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期  
      实力
搬仙记
黎粟

雨下了几天,乌东妈眼皮就跟着跳了几天。忙起还好,闲下去时,没由头抽颤几下,把心情搅得也像走马埔天上的灰云,翻来滚去,总也不见放透晴。

  鲤姑知她心钵里放着念想,就劝,说别东想西想,我兄已经在路上。乌东妈瞥她,面僵得像张白帘子,说别提你大兄了,我刚才还左眼皮跳,你一说,右眼皮也像有根线头在牵住。

  鲤姑扁嘴应承,就是,就是,非要在高处飘来荡去。

  乌东没见过线头牵眼皮,从布帘后伸出头张望,兜头飞来一巴掌,啪地一声闷响。还没捂住脑壳,乌东妈已经开吼,手指长在脚板心吗?说了多少次,手追住眼动。

  鲤姑皱皱眉,说别为难东仔,他指筋坚得像黑犝蹄,端不稳戏神老爷的玲珑饭碗。乌东妈飞白她一眼,声音细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鲤姑解开眉心锁,讪讪笑,低声矮气说,算我求你。

  乌东妈把眼神收回来,又甩给乌东,样子像要从影子里挑出光亮。乌东肩肘关节僵直如同皮偶,手上的线也绞出绳结。忙乱半晌,乌东妈叹口气,身子一扭,硬心说,你想都别想,然后弯下腰,把细茶叶、薄荷、嫩艾叶、桑叶、茴香、苦刺心、芥兰、满园香放进牙钵,用擂槌臼捣。

  日影还长着,想还是要想,鲤姑嘴上不说,心里早捏起錾刀子,暗地里割切琢磨。

  乌东妈看出鲤姑粘皮带骨,嘴上就担担搁搁。老师祖传给师爷,就丢了搭桥牵线这门功夫;师爷人灵醒,传给我师父,偏漏了戏簿子。再往下教,只有口传四大连台,到了乌东这一代,开场戏都唱不全。说话时,狠狠把那簇绿磨成浆汁,又剜一勺盐撒下,将才煮沸的开水冲入牙钵。一汪抹茶绿浮起,细泡沫泛白,心头燥劲才卸下半分。

  鲤姑肚里算盘噼啪响。她擎住手机,指头从桌面拉下菜单,点中手电筒。像是舞台上的追光灯照射下来,光柱把皮子刺了个通透。

  乌东妈把熟花生、芝麻、炒米一股脑抖进小碗,嘴上还在唠叨。老吉祥班牌盛时也有八九人,上田、湖东、甲子、碣石、壕头、西陂,哪里不去?——最远时,汕头也走过。正月做起,只有三月少些,终年不停。如今只剩下这姐妹班。我看也熬不下去。乌东再不学,手艺就要捂出青菌了。

  鲤姑汲口擂茶,啧啧嘴,有点浓。顺势向后仰,靠在塑料椅背上,肥腩摊作一堆,眼凸凸看乌东四散飞一样拎动手里命棍,线索牵着皮偶晃荡荡。你多看看自己的影子,看多了就学会扮戏了。影子是活的,有七情,会呼吸。头应该永远在动。神仙跟人一样,都有命棍、耍杆。做影子先得有皮。选好的皮子,要放在凉水里润三天,用刀剐四次……

  乌东妈不高兴了,说影子就是影子,讲什么皮?

  鲤姑不答话,自顾将冷了的煎堆夹到炭炉上烤。不过一刻,瘪下去的煎堆又烘鼓起来,滋滋声响起油泡。乌东妈被烤得心焦,让乌东从影窗后面出来,又加几盏灯,自己躲进去。鲤姑关掉手电筒,打开播放器,翻出“跳三仙”的配乐。白布帘衬出福禄寿。一人执掌九支钎,三位老仙人喜气洋洋。煎堆球面上的芝麻由白变灰,飘起一阵焦香。灯透过影布扫到壁角隔边,香气裹挟住无数个影偶翻云驾雾,堂屋成了仙境一般。

  鲤姑手抚皮纸小声嘀咕,哪里的皮不都要刮割,做了影不就要讨生计?

  乌东可不懂这些,只觉得阿妈无趣、鲤姑也无趣。人人都拜的老天公,也是无趣。厝内没人镇得住,他动不动就要耍人发脾气。

  老天要耍人,谁都没办法。十几天的大雨小雨,什么都湿答答。影箱子一掀开,先腾起一团霉气。满箱神灵黑成小鬼,鲤姑只好燃上炭炉,一尊尊请出来,好生侍奉。绒球捻转着掸落灰的绿的斑,让他们远远地烟熏火燎食些香火。皱了的也要松散筋骨,熨平了再烘晾。箱子空的时候,跌落凡尘的神仙们有了生气,都清丽稳重了许多。最先立在壁角的几个,已经活了一样:龙王、哪吒、三太子、书生、小姐、老和尚……像是手机亮度不小心滑到顶格,猛然饱和艳丽,颜色再也按捺不住,都要开口说话。

  鲤姑看看桌子上,牛冷眉冷眼,鸡歪脖断气。这几个得要开刀了。她解开命棍、耍杆,卸下缀钉,头、腿、脚、尾巴、鸡毛,散落一桌。东仔,去,把藤箱里那几块皮子拿过来,鲤姑难得夹住嗓音。一沓边角皮递过来,她又压低几分音,薄亮的是头、胸、腹,厚暗的做腿和脚,有花斑俏色的能做禽兽。最细的那块,刻好敷正彩,再发次汗,做出来的皮娃娃白白嫩嫩,才有灵气呢。

  乌东眼睛紧盯桌面,喉咙上下翻滚。鲤姑欢快起来,接起才被打断的话头——用刀剐四次。剐完,拿清水洗,透明为止。六十斤的皮毛,只能剩下四五斤。渗出形的皮纸还要撑紧,滞在木架上阴干,晾到净亮时,就能做影子。她正得意,却瞧见乌东眼睛盯的是炭炉,顺着看,才不甘心地把泛光的煎堆夹过去。

  皮子怕是要烂在腾箱里了,鲤姑轻抚断尾残肢,刻刀走走停停。乌东满口芝麻香,心思跟着刀刃乱逛。

  阿爸什么时候回来?

  你阿爸很快就到了。

  那他什么时候又走?

  嘘,别让你阿妈听见。

  天光从玻璃窗户透进来,鲤姑栽身张望,雨已经停了。云还没散,天乌青着脸,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鲤姑趁光亮,金鱼眼眯成缝,把蛤粉轻点上去,牛眼润成了一汪水泡。乌东咬着一口酥脆笑,嘴角才翘三两次,就让影窗后面的咳嗽声抹平了;赶紧把剩下的一捏塞进口,又吃碗擂茶。碗口遮住脸的工夫,太阳已经露出本来面目,房间里放起大亮。

  乌东妈意犹未尽,十根手指搁在胸前,弹钢琴一样走出来。

  堂屋明亮了。鲤姑站起身,打开门窗透气。一阵穿堂风,炭炉得意起来,手舞足蹈,风一过,又垂头丧气。乌东走到门外,远山才被雨水洗过,墨绿叠染,青翠欲滴,叫他目眩神迷。又往前走几步,出了围厝,雨后宁静从芬芳中弥散出来。乌东猛吸一口,鼻腔舒展开,浑身松懈了。远处埔尾两户新厝已经拆完竹架,靠近溪流的那户做成下山虎,立在稻谷水田中间的那户做成四点金。新厝老厝方头方脑,好像山脚下散落着影箱藤箱。一打开,人就成了仙。

  日头昏沉沉地露下脸,又缩回去。天幕灰白,没个边际的影帘一样,山水村陌包裹其中。乌东也身处其中。他觉得自己中了戏障。泥埂水圳里,弯腰直身零星的草帽下面,都一格一格地动。天上的鸟雀翅膀也不扇,从左滑到右,姿势也不变下。田垄里稻草人越来越瘦,神气也没了,大雨小雨把他们淋成木条,只在顶端系上红的蓝的塑料带,有风才舒展一下,没风就像根绳鞭。

  乌东想起阿爸每次回来都说他离老天公很近,飘在天上。乌东问阿爸是不是扮神仙。阿妈听见立刻呸呸呸,双手也合十,嘴里赶紧说百无禁忌,一脸虔诚。乌东知道自己说了不好的话,生怕阿爸真飘走了。他每次来回就像是打开场锣,急急来,匆匆去;即便真能飘,也一定是飘回厝里。阿爸不知怎的,像发霉的影偶,见了总比上次更黑一层。乌东正想着,阿妈在厝内叫。他转身,快步抬腿进屋,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惊到满地仙灵。

  整日神游,才给你演《搬仙》,看也不看。乌东妈终于放下手指,嘴角分明是想说烂皮入不了影窗,眼窝里却黯淡了。

  嘁,你们的皮和影可没阿爸的手艺好。乌东心也在神游。

  东仔还小呢。鲤姑正在钉缀牛头,见缝插针替乌东开脱。

  还小,转眼就要初中毕业了。乌东妈动起情,声也止不住,“唉唉”叹气:就是这么大时,我跟老吉祥师父们拖着皮猴箱子四乡演戏。那时多风光,正字、白字、西秦,什么戏种都要影子戏锣响,他们才敢开腔。不过二三十年,班牌四散。老吉祥能架起白布帘的,就都在这里了。

  鲤姑眼见又要往东仔身上扯,赶紧岔开话头,说影戏没人学,做皮的不是也跟着遭殃?年初剥的皮子,现在还剩下半张。她本来想劝人,刚说一句,自己也难过起来,索性放下手里的鸡头,觉得装上去也没往时的气昂昂。

  乌东妈不说话了,靠到影箱那边去,从侧里翻出张黄表喜神符,叠成方筒。一头伸进炭炉,蓝焰跳动了,才收回,小心转圈让它燃匀。火苗快到手指时,轻轻松开,几片灰烬飘起来,还没飞到横梁,就被阵风吹散。她满脸肃穆,手掌合拢,十指交错攥握,只露出将指,掐了个请神诀,口里念念有词:

  

  六丁六甲,十九丁开,我今南斗乾元,北斗七星君,乾元月是真雷,司命君敕令,有天王敕令……急急如敕令,急急如敕令。

  

  把皮猴箱匣请出来做搬仙仪,必须清心静气。鲤姑本想胡乱装上鸡头,一下被乌东妈的旧日规矩扯住,捏着的刻刀小心了许多。雪花雕、毛笔丝,刀法早就生疏了。她突然想起家传的做鸡头口诀——先刻头,再修面,雕完鸡冠刻鸡尖。对,骨缝也要挺起来,不然做出来的影鸡落汤一样。可是鸡喙的紫铜,肉冠、肉垂的银朱,鸡眼的普蓝,这些敷色行料越来越难寻。

  我兄自家的錾刀也不拿,就是要入老吉祥掌杆,要不做皮手艺怎么会落到我手里?鲤姑矮声抱怨。

  哈,影班那么多,谁叫他非要留在老吉祥的?乌东妈趾高气扬。

  不就是让他去班上送了一次影身吗?生牛皮也拽不回,就是要出去。鲤姑手上不停。

  他还嫌老吉祥的影帘子不够宽,又往深圳去了,现在每次上下绳索,提吊的都是我的心胆。乌东妈脸上又苦闷起来。

  哎呀,阿嫂,我大兄现在不是也快安定下来了吗?过两年你和东仔也过去。鲤姑宽慰。

  我才不去,走了厝内这几口箱怎么办?上次听说双喜班里的影身,斑的斑,裂的裂,都不成样子了。好不容易凑台戏,做完就各走各路。乌东妈往炉子里添块整炭,调转话杆。

  是噢,入秋时黄叶村正稳堂遭火,一匣子的天兵天将,眨眼工夫就烧个精光——到现在也没找过我做新影身,鲤姑东拉西拽。

  趁着姑嫂翻扯,风又偷钻进来,牵动炉火扭摆。

  “去,把影身都搬到门堂过东风!”乌东妈叫,“记稳了,哪一尊也别漏了。”

  这个马上就好,鲤姑将牛递过给乌东,又把钉针在头顶篦一下,想缀住鸡头。噼一声,顶针带下一根半黑半白的头发。

  乌东妈算着时候,转身去了厨房。鲤姑的鸡头也缀得没了精神,顺手递给乌东,跟进去帮忙。开火烧油,滋滋啦啦;刀头案板,叮叮当当。烟火气飘出来,在围厝上腾起。今晚这餐饭,最能安神了。

  一副影箱六七十位,三个箱子加起来有两百位。来回十几趟,上早朝一样,门前墙角列成两排,能想得到的什么都有:正反王帽,帅盔扎巾,万宝囊,聚义厅,还有文武小旦,神仙鬼怪,一个个侧面独眼,紧盯乌东。色相像是被光润过,浓绿成了清翠,绛紫化成朱红,屋院明媚起来。搬完,乌东坐下,呼呼呼,像孙悟空吹猴毛喘气。

  光影映尽三界,好一台神仙大戏。

  太阳吸足了云气,已经蹭得只剩下一半,趁人不注意,头一栽,下到山那边。妈和鲤姑叨叨声忽远忽近。乌东眼前的两个影子撕扯也慢下来。倦意比刚才的擂茶还要浓。眼皮分分合合,晃晃荡荡,瞌睡汹涌而至。

  乌东才合上眼睛,隐约听到影窗后面吵嚷。他突然想起还有三位老仙人没搬出去晾晒,打了个激灵。不想起来,没办法,这三位不能怠慢。拼命撑起身,面前像是有张纱布。他飘过去。炭炉里一团热焰噼啪作响。

  海边人家命浪高低无定数,什么神灵都要拜。拜得多,就有脾气。影班里福、禄、寿的脾气最大。开台例戏一定先是他们。棍和线都要轻轻地拎,说俏话哄劝。动起来了,也别心急,要开几声暖腔,勾住仙人们的好心情。福禄寿高兴了,没人不高兴。天官赐福,加官晋爵,松鹤延年……吉布喜帘从他们手里一拉开,东主就要撒吉祥银钱。这时候,凡人仙人,才都有神了。

  乌东学妈嘴里念叨六丁六甲,想告个忏。开起头却记不住尾,趴在影窗后面的都可怜巴巴朝他看,惨红愁绿,还没食够香火一样。翻个身,准备搬。

  咚咚咚,不知哪里响起暴堂鼓。乌东猛一哆嗦,被鼓音敲进影窗里。福禄寿都背对着他。他们不转身,倒退着走,逼得乌东无处可逃。他们用线拽他。乌东奋力挣脱,头上都是虚汗。乱扯,才发现手里也牵住仙人们的命线,拼命用力,福禄寿散了一地。趁还没起夜风,赶紧请出门。月亮已经探着头,亮得像是被鲤姑敷了色,挂在山东边。天色渗出暗蓝,树影子洒落一地。埔口好像有狗在叫,很快又停了,乌东走出围厝,抬手搭个凉棚,大山还能看到轮廓,山影子已经延到厝前。坪前那个弯是块斜坡,原来一片坡地长满夏枯草,中间点缀金樱子,记不清什么时候杂乱放了碎石和废木料,也没人想过去清理。一团黑影飘过来,没看清,但已经认出来了。正迟疑,黑影子已进了围厝。乌东飞跑过去,一把搂住黑影子,兴奋得不停跳脚。黑影子弯腰把乌东捞起来,想转着抡,可抱也抱不动了,只好放下摸摸头。恍恍惚惚地,梦做得东拼西凑,可他就是沉着不想醒,像在等什么叫他醒。

  乌东是被香醒的。先是嘁嘁几声碎语,然后香气成群结队往鼻子里钻。乌东贪那香气,鼻子一张一合,耐不住了,一下直起身,他就看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堂厝内多了些鼓囊囊的包裹,方扁的礼盒堆杂在墙角的皮猴前面。饭菜已经摆上桌。白粥杂咸、糯米兜、猪肠粿、菜包粿、油焗麻鳗、清蒸虾蛄,都是乌东爸喜欢吃的。爸,妈,鲤姑正坐着说话。好久没见过爸了,厚了点,驼了些。也没多大变化。乌东妈受了委屈,说几句埋怨一声。鲤姑只是问东问西,脸笑成个圆月亮。

  走马埔黄昏太短,海风裹着冷意,在埔坪闪一闪就看不见了。

  桌子上难得放了马蜂蛹泡酒,乌东爸眼前的玻璃杯已经见底。乌东凑过去,阿爸一把拽住他,哈哈笑,笑完又跟妈和鲤姑说深圳带回来的新鲜事。阿爸回来,老天公也慈悲。悬月清亮,总要放几个大晴天了。围厝饭桌上难得这么多声音。乌东也难得把大人话听进耳眼。楼高过走马埔前的大山,路比丰水期岭溪还宽,夜里路盏比灯笼鱼还亮……话很多,饭菜动得却少。

  夜风起了,乌东妈和鲤姑把碗筷端回厨房,还没打开水龙头,脑袋就凑到一起交头。乌东妈显是高兴了,面上泛起红,喜意怎么也藏不住。乌东觉得阿爸阿妈一下子有意思起来。

  乌东爸坐在天井旁竹椅上悠然吸烟,烟头一会儿红亮,一会儿黯淡。月亮最肥美时,夜露就要起了,他捻灭烟卷,在影箱里翻腾好一会,才摸出收仙符,点着了,咒也不念,就喊了乌东,叫他收拾满地神仙。

  乌东爸明显有些微醺,腿脚像有耍杆拖拽一样绕圈抖。看乌东拾执得起劲,也站起来,在天井里学着影偶醉步跳加官。他不转身,倒着走,来来回回七八趟,逗得乌东禁不住跟着学,跳累了,两个人就劝着哄着一尊尊往回搬。吸了阳气的神仙们终于折返回风水宝箱,乌东也坐下来休息,他见阿爸正得意,蹭过去问。

  阿爸,你在外面做什么?

  呃,也是耍绳索抽皮猴。

  深圳也有皮猴吗?

  从高楼上吊下去,有人拎着耍杆命棍。

  那里什么样?

  白布帘倒是够宽,只是日影子又粗又短。

  阿爸,你什么时候走?

  这次不走了。

  真的?

  真的,阿爸的皮都在围厝里,命线一收,影就要回来。

  嗯嗯,阿妈搬仙时说,她最会打收仙仪了。

  啪,乌东爸又点上一支烟。烟头像个从乌云里钻出来的太阳,一有念想,就出来露个脸。

  夜露起了,月光满院倾洒下来,一地树影碎成铜钱。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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