开炉子,看看白饼有没有烤熟。烤熟后的白饼会膨胀,刀剔开,把切碎的腊汁儿肉放进去。为了解腻,可以放青椒,也可以不放,有人嫌青椒有股怪味儿。

  明凑过去,想看看是不是买一个试下,却看到了红,红微笑着注视他。她样子没太变化,而他则老了,照镜子时,都能看到前面刘海上的白发。找准,用手指卷住,狠一狠心,拔掉。拿到手上看,白了一大半,根部却还是黑的。他有点愣住,红先说话。

  “小说我看了。”

  “你也来看球?”

  “明天得飞回去。”

  “那挺辛苦。”

  “试着拨了拨你手机号,没拨通。”

  “早换了,毕业去G城就换了。”

  “你还好吧?”

  “我给你讲个笑话。早上喝胡辣汤遇到的。”

  笑话还没开始讲,老板问红要不要青椒,他刚才忘记问了。红回答说不要,在陕西吃都是不要的。老板歉意地说不小心切进去了。明说那我要这一个,我喜欢吃青椒。老板赶忙去给红另外再做一个。炉子里的炭火一明一灭,两人站在肉夹馍摊子前,不再说话。呜呜呜,头顶有飞机飞过。航灯闪烁,他们抬头朝天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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