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期  
      双重观察
大海的男人
尤佑

1

  2020年7月11日。我在日记中如是写道:

  

  洞头。大海。朗诵会。听卢山兄朗诵普希金的诗歌,我真切地发现他是一位抒情诗人。以往,现代诗的朗诵,舞台腔太重,不够生活化。所以我喜欢“春天读诗”栏目中那种缓缓的朗诵,像是把生活读进诗歌里。但今天听到卢山朗诵《致大海》,仿佛他将情感渗透到语调中,字正腔圆,激情澎湃,壮怀激烈。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

  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普希金《致大海》      

  

  这则日记调动了我的记忆。身穿蓝色T恤、白色九分裤的卢山,与蓝白相间的大海遥相呼应。他拥有“永不冷却的诗歌热血”,大海拥有“涌动的潮汐”,浪花似乎听见了他对大海的致辞,风浪拍岸,卷起雪堆。这是对自由与辽阔的终极审问。

  毫无疑问,卢山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他有着顽强的诗歌意志和生命力量。我总是在克制自己对他的溢美之词,毕竟,对其过度赞誉无疑是对自我的贬抑。但我仍要说,相对“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我,卢山的天地甚是宏阔,其履历与学识都令我感佩,以致有“虚长四岁”的错觉,故我向来称他为“卢山兄”,没有底气喊出“卢山弟”。

  诗人是一种宿命,而诗歌是一生的事情。回到原点,卢山的诗歌启蒙与海子相关。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二十五岁。而后的十余年,海子和他黄金般的诗句,一直在天空舞蹈。生于安徽宿州的卢山,在高中时期就大量阅读了海子的诗歌,直到2014年3月,卢山和诗友到海子的故乡安徽安庆查湾,完成了一次诗歌寻根之旅。

  或许,我们可以假想:如果海子活到三十而立的年纪,他的诗学世界面貌如何?那片五月的麦地上长出的芒刺,是否会像诗歌的太阳一般灼热?

  我曾带着这样的疑问,读卢山的《三十岁》,并找到了个体生命对时代的设问:“父亲,这些年你教育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说,三十岁的牙齿要比二十岁更加锋利/敢于啃硬骨头吃螺丝钉,这是你教育我的方式/要让我成为另一个你吗?”

  显然,卢山抛弃了虚无而敏感的幽暗之血,从父辈那里承继了粗粝与坚韧。这份诗意之光,指引他向前奔突。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在玻璃窗上写下斑驳诗句。

  穿过风雪,我寻觅到铁轨旁的两株梅花

  仿佛一位倒下者擎起的血红双臂。

  

  “大雪封山,生存艰难。”

  我伸出手去触摸到诗歌的鲜血和

  梅花的骨头。以及春天里的山海关

  桃花插满土地。

  

  “诗歌的鲜血”和“梅花的骨头”,好一对鲜活的意象。卢山总能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诗意。他信服王国维的“有来斯应,不以力构”,循着“不会冷”的诗歌之血,随机孕育灵感。这首《车过山海关》写于2009年,诗人的思绪回到1989年的那一瞬,以想象重构海子卧轨自杀的一幕,让冷冽与炽热对抗,由“鲜血梅花”到“山海关”的桃花,诗人将海子这位殉道者看作是诗歌界逐日的“夸父”,他的勇敢与献身精神,为后世留下一片桃花。诗人在最后写道:“我的陡然一酸:火车已过山海关。”此句落于个体感受。“已过”一词,恰恰是诗人对脆弱的一次挥手。

  自2016年我与卢山在浙江省新荷作家培训会上相识,2018年,他又邀请我参与《新湖畔诗选》的编辑工作。卢山的诗歌偶像是海子,而我在大学期间极度迷恋骆一禾,一时恍惚,我竟错以为我们之间的情义似乎前生注定。随着交往的密切,我们一直在诗路上互砥精进。

2

  2020年8月12日,我的日记与卢山兄相关:

  

  卢山兄要调到新疆阿拉尔兵团就职了。运涛在杭州马塍路一饭店组织饭局,为卢山兄壮行。北鱼、运涛、非非等人都在,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要去的,况且,我总以为杭州与嘉兴的距离不过就是“一节课”的时长。与诗人朋友们共饮一杯,又是何其有幸!

  

  聚会期间,卢山兄因我的跨城相约而感动,而我心里总有“陈奂生上城”的新奇感。我曾多次参与在杭州举行的诗人分享会,主持人介绍我的时候,都强调我的“跨城相约”,我倒是调侃自己,觉得自己是“小城诗人”到省城见世面、开眼界。正如卢山所言“为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而邀约、碰杯、共饮”,与卢山等诗友共饮诗歌与理想的甘露,甚欢。

  说实话,几次嘉杭往返,给我平庸的生活增添了生趣。我见过凌晨的动车,像一道光在黑暗中疾驰,杭嘉湖平原上的水气弥漫着水草的腥气,一种深夜凉意与酒后的迷离之感,确有“雪夜访戴”之意味。偶有一次,为赴杭州诗人的作品分享会,眼看发车在即,我把电动车停在了嘉兴南站进站口的一侧。回来时竟未发现自己的电动车,于是一身酒气地进了警务室询问,大抵是酒劲上来了,竟与警察争执起来。警察反复警告:“你喝醉了,明天再来取电动车吧。”多次纠缠无果,我只好作罢,打车回家。第二日醒来,悔意中有笑意。

  卢山是有理想的有为青年,他的履历表上贴着数枚精神奖章。与之相比,我就是一个“小城诗人”,是一个局促的诗歌写作者。他在恢宏的山水中寻找诗歌的要义,而我在日常琐屑的事物中捕捉偶然的星光。于是,我总像是桑丘在向堂·吉诃德讨要“费也拉布拉斯”骑士药水,以获得诗歌与理想之灵。

  我们同属80后”诗人,从农村走向城市,从故乡走向异乡。这个年代给我们以合理的焦灼、迁徙、激荡与辽阔。诗人卢山注重诗学建构,善于融合、锻造诗艺,将扎实的知识经验与生活阅历交融。他有着骨子里的自由精神。其诗意从安徽宿州的石梁河出走,曾以海子为“我的王”,是为滚烫的青春之歌;而后在四川成都读本科,近草堂而现实,染“莽汉”之气质;在六朝古都南京就读研究生期间,他与友人马号街等人创办民刊《南京:我们的诗》,与韩东、朱朱的“他们”相呼应;而今他定居浙江杭州,工作地就在西子湖畔,得人生领悟与山水惠赐,“开自由之风,向湖山致敬”。

  2020年9月,卢山毅然决定远调新疆阿拉尔工作,我感佩于他永不服输的骑士精神,而且每次他取得的成绩都是令人歆羡的,但卢山始终在不断征服更高的山峰,为达成理想而不懈奋进。

  与工作的履历表相呼应,他的诗歌求索之路也在不断登峰,接连出版了《三十岁》《湖山的礼物》《宝石山居图》《将雪推向天山》等四本诗集,可谓硕果累累、诗意斐然。

  卢山兄在新疆工作期间,诗歌风格有大成。天地辽阔,瀚海阑干,容纳这位抒情王子;天山书脊,异域风情,恰有苍凉而不失温暖的骨头。卢山与天山,互相成全。因为边地风俗、异乡情愫、理想探寻的撞击,卢山写新疆的诗歌几乎天成;又因与家人分隔两地,卢山写给女儿的诗歌多情柔软、温婉细腻——恰如自然山水,粗粝中有细腻,宏阔中见真情。卢山仍在继续他的山水诗学,“开自由之风,向湖山致敬”的湖畔精神仍在绵延。

  对于一个教书匠来说,卢山的“公干”是个谜团——数个黄昏,江南已没入黑暗,新疆尚在午后时分。我总以为“政府机关领导”定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他总是带着无限忧愁呼应着迟缓的落日。从电话那头的“一声声叹息”,我明白是诗歌拯救了这位“大海的男人”。一首首诗像一枚枚钢钉,钉在时间之柱上。而我,同样将诗歌视为“拯救之神”,有幸成为卢山部分诗歌的第一读者。《湖山的礼物》,我得书很早。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是2020年十一月份,浙江省文学院开展了一次“新荷作家”研讨会,《湖山的礼物》作为研讨班学员自学书籍,我第一时间拿到,甚喜。当时,卢山已离浙抵疆,我见书如见故人,读诗如见湖山。除了致电祝贺和感谢收录我的拙评《热血、骨头及山水》之外,我跟文学院创联部的梁怡多要了15本《湖山的礼物》。第二天一早,我带上《湖山的礼物》,骑上单车,从湖光饭店出发去宝石山,读诗,拍照。深秋之晨,梧桐黄叶落地,西湖水如新磨铜镜,或上帝的眼眸,宝石山俯瞰湖水,上帝看着宝石山,而共享单车的篓子里躺着卢山的新诗集。它拥有诗的温度,诗拥有人的气息。

  读了这么多诗集之后,我甚至认为卢山的“真诗”是37℃,它是人的体温,是热血的温度。于是,有了这天晚上的“云水涧”聚会,也可以说是《湖山的礼物》首发式,当然,只是朋友们高兴唱和,主角卢山在新疆阿拉尔的办公室内忙于公务。围坐谈诗的有陈律、余退、北鱼、萧楚天、以薇等人,我们手执《湖山的礼物》,举杯遥祝卢山兄大作出版。

  入疆两年,卢山荣升“阿拉尔作协主席”,我常戏谑地以“卢主席”称呼他。他是有使命感的“作协主席”,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的文艺繁荣做了很多实事。“浙疆”的文学联系日益密切了,“山海”的协作更加融洽了。

  2022年3月26日,也是海子的纪念日,卢山、北鱼、余退与我共同发起了“山与海:中国东西部青年诗人对话”,来自浙江、新疆、福建、上海、江苏等地的十七位诗人参与了对谈,围绕着青年诗人写作的地域、语言、诗学传统以及新的创造等问题展开广泛的讨论,集文近三万字,先后被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南方艺术网、浙江作家网转载,不失为疫情期间“线上诗歌交流”的成功范例。

3

  与卢山兄交往,总有些自惭形秽的瞬间。他是靠谱的男人,事事有交代,件件能落实,有些事还做得特别成功。相对来说,我是一个常抱“失败之心”的诗人。

  《将雪推回天山》是卢山参加第38届青春诗会结出的硕果。春夏之交,余退在洞头为这本书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分享会。卢山邀请我一同前往洞头看海,我爽快地答应了。本想着将周日下午的高阶语文课换至下一周,就可前行,谁知学校突然通知“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有个简短的发言”。我告知卢山兄,他大方地说,没事,以工作为重。

  于人为文,求真意志是至关重要的。有时,我拘泥于求真,面对现实的困境,我无疑是局促的,于是才有了“不想放鸽子”的想法。我曾期许在“局促”中找寻辽阔,在世俗的烟火中找到诗性的恒定之物。

  我想,山高水长,情谊也不止于偶然的事件。

  想起2016年我们相识于“新荷”培训会后,我写下《我们所有人的路》,那宝石山的台阶,你攀登过无数遍;想着2018年之后我们在湖畔读诗、写诗,酬酢之诗不少,彼此的情谊也真;想起2020年,我们在半屏山夜话,得诗《睡在海边的石头》,敢问理想的况味如何?想着一次次杭州夜奔,高铁架起了西湖与南湖的友谊之桥;想着你带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粒在西塘古镇的廊檐下偶遇一场暴雨,那酣畅,犹如饥渴且庸常的生命亟需诗性的纯粹的友谊来拯救……

  那么,卢山兄,就让我们共饮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用以致敬大海,致敬诗歌,致敬情义。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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