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期  
      双重观察
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
卢山

尤佑兄不胜酒力,我却常想与他喝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他一定会嘿嘿地笑着,端起酒杯站起来,对着杭州城的方向,大喊一声:卢山兄,干掉你的西湖和我的南湖吧!

  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里,装着我们滚烫的诗歌人生。

  我和尤佑相识于2016年浙江省作协“新荷作家”的培训班上,当时好像我们是一组,同在一个微信群。记得他在课后曾约我一起去爬宝石山,我因有事未能一同前往,后来在群里看见他文思泉涌写下的诗歌,名字好像叫《我们所有人的路》,便对这位来自嘉兴的青年诗人印象深刻起来。其后我们微信上诗文互动,逐渐了解彼此。

  尤佑总是乐呵呵的,身材微胖,却也结实,说起话来给人一种亲和感,不像一个严肃的评论家做派。我早年硕士读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也写过一些诗歌评论,写诗兼写评论的共同爱好,让我们打通了杭州西湖到嘉兴南湖的诗歌大道。到2017年的样子,我和许春夏老师主编《新湖畔诗选》,后来邀请他加入编委;他欣然同意,出手不凡,期间主持了多期“湖畔读诗”栏目,得到一众青年诗友赞赏。他也曾撰文力推湖畔写作精神:“在物质至上、经济生活高速轮转的当下,诗人可能陷入被迫叙事的困境,那么‘新湖畔’退守的‘不合时宜’,恰恰是超前而真诚的抉择。”那几年,我们虽然不在同一城市,却在诗歌的旗帜下遥相呼应,“隔篱呼取尽余杯”,连续出版了六期诗选,共同创造一番“开自由之风,向湖山致敬”的诗歌事业,真正成为了亲密无间的诗友和兄弟。

  江南的山水人文张开宽大的袖子,包容和接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追梦人。尤佑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闯入江南的外省青年,用一支笔撞开生活和写作的大门。2004年,我到浙江嘉善工作,其后六年的诗歌创作以‘游子念故乡’为核心,膜拜骆一禾和里尔克,诗情以‘柔弱、敏感’为触点,围绕‘在异乡’的孤独与惶惑展开,自印诗集《虚像》,有诗歌在《中国诗歌》上发表。”他回忆道。每一个文艺青年的写作之路都是长满荆棘的,他只有追随远方的风,远眺明星的导航,一路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才能最终抵达诗歌的巍巍群山。我相信来到江南的那十年间,他怀抱故乡的河流,在喧嚣的城市里游走,肯定也经历很多难以言表的苦楚和无奈,而在文字里孜孜不倦地上下求索,逐渐收获了一枚枚诗歌的月亮。

  尤佑是一个非常勤奋的诗人,三尺讲台教学之余笔耕不辍,这些年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在评论写作上,他都保持着昂扬开拓的姿态,展现出坚韧的精神毅力和辉煌的才情。在他所栖居的嘉兴南湖畔,他用一支笔写出了自己青春和时代的精神密码,试图“找到他们的生命及作品里的暗渠”。安身立命、成家立业,他在诗歌写作之路上不断向古典和现代汲取营养,逐渐抽离“象牙塔”的虚幻,而尝试融入俗世烟火和世事百态,诗歌的内涵也丰富起来。诗文集《莫妮卡与兰花》《归于书》《汉语容器》《镜子,或时间之梦》等陆续出版,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成为一位成熟、有影响力的青年诗人。

  写诗很过瘾,也是一种修行,写评论却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麻烦事。互联网和新媒体席卷的背景下,光芒四射、声名鹊起的80后”“90后”诗人层出不穷,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扎扎实实深耕评论领域,具备文学操守和探索精神的青年评论家却寥寥无几。尤佑一直保持着热血的写作精神,坚守在评论现场,不断有大作在各大刊物发声,先后成为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着实让我敬佩。

  当时他的新著,评论集《汉语容器》即将出版,尤佑嘱我写几句推荐语,我是这样写的:他再一次驱驰自己向文学内部进发,阐述自己精神的生长,表达对世界的认知与困惑;他诗学的触须渗透到当下写作各个角落,无论是个案研究还是流派观察,都已从湖畔发出激荡与回响。尤佑是一个有文学抱负的作家。文章千古事,无论哪一代的写作者,我们无不是在这伟大的“汉语容器”里安身立命、赴汤蹈火。时代的众声喧哗之外,那些暗夜执笔的人,如何“恢复汉语的光辉”?你看,他已经拿起了笔!

  是的,拿起了笔,这就是一切。他年长我四岁,作为同时代人,我也常与他探讨写作的秘诀和经验,分享生命里的山高水长,经常在电话里就一个词语和意象聊到天南海北,好不过瘾!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那种意气相投、知音难觅的感觉,在深夜的天空里激荡,慰藉了我们在异乡的孤寂生活。

  写作,是一种修行,是一种生命的悟道,是诗人生命体验和智慧的结晶。一个写作者,如何建构生命个体和宏大历史之间的和谐关系呢?年轻的时候我们提倡“自由的写作精神”,大胆地和缪斯对话;后来,随着里尔克所谓“诗歌的经验”增加,我们反而变得小心翼翼了,每个夜晚都被几个词语折磨得东倒西歪,开始领悟了“写作的精神担当”。

  新媒体和互联网制造的当下诗歌乱象,需要诗人通过语言的秩序和内心的整理来平衡世界的混乱。史蒂文斯说,诗歌是一种内在的暴力,为我们防御外在的暴力。尼采曾写下“一首没有思想的诗,怎么堆砌意象和辞藻,都如同一只被蛀虫蛀空了的红苹果”的论述,尤佑说,诗歌创作与生命之源的通灵术相关,与现实渠道的大众传播应保持一定距离。它指向伟大,指向局促而辽阔的心灵。

  时间的年轮深入骨髓,我们的写作也向更深远的腹地进发。有一年诗人余退邀请我们去温州海岛洞头,参加“国际海洋诗歌节”活动,我们一行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朗诵诗歌。月光下大海的字节优美跳动,胃里的啤酒从高潮处退却,一枚疲倦的月亮陷落在海面。我们是一束束奔腾的浪花,被半屏山聚拢在此刻,又迅速再归于平静。我说尤兄,写作的漫长之旅,我们偶尔相见然后又四散离去,那么大海才是我们永恒的归宿吗?在朝向词根的艰难跋涉中,我们能否找到那纯粹的极地之雪?一艘渔船从远方向我们逼近,轰鸣的声音穿越半屏山的防线,在大海深处命令我们再一次写下清晨和黎明。

  后来尤佑写了一首诗:“马达轰鸣,声音消匿于海水,渗入盐的内部/这起伏的木船,像我对世事的操持/而在瞭望窗里,藏着一张写满倦容的脸/那船夫,显然见识过大海的狂躁,此刻只是日常。”(《浙CJO887号渔船》)算是对“能否找到那纯粹的极地之雪”的一个回应。“扶着栅栏,远远地看凝重的海水吐出中年心事/辽阔有辽阔的负重,不如趁着醉意,一吐为快/而后,我们各自回房,做一块睡在海边的石头。”(《睡在海边的石头——赠卢山》)当时,我即将远赴新疆,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在礁石上朗诵一首普希金的《致大海》,狂风巨浪,情动于中。后来尤佑诸兄都戏称我为“大海的男人”。

  时间悄无声息,小儿女新荷出水逐渐长大,我们也攀上了四十不惑的山顶。我一直认为,三十岁之后的写作要有一定的历史感和未来意识,应该进入一个相对自觉的阶段,诗人的自知、自治都会对其诗歌写作产生较大的影响。诗人穆旦当年说到写诗的经验,他说我们应该跟奥登一样,把自己的经验扩大到这个时代的经验上面去,才能写出关于这个时代的诗歌。尤佑和我有着同样的诗学觉醒。我们和北鱼、余退、运涛、双木等一帮湖畔青年,被中年的时钟击打额头,被江南的湖山和人文滋养,交换彼此的孤独和空旷,在诗歌的道路上裹雪前行,写作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有了二孩之后,他的写作有了明显的变化。“尤佑的诗有意识地和叙事化、口语化、反讽、戏剧化,乃至于‘历史想象力’保持了一定的疏离,他忠实于新诗的抒情传统,不迷信反叛,不执著于先锋的旗帜与标语,从而形成一种温柔、敦厚的诗风。”(陈泉《从一杯水里窥见江河秘史》)关于亲情和故乡的诗歌,是尤佑作品里最为动人的部分。经历了世事百态、人生辗转,他的诗歌写作愈加深沉而温暖。“我在躺椅上眯眼看香樟/那年轮的眼窝里镌刻着少女的肖像。”(《植物记忆——致L》)夫妻伉俪永结同心、相敬如宾,在诗人里也不多见吧。有一次无意中窥见其与爱人的微信聊天,依然是爱意绵绵、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一对小儿女组成一个“好”字,也是他诗歌灵感的天使。放学的铃声宣告了一天教学的结束,等待尤佑的是一双小儿女热情的拥抱。“她在晨光中醒来。咿呀学语,将爸爸的呼噜声/抹平。他像一台老式水泵将寂寞的夜色抽干水分/拂晓之时,只有窗外的鸟教她言语、爬行、翻越……/海水涌进窗内,鱼群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我们刚从河床上醒来,大鱼难以转身,小鱼往来翕忽。”(《四人床》)这首诗生动地描述了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场景,妙趣横生,温馨感人。尤佑也多次给我讲述孩子们的趣事,那些爬在他肩膀上的小小天使,溢于言表的欣慰和喜悦,像西湖的波澜在他的唇齿间荡漾开来。

  《在野地》这首诗中,他记录了二孩出生后,父母来到嘉兴生活的故事。“二孩出生后,我把父亲接到城里/出于惯性,他在城南一角辟了一块地/种上苋菜、辣椒、茄子、南瓜……/在野地,它们晒着故乡的太阳//史前的光,史前的热,史前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脚下的土地,纸,或海绵/他几乎和太阳同出没,和蔬菜、杂草说话/那方言准确到难以在导航仪上找到出生地。”

  写亲情的诗歌多如牛毛,一首好诗就足以令人难忘。父辈祖传的农活和技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被固执地传承下来,成为生活里最动人的一部分。我也曾在诗歌里写道:“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里/交换着方言。而如今我始终无法把故乡的大柳树/移植到杭州的小区门口。我所遇见的每一条河流/都没有像石梁河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共同的出身和相似的人生经历,让我们各自怀揣着古老的乡愁,被焐热成故乡夜空里那轮最皎洁的月亮。他曾对我说他故乡的大山对他的滋养,我也说起我的石梁河对我的护佑。写作就是寻找还乡之路,就是在还乡路上把文字当作被子披在身上取暖。如果考察一个诗人写作的精神渊薮的话,相信故乡一定是无法回避的精神重镇。这种地域性的精神痕迹和烙印会影响诗人的个性发展与写作风格。显然,我们都闻到了彼此身上那古老的泥土气息、芬芳的野花清香。

  人生虽然漫长,但是由几件大事组成的或者分割开来的,比如生与死……今年四月,尤兄父亲遽然去世,哭天抢地,肝肠寸断。我感同身受,劝慰其节哀顺变,继续向前。料理完丧事后,他自驾高速返程,一路困倦和伤心过度,恍恍惚惚中乱云飞渡,思绪万千,差一点出了车祸,真是有惊无险!“我在高速公路上驱驰/极速轮转带起的水雾/蒙住了挡风玻璃和中年心事/泪水被雨刮器收集/我得以看穿前路。”(《水雾与山岚》)那时我真想拥抱一下这位兄弟,一个失去父亲的男人,帮他擦掉伤心的眼泪。丧钟为谁而鸣,没有人是独自的个体。这些是我们共同的父亲,是我们共同的故乡。肉身消失,但是精神的遗产仍在发挥效用。死亡是一次终极教育,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生命和意义的接力棒。

  生活仍在继续,幸好我们还有诗歌。我们这群吞噬文字为生的人,在生活和写作之间不断切换频道,小心翼翼地处理现实中的骚动和诗歌里的壮丽。“我跨越的山头和楼房一样多/喝下的水、读过的书接近于眼前的河流/不难得知,我未来的死只是瞬时而为/而生则是冗长的,是一条偶有星光的天路。”(《倒置的我》)尤佑骨子里有着典型的古代士子情怀,他古道热肠、为人仗义,对诗歌和兄弟一片热忱。杭城诗歌活动,他虽然远在嘉兴,只要是兄弟相邀,他便一口应允,欣然前往。

  记得2020年9月,我即将告别江南远赴新疆工作,一帮诗友在马塍路一家饭店为我壮行。他放下工作连夜赶来,抖落一身风尘,与我们一起畅饮。没喝几杯酒,又要连夜坐高铁赶回嘉兴,为明早的课程备课。秋夜的马塍路蝉鸣四起,梧桐树斑驳的树影下,任凭胃里的啤酒翻江倒海,我们一一拥抱,撞个满怀,朝着天空大喊一声:诗歌的血不会冷!

  古有“雪夜访戴”的佳话,面对这位来自嘉兴的诗歌兄弟,我想,他不是好酒之人,是什么样的情怀和力量,可以让一个人连夜跨城相聚?我笑着说,尤兄,你是奔赴来喝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吧?他笑着说,卢山兄,所言极是!此后“理想主义的啤酒”便是我们的通关秘籍,也迅速在诗友间传播开来。后来,我在诗歌《君子之约——赠尤佑兄》里记录此情此景:

  

  没有下雪,戴安道还醉卧在

  昨夜零乱的梦中

  此刻,你已骑上新时代的动车

  赶在月亮的小酒馆打烊之前

  推开临安城困倦的大门

  

  我说尤兄,此去经年

  江湖路远,是否别来无恙?

  黑夜的防线都拦不住

  你这个教书先生

  从嘉兴南湖到杭州西湖

  只为喝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

  

  再后来,他也回赠诗歌一首,其中有这么几句:我披着月色,去杭城马塍路赴一场山高水长的宴会/友人备酒菜,新旧一起举杯,敬远行的故人/从石梁河旁到宝石山下/从西湖绵延至天山脚下/这马塍路的马啊,驰骋在历史的旷原上/而那牵马石已失去温度。(《夜赴杭城马塍路——给卢山》)读罢,不胜唏嘘,想到往昔岁月点滴,未来苍茫缥缈,竟也热泪盈眶……

  之后我从西子湖畔穿越云层,奔赴万里之外的天山脚下,每每站在塔里木河边,远望东海之滨一群水深火热的诗歌兄弟——那一杯杯理想主义的啤酒,汇聚成大海的波涛,依然在我们年轻的胸腔里呼啸和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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