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期  
      实力
陈朝
黄韵文

二〇〇一年出生的陈朝在一摇一晃里长到十五岁的年纪,展露出从外祖父那儿继承来的匀称高大骨骼,母亲的国字脸型在两侧面颊接近耳垂的位置被父亲的圆脸基因强行箍得收拢了起来。至于五官,他和每个陈家男人一样复刻了来自父亲的模样,毫不夸张地说,陈朝遗传的这副面容已在陈家传递了好多年。

  “……按照老太太生前的遗嘱,她的骨灰不埋回三面环水的季家村,也不葬到她嫁去的三面环山的张家峪。死在上海,就在上海一把火烧个干净。”

  季家村同张家峪隔了一条弯曲的青龙河,父亲坐在回老家的副驾驶座位上,拉住车顶的拉手沉默了许久,在穿越过河隧道的时候,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当年老太太就是性子太硬,吃亏的。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过年一趟,别和村里人起冲突。”

  在村子里过年,对于从小在城市长大的陈朝来说,什么都是新奇的。他流连从没参加过的庙会,在到处都是路口的迷宫中迷迷糊糊走到关公庙前。庙门前一字长蛇似的摆着一排含着脐橙发笑的猪头,然后他就在烟雾缭绕的深处撞上了牵着羊的和尚。

  和尚不是真的和尚,他本名叫张校年,比陈朝小两岁。大概是因为张校年住在后山,离尼姑庵近,大人们都管他叫和尚,陈朝也就跟着大人这么叫。和尚被外出打工的父母甩给了上一辈照顾,自从陈朝来了以后,一个小孩遇上了另一个大一点的小孩,两个小孩。

  “这就是你的羊?”

  “嗯。”

  陈朝向小羊伸出手,小羊低下脑袋蹦跳着躲开了。和尚平日不牵家里这只唯一的羊出来,而对于分不清小麦和韭菜的陈朝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荧幕以外的活羊。

  “它怕你。”和尚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这边的人。”

  陈朝失望地撇了撇嘴:“你接下来去哪?”

  “我要过河,阿老爹说季家村那里草好。”

  

  两个人不坐船,就牵着羊从桥上欢闹着过去,到了季家村附近的山坡上就放开羊,随便这活泼的小兽啃食。两人陷入了人来疯式的追逐打闹,等缓过劲来的时候,羊已经不见了。陈朝只好伙同和尚绕着山坡找了半天又叫了半天,他们开始后悔刚刚跑得太疯,现在力气有点不足。

  “要不进季家村问问?”陈朝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翘皮的嘴唇,干枯的疼让他想起了蛇蜕皮的样子,“羊,可能跑进村子了?”说完这句话,陈朝自己都觉得好笑,羊无缘无故跑进别人村子做什么?但现在他们没得选,所有可能的选项都要试试。

  刚进季家村就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不少人在临时搭建的屋棚下打年糕,还有人直接在空地上捶年糕。陈朝立马发现羊被拴在打年糕屋棚远处的篱笆旁,眼看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两人绕了一大圈,隔着篱笆接近了羊。

  羊翘着屁股对着和尚与陈朝,正一个劲地舔墙。和尚不知道从哪捡来一根树枝,隔着篱笆朝羊腿戳了戳,羊就不情愿地扭了扭刺挠的后腿,又向前拱了拱。

  正当陈朝与和尚试图把羊救出来,他们背后跑出来一个胖子,胖子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脸的瘦子:“过年有贼偷进来了!”

  陈朝与和尚迅速起身站成犄角,把篱笆连同羊护在身后。胖的红脸,短袖在他浑圆的身上绷得紧紧的;瘦的那位其实并不瘦弱,顶着黝黑的脸,在大冬天像一只剥皮牛蛙赤着膊,眼里朝外射着精光。

  “学青头鬼来偷东西,滚!”

  操着一口普通话的陈朝被倒打一耙,当场急了眼:“羊是他的!”

  “他的?嗤,你家大人呢?”

  “陈伟国让我来的。”

  “陈……伟国?”

  “对,陈伟国是我父亲。”

  “不认识。”黑脸的牛蛙插话进来。

  “伟国……伟国、伟国……你是小脚奶奶的重孙子?”红脸胖子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陈朝那张脸一阵,表情稍微缓了缓,暂时赦免陈朝摆脱了贼的嫌疑。

  小脚奶奶是谁?陈朝来不及多想,最后这句话好像是什么特殊的召唤魔咒,话音刚落,人立马全从地里长出来,稀稀拉拉地围成一个圈,笑嘻嘻地凑上来看热闹。凑得近的男人亲昵地伸手揉了揉陈朝的脑袋,有点年纪的女人目光闪烁地拉着周围人反复陈述:“他真是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他爹哪个?”“他爹小陈啊。”“乖乖,不得命啊,小陈儿子都这么大了?”

  就在陈朝把手搭到篱笆上时,胖子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羊在一个劲咬胖子的裤腿。“不能这么走了吧。”陈朝疑惑地望向眼前胖子局促的笑,他想不明白,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又不付钱,这个人怎么好意思拦住自己的?

  “喝点酒再走吧。”

  “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没事,是男人就喝酒!喝点!”这句话,红脸的胖子是对着围观的人说的。

  “对,没事,喝点!”黑脸的牛蛙聒噪地附和。

  “喝!喝!喝!喝!”

  “喝!喝!喝!喝!”

  陈朝刚向前走两步,就开始有点后悔;背后的和尚还没来得及拉住陈朝的胳膊,就被人群挤了出去。红脸的胖子拽着陈朝的手走进打年糕的棚子,黑脸的牛蛙从棚子的最深处拉来两条长板凳,在上面挨个摆了七个酒碗。接下来没有花里胡哨的酒桌技巧,没遮掩的牛蛙要和乳臭未干的小子对着干酒,他们俩要对着从头干到尾。

  黑脸的牛蛙端起酒碗,边喝边从酒碗边缘斜出一只眼盯着陈朝,生怕陈朝找机会倒了手中的酒。围观的人也都盯着陈朝滚动的喉头,他们不想轻易放过十五六岁的陈朝,也都深知不能在这种时候任凭这个小子装乖耍滑头糊弄过去。他们想亲眼看那个女人的重孙子是不是和传说里她当年一个人去上海一样有种。还有更多的,他们想看陈朝客客气气地出个不大不小的丑。

  “喝!喝!喝!喝!”

  “喝!喝!喝!喝!”

  一众起哄的波涛把陈朝从台上的一个高处抛向另一个更高处,他在临时聚集的仪式中央,厌恶浑身上下的血肉和这些陌生面孔来自同一个共振源头。但是无关谁的嘴否不否认,连同陈朝在内,他们论根子长自同一根藤,都是脚下这片土地里结出来的。

  在陈朝放下第三个酒碗、一个转碗喘气的工夫,对面这只成年的健壮牛蛙已经要开始牛饮第二轮了。陈朝短暂地露出灰墙一样绝望凝固的目光,直接伸手抢过倒酒的酒瓮,恶狠狠地撬开自己咬紧的牙关,鼓着眼睛把所有的黄汤一气倒进嗓子眼。在一片窃窃私语中,不知是谁突然带头叫好,掀起了更喧闹的狂欢。他们吵得陈朝感到愈发头晕,他狂躁地把面前长凳上的酒碗一把全撸到了地上,巨大的虚弱与罪恶感混杂了害怕,顺着身体里翻滚的酒液不断膨胀,陈朝发觉自己好像不再是陈朝,原本的陈朝早已被周围混乱庞大的情绪从身躯里抛了出去。

  “好!好!好——”

  黑脸的汉子面孔发红,他对陈朝的挑衅咧开嘴,大臂上黝黑皮肤束缚的肌肉如同绑了颗鸡蛋,随着他大手挥舞上下滑动:“嘿,我喝不下啦。伟成、伟成!把羊还他。”

  红脸的胖子开始装作没听见,他先假模假样地朝墙角啐了口唾沫,这才不情愿地转过脸来短短应了一声,抱着肚子从打年糕的棚下跑了出去。四下站着的人等了一会儿,发觉没戏看了,就渐渐散掉,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样又缩回地里。开初被挤在人群外的和尚已经不知道哪去了,陈朝先是双手叉腰站着,觉得有点站不住,伸伸脚勾过长凳,坐在一地狼藉里。他耳朵冰凉,浑身是汗,身体里每条血管都烧灼得难受。

  黑脸的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陈朝的后背,假模假样地帮陈朝顺了顺气,他说他叫季军红,那个叫伟成的红脸胖子是他胞兄弟。两人都是季老太太的侄孙,论辈分是陈朝表伯祖父的儿子。他还说其实两家人亲近得很,应该多走动的。

  陈朝看上去在连连点头,实际上压根没听进去,天地在他眼前倒腾着,一会儿能认得出天是天,一会儿认不出地是地。陈朝觉得有人在他的喉咙里做刨花乱飞的木工活,刨花们飞扬到鼻腔里,焚烧着黄酒的甜味,粗糙的香甜朝胃部伸出钩子。他咳了两声又不好意思随地吐痰,还是忍住了。

  他们等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季军红有些尴尬,他挠了挠脖子开始自言自语:“伟成怎么还不把羊牵过来?”

  陈朝忍不住这漫无边际的等待。他突然站起身,在站起的瞬间,下意识闭上眼睛、垂下头,抵抗突如其来的头晕的冲击。下一刻他在眼皮盖住的璀璨黑暗里看见一大股颜色不明的液体飞溅到了脖子、胸和腿上。左腿刚跨前一步,身躯就踉跄地倒在了柱子上;想要继续挪动像是被束缚的四肢,整个人就无力地顺着柱子坐在了空地上。没有人去扶他,两肋的持续向外扩张在食道的奔涌结束以后缓缓放松,慢慢松弛下来,他哆嗦着四肢试图支撑起身躯来,全身就开始跟着四肢晃动,仿佛整个生命的重量都随着摇晃在翻滚后减轻了,好像被活宰了的羊羔一样发不出声。

  “我们去看看,不用拉我。”陈朝爬起来睁开眼,用力按住潮湿胸口下慌乱的心跳。

  等他们到的时候,季伟成正在洗刀,地上湿得发黑,全是刚刚用水冲过的痕迹,旁边搭在架子上盘作一团的软胶水管还在滴水。和尚的那只羊正静静地趴在桌上,它的脑袋对着陈朝微微咧开嘴,舌头歪在嘴外面。羊体腔里的血已经被放干净了,那些白色的毛从没像现在这么白过。

  狼狈的陈朝终于在此刻意识到他错了,季伟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羊好好、完整地还给和尚,自己一直在想的是最不该想的东西。他不该去喝酒,这无关他喝没喝过酒,也无关今天是绝对喝不过牛蛙的,因为他原本最该想的是怎么把羊牵回去,但他就是想了不该想的赢。

  季伟成没有站起来,他转过脑袋,像狗一样抖落净身体赘肉上的水珠,一边用布抹过刀身,一边有点懊丧又有点得意地冲陈朝笑了笑:“好久没杀过羊了,手生。”陈朝不敢靠近季伟成,他就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零零碎碎的羊,想起了庙会上那些含着脐橙发笑的猪头,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和尚蹲在路口看着太阳被风一点点吹到了山岗上,终于在太阳还剩五分之四的时候等到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陈朝。陈朝的背上披挂着两扇带腿的血红色羊排,胸前抱着一颗羊头。他拒绝了季伟成开三蹦子送他回家的提议,把整张羊皮和羊下水统统留给了季军红作为处理羊的费用。陈朝把羊披挂上身,一个人在季家村里绕了好几圈,最后跟着环绕的水流声朝外走,吃力地蹒跚了一大圈。

  陈朝远远就看到和尚在笑,他更加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羊头,开始也跟着和尚笑。两人一直笑,从仰头笑到弯腰为止,两个人都笑得比哭还难看,但他们疲惫极了,除了笑此刻什么话都不想说。

  少年英雄的举动比英雄本人更早回到了张家峪,村里人纷纷在河这边给陈朝叫好,恨不得把身子留在河这边,探长脖子把头送过河那边去,亲眼看看季家人是怎么被一个从城里来的娃娃打倒的。

  陈朝还没到岸,远远地在船上就看见父亲讪讪的笑和母亲紧绷的面孔。他们站在陈家村中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哪怕他父亲的脸和周围的那些人是那么相像。

  果然如同他预料的那样,回到家后没有欢迎仪式,前脚陈朝掩上门,后脚就被暴跳如雷的母亲痛打了一顿。

  “一声不吭,啊?一、一声不吭,你觉得不说话就不打你了是吧?啊?说话!”

  陈朝当然明白,按照母亲的性格,只要自己服个软,哪怕嚎两声,给个台阶再认个错,这顿打就不用完整吃下来。可今天像是中了邪一样,他觉得既然自己没有错,那就没有错好认。带着脑子里的想法被一脚踹翻在地上,陈朝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如果不及时站起来一定会被打得更惨。紧接着母亲让陈朝转过身去贴墙站,接着用膝盖、用鞋拼命敲打抽击他的大腿、屁股还有后背。

  “你们陈家人都一个样,死犟……”

  “姑娘、姑娘!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事了!”开始就察觉到气氛不对、躲在门外的祖姑母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扭动矮胖的身体挤到陈朝与母亲之间,“姑娘,算了,姑娘。”

  此时陈朝的母亲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终于爆发了,她朝地上扔出了鞋子,在回房间前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管小孩的时候,你们别管!你们要管了,就你们管!”

  陈朝趁乱逃进了客房,在床上忍着痛和很沉的困倦,等到大人们都睡下,才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到后山找到了和尚。陈朝踩着墙下的板车翻过院墙,走进还亮着光的小平房——老两口不舍得开这么亮的灯。他一进门就看见和尚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在那张七扭八歪的床的角落里,拼命张大嘴,朝陈朝露出门牙豁口后粉红色的上牙床,在黑洞洞的深处,陈朝看见了和尚的小舌头。

  和尚在冲自己叫什么?陈朝摇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他要靠近点才能听得更清楚。和尚快坐不住似的弯下腰,伸手一把拎住陈朝的后衣领,衣服连带着皮肉被一起狠狠地捏着。后颈麻木的疼痛像一盆凉水让陈朝发昏的大脑稍微清醒了点,现在两人的太阳穴死死抵在一起,陈朝听见和尚的血管在冰冷的身体里剧烈地跳动。

  “和尚、和尚、和尚,别闹。”

  陈朝还以为和尚在作弄自己,尝试挣扎了两下后才惊觉和尚的力气居然大得出奇。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较劲,陈朝越是想好好看看和尚到底怎么了,和尚就越用力地阻止陈朝转过头。直到陈朝的脸上传来一阵湿润的温热,他终于听清了和尚一直重复的话:“我是杀了羊的人,你是杀了羊的人的兄弟。”

  这句话帮陈朝松了劲,整个人一直提着的气垮了下来。他头一回对和尚心生厌恶,觉得和尚哭哭啼啼的软弱嗡嗡闹心。陈朝定了定神,这回很轻松地拿开了和尚的手,在极近的距离看着和尚的眼睛和抽搐的嘴唇,伸出颤抖的巴掌轻轻拍了拍和尚的脸,爬下床倒退了好几步,对着一脸呆滞的和尚止不住笑出来。他提着发麻疼痛的身体用力狂奔离开了后山,一路上头顶月亮晴朗,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陈朝一家三口赔了羊后离开了张家峪。陈朝坐在大巴里透过窗户向后望,山上的尼姑庵正离他越来越远。他轻松地笑了笑,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事实上,命运也确实按照陈朝期望的方向平稳运行了七年,直至季家村打来了一通陌生来电,陈朝在卧室里听见父亲开着免提的对话:

  “季家小姑奶奶属相不好,过去半夜出生的老虎谁敢娶啊,在家里做了一辈子老姑娘没嫁人。

  “季家子侄这一辈确实有不少人,但人家都是家里还有老人的,不方便。这样,等老太太去世以后,她那套带院子的房子就给你们上海了……”

  电话打到这儿,陈朝听出来那头的意思:当年父亲寄人篱下吃的百家饭到了该吐出来的时候,房子留给你们,从明面上来说算得仁至义尽。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陈父在饭桌上嗫嚅着和盘托出,陈母白了一眼他:“儿子不会去的!”

  “我又没说要你们去。”

  “那你说出来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欸,吃饭的时候少说话。”父亲陡然大声起来。

  “咦,你这个人怪伐?明明是你先说的,现在让我们别说话。你们陈家人性格都怪。”

  陈朝用筷子搛起盘子里的一片红色糖藕,他只觉得好笑,明明自己在尖酸刻薄上和母亲一模一样,母亲却老是说他和陈家人有一样恶劣的性格。晶莹剔透的糯米从藕孔里落出来,掉在了桌子上,陈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趁着父母还在说话,赶紧用手拾起来吃掉。

  借着餐桌上父母蔓延开来的分叉对话,陈朝拼凑出了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

  源头还得追溯到陈朝的爷爷去支援新疆建设,他在那儿和一样从江苏来的陈朝奶奶结了婚。等到珍宝岛事件,两国边境气氛紧张,彼时陈朝的奶奶左手牵了一个,右手抱了一个,肚子里还怀着陈朝的父亲,风尘仆仆地从新疆回到江苏,先把孩子生下来。

  她找到季老太太,住进了季家村,和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姨婆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位姨婆就是季家没出嫁的小姑奶奶。等陈朝的父亲一岁多一点,陈朝的奶奶就带着两个稍大的孩子回了新疆。

  是的,她把陈朝的父亲一个人留在了季家村和张家峪,一开始是小姑奶奶带,后来由两村的亲戚帮忙抚养。

  “这就把你留着啦?喏,要我说,当年你妈就是不负责任。带两个孩子是带,带三个不是带?”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每个月都寄粮票和布票来。我小学的时候,老师问我:‘陈伟国,你爸妈呢?’我当时年龄小,就说他们在太阳落山的地方。那老师就哈哈哈,她以为我是小朋友不懂瞎说的,哈哈哈。”

  陈朝看了父亲一眼,又和母亲对视了一眼,显然父亲骄傲的笑话在母子俩听来都不觉得好笑。

  “那你这回还是要去的咯?”

  “我不去。我去什么啊?前年我自己母亲的追悼会都没去,这回我去季家村干什么?我当年考出来就是不靠任何人,我不会回去的。”

  奶奶前年在新疆去世的时候,陈朝的父亲不管怎么说,都不愿去新疆参加追悼会,这使得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大伯和父亲几近反目。一旁的陈朝极度渴望着作为儿子能帮父亲做些什么,他一度曾天真地寄望于从课堂上学来的精神分析法开导父亲。那天一整个下午拙劣地旁敲侧击走到最后,父亲只是反复用一种怅然若失的语气回答他:“报复?我和他们又不熟,连关系都没有,哪里谈得上报复呢?”

  迄今为止,陈朝依旧不确定父亲这样做到底是不是一种报复,但他觉得,至少父亲可能是恨过爷爷奶奶的。而现在,季家老太太将要到来的死让陈朝起了心思,他决定背着父亲帮到他。

  “对,我已经到了。没,怎么叫离家出走呢。考研没考上,就只能做陈家人,不算季家人了?那不就行了?到地方了啊,我先挂了。”

  跳下小巴士,到了季家村村口。除了盘踞的青龙河,几乎一点都找不到七年前的季家村了。大部分平房全改建成了三层的小独栋,村子里的路也全都整修平齐,原本打年糕的地方种上了树,重建成了小广场。

  他背着包、拖着箱子,跟着祖姑母一路嗒嗒嗒来到巷子尽头带院子的三间平房。这条巷子在现在的季家村里显得格格不入,陈朝在院子里停顿了一下,梁上四角腐烂剥落的牌匾上刻着正楷:燕巢不改,岁岁相见。角落里的落款也姓陈,具体名字已经发黑看不清了。

  “那是你早死的老太公写的字,他是个好人……来,跟我来看看小姑奶奶。”祖姑母说着蹩脚的苏北普通话,说完朝他招了招手。陈朝没接话,在季家村他是听不懂说话的外人,交流还是需要几位年轻的孃孃做翻译。

  “喝水,好,喝点。”

  从看到老婆子的第一眼,陈朝就极大地被震动,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果那还算得上人的话。陈朝木木地站在客房门口,看着干瘪瘦弱的老婆子,勉强凭毯子在床上裹出一个直勾勾望向自己的人形,无牙支撑的脸颊向下凹陷得很深,还有门牙的嘴唇向外凸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像被人用筷子戳进了青灰色的皮肤里。

  那双黑洞洞眼里的空荡像是这座房间不规则的对应面,它隐蔽在模糊的浑浊后,见证了擦着鼻涕的孩子和大人都被框在了大大小小的镜框里。不过没事,她早就见过无数过去的人最后都困在了那样方方正正的框里,反正现在就快要轮到自己了。

  “是陈家老幺的儿子来看你啦,啊。啊?哪里是姐姐啊,不是姐姐。”先进房间的祖姑母唧唧呱呱地说完话,回头朝着陈朝招了招手,“来,和你姨太奶奶说说话。”

  陈朝僵硬又木讷地走上来两步,双手在裤子上反复擦了擦,直接跪在床边。他感受到一种正在这间屋子里蔓延的期许,那种期许持续到他小心地握住老太太葛藤一样的手,陈朝发誓他当时肯定且至少听到了两声满意又遗憾的叹息。

  祖姑母算是陈家人,今晚不能在这里过夜,她要在黄昏前过河回家,暂时安排陈朝睡在客房。

  黄昏后的孤独莫名地叫人心烦,房间外各种琐碎的动静没有停过,陈朝感觉躁得很,早早躺下去又横竖睡不着。等到好不容易快睡着,头顶又传来一连串悉悉索索的响动。

  他不得已走出客房看看情况,结果一出门被立在墙头的一对黑猫吓了一大跳。黑猫们轻佻地蔑视房檐下呆滞的长人,在越过房脊消失前,其中一只扭过脑袋,绿莹莹的眸子越过肩膀向陈朝笑了笑。

  陈朝对着从房顶消失的黑猫,如临大敌地耸起肩膀,被猫笑得发毛,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他要进房间看看。他蹑手蹑脚地推开老太太病房的房门,泡沫的冥色从门槛上翻涌到门外,藏在黑暗里的房间轮廓和白天的记忆在他眼里不断重合。

  陈朝在进门的瞬间目睹到床上的人形毛毯轻轻弹动了一下,陪夜的孃孃在旁边的椅子上睡得很沉,并没有醒来。他死死盯着床上那团现在又确实一动不动的蓝灰色。大概刚刚是出幻觉了,陈朝安慰自己,他用力睁大眼睛,直到眼角传来紧绷的感觉。这时候四下里安静极了,任何一根头发脱落下来,都只能垂直落到地上。在长时间和黑暗的对峙中,陈朝毫不怀疑自己蹚入了宇宙泥潭的正中央。他在这间小屋里越走越慢,窒息的时间正从脚底向脖子上缠绕,直到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屏住呼吸,把手指贴上尚有余温的干瘪人中,死亡正好从骨骼里挤压出最后的生气,发出“咯咯”的金属声——他触摸到了死亡离去的尾巴尖儿。

  他忘记了房间里还有个睡死过去的活人,跳起来嚎叫,摸着黑朝黑巷子外的黑里跑,在黑暗里一路跑一路摔一路嚎,每时每刻回应他痛苦低嚎的只有四周墙壁地面同样痛苦的低嚎,好像所有夹在天地之间的活物都随着那个骷髅一般的姨曾祖母死绝了,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不断地跌倒、爬起。摸出巷子没跑两步,陈朝脚下打滑,闷头撞到了树上,头顶生出一长串扑棱棱的声音,落到树梢上,冲他叫唤。陈朝顺着无常的鸟叫声抬头仰望,从青铜色的树影间隙看到有户人家还亮着灯。他远远地冲那团像湿纸巾一样粘在夜里的灯光吼了一嗓子,那户人家没什么反应,他又急急跺脚喊了一声,那户人家还是没反应。

  村子里的男人听见先是有一条狗在叫,随后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不一会儿,每家每户都开了灯,男人们披着外套走了出来,起初以为是谁家进了贼,直到看见广场中央的树下坐了一个人,身上脏兮兮的,眼镜斜斜地挂在脸上,额头中央肿起一块,一边朝月亮磕头一边哭。

  最后,还是几位有经验的老嬷嬷先跟着陈朝回到房间,她们沉默地挨个对着床磕了头,接着掀开毯子,把干瘪的老人脱得赤条条,浑身用温水擦拭干净,再往肛门塞进草纸,把寿衣给老人轻柔地套上。逐渐冷却的老人在她们手上被来回折腾,像一条死鱼,毫不避讳陈朝这个男人在旁边目睹整个过程。她们还帮着陈朝穿上了孝服,陈朝手足无措地反复说“谢谢”。在整个过程里,她们中没人落一滴眼泪,也没人表现出任何悲伤,只是长吁短叹着动手,又时不时看他一眼。

  报丧别过了惊蛰天,清明还在几桥外,陈朝在令人绝望的清晨时分成了这间带院子的老房子的主人,也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长住在季家村的陈家人。季家村为了这一天,早早提前出钱联系好了茶房和殡葬,他们使得陈朝这个原本就没事做的吉祥物显得更加痴傻。他不甘心似的独自折腾了一上午,把许多东西堆进空着的房间以后,另外自作主张添了点钱让人撤了白幡,改向四面打出红幡,表示这家的老太太是重孙子送的终。

  接下来的七天里,陈朝按照之前应允的,好好地披麻戴孝,扮上孝子贤孙灵前点灯烧纸,守在冷冷清清的灵堂中央,除了跪坐在垫子上弯腰回礼,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陈朝面无表情地目睹着一排排人走来、下跪磕头,又一排排地退走;他听见村里的人在院子外面聊天;他看见七年前和自己宰羊斗酒的季伟成和季军红兄弟俩今天也来了,以至于恍惚间有那么一瞬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热闹的集市。看着他俩,陈朝突兀地想起来孟子说过的四个字:“吊者大悦。”他意识到人还是那些人,只要死亡与出生不落在他们自己头上,每一寸时间对他们来说就并无区别。俩兄弟顶着老了许多的样子在人群里连着打了两三个哈欠。原本健壮精瘦的牛蛙身材变形走了样,胖子的肚子大得比当年还要夸张。他们的头发被衰老蚕食,一直后移,到头顶稀疏,眼皮开始显露出松垮的痕迹,眼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眼屎。陈朝看着他们暗自诧异: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老,又怎么会老得这么快?

  这种白事往往数前几天白天最热闹,季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来了,在季家村和季老太太有亲戚关系没亲戚关系的都来了,来嗑瓜子的来聊天,来听戏的来烧纸,反正干什么的都有。等时间稍微过去一点,“头七”的最后两天已经几乎没人来吊唁了。

  而最难耐的时间是晚上。陈朝并不怕黑,只是觉得枯燥。那些被囚禁在灯管外的黑暗,极大地拓展了房间的面积。这些看不见时间流动的房间里,有无数绦虫似的密密麻麻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陈朝找不见他们,无法分辨那些偶尔露出的是谁的黑影、又是谁的眼睛。

  “头七”的最后一日,天空清丽,云走得很快。陈朝醒得格外早,起床后对着遗像磕了三个头,就着酱黄瓜吞了几口昨晚剩的冻粥。实际上他并不饿,是日子有点柴,不得不做些事去熬时间。

  等太阳升到看上去大概八九点钟的样子,陈朝搬开那天晚上自己撞坏了的大门,村子里帮忙联系的木匠师傅坚持要等“头七”守灵结束才肯来修。他就在没了院门的灵堂里听见孩子在巷口追逐,漂亮的风筝越过巷子与高墙,在陈朝头顶高高地飞起来。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坐在知道什么是死亡、却又不清楚什么是死亡的年纪上,于是一众的嬉闹就领着远远的铃铛声随着风一路摇进巷子来:“这边、这边。”

  铃铛来到院子外收住声,轻轻叩了叩撞坏的院门。陈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门相迎,就在他双手撑地犹豫的片刻,灵堂外半垂的门帘被从外面撩开。

  一个年轻人在送死人的路上又碰上了一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来的年轻人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左手拿着铃铛。陈朝从那双眼睛似有似无的笑里面望见不少陌生的东西,有点可怜,有点悲悯。房梁上悬挂着的白布在风里安静地鼓荡,像是倒悬的海浪,又像是温热被窝里逃出来、在床边垂下的手。谁都没想到最后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在死人的面前,各自有各自的话要说,偏偏还不能说,所以没有谁先开口,隔着缭绕香火对视良久。不是谁还记着曾经的什么不愉快,门外的和尚在等主人点头,不急着踏进来;房间里面的陈朝激动地想要迎出来,几日没见到能说上话的人,把他憋坏了。他攥起拳头奋力砸了砸地面,听到了喉咙在呜咽,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会说话的。

  “嗬……”

  “陈施主。节哀——”

  清明里来一声洪亮,拂了一身还满。风挣脱白布的锁链从陈朝的身上径直跨到了门外庭前,他打了个激灵,发觉自己正从梦里的极高视角向下俯瞰屋内的一切。他看到那具跪坐在蒲团上的陈朝身体被陌生的称谓从正面开了膛,五脏六腑连着自己从那个戳破的缺口向外滴滴答答淌了一地却浑然不觉,身体还在直起有些驼的腰,操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呕哑啁哳的嗓子。

  此刻,坐在蒲团上的陈朝完全不是他,他也不完全是陈朝了,陈朝是他的名字,他是陈朝的自我。他像是藕孔里空洞缺失的部分,和陈朝丝缕缠连互相绞着,他成了活着的聻,陈朝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听话木偶。那些把和尚迎进来的语句,脱口以后立马分解成陈朝自己难以理解的音节,就像他刚刚头一次发现,不同的笑是一样会镶在他脸上的。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与陌生的堆叠着沤起来,一切的一切又正在被他不分好坏快速地吃掉。

  那个自己伏在陈朝肩头,看着和尚放下铃铛、拿出木鱼,一举一动沉稳极了,青涩头皮昭示着和尚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和尚流畅自如地盘腿坐下,闭起眼睛,低着嗓子持续细细密密地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死人交流。

  他很想问和尚还记不记得小羊?那只从他记忆里走出来,正冲顶着他膝盖与大腿的、白色带脏的、毛茸茸的跳跃小兽,那只被他背回来的,眼睛像葡萄一样紫黑的、口鼻湿润的安静小兽。

  和尚停下了碎碎念,很虔诚地诵了很久,陈朝也就迎着天光一脸痴呆地听了整个上午。最后和尚慢悠悠地唱完,停下木鱼睁开了眼,不过瘾似的又唱了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机械复读的空档,和尚平静地看向陈朝,被拘在蒲团上的陈朝默默垂着眼睛。他在与陈朝相隔三米的无限空间后盘腿坐下,双手扶住膝盖,艰难地做出口型:我知道,但是、但是啊。

  和尚望向陈朝身后,好像越过陈朝的肩膀看见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双手合十,起身、微笑、默叹,趿着褐色的布鞋从陈朝的眼睛里大步跨过门槛,晃荡着宽松的僧袍,消失在更行更远的春草深处。

  陈朝没能同和尚一起离开。他毕竟与和尚不是一边的,他走不进那里。直到今年春节时候,听张家峪的亲戚说,前年冬天,和尚在毗卢寺里大病了一场,堪堪挨过元宵就还了俗;去年夏天,和尚又到广东进工厂拧螺丝去讨生活了。好像又是一年清明时分,季家村有人瞥见和尚在青龙河边洗脚,还是顶着和从前一样发青的头皮,但是面相上变老了许多,又不知道在哪里打着零工。

  陈朝在回到上海后继续读书和考试,他陷进去年、前年和今年之间,被同龄人卷得快喘不上气。他还暂时没有和尚那样变老的机会,甚至有点退缩到了过去。因为他知道这具名为陈朝的身体会按部就班地上班、生活,可能会结婚,最后慢慢瘪下去死掉。是的,陈朝这个名字要走的路是早就有的,就算这个陈朝马上死去,也会留有个大家认识的模样。

  可对他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从来没人问过他想不想成为陈朝,他是顶着陈朝名字的活伥鬼,是没活出人形来的人。躲在陈朝身体里的自己不知道以后会去哪,天地好像很大,毕业后好像他哪里都去得了,实际上陈朝哪里都去不得。他看不见前路,也摸不到来路,就开始什么都担心,忧心忡忡在天黑以后山呼海啸,他甚至每天睡觉前默默担心一阵楼上的鞋子什么时候会重重落下来,先担心左脚,再然后是右脚。

  这个状态在陈朝身上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个早晨,忘了具体哪一天,反正天空一定在下着大雨。他睡在蒙蒙眬眬之间,清晰听见雷正在很远的地方闷闷地翻滚开,紧跟着覆盖上邻居一大早的夫妻吵架声,底下还有荞麦面条在铁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细碎泡泡的声音。不多一会儿,从客厅传来油煎荷包蛋和面汤的气味,醒来的陈朝还不愿在这时候起床,扭了扭脚趾,准备翻身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回笼觉。

  漫长又狭窄的翻身瞬间,他,或者说是陈朝,自然而然地摆脱了往日的担心。这个意识模糊的年轻人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任何一个像今天这样平常不过的早晨都是一去不返的,昨天是这样,明天也会这样,所以不管是雨是箭还是靴子,最终都会落下来生根发芽,即便长成满目琳琅,也都会落进空空如也的最终。

  念头连续闪烁,巨大的悲伤与空虚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下雨天一个人走在从宿舍通往教学楼的路上,走了很久。他攥起拳头努力裹紧被子,整个人蜷缩起来。这依旧没能阻止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出去。接着,身躯上断口处粘连的丝线收紧,他从高处落下,像糯米一样细细碎碎地把这副躯壳破开的漏洞补满了。皱起的眉毛一点点放下,他鲜活又独立世外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起他又是陈朝了,事实上,他本来就是陈朝。他开始无师自通地嫉妒这个世界怎么能依旧像自己出生时那样年轻。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相信,冥冥中这个新成为陈朝的自己会死在没有欢笑的一天,没有黯淡,也没有谁悲伤,只会像一段在中午困扰所有人许久的噪音那样突然消失。

  或者说就是现在,日记本上记录的年轻人走进了二〇二三年六月二十日十七点十五分,明日太阳东升后短暂的夏天将会再次一望无际。今天的陈朝已经坐在地板上喝了一下午的气泡水,叫嚣饥饿的肚子饱涨得向外直冒泡,迫使他不得不站起来重新系腰带。

  此刻与鸡血同色号的阳光从窗外入侵了房间,淹过陈朝的颈肩、没过口鼻,一刻不停地保持抬高上涨的趋势。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陈朝身上红色潮湿的海在沉寂中向自己轰鸣:“今天要过去了啊。”年轻人在站稳前急切地对窗外大力挥手说拜拜,也理所当然地失去重心,以奇怪的姿势一屁股跌坐回粗糙的木质地板。食指上易拉罐的拉环随着挥手的惯性,从空的、满的、熙熙攘攘的易拉罐顶划过,直直砸向阳台。

  拉环打在窗框上反弹,一连串撞击后,表面挂着粉红的白色阳台把廉价丑陋的戒指抛回被太阳烤化的瓷砖中央。纯白的瓷砖们簇拥着小小的“谢谢惠顾”字样,像没给够钱的奶油蛋糕等待糕点师继续裱字。陈朝走进这处白色滑腻的沙滩,泄愤似的用力踩在孤零零的拉环上,他想目睹这个铝制的小玩意在自己的蹂躏下裂开。四十四码大脚的重击下,拉环完好无损,反而是陈朝被脚底传来的疼痛一下子打倒在地,捂着脸慢慢蹲下。这个毕业后无所事事且庸庸碌碌的年轻人终于在此刻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又成功地浪费了整个白天。

  远处尚未封顶的大楼之间喷薄出茜色,今天最后的日光正被焦黑的沥青一层层封存,连同难闻的绝望被工人热腾腾地压实到地里。夕阳受不了陈朝如同孩子的啜泣,从阳台跃下,向西边驾驶缆车,顺着天空中央缓缓弥散开航迹,一路飞奔不回头,去白昼的尽头掺入熔化的赤金色黄昏,加速氧化附着全世界的血红蛋白。

  陈朝拍了拍脸颊,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停止流泪,改去做些什么,比如先泡个澡。

  原本向浴缸放水只是个不快不慢的无聊的活,陈朝勾着脑袋躲在水声里含混不清地唱着歌,歌声持续到他瞥见父亲睁着眼睛的脸从血色涂鸦荡漾的浴缸边缘探出来。陈朝的世界瞬间哑巴了,浴缸里多余的水无声地溢出来,他不敢低头,眼睁睁地从墙上瞧见阴影淅淅沥沥地消失在阴影里。最后有谁先没忍住,眨巴了一下眼,余光里的父亲也对他眨了眨眼,陈朝才意识到水里扭曲痛苦的不过是一处倒影,自己该剃胡子了。

  他跨进浴缸后先是站着,再慢慢蹲下,让水降落到胸口。镀满红色釉质的四肢与躯干格外沉重,身体在彻底放松的瞬间打滑下沉,一阵滑稽的手忙脚乱,陈朝红着眼睛扒住浴缸的边缘。

  他躺在浴缸里冷静下来,突然灵光一现,决定抓住今天最后的尾巴出去看看。现在该是他自己出门去看看的回合,随便看到什么都好。他立马从褪色变暗的浴缸里哗啦啦站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嗝,像只被踢下游泳池的旱鸭子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岸。

  等不及天边渴望复燃的余烬褪干净,骑车出门的陈朝和路上五光十色众多的男男女女反方向擦身而过。他骑进隧道,穿越刚刚点亮的灯光和车辆飞驰的阴影。如果不是安全隐患,他喜欢同时戴着耳机和帽子骑车,就像父亲洗那些白底蓝边搪瓷碗时喜欢把说书的音量开得很大——内容是《说唐》还是《说岳》什么的其实无所谓,不过想要一个会自觉嗡嗡响的环境,帮助自己从安静的现实短暂逃离。

  来到最后的红灯面前,在巨大外力扭曲刹车的吱呀声里,自行车激动地一头扎进路边照下的旧时光。陈朝双手插兜,环视周围涌上前的电动车,俯身拍拍自行车横杠以示奖励,像是在抚摸一匹年轻的马——自己甚至有某个瞬间听到自行车满意地打了个响鼻。

  脚下发力,视野里的参照物迅速向后逃逸,月亮跨过站在梧桐树影里倒数的时间。他假装自己在用这年轻又老旧的墨绿色28寸自行车给世界拍照,余光里的路灯都快速倒退成一条线,一切像陷入长时间曝光的照片。他想要就这样一直加速下去冲过零点,冲进人迹未至的夏至。另外,他觉得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

  “去死!滚啊!呜呼——”

  陈朝弓起身体持续发力,胸膛里备受鼓舞的东西快要跳出来。他情不自禁幻想:在今天中午,有人听见他们空着肚子招摇过市时候聒噪的告别曲吗?他们唱的是狂风的最经典的金曲:“呼呼呼,呜啦啦!呜啦啦!”还有,如果自己像这样一直骑行加速,是不是就能成功从生活里逃离?

  骑行的速度随着沸腾的想法来到最高点,癫火狂潮的夜终于注意到了狂飙突进的青年。它亲昵地在自行车生锈的后座上搭了一只手,推着28寸自行车载着陈朝和新的一天向着树梢尖儿上的星星高高地飞起来。

  滑行前进的空中,风很大,陈朝眯起眼睛,他看见一条洒满盐的路歪歪扭扭地在黑暗里不断延伸。

  路的尽头、远远的,有人正赶羊回家。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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