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期  
      新锐
私人神话
韩藜

赖以保存的变格

  几乎一定不具希望,只有短暂的、悬置问题的平静。

  几乎一定不会善终,只有短暂的、悬置问题的平静。

  几乎一定不会善终,而你甚至不是亡命徒,只有短暂的、悬置问题的平静。

  

  神话只存在一个:变得——或者成为,或者自始至终——绝对可怜,衰弱,一无所有,像流浪动物般踯躅路边并被捡拾回家,并且免于再次流浪,神话只应发生一次,否则即是对神话的虚弱模仿,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寄望于模仿任意一种神话的男女之爱?

  你站在我窗边,高层建筑上的生活过久了令人陡生水手对于陆地的乡愁,我会在类似的时刻想起你,仿佛你是连接我与地面之间唯一的锚。我坐在窗台上打过电话给你,未接电话两个,未接电话七个,未接电话十二个,倘使你不接我就坐在窗台上听完今天份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窗外的夜转瞬间完全暗下来,鸽子飞过红屋顶群。你说,这里望出去有点像洛杉矶。我从未喜欢过你说话的语气。

  

  你: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为什么你这么傻仍然是我缪斯。

  你:缪斯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解释得很拙劣,在任意一种解释中缪斯的性别理应是我的性别,而任意一种笔法全都是生殖力的隐喻,这种性别倒错令我感觉安全、可控,指认一个活着的缪斯无非意味着,我拒绝理解你,我以为我能拒绝理解你,你的一切,过去、现在或将来令你感到虚弱的时刻,你无历史,你是没有厚度的画幅本身,而爱的定义却是去拥抱某个人的前史,即使那令自己变得软弱、粉碎、消融,爱是将某个人视为所有那些历史在当下的投影。但承认你是缪斯仍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英雄主义,明知悬吊其上的地面深不见底仍然松开手,既然我(就像此刻已不能为任何一种主义死的人一样)只不过在等待一个引信将自己烧成灰烬。

  

  你:所以我给了你什么灵感?

  我:写了点你看不懂也不想看的小说和诗。

  你:所以我们在床上的时候让你有灵感?那很棒噢。

  我不得不按原样记录下来你的语气。我真厌恶你的语气。我厌恶你是一个不可对话的缪斯。我需要你是一个不可对话的缪斯。

赖以保存的变格

  我厌恶你。这一切不值一提。我厌恶我的生活。

  任何读到这里的人都不必再读下去了,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令人厌恶的故事,在上海或任意一座当代城市,令人厌恶的男青年与令人厌恶的女青年在某处相识,发生关联,分开,对此类故事的书写几乎总会令人厌恶,人们不停生产这样的故事,可归于同一母题之下面目雷同的故事。我往往间歇性地厌恶我的全部生活,无论在上海或任意一座当代城市,生活世界像梅雨天的水气渗入人们发肤,在这里人与其日常生活的界限过于暧昧了,而情感亦然,你很难界定那些不可说的事物,却一直在为之不安。

  

  “那天你为什么问我要微信?”

  “因为你看起来很复杂。”

  “是个褒义词?”

  他点头。

  “你为什么答应加我?”他反问你。

  “因为我厌恶我的生活。”

  “两点一线?还是别的什么。”

  “一切。我感觉被困住了。”

  

  他在长乐路的房间里空气有种混合了松节油与不知名涂料的甜味,冰箱很空,水槽内涨满餐具。几幅画堆在楼下,裹着多空气的泡沫塑料膜,他们将鞋脱在楼下。楼上是工作室,写字台与沙发,沙发背后立着屏风状黑白几何图案交错的一件装置,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他打开路上带回的啤酒。

  

  你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将“来我住处喝一杯”仅仅视为一种字面意义的表示,你以你有一具极其潦草的女性躯壳这一事实(观点?自我认知?权宜性的自我催眠?)担保这仅仅是一种字面意义的表示,或者可能预感到了会发生什么却不确定是不是一个误会,或者你仅仅是厌恶你自己的房间。你走进房间时空气陡然致密而沉重起来,在房间里你一个人,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晚上在他们的房间里一个人,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晚上与白天在他们的墓穴里一个人。

  “我想看你的房间。”

  你不回复。你厌恶他在微信上说话的语气、他的头像,但即使如此你还是答应了他约你出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对一个陌生人说起你自己,你刚辞掉一份不值一提的工作,五个月前你到上海并辞掉上一份不值一提的工作。再早些时候你在北京,你从一所不值一提的学校社会学系退学,你感觉你自己被困住了。你不知道眼前这个路人为什么一直翻他的手机相册给你看,他说自己是一个设计师,他做一个自闭症儿童艺术治疗的项目,他有一只狗,你看起来迷路了。

  他问你要不要坐在他的滑板上,你推辞了,说那看起来很危险,但事实上你厌恶你那天穿的鞋。他又问你要不要坐上去。你说那看起来很危险。你们在福州路分开,因为你说你要去外文书店找一本书,你把书名说给他听,他哦了一声说是很棒的书,你知道他其实根本没听说过。他问你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你推辞了,说已经太晚,但事实上你厌恶你自己,你也厌恶人群。他问你到家了没有,你还在地铁上,但你谎称已到家了,因为你厌恶你的住处。他又问你明天要不要出来喝一杯,你推辞了,你非常客气尽可能不失礼地推辞了,他又问了些什么,你删掉对话框。

  

  “你的下一个旅行计划是什么?”

  “没有。”

  你很迟疑地回答,仿佛在因此羞愧。

  没有旅行。没有计划。没有明天。你不知道从过去的哪一时间点开始你已不再有明天,你不再敢想象明天,你的时间,或者他人的时间亦发生过微妙的断裂。

  他开始说起他的下一个旅行计划,在你说完你想过去念人类学做个人类学家之后,你像应付口试一样讲起马林诺夫斯基,亲切而老掉牙的斯拉夫人马林诺夫斯基,你像应付口试一样讲起你喜欢的电影,你说话的时候盯着窗户,你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尽管他假装听说过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你不知道是否还存在任何一个地方或一种生活具有浪漫化的余地,在西太平洋上,你们的西太平洋与太平洋以西的上海。他说起他的下一个旅行计划,他打算去西班牙、摩洛哥。

  

  “你上一次旅行是去哪里?”

  “你说长途的还是短途的?”

  “长途。”

  “好像想不起来了。”你感觉局促。

  “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你又一次感觉局促。这些问题傻透了,这些对话傻透了。

  但你解释不了为什么那天你会留下来,你解释不了他亲吻你时你并未推开,或者一边推开他一边为此道歉,他的手在你裙子里而你说你要回家去了并为推开他而道歉,你语调冷淡地逼他去橱柜里拿避孕套。你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他问你是否要去洗澡,你将你自己在浴室里关了半个多世纪,他家的热水器在冬天简直是个灾难。然后你面无表情对他说你要走了,他要你留下来。

  

  “你很孤独吗?”

  “是啊,我有自闭症。”

  你厌恶这个回答,你厌恶他回答的方式,但是末班地铁开走了。

  

  “你最近发生的最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不太记得,我的生活糟透了。”

  你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似乎全无能够称其为事件的经历,况且你拒绝用有趣与否评断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你有时感到你甚至不具过去,你不知道你为何在此,你的时日已起了褶皱而你过于微小地穿着空旷的发肤,乘虚而入的风越来越冷,在你和你的躯体之间,你和你此刻的日光之间,但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总该有过去,像你对陌生人所描述的那样,你的过去,你日子的蝉蜕,你。

  

161016

 

  今天走在桃浦的路上想,无论如何我不会去对任何人详细地说起现在的生活了,生活早已不再有作为审美对象的余地了,即使切入想象中的第三人称视角也已是不可宽恕的。假如将来某一天我用过去时叙述“那时我读后现代批判理论,每次经过购物中心橱窗想起景观社会默默下决心与这样的生活想象保持距离,读契诃夫并掉很多很多眼泪”,现在的我会因此感觉羞耻。

  但是谁知道今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我只是再也不想对任何人解释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过着怎样一种生活了。

  一个流动的、没有形状的灵魂,一个没有性别的躯体,全部的历史就这样通过蛇形冷凝管,我是裹挟着管壁的灰尘所流下来的。

  

  你们看一本杂志,Frieze还是别的什么名字,你不太记得了。他的家里几乎没有书,有几本像这样的杂志,几本大约是熟人所赠的翻译小说,他摆在床边的是《艺术与错觉》,他用签字笔涂黑了每一个中文译名。大概在第五十几页签字笔停止了工作。

  他指着杂志的一页问,你是否喜欢罗斯科的画?可能是某处的展讯。你说你没有在美术馆看过他的原作,但你有个朋友很喜欢他。或许谁都会有至少一个异常喜欢罗斯科的朋友。他问,为什么(他似乎搜肠刮肚地沉吟了一下),悲剧性?你也不知道你回答了什么。

  

  “你一般会梦见什么?”

  “我不太记得。”

  “我梦见过我学会了新的滑板动作。”

  “哦,弗洛伊德会说梦是愿望的达成。”

  但你还是对他讲了一个梦。你梦见你的某位中学同学就要因为贩毒被抓走了,但在他消失之前所有人都坐在教室里若无其事地做听写,时间是春天的下午,浮满尘灰的日光自窗外渗进来。光线形成一个具边界的放射状区域,你忽然听见女教师说,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

  “是《雅歌》的一句。”你对他解释。你不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我仍然不知我为何要写下这样一个故事,我不知道它与任何人从任何地方所读过的、可归于某种更为常见叙事母题的故事是否有任何区别,是某处活着的人激情的潮汐推动这些故事像创生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写即是将强烈之物推向我不再可触及的地方。我就快要失去你了,我失去过你很多次,这个故事彻底杀死最后一个标点之后还将再失去一次,或许更彻底。我虚构了你,我虚构了我与之共生的你,所有那些记忆与阐释中你的形象,我隐秘地怀有的愿望,它们与你本人甚至毫无关联,像水制的模具渐渐脱离其母体。正因如此我热爱你,因为不知如何爱任何人我热爱你,我热爱你因为我一刻不停地厌恶我的生活,我只是在等待一个电光石火将其烧成灰烬。

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你今天做什么?”

  “不知道……或许去看展,或者回家写搁置好几个月的小说。”

  你总是对这类问题有点局促,仿佛无所事事是羞耻的。辞职以后你再也不具一个可被认知与分类的社会身份,一面之缘的人们不再知道应当对你怀有怎样的预期,而不能被认知分类之物往往被当成污秽,人们的形象被塞进一个又一个抽屉,余者是地面的泥。而你也并非多希望具有一个已分化完全的社会身份,你只是害怕。

  他送你去公交站,上海冬天一个阴郁的下午,你们从他的家出来。你们在高架桥下拥抱。那些富民路与延安西路相交处的房屋在你的幻觉里仿佛从来是些乌云与芦苇,在上海冬天阴郁的下午,十一月。

  “你有没有感觉过这些地铁是城市的睡眠,地上的空间才是它的梦:所有那些路牌、建筑、人们的流转,一切。”

  “只持续几分钟的睡眠?”

  或许有机体的城市不需要太多睡眠。

  你还是对他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你的小说,似乎除此之外你并不知道说什么。你说你从前在出版社上过班,也教过小学生和中学生的语文课,但你厌恶你的任何一份工作。你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写一点小说和诗?好像这样就会使你显得稍微不可悲那么一点点,某种拔起自家头发离地的尝试。

  

  我不知道才能可以用来交换什么,或许这种交换本身才是最大的幻觉,在其中日常生活——作为语言尚未失重的世界的对立面——或许可能像揭下一片镜面上的不干胶贴纸那样被彻底豁免,连同所有那些附着其上的不够沉重却如鞋中沙粒般令人磨损的事物,一座淤积而成的骨骼及其阴影的城市。我祈望一种豁免权,这无非意味着,我幻想免于被编码的清洁,请不要使我孤孤单单地被流放在这嘈杂而荒凉的世界上,你可看见所有购物中心的长日里一尘不染的、天光一样白亮的灯群?每一楼层被分为遍布玻璃橱窗和半开放式店铺的小径相连的环形广场,红中庭,蓝中庭,人们被噬入其中,更高处是写字楼。“庭下如积水空明。”

  这像某种巨型冰箱,她想,当且仅当在我打开时它们是明亮的、丰饶的,供给生命循环所必需的物料,而那是在绝对寒冷的暗处缓慢腐败的豆制品、肉类与蔬菜,它们将我捆缚在此地,我被迫与它们腐朽的速度赛跑,它们是我的一部分,一种或另一种药物的半衰期。

  你可以不做饭,他说,你可以去叫外卖,或者即使做饭你也不必一次囤那么多食物,你可以做选择。

  这就是我所厌恶的,她说,而问题在于我不讨厌做饭,我甚至也不那么厌恶吃饭,我只是厌恶不得不通过食物达成的欲望与自我存续。我厌恶人被迫工作以买得起食物和居所,真无趣。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工作,他说。

  她尖声笑了出来,你试过给毫无才华的畅销书审稿?写来写去都是千篇一律假模假式的红男绿女谈励志谈恋爱,情节和语言都充满模仿而来的陈词滥调,至于作者们更是洋洋自得到拧一拧校样能挤出来半斤油,你知道成天对着出版手册一个字一个字看这些玩意儿有多恶心人?对,营销文案也是我写的,我知道看这种不用一点脑的东西是刚需。

  不喜欢的工作你可以换啊,他说。

  你以为别的工作就不傻?培训机构每天给一堆已经被学校虐得命悬一线的学生讲作文和阅读,也就他们家长相信这种军备竞赛一样的砸钱上课有点用。

  我感觉沮丧,她说,那些学生会使我想起比现在年轻一点的时候我对世界曾怀有过怎样的希望,我又如何想象过如今的自己,而他们迟早会亲身戳破那些赖以为生的脆弱的幻想。

  而且所有这些工作都在败坏我和语言的关系,她说,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好好说话了,我也很久写不出像样的诗或小说。倘若才能真的可以使人免于所有这些磨损,我又该如何自证我有资格被豁免而不是矫情自怜?为什么别人能够忍受的我就是忍受不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又问。

  沉默片刻她说,我也不知道。

  

  他要求读你的诗,你拒绝他读你的诗,你说你发誓过再对任何一个不熟的人说自己写诗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他于是不再坚持。你感觉焦躁透了,公交车驶出起点站美丽园。

  你坐过很多次这列公交,通勤的汽油味的上午与黄昏,一些出门见他的深夜,秋天的夜里总是下雨。天阴下来一切都显得比平日更旧更了无生趣一点,人们的身影,你的脸。每一次等公交或地铁时你往往想起《荒原》:“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人群鱼贯流过……”流过哪里?武宁路桥?某一个夕照的公交车临窗你越过武宁路桥,你从他的家出来,越过所有那些金色的、末日一样忧郁的浮雕,苏州河。“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人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的脚前。流上山。”教堂的钟声要轰响了斯代真,你种在花园的尸首发芽了斯代真,你不知道你是否仅仅在用艾略特时代的话语企望回答一个艾略特时代的问题,驶向西北边城郊的人们穿着灰色黑色与暗红色的外套,下一站真北路真北支路,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谢谢。

  你不知道这一切是否会有一个尽头。

  

161105

 

  上个周末下班,从武定路一步步穿去复兴中路见远来出差的友人,听音乐会,曲目是《约翰受难曲》,窄而长的街道两端是洋房与梧桐树的深叶,某一种上海意象的腹地。我走在路上忽然感到天终放晴般的忧郁,“假如过去某个时期我曾有过这样的记忆,或许我可以原谅——”原谅什么?生活?或是那日复一日球磨机一般旋空我们的?而我是否有原谅的权利?

  前两天没有在公交车上看书,偶尔有座位,便整段路程一直盯着窗外风景看,十月的末尾秋雨终于暂时止息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沪西北老工业区的腹地所有街道和房子都破旧得仿佛从有历史时便是如此,车过曹杨新村我还会想起它的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及《繁花》中阿宝一家迁居两万户所过的阴郁黏稠的日子,这时往往想盯着窗外的街道深深看下去,仿佛它的全部过去与未来会像北方乔木的叶子般一片片长出又纷纷下落。

  昨天辞职后径直去了静安寺,久光一带所有的行道树都披着灯光恍若节日,夜幕下静安寺仍然是金色。夜深了我从常德公寓楼下的一间咖啡馆回到家,仍是同一列公交,从另一种上海意象的核心区域(有梧桐树,节日般的街道,商场和许多节日般的人)一路驶回我所居住的都会的灵泊,路边仍是潦草的旧平房,五金店,开着日光灯坐满人的数家棋牌室,简陋KTV房间里传出走调的上世纪口水歌,这两者中任意一种城市的空间都是我自忖应当与之保持审视或批判的距离的,而我忽然不知道何者是我所在的现时,既不在此也不在彼,或许现时已经在我所穿行的空间里消失了。公交车摇晃,我有一座仍然怀揣却不知何从继续落笔的方舟。

  

  他的电话打过来,未接电话好几个,你厌烦却忍不住接起来。你解释说你刚才在写诗,你不想接电话。

  他对你的诗评价是:“你为什么不在标点后面另起一行?这样比较美观。”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

  我不知道我是否因为虚弱而应激出一种比我事实上激进得多的态度,我也不知道这种应激是否危险,我只会无穷尽地攻击我自己。那一天我路过近暮的延安东路,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它曾是条河流,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它曾是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分野。就在此地,就在这些新古典主义艺术装饰风格的洋行建筑下,冬季晦暗的云霭下,我想象那些和此刻一样整饬、冰冷、岿然不动的楼群(那时它们尚未挂上“历史遗产建筑”的标示牌)。

 

  “我现在有点焦虑。很焦虑。我今晚能否和你待在一起?”

  怎么了?他问。

  “我在找工作,胡乱投了一堆简历。我感觉沮丧透了。”

  想一想那些在他人目光的解剖台上表演像常人一样行止的场合,那些不得不自证工作能力合格、社会功能良好的场合,你勉力将所有一堆碎瓷片粘为一只破绽百出的雕像,它们隔着胶带仍划伤你的手、他人的手。

  别着急,慢慢来,会好的,他说。

“但是我感觉没有一种谋生方式是我可以接受的,为了养活自己的躯壳去做一份工作有意义吗?”

  他笑了。

  “慢慢地你也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会好的宝宝,别着急。”

  

  但是人总要吃饭。他说。我们今天晚上怎么见?想吃点什么?

  烤箱在室友和我共用的厨房里,还有平底锅,一些反复用过许多次的餐具,白色的瓷盘,两双长短不一的筷子,不锈钢盆。我没有借用室友的电饭锅,从搬进现在的住处起我几乎每天都做面条吃,轮换一切偷师于快餐店的做法,鸡毛菜炒面、油泼面、白酱菠菜面、番茄面……好像每天吃这样的食物也成了道德实践的一种,好像只有这样的食谱才是清洁的。超市的生鲜柜时常透出冻肉的腥气,低温下动物尸体碎块不可见地缓慢腐败的腥气,鱼缸漫出来的水混着从修路的地铁口、从上海全地降临这里的泥与尘沙,白色的地板瓷砖被许多路人的鞋踩成浅灰。第一次从他的家出来我弄丢了家门钥匙,我坐在门口等加班的室友回来,那些顺路从超市带回的食物全化冻了,在气温尚未冷到难以忍受的十一月。我等了三个小时,次日的牛肉炒面有一股腐尸味。混在黑椒、干辣椒与料酒里,我的胃里有一股腐尸味,我将这一切倒进了卫生间,直到那一年的末尾我一直在吃素,并且绕开令人作呕的超市生鲜区。我一个人吃饭。

  但就连饲喂自己也渐渐令人无法忍受。煮面的时间是十分钟,在此期间你可以切好那些水淋淋的蔬菜,用另一只锅炒熟它们,然后将煮到八九分熟的、浸透了盐水变得淡黄的意面倒进这只炒锅,加入一点煮面水并收干它。你很饿,非常饿,那些塞满胃的食物使你变得钝重而抑郁,总是令你感觉随时都可能痛哭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你不知道是否你的胃在替你承受着你内心所不愿承受的事物,它开始痉挛、抽痛,你感觉它就是你的核心。你像沙漏般倒数着你自己的年岁,你正在一天比一天朽坏的躯壳,你塞给它每日必需的燃料以使它不制造更多梦魇,你实在厌倦了讨好这具一点也不配被讨好的躯壳。

  他在等外卖的时间剥起了桌上的桂圆,他坚持要你也吃一点,他像给动物喂食那样将一颗桂圆塞进你的嘴并示意你把桂圆核吐在他手心。你拒绝了第一颗,但还有第二颗、第三颗,动物们成群结队地从窗外驻留在房间,动物们只有此刻流沙般的躯壳,你抄过的人类学笔记上无数次提起仪式,过渡的仪式、共餐的仪式,你知道共餐总是意味着某种联合,某种现时的共同体,某种流沙一样的……方舟外的大水终于退下去那一刻。从没有人向你喂食,从你记事起就没有过,你不知道成为一只动物就可使人短暂地免于破碎,至少此时,至少这一座冬天的房间里,只要谁也不去猜测它的意义是什么。

  

  但凡对人抱最糟的假设就会免于受到伤害,譬如说,假设这是一段除了性之外一无所有的关系,假设你所面对的人丝毫不值得对话,不值得抱以尊重,更不值得怀有任何形式的感情。应当将其视为一种疗愈性质的关系实验,对于在过去某一时刻破碎过因而生活再也前进不得的你自己,你不知如何将所有那些碎片粘在一处。秋天和冬天一切都显得那么可怜,上海的秋天像一台处刑机器,你摔在地上的每一片碎渣都几欲痛哭流涕地抱住随便哪一个路人的脚踝:“求求您救救我吧。”你想到死,在铅灰色的下午,唯有他人的体温令你感到自己似乎活着。求求你救救我,我能否使用你清洗我经历的所有创伤,我能否相信一种互不承诺的关系可以治疗过去所有无论是否承诺过的关系中的创伤?倘若将填补胸口空洞的愿望分割为一些可信任的友人、一些不值得信任也无法理解却在冬夜互相取暖过的躯体,余下的像信鸽般放飞去往某个神,这会使我得救吗?这会使我变得更为破碎吗?你潜入黑暗的河道,鱼群与礁石,无人经行的危险水域蔓生暗绿的水藻,而他并不知道他在你的旁侧。

  

161127

 

  确实需要很多的厌倦和不耐烦以使自己免于沉陷。

  我处于一种不知道如何定义的关系中,至今不知道,仿佛在深渊上方走钢丝。至于什么时候会失去控制或终于给这种关系以合法性,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事实上一开始它令我感觉的是某种焦虑。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这很明显,因此我甚至隐瞒我的住址、姓名,我认为应当隐瞒的一切。而这引向了别的问题:我是否应当反思自己宣称的立场出于何种前提?但我从何时开始认为一种善好的生活是我再也无能为力去期望的?是过去所有经历带给我的羞耻感使我认为自己彻底失去了一种身份的合法性而只能、只配被生活不可逆地污损么?

  

  一些被心照不宣地视为禁忌的问题:

  你将我当作什么?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是否也是你对待另一个或另一些人的方式?

  以及另一些未曾说出并且假装丝毫不关心的问题。

  

  “你想和我一起住吗?”

  她吃了一惊地笑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他说,我没开玩笑,下次你过来给你一把钥匙。她说,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而且你是不是误解了你和我的关系?他说,我没有误解,但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她平淡地说,你可能该去看看精神科。

  “我好想你啊。”

  “(沉默许久)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回到家后给他消息:谢谢招待,今天很开心。

  他:我也想你,宝宝。

  她:(感觉略被冒犯)如果有人跟你说谢谢招待,更好的回答可能是My pleasure”。

  他:不,更好的回答是“我想你”。

  她又删掉了对话框。

契诃夫的时刻

  一些叙事模板:亡命徒,我们去当亡命徒。她第一次去他家就想对他这么说。但她知道他们不是同类人,从来不是,一种暂时的同盟。丝绒一样快要坠落的夜,他们在他的床上看《狂人皮埃罗》,他从来会在任何电影开始二十分钟后按暂停,将手伸向她,最后他们重新继续看电影。那个冬天她就这样看了二十几部电影,他们一起看了二十几部电影,索科洛夫的新片,然后是费里尼、戈达尔、侯麦。能不能选一部现代一点的片子?有一次他问。她说,现代这词的含义对我来说是现代性。  

 

  他发来一张照片,证明他看完了那部索科洛夫(梅特尼希伯爵与雅克·若亚的空房间),上次他们见面时他的平板突然断了电。她问,你是否喜欢这片子?他说是的,好几次她疑心他睡着了,但瞟向他时他的视线好像总还在屏幕上。他指着其中一幕的拿破仑说,看,葛优躺,并在施洗约翰出现时笑了几声,她没有说话。

  我永远热爱索科洛夫,她说,很多人将索科洛夫视为塔可夫斯基的继承人,但我觉得他们俩气质真挺不一样的,老塔还愿意爱全人类,而索科洛夫更爱文明本身,抑或永恒穿过人类所显出的微弱影像。他在微信上回了一串省略号。过了十几分钟他问,明晚有空吗?她删过的对话框又跳出来。

  他的消息几乎全都是:你在干吗呢,今天做什么,猫照片,明天有空吗,以及一些突兀的视频邀请。你们每星期见两次。你厌烦这种交流,他的微信一跳出来你就遏制不住这种厌恶,而你却也为回答不了这些问题羞耻。

  说“我今天在家待了一整天,下午拉上窗帘看了部俄国电影”?

  几乎一整天你待在床上,你背靠枕头坐着,几次将手机扔向一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你厌恶手机里的人们,朋友圈里的前同学和前同事们,微博和豆瓣上他人的生活,他人如何评判另一些人的生活……你的房间冷透了。十二月的天气终于稍稍晴了点,窗外是花期已过的桂树,小区里的小学每天按时响起下课铃。搬出这里时你的转租帖上写着:“房间大约14平米,内有单人床、衣柜、书架和一张大方桌。”你推开桌上的杂物,将同一时间的早饭、午饭和晚饭摆上来,有时拍一张照,你不停用滴滤咖啡机烧水。从静安寺回到这里大约一小时,地铁穿过沪西北旧工业区地下,在你下车后骤然冲上有光的地面,向更西处的嘉定与昆山,是的,地铁的终点已不在上海。“骑车五分钟到地铁站”,是的,但你可能夸大了事实,共享单车并不好找,地铁口停着的一排鲜有几辆完整可用,因为褴褛的电动车麇集在地铁口,你偶尔也乘坐它们,揽客的司机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寒风里,他们穿黑色或红色的棉衣。他们戴袖套吗?, 你记不太清了,你也记不太清如何搪塞他们的问题,譬如说,你多大了,在哪里上班,什么时候回家过年?你经过一片又一片灰黄色回迁新村外的栅栏与围墙,行道树与路旁的烧烤摊位,夜间有人聚集在这里,有人在暗处随地小便。

  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一直感到焦虑,我不想计划今天或明天要干什么,也并没有什么人需要见面”?

  这些话的含义是,你是一个时间毫不值钱的无用的人,你是一个没有任何资源可调动的无用的人。

  你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天,厚重的麦黄色窗帘已经有些旧了,也许久没洗。你搬来时组装了同一色系的书架和简易衣柜,加上床底的一只旅行箱,便盛下了你的全部家当。你怕冬天独自待在冷透了的房间里,浅木色的地面现在积了层灰,超市塑料袋和来不及扔掉的快递箱散乱地堆在窗下靠近衣柜的一侧,另一侧的墙上长了些霉斑。床边的地板和桌上有几滴咖啡渍,风干后它们是浅褐色变形虫般多触角的阴翳。一只台灯东倒西歪地依墙立在床角,天色完全暗下来时你用它照明,因为房间的吊灯坏了。插座在稍高处的墙上,再高处是扇叶与金属丝外壳皆落满灰尘的摇头电扇。

  你还是拍给他看了你的房间,是台灯与枕头的角落,紧靠着单人床的是书架,那使你感到安全,或许是住学生宿舍那些年总要在床头缘墙摆一堆书的习惯。你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习惯并未在退学后一并破碎掉,像你自己一样,只是在那之后你阅读得越来越吃力了。

  

  “你当时为什么要退学?”

  “我不想说。”

  “说嘛。”

  “你能不能别总问这种无聊问题?”

  “我只是好奇。”

  他只是好奇,像每次经过街边路人牵着的大狗都要拍拍它的头再向绳索末端的主人问一问它的年岁,你的狗平时吃什么?我可以抱抱它吗?我是否能抱着它在我的滑板上遛一段路?对,我也有一只狗,一只大的拉布拉多,今天我没有将它带出来,我拜托一个阿姨每天照顾它,喂食,带它散步和洗澡,我的狗性格很好。它不会伤害你。它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

  他亲吻你,他解开你的衬衣扣子而你有点愠怒地推开他,他辩解说我在管你的事,你没有再次推开他或起身走开,室内真冷。冬季的空调使这一切失水,你和室内弥漫的松节油的甜味,你们各自看一块发亮的屏幕。你继续看上次你和他未看完的电影,《阿尔法城》,临近结尾时的负片,窗前光线落在安娜·卡里娜的侧脸真美。他错过了你悲从中来的镜头,他在手机上看另一个视频,“一封来自狗狗的信”,而后毫无预兆地将脸埋在你胸口。你没有按下暂停,你没有推开他,电影已近结束而男女主人公尚未出逃,你环抱住他并轻声问他怎么了,你甚至内心几无波澜只是讶异于他竟在你怀里哭泣,或许并非没有因此心软,或许,很轻微很轻微。

  他还是陪你看完了电影,甚至最后的一句台词(“我爱你”,安娜·卡里娜毛茸茸的衣领,几乎所有反乌托邦小说都将乌托邦世界的裂隙寄望于男女主人公的相爱),你没有看他的表情。他递给你他的手机,一个煽情的宠物视频,请爱您的狗因为它的一生较之您的太过短暂,它活着时全心全意地爱您而死后只会留下空空如也的旧项圈,看不清齿痕的橡胶球,你陪他挤了几滴眼泪,他亲吻你因为你陪他流过几滴眼泪,而后你们做爱。

  你就是这样度过这个冬天的。

  还有过什么,夜里三点你在他的枕边醒来,在一次情绪不对的糟糕的性之后你意识到与身边人关系中的全部荒谬,你在一室深蓝色的昏暗里半梦半醒地置身于从前曾住过的某处,一座旧楼秋天朝东的墙面,刺眼的日光倾泻在遍墙爬山虎上,你的心尖锐地下坠。对,你再也无缘于你想象过的任意一种生活了,你置身的房间是潜水舱,它此刻正席卷一切可怕地下沉,你像任何时刻一样清楚你的沉落,这一切早就已经无可避免地沉落。

  

  我正站在《夜游者》面前……我仿佛有点明白了这幅画,画作中的光线通常来说是某种人文主义的、抚慰的力量,而霍珀画中的光线暗示了非常强烈的人工感——换言之,黑暗的地方已被禁绝,而光明亦然,画中人无处可去,只能挣扎在两者间的灵泊。而这幅画尤其神之处在于,人物的关系同样暧昧不明,既非亲近也不够疏远,加之转角的两块玻璃使画中场景仿佛戏剧舞台本身。更浅显地说,霍珀作品的抽象程度也恰到好处,既不拟真也不抽象到使人恍悟“这作品背后有作为其原型的现实”。

  

  她眯着眼看了许久有人贴在朋友圈的《夜游者》,“那女人身旁坐着一位永不会读她的信第二遍的男人”,她记得有人如此评论过这幅画。他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几声她手机的亮光,她回复了几条微信,而后是微博和豆瓣上千篇一律令人沮丧的推送,人们痛苦的深夜往往不自觉地抓起手机,我狭小的、漆黑的告解室,她将《夜游者》伸给他看,他无动于衷。

 

灯芯草,斐绿梅拉

  “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大概就是变得越来越好吧。”他含混地说,此外还能期待什么别的愿望?

  或者你们已不敢期待任何具体的愿望。

  你呢,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他问。

  “大概是使生活不再失控吧,我已再也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

  他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她说,宝宝,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我要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分辨不出他的神色是否变化,他并未站起来,他并未移向稍稍远离她的位置,他们坐在他的工作台边,一些电路板与零件竖着倚在桌前的墙上,桌上散落着一堆文件,几本笔记本(她趁他不在时偷偷翻看过其中一本,一个不知名姑娘哀婉的字迹湮没在一群无意义的线条内,英文生词,备忘录与公式,“亲爱的L,今天是我们认识一周的纪念日……我想一直从你的窗前看月亮”,她起身去扯了扯百叶窗上的绳索,它果然停在了上升途中,再也动弹不得),硬币与银行卡,一些名片,若干天前的外卖纸袋,他们吃剩的外卖纸袋,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架在工作台边,黄色和红色鲜艳得令人皱眉头,笔触更是。一幅充满陈词滥调的抽象画,她想,他刚才问过她这幅画如何,是他教的自闭症孩子画的。

  “你觉得我是个有才华的人吗?”

  你当然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熟极而流地回答,像人们惯于签予他人的空头支票那样,你今天的裙子真漂亮,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好天气。

  “算了,你当我没问。”

  她在浴室里听见街道上人声炸开,焰火像人群一样迸溅而出,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他家的浴室很冷,热水器断断续续,一层薄雾起了又很快褪去,在浴室里,在溅了些颜料的镜面。他略有不满地问她怎么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你错过了零点零分”,对,她恍惚地裹着浴巾出来,湿头发卷了卷缠在宾馆的一次性塑料梳子上,他家里从来不缺这类东西。他看着她走过来忽然说,你长得好像只猫。而后他们接吻。

  

  我不知道那些梦魇何时放过我,整个秋天我都在失眠,我下了公交车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公交站旁的人行道下一片黑水潭,树叶与路灯的影子全浮在水面。可怕的时刻……可怕的时刻会在深夜降临,我已经不敢质问自己任何问题,过去或将来的任何问题,现在的任何问题,似乎唯有死才能使我逃开所有那些问题,倘若有人一知半解地审视我现在的生活……我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想象他们的问题……

  为什么你会退学?

  因为我得了抑郁症。

  为什么得抑郁症就要非退学不可?

  我没有办法继续待在学校,我没有力气继续爬起来上课,我看不进任何书,整整一个月我的论文一字未动,我害怕,我害怕。

  为什么你不能勉强自己待在学校?

  ……求求你不要再问了,我害怕。

  我已经分辨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真的曾发生过,有人对我说,你有才华,你该相信我,你该好好写下去,至于别的不用担心,让我对你负责吧,我会为你负责,我会为你写评论,我会和我的妻子离婚,我们应当结婚,我们应当爱,你会像我包容你那样包容我吗?你该这样做,你该和我互相扶助,只有我知道你是好的,你只是没有承认对我的感情而已,你对我设防,你对我抵抗太重,你拒绝和我睡觉。

  (他甚至哭了起来,他赤身裸体地蹲在窗台上,你再这样对抗我就跳下去,我心脏不太好,我感觉快要死了,杯子摔得粉碎,摔,猫在瓷砖上慌乱地跑来跑去,他狠狠踢着垃圾桶。)

  那人是谁?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一定逼自己遗忘了许多,一个中年男性,对,中年男性总是面目相似的,我分不清他们中的一个与其余那些的区别,我走进过一间宾馆房间,学校附近常见的宾馆房间,没有窗,地毯已经变得暗绿。我戴着耳机听舒伯特的D821,《阿佩乔尼奏鸣曲》,我不记得自己为何来到这里,我也不记得如何认识房间里的人,他似乎执意要来学校附近见我一面,我以为这也仅仅是见我一面,几乎从来没有人执意来学校见我一面,我厌恶透了我的生活,从来如此,孤身一人,不被爱,承受威胁。我坐在绿地毯上,我仰着脸说起许多个春夜里我听着舒伯特的弦乐感到心下潮湿忧郁。“嗯,潮湿。”他的一根手指在我身体里而他重复这个词,他就是这样毁掉舒伯特的,他就是这样毁掉许多我爱过的词与事物的。我不记得那是否痛楚,我也不记得我是否流泪。倘若我不去回想这场景的含义……倘若我永远不要回想这场景的含义……

  我也已分辨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真的曾发生过,有人震耳欲聋地敲门,我分辨不清这是在哪里,上海还是另外某地的住处,一栋老工房的楼梯。有人死死地推着我住处的门,门上挂着的,老式门锁与其合拢的墙壁相连的铁链越来越直、越来越紧,就连铁门也已变形,我看着它向内弯曲、凸起,仿佛一只一触即破的肥皂泡,我死命倚在门上,我不自觉地发着抖,有人在门外若无其事地说,你躲什么?快放我进来,我已经买好了音乐会的票,你要和我一起去听吗?你真不该扔下我一个人跑掉的,不会有人像我对你一样好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有多么好,我理解你的一切,你写的一切,我有预感你和我注定会在一起,我们还会有一个孩子。请你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再留在这里我就报警,四下里找不到手机,我随手抄起门边的一把钝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仍然若无其事地从背包内一件接一件掏着东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买了契诃夫的小说全集,还有你在豆瓣上标了想读的书。请你离开这里,你没有资格继续偷窥和介入我的生活,我竭力克制情绪以维持最后的尊严,他又从背包的夹层掏出一只巨大扁平的盒子,一只粉红色的盒子,你看这是每次路过超市你都会停下看一眼的芭比娃娃。我尖声笑起来,我几乎反胃几乎瘫倒在地上,却尖声笑起来。你这个疯婆子,他诅咒,离开我你注定要一事无成,长长的碎玻璃片伸进门缝划过我的脖子……有人如此扼住过我的脖子……

  

  他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她手中的纸团,我们打个赌,看我能不能把它扔进两米外的垃圾桶。他将他擦拭过的纸巾团在一处。我不想打赌,你说,你方才可能流过泪,似乎第一次你像这样不由自主地流泪,你几乎倒挂在床沿不由自主地流泪,你感觉到他却看不见他时远时近的面孔,最终他会停下来,拥抱你……白而皱的影子擦过垃圾桶,无声地掉在地面,你输了,你说。他辩解道我们刚才并未定下赌注,你说是你提议的打赌,现在愿赌服输。好吧我们赌什么?他问。沉默片刻你说,跟我说一个秘密吧。

  “我的狗已经两岁了。”

  你皱紧眉头盯住他。

  他怔了片刻,重新开口时音调也低了半度,好像勉强打起精神似的说:“我妈妈,她已经不在了。去世了。”

  “天啊,”你有点不知所措,“她去世很久了吗?”

  “二〇〇四年。”他沉吟着倒数那些年份的数字,十几年过去了。

  “她是肺癌去世的,那时我还在读高中,我妹妹才五岁,没上小学。

  “她很温柔,对我和妹妹却也严格。她有很好看的眼睛。

  “我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她和奶奶住在一起,但她们关系不好,后来我有了一个妹妹,我搬回家和她一起住。

“小时候我的爸爸总是很忙,他工作起来很认真,头脑简单……他们说我长得像他,可能他更好看一点……”

  你一语不发地听着,卧室里半暗的淡黄色灯下他的额角窄而长,侧面的头发被刮得透出泛青的发根,几乎毫无保护地暴露着头颅的形状,看起来那么……脆弱,他没有穿上衣,你想起他睡熟时睫毛投下的影子仿佛能触及下方很高的颧骨,只有在睡熟时男体才显得脆弱。有时他也睡眼惺忪地问你,我能再抱你一会儿吗?你拥抱过一具熟睡的、赤裸的、婴儿一样的躯体,你们在他唯一的被单下拥抱,而你是安全的,你穿着他的衬衣,后来你翻过身平躺在他旁侧,他仍然抱着你,百叶窗外是十二月的阴雨天,你不记得自己是否也睡着了。

  “你读中学时是什么样的?”

  “嗯……沉默寡言。”他说得有些吃力,你猜他和现在很不一样。

“我还以为你是从未受过童年创伤的那种人,”你字斟句酌地说,“你看起来像。”

  “都过去那么久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从深海潜回可见的水面,“我们睡吧,晚安,宝宝。”

  你仍然不知说什么,只好也说,晚安。

  

170102

 

  我当然有很多不敢、不愿细想的。

  假如接受全然破碎以前的日子已经成为一个幽灵活在我的自我叙事中,而此后的全部生活早已是一种后世;又或许,习得一种又一种话语,使表达限定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本身会使人无法写作。

  真实的事情在其绞干成纤维抽丝剥茧完毕之前不应当成为小说,真实的事情已经发生得足够多、足够多,对它使用的修辞也已足够多,这多令人厌倦。

  同样令人厌倦的是在表达之前浮现的作为语境的互文文本,死者和未死者们的话语网络。因而我不敢轻易开始写小说。

  现世有事情可迷恋使人难于进入脆弱易感的状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睡前回忆起童年夏天的人工湖面,或许其实并不久,不过两个月。但凡恢复一点生命力的阶段,我往往会将其在更为戏剧性的事物上挥霍掉,而当我莫名感到自己竟然有出路或希望的时刻,某些词语不再降临我。

  所以和L的所有故事或许并不那么值得一提,他在何种意义上治愈我?拥抱、亲吻与性所产生的多巴胺与催产素使人情绪稳定,将将撑过冬天,又或许这只是使人陷入一种自恋,在其中世界显得可以控制、可以忍受。

  但更根源的问题是,我是否应当相信自己对人事的控制无损于某些才能?写作是否仅能与失控、脆弱、自我感觉不合法紧紧相连?况且,现今我是否仍可不假思虑地沿用若干年前的自我认知?而这种认知甚至不全是我自己的,在多大程度上,我目下的世界观仍受到过去曾伤害我的人的影响?我应当相信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吗?我应当相信才能——仅仅才能而已——就可以使人免于受现世的苦吗?

  说回L的故事。我并不意外他不知如何评价我,我事实上在避免自己对他产生过多的好奇心,况且我看待他的视角往往混有傲慢,出于莫名其妙的文艺青年的自尊,以及早已对其下定的“不值得对话”的判断。

  My sweet lunatic,”巴赫曼的小说Malina中叙述者的情人这样称她,“my sweet lunatic.”

  自我迷恋的症状之一是拒绝对他人的更深理解,这保证了此种迷恋不至被打破的安全,它同样是空心的玻璃钟罩,在其中仅仅剩下你一个人。去了解某人的前史当然是危险的,在我的定义中,它接近于爱,抑或一种对于某共同体成员的情感。我拒绝了解其前史的人太多了,我以为太多人的前史几乎是可一眼望到底的,我拒绝进入的并非他们历史叙事的逻辑,而是对于它的共情,我恐惧自己可能在其中被击为粉末。

  迄今为止,我能想到的对其个人历史怀有情结的人只有爸爸和妈妈。

  迄今为止我仍然没有爱上L,与他在一起的经历与所唤起的情感体验仍然与我定义的爱情无关,我甚至连他的前史都不想了解,而异常简单地将其想象为一个没有早年创伤的正常人,这当然是一个自我迷恋的有受创经历的患者可能做出来的。

  My sweet lunatic.”

  而共情对我来说太接近于爱了。

  或者爱本身仅仅是一种共情的邀约。my sweet lunatic”当然不是一种共情,说到这里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在这个意义上被无论什么人爱过。

  

  那么说说你的父母吧,他们又是怎样的人?

  我不想说。

  说嘛,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家人了。

  我九岁时他们离婚了,后来我寄养在亲戚家长大,孤身一人,不被爱。

  他们会给你生活费吗?

  你有点焦躁,这不是个好问题。

  那就是没有给?你要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

  怎么可能?

  其实,其实我对他们有很深的感情,你一字一句说,我在冬天和生病时想起他们,就好像只有寒冷和疾病使我和他们连在一起,但我不知道那样的情感是否能定义为爱,我试着去想象自己置身于一个和他们一样艰难的婚姻,甚至试着理解他们当初为什么抛下我,我从我自己的内部想象他们,我一次又一次试着用自我阐释的方式理解他们,就好像他们活在我的身体里,与他们的激情和软弱一起,与他们的智慧和痛苦一起,我想象他们如何度过那些我尚未存在的年份,他们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我们从历史书上读过那么多那些年代的事件,百废待兴的八十年代,而后是九十年代……可是想起那些年份中的他们使我失重一样痛苦,我没有机会知道尚未成为我父母时他们曾是怎样的人,他们如何度过心事重重的青春期,在八十年代他们又曾热爱过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如何与活着的他们说话,我害怕见到他们。爱本身会使被爱者成为一座石像吗?

  很小的时候我在北方长大,你又说,家门前是公园,园中有片人工湖引了附近经过的河流,每一年冬天湖上都积起很深的雪。小时候从美术班下课的周末,我爸爸会去接我,背着我的墨绿色画板,他带我去公园的冰上玩雪。湖面堆着些巨大透明的立方形冰块,那是人们用来做冰灯的,彩色的灯泡接上电线重又冻进冰块,那些打了孔,被雕塑组装为建筑、动物或人像的冰块。旧历新年的夜里是焰火与冰灯,天空又晴又冷……

  

  第二次我见到你,我们在陕西南路或襄阳南路见面,你问我是否要坐在你的滑板上回家,我答应了。法国梧桐的叶子已落得遍地,树底的光晕与阴翳一刻不停地虚化退去,滑轮在地面磨出钝重的砉响。我抱住自己坐在你的滑板上,我揽着风衣的下摆,它仍落了一角,擦过街面的秋夜尘土,就在仅仅半个月前我曾以为那些路灯下的树影可以使我原谅生活。而我仰起头对身后的你说,我忽然很想念我爸爸。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这样抱膝坐在结冰的湖面,驶尽清扫过又落在蓝得金属般几近不透明的冰面上薄薄一层积雪,我的爸爸拖着他为我做的雪橇走在前面的冰上。

  你会每天给家里打电话吗?我记得当时你问我。

  不。

方舟

  他们经过兴国路。他问,你是否要停下来看一看武康大楼?夕照下往往许多人在马路对面驻足望着,拍照,它薄暮的深橘红与圆弧状的锐角。她说,我有点讨厌本地人对上海历史地理敝帚自珍的样子,以“这是属于我的地方”为前提的爱总显得有些立不住脚,况且他们怀旧的视角几乎仅仅限于近代史,那些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挂牌“历史建筑”的楼群。他问,那么你讨厌上海?不,恰恰相反。那天我路过邬达克的纪念馆,我竟然对着他纪念馆里的录像哭了,上海曾经是座方舟,上世纪收留流亡者、国籍不明者、犹太人的方舟,这意象令人动容。

  我想相信一点什么,她想,那些建筑物看上去要比我们不朽。假使承认我不爱任何人,我不爱我现在的任何生活,我是否就可获准怀揣一颗必碎的心求爱于这黄昏时日光一点一点剥落的墙壁,求爱于从未有过体温的息焉堂或武康大楼?去爱那些永不能开口说话的客体——而不是人——会使我得救么?将希望剪为轻而软的碎片、掷向夜间随着船尾飞翔的鸟群会使我变得更为破碎么?她想起离校前听过的最后一节宗教学导论课,她甚至忘了讲台上的幻灯片与教授说了些什么,可能是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或者托马斯·阿奎那,而她和其余的无数次一样感到自己已然破碎无比,在一瞬间她想冲出教室跪在教学楼因夏天过分的空调而冰凉的瓷砖地上放声大哭。上海对我来说也是方舟,她对他说。她并不真的介意他是否明白,反正,没有第二个人听她说这些了。

  上海是方舟。空调外机的水滴落在窗上的遮雨棚,更漏一般,点滴到天明的蕉叶一般,冬天就要过去了。空气骤然变湿的季节之交令人忧郁,但春天一样冷,春天仍有点点滴滴的雨,我们栖身的橙红色阁楼会被如注的雨从土地连根拔起,漂浮在这世界吗?成对地涌上来所有洁净的动物,成对涌上来,这唯一的方舟,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风烟俱净的旧历年底,她的房间那么窄。新洗衣物和床单的气味弥散整间新年前的屋子,窗外是冬天黄昏岑寂的蓝,那些童年寂静的碎片总是在恍惚间筛进来,仿佛她现时密不透风的百叶窗终于漏出几丝隙缝,冬天或夏天,一些明亮异常的光线。她对自己说,假装我们正在坐船航海,房间是我们的船舱,舷窗外有无尽的水。我们去航海,她抱着幼时耳朵绽线的玩具熊,四周没有别的船只,没有方向,太阳在我们忘记入睡的那一侧,你和我,航海小说的母题总是动人。大水不会退下去了,大水再也不会退下去了,为什么他人房间永远比自己的易于在痛苦时入睡?他像泊岸的海船般瘫倒在她身边,他环抱住她,她听着他的心律渐渐慢下来,某一刻她甚至几欲含糊不清地附耳对他说,我爱你。

  

  “跟我一起走吧。”

  他说的是春天到了他要出一次远门,去某个你并不理解的工作项目,可能是某个展览的商业推广,你不太记得了。他给你看邮件的截图,他给你看他要走的路线地图,你扫了一眼他的手机上深深浅浅绿色的欧亚大陆。“你想去冰岛吗?”他问你。

  “想过,冰岛在陆地居民的认知里总被当成又远又冷的神秘小岛,塔可夫斯基不是还拍过男主人公睡了冰岛巫女拯救世界的故事?”

  他附和着你笑了几声,你给他讲《牺牲》的情节。草地与平原上的房屋熊熊燃烧。

  “可是我这次去不了冰岛,只能在瑞典停一个星期。”

  “哦,那也很好啊。”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你开什么玩笑?”

  你随口找了一堆借口,签证太麻烦,和工作人员打交道太麻烦,没时间,但你知道你在害怕的其实是什么。

  “你把现在的工作辞掉,跟我走吧。”

  “哈,你倒是说得轻巧,况且我现在根本没找到新工作。”

  “为什么还没找到?”

  “我现在不想说这件事。”

  于是你们不再提起。他给你看护照上他的照片,“是不是显得太老了?”

  你看到他的出生日期,1986年11月,他的相貌举止并不像一个三十岁的成人,反而奇异地停留在青春期。他和你差不多身量,平日里会穿纯度很高的红色或蓝色卫衣出门,你想起你也望着他轻快地说过,你好好看呀,你的眼睛好干净看起来好好看,就像他盯着你时忽然说的那样,刹那间你有一点难过。

  “我感觉你平时的人格好像是为了自我保护故意伪装出来的……这样不会很累吗?”

  他假装没有听清你的问题。

  你意识到你正一步一步踅入不可回返的境地,长乐路的房间是永无乡,冬天的核心,而对这里怀有的情感已使你自觉危险了。承认它过于可悲,过于太阿倒持,承认它使你失控,可你竟也渐渐感觉你正在活着。依附他人的体温、他人的生命你活着。他将手按在你的胸口说,你的心跳和我一样快呢,你不知道另一性别的人在何时会关心他人的心律,他们对你来说从来陌生、坚硬、遥不可及,你以为也扮演一个这样的形象就可免于受伤,一个冷淡、强硬、性别模糊的你自己,一个对任意形式的爱与温情都不再抱幻想的你自己,你以为你仅仅需要性,甚至也并不那么需要性而只是拥抱匮乏,你在浴室里瞥见一支新的牙刷,他解释道,那是他自己的。

  你说,我不想见你了,你约别人去吧。

  我不想约别人,他说。

  反正你就只是需要一个炮友而已啊。

  不,我想要你。

  但为什么是我?街上随便一个姑娘都比我好看多了。

  她们都不是你。

  他用吹风机吹了几下你被洗脸池沾湿的裙子,脱掉它吧,你很难描述他那样说话时的眼神,或许你在他朋友圈的照片见过如出一辙的眼神,抱着一只猫或狗。而你甚至感觉有点解脱。你们回到床上,在你就要出门前的下午三点,他滑了下手机说待会有个朋友的孩子会过来找他。他拍着你的背叫你放松些,怎么一下子忽然僵硬了起来?你不说话,他来不及抱你了,你匆匆重新穿好裙子。

  他下楼去应门,一个八九岁的红头发孩子和他一起走上来,他们在工作台与画板前停下,你听见他们在门口简短地寒暄,混着法文和英文。你眼角余光瞥进床边的穿衣镜,一具苍白无血色的女性躯壳矮小侧影,眼睛很小,鼻梁塌陷在一副框架眼镜下,从未化过妆,头发又长又乱,扁平地穿着暗沉沉的优衣库衬衫裙,你的薄呢大衣扣子才系了一半。这里没有衣柜能使你将自己藏起来,你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指着你对孩子说,this is a friend of mine,monami.你仍僵着半天系不进第四颗纽扣。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问你,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你非常勉强地对他们笑了一下。

  他像往常一样在门前抱住你,他在你耳边说,过几天见。你反问他,你怎么敢确定过几天我还想见你?他说,我就是知道。

  

  我活着。对,此刻我正活着,他人的目光像骤雨一般而我却活着,我有一具暂时恒温的躯壳,它沿着遍植叶子枯干的法国梧桐的街道向北一直走,一直走,延安中路高架下的两个绿灯熄灭了。静安寺的屋顶是可怖的金色,静安寺的核心是可怖的金色,那些忙碌的路人自相反的方向与我擦肩而过,假使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的住处离长乐路那么远,而我却召之即来地出现在那座橙色地板的阁楼里,甚至比上班的时分更像通勤……这会使我被轻视吗?承认自己需要L——像他需要我那样需要,像一个欲望主体对不值一提的他者那样需要,像需要日常生活的戏剧那样——会使我免于失去尊严吗?那些外覆玻璃钢的建筑不停不断地挤压着道路,它们反射的日光里我看见——我活着,那么可悲的、无法像档案胶纸般贴附于某个身份的躯壳,整个冬天里一次次由苍白变成潮红复又褪为苍白的躯壳,它的心脏居然也曾经那么迅疾那么有力地跳动过。这个冬天我读了十几本书,往往是去见L的路上或坐在路边等他时读的,看了好些旧厂房所改建的美术馆里的展览(那个看了许多米开朗琪罗的下午我反复想起L,想起他的脆弱),我已想不起过去何时曾经像这样感到仿佛毫无重负地活着,依附他人给予的、我不配拥有的生命我活着,我活着。

  我不想再见L了。但凡恢复一点体温就会使人期待更多的生命,更多的尊严,更多的……爱,我应激出的一整套冷淡而强硬的自我认同完全失效了、崩毁了,像大理石雕像销去外层的余料所迸溅出的那样,我的力量已然无法支撑它,我感到羞耻、虚弱、不合法、不被爱,我以为我早已习惯这一切了,而L仍是个不可对话的人,他仍然不值得爱,我不知道他是否从未将这样一种关系视为应当认真对话的关系,引入期待、尊严或爱的可能性;其中任意一个变量都大大增加运算的复杂程度,我已经无力控制,或许唯一从中跳出的方式是承认爱或被爱,而它们都那么危险,悬崖上的信仰之跃。

  

170302

 

  今天去望了弥撒,圣灰星期三的祭仪,然而这仍然令我焦虑与害怕,从教堂充满了陌生人开始。我不是一个天主教徒,我尚未受洗,我甚至对宗教礼仪一无所知,他们在神的那一边,他们已平安抵达了神的那一边,有看不见的冰的幕墙使我与他们分开。看不见,然而坚不可摧,在赞美诗响彻的偌大教堂内我感到极端孤独,以及一种决定论意义上的破碎,我是这里唯一破碎的人,我在亦步亦趋地随着其他人划十字与下跪时头脑空白,我应当祈祷什么?我所有的痛苦与羞耻不值得说出来,即使是对神。

  而在不得不与他人接触时我感觉更坏了。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我的僵硬、笨拙、虚弱与格格不入,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会因此受怜悯吗?我跪在每一条长椅前供祈祷的长条海绵垫上,因焦虑和虚弱而发抖,我在听牧师用口音甚重的英文布道时确实流了一些眼泪,但归根结底我在伪装一种我并不是的人,并且伪装得极其笨拙。我害怕人群,我宁愿希望自己是透明的,我宁愿自己已经成为幽灵而免于他人的目光,既然任何一个共同体都令我感到异己,我永远无法足够介入任何事件或共同体,这令我失望,但这是我自己的错。

  以及今天对L说到圣灰星期三,我从未抱过希望他真正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请求他假如路过教堂,替我看一眼。他说,我每天都在替你看,随即发来几张猫图和卢浮宫的猫画,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能否相信他会在我缺席时想起我?公交车经过静安寺我下车,近黄昏时下起了雨,我沿着许多次去他家的路一直向东走,登上四方的天桥。或许下次见面我会对L谈起信仰,或许会借酒佯装不经意地问,你会为我祈祷吗?但祈祷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相信什么。在将承认自己对他的需要视为一种信仰之跃后,我仍然不愿给这种情感以作为爱的合法性,但猜想他如何生活已经令我心碎了。我指一种无力感,我几乎可以确认他不可能像我需要他一样需要我,他不是擅长解读一件事物内部全部复杂性的人,而复杂与可悲的人——像契诃夫早年剧作中的伊万诺夫——不配与人相爱,因他们的处境除了毁掉自己,也毁掉爱他们之人的生活;但这样的人,像这样生活在深渊的人,比任何人都需要光。

  L曾是光。更早些时候,也有过另外的人是。我相信这一点的唯一证据是他们的眼睛。我会将他们阐释为单纯、温柔的,即使他们并不是,即使我只能爱回忆与阐释中的人而不是活着的他们,活着的他们甚至是种宿主,我唯有寄生在他们所照亮的地方,我唯有从他们的在场中剥削回忆,被爱或被关怀的证据(并且无法证明便因此沮丧不已),而这全然不是爱。

  

  你在床上躺了两天,你也不知你在做些什么,胡乱刷了些简历网站,豆瓣和微博,微信公众号和朋友圈,一些嘈杂的综艺视频。世上充满了这样嘈杂的语言,与它们保持应有的距离几乎耗尽了你的力气。一个实验失败了,强行划定界限区分对人们所抱期待的实验,强行划定界限区分性与爱的实验,你几乎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以避免一种关系无死角地入侵你的生活。然而在实验接近失控的时刻你开始不知所措了,承认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区分这一切过于羞耻,而你被无可挽回地卷入了更为复杂的漩涡。你失败了,在迄今经历的所有失败之上又一次失败了,或许唯一令其稍可承受的条件是你们相爱,这甚至意味着救赎,而你绝不愿冒险去确认,你不愿认为那不可对话的人值得你冒险,于是仍然始终搁浅在“近于爱上自认为不值得爱的人”的认知失调中。你强迫自己感到平静,对,平静,像一块硬塑料堵在气管和胸口那样平静,对感受的描述会先于它本身到来。被他人救赎的前提是自己尚未那么不堪和虚弱吗?你已然不知如何自处才能免于灵魂的慢性损伤——倘若你真的有一个灵魂,无论是否将自己视为一个有才能的人,无论是否放任自己爱某个具体的人,一切重又变回冰凌的园地。你从来都活在其间,只是曾经有过幻觉。

愚人船

  我什么也写不出了,一切已写下和将写下的字都扭绞着我,语言的想象力是否应当让位于修辞学意义上的道德,又或许它们本是一体的?

  另一种发问的方式是,那降在某具肉身的苦难、羞耻、被剥夺,在何种意义上是降在抽象的一切人身上的?

  问题的历史与答案的历史都太久了。

  我无法找到缓和语言失重的方式,雪块厚重自头顶落下,带走其间的空气。我日常所生活于其间的雪,白噪音般的自厌,尖锐的自厌,表面平滑的深潭般的自厌,一切,盘错的巨型根系,我的心脏是软木塞,我的呼吸与世界间隔着碎瓷砖的一堵墙壁,我并不存在,我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窟腐草淤陷的深水潭。我是否能够不使用修辞谈论这些?这不是我们呼之为话语的东西。

  说“我真可耻”,和所有人等同,或者比其中一部分人更多一点、更不合法一点,我是否能够想象自我判决以外的文学?

  (陪审团的读者们,这并不是我已讲过和将讲出的所有证词的主题。)

  

  他打来电话,你明天有空吗?她问,是你朋友圈里发的自闭症小孩的画展?他说,是,你能不能过来帮忙?她略略不悦,原来你只想叫我过来帮忙啊。他说,因为别人明天都要上班,我找不到人手。她一阵无明火起,我不上班就有义务非过来帮你忙不可?再说恕我直言,您那项目就一和伪艺术合流、满足虚假道德感的小甜点心。他干笑了几声,哈哈。她补充,我无意冒犯,指责一个真正做事情的人毕竟不道德,况且我也知道你坚持做了好几年不容易。他挂了电话。

  次日她还是去了展厅,严格来说甚至不是一间展厅,旧法租界总是不缺像这样的餐厅兼咖啡馆(每一次他在朋友圈贴小朋友的画,都要煞有介事地感谢一次之前展览的赞助方,某某领事馆、某某餐厅、某某画廊,等等等等),千篇一律ins风或工业风的装修,有空白的巨大墙面偶尔放些电影。他将画幅背后粘上双面胶,贴在每一桌座位边的墙上。她一见他就说,在餐厅这种地方办画展实在是太不严肃了。他辩解,你说的是很对,不过找不到场馆还有什么地方好让它们卖出去?人总要吃饭啊。她不再作声。

  “十二岁的张某某是一名唐氏综合征患者,现就读于长宁区特殊教育学校。从小他热爱油画与影像艺术,也是一位本能的观察者与创作者。”她皱着眉盯着每幅画右下角的说明,又忍不住向他翻白眼,欸,我说你们办展能不能稍微写个正经点的作品介绍啊?像这种背后逻辑是“请你买下这幅画,因为我生了病很可怜”而不是“这是一幅好的作品,请你买下它”的展览说明伦理上有问题真的让人很不舒服欸。他没好气地说,你倒是帮我写一个?我准备时间才半个月,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回程地铁上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最近情绪不太好,有点暴躁。他问,你怎么了?我说不清楚,反正还是一堆困住我的老问题。他说,我也很焦虑啊,只有戴着耳机时才能稍微平静。他分一只耳机给她听,是一支嘈杂的德文歌,她又向他靠近了些。地铁很快到了站。

  

  说点什么吧,说呀,请你,向他人说些什么吧!说你是谁,你来自何处,属于何处,说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你有怎样的职业规划?去对人们证明些什么,否则你便无法像他们一样存在,即使存在也无法像他们一样正确,一只装着铜砂粒的铝罐豁啷豁啷响。你低着头走出某个纪录片的放映室,每一个周末总是有许多像这样的放映,在咖啡馆、美术馆,和更多你无法叫出名字的空间,每一天在每一个角落总是有许多这样的活动供一些学院派高谈阔论,供另一些一知半解的人点缀他们的日常生活。在那里仿佛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只除了你。

  “我平常也写一些文字。”(说话的人将保罗·策兰诗集的一页拍照贴在她朋友圈,并配上咖啡的表情。)

  “现在还有什么人会读书?(说话的人随手翻了翻书店角落堆着的一摞旧书。)有人会读《导读福柯》?有人会读《悲剧的诞生》?哦,这本《剑桥中国古代史》是我自己买来平时读的,一千个人里会有一个人感兴趣吗?”

  “我们现在可以谈一谈今天重新讨论马塞尔·莫斯对社区营造和重建的意义。”

  “我前几天刚去看了双年展,今年的上双51人项目很值得关注呀。”

  在一些场合也有人注意到你:“你从哪里找到我们的?”你说,朋友分享的微信公众号,或者别的类似回答。“哦哟那很难得啊!下次我们再办活动也欢迎你来。”你说,好。有时你也不得不向人介绍些什么,你往往说(并为此感到羞耻,已经多久你没有写出任何一个不至令自己厌恶的句子了?),你写小说——“什么样的小说?”你支吾地说,关于城市空间的一些想法。“能再具体说一下吗?”你说,关于人的躯体、记忆、想象与城市空间所组成的隐喻织体。“哦哦哦,这很好呀!你有出版过什么作品吗?”你说,没有,我不喜欢投稿,而且写得既少又慢。于是不再有下文。

  更多的时候你又疲惫又沮丧,像几乎所有你呼吸着的时间一样,并因疲惫和沮丧下意识地随手攻击些什么。

  这仍应归咎于你么?在那些场所仿佛你永远无法像他人一样自如,无法像他人一样关心已被提出的问题,你怀疑你根本对任何具体的问题都毫无了解、毫无兴趣,你只想假装并不像你所是的那样可悲,有生之年你所做过的一切都仅仅在向自己假装并不像实际所是的一样可悲。你甚至很久不敢再读诗了,它们中的一些令你厌倦,另一些令你畏惧,而这一切都令你羞耻。你以为你训练自己爱与同理心的动机是不愿任何人白白受苦和失去尊严,你因这种伪善再次感到羞耻。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话语。

  你早已厌倦了世上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话语。

  

  想象一座购物中心,地下二层有一间巨型超市,一层食物一层日用品的常见巨型超市,数百瓦人造的灯光毫无分别地降临在店堂招牌、打折夏季女装、冷柜内半腐的罗勒叶与你的脸上。人们在你身边若无其事地坐着;人们在你身边若无其事地交谈,天气与旅游,投资计划,同事与上司的工作;人们在你身边若无其事地走着,挑选外皮发亮的青椒、意大利面、柔软鲜活的花蛤,电视屏幕与广播西西弗斯一般永远散布嘈杂的声浪。有不可见的冲床无差别地降临在你和一切人身上,不可见的铅块无差别地降临在你和一切人肩上,为何此刻所有人都仿佛一无所知?我是此地唯一感到沉重的人吗?你想呕吐,就好像它是唯一使你重新清洁的手段,你想呕吐到内外翻转,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你的胃黏膜已成了你与世界间的胎衣,空空如也的购物车上你俯下身,它承受着唯一的所有的尚未失效的重量,你推着购物车在超市内一圈圈一圈圈缓慢地踟蹰,此刻无论谈论生或谈论死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想象一片湖水,一片结冰的深深的冬天的湖水,像你幼时的小公园内灌木与蔓草在其岸边丛生又枯萎的湖,像你灵魂一样的湖,世上的人几乎全在冰面上走着,一些人潜入高于零度的湖水,你爱一些人通过湖水,甚至湖水中最为澄净的部分,而湖底仍有深不可见的淤泥,死去的浮游动物睡在那里,腐草与暗礁睡在那里,你沉进淤泥本身,连同所有的混乱,破碎,自相矛盾与隐秘的愿望,他使那些你早已废弃的墓碑重又变成水底的暗礁,你不停触礁,那是一种使一切都尖锐起来的语境,通过淤泥,通过淤泥你被给予过生命(就像创世的那天一样!),唯有淤泥让他与你拥抱在一起。

  

  她想起一些瞬间,很多瞬间,他在一个深夜出现在她近郊的家,他们坐在她的床上,倚着白冷的墙壁。他指着她书架上的一本《圣经》问,你是基督徒吗?我不是的,大学时有人对我传教,他说,我也差不多。他们在深夜看另一些电影,她放给他看《感官世界》,女演员鬼气森森的悲伤的红衣,她说我其实非常喜欢这部电影,因为人与所爱的人既不共有一个灵魂,也无法共用同一具身体。她忘记他说了什么,他截了几张女主演的照片。她望向他的眼睛又眯起了一点。他们出现在一些房间,许多房间,长乐路的冬季,静安寺与陕西南路之间的Airbnb,她在普陀又搬到杨浦的住址,她在一些清晨故意为他做简陋的早餐,深锅里的水沸起来又熄灭,她问他你觉不觉得汤年糕是种很情色的食物?像是《繁花》中陶陶去小琴家里,次日早晨起来会吃的那一种。他当然没有读过《繁花》,此后也不会读,还是冬天的时候她在去他家的路上重读了一遍,她在他身边梦见过小说开头“看得见半个卢湾区的洋房屋顶”,晚安我的缪斯,你就算再渣再傻再没才华也还是我的缪斯,而他问,缪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需要知道,她说,你也不需要缪斯。

  而另一些瞬间里……对,作为叙述者我隐瞒了许多,我隐瞒了那些令我更为羞耻的情节——你能帮我买张机票吗?我忘了带钱你能转一些给我吗?我的银行卡丢了你可以借我卡号用一下吗?我刚下飞机现在住在东平路,你能过来见我吗?我并不是每一次总能得体地拒绝,我在电话里尖叫着我受够了,你用一件比一件傻的事情麻烦我,况且你觉得你和我的关系也配使唤我做这些破事吗?他不耐烦地说好了我知道的事你不用重复这么多遍,他敲我反锁的房门送进一卷挂历,是Segantini的画,他说你看看它们或许会不那么难受,他说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厌恶透了你只有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来见我。”

  “不会啊,我有不少可以帮忙的朋友。”

  “那为什么非要找我不可?”

  “因为你是最亲密的。”

  “你可能对你和我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没有。”

“我受够了你不停take advantage of你和我的关系,况且你和我根本没有关系。你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把任何人不当成利用对象过吗?”

  “……”

  “好吧,这样指控你可能并不公平,因为我其实也是在剥削你。”

  “……”

  “算了,你根本不想听我在说什么。”

  “我在听啊,你说你其实也在剥削我。”

  “我不想再见你了。”

  “你不会的。”

  “你怎么这么敢肯定我不会?”

  “这是注定的。”

  “哈,你当我几岁还相信这个?”

  “你不用相信。”

“你有没有感觉过之前相信的一切都是错的,你的需求完全是自相矛盾的?”

  “没有吧。”

  Good for you.”

  “需求是自相矛盾的,比如什么?”

  “比如说我到现在还没有把你扔掉。”

  “我明白。”

  “你真的知道我在说什么?”

  “知道。”

  

  我仍在世上活着。赤手空拳,并且一无所有,我已无法躲在任何一种共同体、任何一种职业、任何一种话语的荫庇之下了。尽管如此我仍在抵抗,并且几乎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抵抗,以不为也不配为人所知的方式。我太软弱了,还是太软弱了,世界加诸我身上不可选择的一切都使我耗尽全力挣扎:语言、价值、定义体系、许多堵玻璃幕墙……我能重新思索,与它们保持距离而不陷入对立场的自我迷恋吗?我越软弱,它们越无处不在,我唯有以一具软弱的肉身为行动单位,试探这一切的边界,并被世上所有的碎玻璃深深划伤。

  况且你也是所有这些碎玻璃的一部分。

  然而我翻到过你的一条朋友圈,大概是四年之前的,你说,我真的尽了全力,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上帝。

  我想相信一次你。

  

  黄昏时人们鱼贯涌入地铁站,延安高架桥下半湿的斑马线泛着白而脏的光晕。春天已到了,人们的发肤与深色外套间笼着春季若有似无微弱的雨。一些桃花与梨花已开过了,法国梧桐的新叶长在一片去年未凋落的枯死的球果里。我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我们鱼贯流进以静安寺的金色命名的地铁站,在我入职某份同样不值一提的工作的第二天。

  像此刻活着的几乎所有人一样,我永远不可能为任何一种事业、任何一个爱人献出一切了。

  因而将无从证明是否有灵魂的人指认为唯一的缪斯就是献祭。我爱你。

  (而这样说时我将自己置于何地?火刑柱吗,十字架吗?我何以证明我有权被绑在这里?)

  对不起我仍然只能使你变成一尊淤泥中的神像,水制的模具渐渐脱离其母体。

  

170311

 

  承认对L的情感——承认而不去定义——使人沾染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英雄主义。

  命题一:我知道L不值得我爱,我知道他庸俗,全无才华,说谎,并且不爱我。

  命题二:尽管如此,L仍然是我的缪斯,即使他根本不知道缪斯是什么意思,即使或许(在某个后验视角中)做我的缪斯其实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个值得一提的身份。

  缪斯其实是一个相当暧昧的定义,这意味着在我这里他仍然是不可即的,仍然是一个客体,并且被噤声,并且丝毫没有被让渡介入我生活的权力。我不关心他的现世生活,只要他出现,被一些回忆与阐释替代,像一尊淤泥中的雕像,像我如今生活于其中的不知应属于何人的身份与生活。

  在此意义上他是否值得被爱并不重要,他如何定义与我的关系也不重要,既然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将自己烧成灰烬。

  假使这是我对于关系唯一的诉求,反而一切会变得容易许多。而我同时既是一个飞蛾扑火的亡命徒又渴望躺下来变得绝对软弱而消失在他的手心里,我既想要他保护我又无限希望他与我一起赴火,而我不知道在此关系中他知道什么,他永远无法理解这样一种沉重、忧郁、自相矛盾、抵死缠绵的情感,或许他假装不理解。

  长乐路的那个房间是冬天的核心。第一次在那里我差点说出来的是,我们去当亡命徒吧,除了这个语境不再有别的使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可以忍受,除了这个语境不再有别的使此关系中发生的一切逻辑自洽,只要他不继续越界。我甚至不知这种无回应的境地是否也是我渴望的,或许未遇到L的我所生活的平行世界更为悲苦而固步自封,即使我现在已经足够悲苦,虚弱而固步自封,且所有表达立场的话语仅仅是为了掩饰这种虚弱——可是我真的厌倦这一切,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资格反抗,我不知道自我流放是不是一种反抗,我也不知道L是否厌倦了这一切,他用以示人的人格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保护?我继续追究他是否有灵魂这种行为有多愚蠢?我对他唯一的诉求仅仅是,看见我,认为我是一个真正的人而非一个欲望对象,然而他甚至并不读文学,而我也没有办法好好当面回答“你想做什么”这种问题。人看不见写作者写作,写作始终是隐秘而无法示人的,写作本身无法用于交换任何注意力、理解或爱,每一刻使我内部的卵石滩疯长的不是怯懦,你应知道,你应知道的。

  请你看见我,请你承认我是一个有才能的人,请你看见我已经尽力去与人类保持距离以保护我唯一认为珍贵的灵魂——可是它值得保护吗?我真的在用一种有效的方式保护它吗?为什么我只能从比我更为社会化的人类身上获得安慰并深深为自己不够正常而感到羞耻?我没有办法自证我有值得花精力去保护的才能,我所相信的仍然是才能本身来自哀恸,而日常的磨损使人疲乏到无暇写作、修辞不耐、无法思考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从来无法跟上常人定义中“努力”的标准,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过错?

  请你看见我已为活到这一刻将自己扭绞得足够多,请你看见我对写作是真正严肃的,请你看见我为之挣扎而不自知的一切,为什么我将对只可能呈给神的隐秘愿望又一次诉诸男女之爱?我能够期待有神吗?我是那个应被从身上赶出污鬼且仅仅因此受苦的人吗?

  我不能再自欺不需要被爱,但承认自己需要爱而不得过于可悲了,而寄望于藉男女之爱获救更是十倍地可悲,我并非未尝试过将这两者分开,然而它引向的混乱太多了,这混乱是因L的人格本身还是因将其分离的尝试,我仍然不知道。

  不论如何从结果上L曾救过我,甚至每一个毁掉我的人都曾救过我。毕竟去年秋天我曾经以为我真的无法活下去了,我只是没有办法接受因人的爱而生的奇迹仍是可被收回的而不是ever after。有三分之一的南方寒冷冬天我在L的家,长乐路的那个房间是冬天的核心,我一直怀念它,旧年的最后夜晚我也问过他——你觉得我是个有才华的人吗?是的,他说是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爱人或被爱,我会做那个绑匪挟持自己的灵魂到你的门前,说——它已经完完全全在这里了,尚未破碎,我耗尽了那么多那么多力气捕住它,请你看见它、收下它,请你爱它,即使我一次又一次想开枪打死它,然而请你爱它。这可能吗?我只能又一次诉诸亡命之徒的叙事,而能被一种自我叙事强化的从来不是爱情,仅仅是文学青年的自恋癖而已,我还有可能真正爱什么人并被什么人爱吗?

  

  我渴望你,这意味着你或我,我们中的一个必须消失。

  

  现在坐在你的窗台上。躺下来。现在坐在你二十二楼的窗台上,半个身体倒挂在窗外,像晾下来的一件衣服、一条旧围巾。我倒挂在二十二楼的窗台上面,我的手死死抓住窗框或你,你会按下开关,你会按下去,一茎细小的、硬塑料质的黑色拉杆开关,1或0,二值逻辑的开关,一个可以用是或否回答的问题,你深入我们之内的钟,铯原子,时间是由铯原子钟的震荡所测量的,时间是由钟摆的震荡所定义的,它停止的那一刻只留下审判。时间在我的内部,我,窗框,一座二十几层的外壁遍覆瓷砖的建筑,你,从内到外。我会变轻,变得很轻,瘫软,像一条倒挂下去的旧围巾,原子钟是我此刻全部的感官,它令人难以承受。现在坐在我的窗台上,现在你跪在我的窗前,你将固定我使我不至于坠落,你将使我成为这幢睡去的建筑物的钟摆。现在是深夜里,两点过一刻,没有人看见我们,路面上很安静。现在我有一些甜的钟槌,一些甜的、青铜声音的波形,现在站起来,你站在我的窗台上,我剧烈地发抖,像一张飓风里的窗户纸,我站在我的窗台上,我的手死死抓住上方的窗框,我成了一张飓风里向外凹陷的窗户纸,塑料薄膜,形同虚设地抵挡严冬,你会使我变成一张向内或向外凹陷的窗户纸,你会最终潮水一样撤退,这业已变绿的行道树林寂静的交通灯向上升起的夜风与花朵一样的地面……

  我虚构了你,仅仅为了叙述的清晰我虚构了你,仅仅因为无法想象别的人我虚构了你,我想象你执行这审判,像收回一个激烈的玩笑,众人的死眼睑一样轻。

愚人船

  还有可能重建一种清洁的关系么?

  人与时间的关系,人与语言的关系,语言与生活世界的关系,爱与生活世界的关系,人与爱的关系,我可以在死水潭里重建这一切吗?

  认为自己重新活下去的前提是忽略元问题,采用任何一种可能的叙事方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悲,学习一种看似有说服力的语汇,说服自己,被催眠到能量高一点的层级,然后跳下去,一次跃迁光谱。

  所以在对他人粗制滥造的文学与话语的绞痛般的厌恶里我厌恶的也是我自己,将语言与discourse并修辞术的集合混为一谈时我自己也是共谋。

  而与L的关系是另一次使人破碎的情感经验,甚至更糟,因为我不再在关系中尽力划定一圈清洁的、无法被入侵的界限。

  这一切都使我变得软弱,用一个人清洗另一个人的实验,与他人的身体在冬夜互相取暖,因为上述原因而无尊严地放弃抵抗,通俗心理学公号的casual sex指南,我再一次被摔碎了,碎得像腐草淤陷的泥沼,但这曾经使我那么真切地感觉自己正活着,即使是以不够真诚的方式活着。这一切曾经使我那么真切地感觉过爱,所有去拥抱另一个人的前史的幻想,所有恶仅仅来源于软弱的假设,或者我一直就是如此软弱,从来都那么软弱地逃避,才从来不停搞砸我的生活。

  “如果你自杀了,你父母怎么办?”

  “他们没给我机会考虑这个问题。”

  “你看看有那么多人都比你惨多了。”

  

  我最后一次去见L,我伏在他工作台的一角痛哭,我把他哄小孩一样塞在我手里的LED灯摔在地上,他捡起来又塞给我,我第二次摔在地上,第三次。

  但我毕竟说了一直压抑的话,我告诉他他的行为多么令我轻蔑和愤怒,即使不拒绝性的接触仍然改变不了他一开始就令我轻蔑和愤怒,不自量力地去调解轻蔑与爱是会让人破碎的。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幻想过救赎,幻想这种关系里存在过爱,我甚至幻想我去做那个救赎者,就像我以为他曾经救活过我那样,我已经不再分辨得清是为了何种原因不停想要证明他救活过我了。

  “我想过去受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可以试着去教堂,它是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和那些人在一起。”

  “我和你理解事情的方式根本不一样。”

  “你是怎样的?”

  “我不想说。说了你也理解不了。”

  风有点冷,我只穿了一件衬衣,敞着上方的三颗扣子。他在我前面抱着我,手机快要没电了,网络很卡,但我还是打到了车,从静安寺到我家,从我家到静安寺,我在上海搬过两次家,每一次都短暂地爱过新住所的一切,室友对我说窗外闻得到新开的桂花,秋桂路在我上一个住所出门五百米的地方。在上海外环以外的市辖区,那些路名终于不再是南中国或北中国的某一个城市,还有更多别的植物,雪松路,水芸路,竹柳路,桃浦像道士住的地方,桃浦河从我家门前的公园流过去,L曾经在几个深夜出现在那个家里,所有静安寺的冬夜的核心曾经在长乐路的某个三楼的房间。我问他你觉得我是个有才华的人吗,他说是的,曾经他对我的意义是我对我的生活厌恶透顶的时刻总有一个房间可以去。一个美国人走过来说抱歉打扰你和你的朋友,你知道附近哪儿有酒吧吗?L指了路,出租车很快就要来,我们站在一幢写字楼下等车。司机绕了远,他蹭了一段路把自己也捎回家,他说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其实你和我一样都只是需要慰藉而已。”他念错了字,慰藉而不是慰籍。

“我能够接受这种关系只是因为对人类的关系厌恶透了,对我自己的生活也厌恶透了,而且代价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这并不代表我有多看得起你。”

  “……”

  “我厌恶透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我也厌恶透了我自己,活着的世上发生的一切事,但……对我来说安全感的底线是你不会真的不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

“对,因为你根本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想睡你的人。”我没有说出口。

  “我觉得我是个坏透了的人,可是却希望有人能接受我。”

  “我也觉得我自己坏透了,不会有人能真正接受我。”

  “我不太想问这个问题,问题本身也不怎么值得问,但是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你是很好的朋友。”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沉默。

  “对我来说可以成为朋友的标准你根本不配。”

  “你想过真的去自杀吗?”

“想过不止一次,从十几岁开始。烧炭或者跳楼。”

  “那你父母怎么办?”

  “这就是我到现在还没死的原因。”

  “你根本就没有多惨,你担心的全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就算我……都比你惨多了,我欠了一大堆债,我不想跟我爸爸说,你以为我没想过一死了之?”

  “你根本理解不了我在说什么。”

  这些对话和之前的所有对话一样令我焦躁得无话可说,那么就承认我自己也是同等自私、庸俗、软弱的人好了,就像攻击自身内部最令我厌恶的一切那样我攻击过你,这令我感觉有一点解脱,仿佛终于有人替我承受了这一切痛苦与沉重。你提议见我时过于轻易,我答应见你时过于轻易,我滥用过修辞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与才能无关的资源的近亲繁殖,我渴望以此证明你的愚蠢与盲目,或者其他人的,仿佛那是唯一使我感觉自己并非手无寸铁的权柄,仿佛这样就使我可以伤害你。

  可是我在哭。我在不可抑止地哭泣,我的手我的指尖和掌根沉重地划向你纤维质的背包和上衣,你的脸,它们每一个都比我温热那么多。我在五内俱呕地哭泣,你在我的右前方打开车门说你要回去了,你说回去快洗个热水澡别因为淋雨着凉了,或许你从未在我的旁侧。而天亮后我会既想不起来昨夜哭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曾哭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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