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期  
      实力
宠物
周文

 1

  朱思奇坐在我对面,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一边漫不经心,吸着厚乳蜜桃沙冰,撅成O”形的嘴唇间不时发出小猪似的“呼噜”声。购物中心四楼的网红饮品店,门脸极小,布置紧凑,他一米八二的个子,长胳膊长腿,猫腰缩在桌椅间的狭缝里,倒显出几分可爱。

  “你从小到大的照片我都见过,感觉我就像是你姐,看着你长大似的。”我主动打破沉默,又尽量不让他误以为我对他有意思。

  他目光抬离手机,一脸茫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妈真烦,成天拿我显摆!”

  的确,朱老师总把儿子挂在嘴上。有次,杨老师用某个古装偶像剧男主角的照片当电脑壁纸,张老师顺口赞了句“谁呀,好帅”,朱老师立刻凑过来:“马马虎虎吧,下巴倒蛮像我家思奇的,不过鼻子和嘴都没我家思奇好看!”她从手机相册翻出儿子照片,硬塞进我们视线。胡老师班上有个刺头,上课经常作怪闹事,她一抱怨,朱老师马上把话接过去:“这种学生是家教有问题,当初我家思奇读书时,全校没一个老师不夸我带得好!”教研组长陈老师的女儿明年中考,成绩起伏很大,急得她常在办公室唉声叹气,其他人都尽力安慰,朱老师却偏踩着她的痛处炫耀:“小陈呀,我早说过,让你不要停掉女儿的舞蹈班,孩子多个特长就多条路,当年我家思奇拿了省冠军,全市前三的高中都来抢他。虽然光拼成绩他也能轻松考进,但这样更保险嘛!”

  大概因为时刻念叨儿子,朱老师得了个“祥林嫂”的诨名。我来教研组第一天,她恰好不在,刚进门,就听见大家七嘴八舌,算她的退休时间。

  “属鸡的,我记得她说过!”

  “我也有印象,‘祥林嫂’说她前夫属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所以两人才过不下去!”

  “那她今年五十三。”

  “太好了,再熬两年就彻底耳根清净喽!”陈老师发出一声畅快的欢呼。

  这些议论,在我心中勾勒出一个苍老憔悴的碎嘴老妇形象,所以,当我见到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披一头浓密的大波浪乌发(黑得极不自然),身高至少一米六五,脊背笔挺而腰肢纤细,穿了剪裁合体的旗袍,走路姿势如舞蹈般轻盈又庄重,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的样子。仔细观察她的脸,你才能从略略下垂的眼睑和微小的皱纹间窥出一丝岁月的痕迹。笑起来时,她的鱼尾纹和法令纹会变明显,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她平素一直紧绷面皮,只有在提到“我家思奇”的瞬间,她才会压抑不住,从眉梢眼角溢出浓浓的笑意。

  头一次看到朱思奇的照片,我就觉得母子俩的脸型、五官以及细嫩白皙的皮肤,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可老天爷似乎开了个玩笑,搞反了两人的性别:母亲线条硬朗,眉弓突起,颧骨明显,儿子反倒轮廓柔和,下巴尖尖,苹果肌圆圆,像个漂亮小姑娘;母亲眼形狭长,眼角上挑,目光炯炯,颇有威慑力,儿子却长着大而圆的杏眼,眼神天真无邪,宛如幼童。

  “公子真帅,把您的好基因全遗传去了!”我由衷称赞。

  朱老师面露喜色,搂住我的肩:“小刘,有对象了吗?”

  “喂,老朱,别打我徒弟主意!”陈老师插进身,把我从朱老师铁箍般的胳膊里捞了出来。

  “怎么?我看小刘挺适合给我做儿媳妇嘛!”

  眼见朱老师又示威般伸手来拉,我本能地一闪身,藏到陈老师背后。

  “老朱,你儿子不是又帅又优秀吗?追他的女孩怕是操场都挤不下,还用你来拉郎配?”陈老师这话,配上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明显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哪知朱老师竟没觉察,反倒更得意:“确实,我家思奇从小就讨女孩喜欢,读幼儿园时有个小姑娘成天缠着说要嫁给他。上了小学,老有女同学朝他抽屉里塞情书,吓得他拿回家问我该怎么办,我当然跟他讲要好好学习。初中班里几个女生为他争风吃醋,差点打起来,他们班主任是语文组的小吴,新人没经验,心急火燎来咱办公室求我帮忙,小陈你还有印象吧……”

  “所以我才讲,你没必要操那份闲心,说不定他背着你早换过七八个女朋友喽!”

  “不可能!我家思奇我最了解,从小乖到大。我早跟他交代过,大学期间最好不要谈,真遇到合适的,也别着急定下来,等我先把女方情况摸一摸。”

  “儿大不由娘,这种事我见得太多。”

  “那是你周围的人,我家思奇不一样!”朱老师斩钉截铁,结束了谈话。

  我有自知之明,“儿媳妇”不过是句玩笑话,无需反驳,更没必要当真——朱老师心目中神仙般的儿子,不知要条件多好的女孩才配得上。然而自那以后,她对我的态度愈发亲热,“小刘”长“小刘”短,不时塞些水果零食,推都推不掉。恰逢这些日子学校落实“双减”,压到一线老师头上的琐事越来越多,她三天两头让我帮忙,我吃人嘴短,总不好意思拒绝。

  陈老师拿话敲打过她几次:“老朱,真当我徒弟是你儿媳妇呀?把人使唤得团团转,谁还敢嫁到你家?”

  “小刘这孩子,做事踏实细致,为人大气不计较,对咱这些老的也尊重,要真成了我儿媳妇该多好!”朱老师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渐渐地,其他人也开始推活儿给我。先是陈老师,理由非常充分:女儿处在关键阶段,她必须多操心,她又是我的“老帮青”导师,要给我机会锻炼。接下来是胡老师,她身子弱,说不出有啥大毛病,但整天这不舒服那不舒服,弄得办公室常年一股中药味。杨老师家的龙凤胎还没上幼儿园,张老师又忙着谈恋爱。总之,人人都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除了我。

  我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漱完,步行去学校食堂吃早饭,七点准时踏进办公室,备课,上课,批作业,守自习,参加培训,干些教研组的杂活……总要忙到晚上八九点。周末,如果老韩没安排,我就窝在床上,一本接一本,细细品尝那些过去想读却没时间读的书。可以说,现在的我忙归忙(倒也不比读书兼职那会儿更忙),却处于一生中最稳定、最安心的状态。

  入职后,我在单位附近租了房,三十多年房龄的小一居,装修简单,价格相对便宜。房子是我跑了四家中介才挑到的,老韩非要替我付租金,我也没跟他客气。一千八百块,不及韩晓蕾母女在美国一天的开销,却是我父母、妹妹妹夫和侄儿在老家一个月的生活费。

  某个周五下午,其他人陆续提前走了,我正埋头替陈老师写材料,朱老师带着一阵香风,大踏步又杀回了办公室,妆容比十几分钟前离开时精致得多。

  “哎呀,小刘,我就上个洗手间,怎么只剩你了?这群懒骨头真不像话,想累死你呀!”

  “没关系,反正我下班也没啥事,趁这机会多学点东西也好。”

  “不跟男朋友出去玩?”朱老师笑盈盈盯着我。

  “没男朋友呢!”我垂下目光,仿佛被审问。

  “从来没谈过?你今年虚岁二十六了吧?正是生育黄金期,该抓紧找了!”

  “遇不到合适的……”

  “没日没夜加班,能遇上如意郎君才怪!这样,先把工作放放,今晚跟我吃饭去!”

  “啊?朱老师,这怎么好意思!”

  “饭总归要吃的,不如跟我吃个便饭,省得你回家还要烧!”她不由分说,将我从电脑前拽起来。

  一辆银色小轿车正等在校门口,朱老师赶上前拉开车门,抢先钻进后座:“小刘,你坐副驾驶座!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家思奇!”

  听了这话,驾驶座上的年轻人错愕地向我投来一瞥,我也趁机把他打量一番。他一身运动装,头发湿漉漉、黏糊糊,双颧连同眼圈儿都热成了桃花色,仿佛京剧的旦角脸谱。

  “天哪宝贝,怎么这样子就过来了?”朱老师嗔怪中透着疼惜,手已条件反射,从包里拈出张纸巾。

  “刚陪领导打完球。”朱思奇身体往后一仰,配合地扭过头去,任由母亲在前额、脸颊一遍遍擦拭。

  “瞧你这头汗哟,明知要见人,怎么不收拾打扮下?”

  “你不是一直催我赶快来接你嘛!”

  “傻乖乖,再急也不急这两分钟呀,好在小刘不是外人。”

  我冲朱思奇笑笑,硬着头皮挨他坐下,只觉一股年轻男子的热汗气味直冲脑门,倒也不难闻。车启动了,发出“嘟嘟”的提示音,朱思奇停下动作,偏着头看我,我仓皇地同他对视一眼。

  “安全带麻烦系一下,谢谢!”他很礼貌。

  我这才反应过来——老韩的车,安全带口长年塞着假扣(韩晓蕾怕麻烦),所以我也没养成系安全带的习惯。

  去购物中心的路堵得水泄不通,车子开开停停,朱老师的嘴一刻没歇:胡老师经常装病逃避工作;杨老师一个专科生能拿编制是因为她公爹的弟弟在区教育局;张老师专找“富二代”谈恋爱;陈老师女儿有段时间被爹妈逼出了抑郁症,还闹过几次自杀……八卦刚告一段落,她又立刻追问起儿子在单位的情况:中午食堂吃了什么菜,下午陪领导打了几局球,每局比分多少,领导满不满意。

  朱思奇一面开车,一面应付母亲连珠炮般的询问,就算每次只用两三字敷衍,也渐渐显出吃力。眼见购物中心已近在咫尺,旁边一辆鲜黄的跑车突然变道,硬插进我们前面。

  “神经病!”朱思奇猛踩刹车。朱老师额头差点磕在前座椅背上,“啊”一声,又连忙叫道:“宝贝,没事吧?小心点儿呀!”

  朱思奇紧咬牙关,一副专心开车的样子,朱老师不敢再打岔,便转向我:“这些土大款,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哪天路上撞死,再多钱也没命花!小刘,你说是吧?”

  一刻钟后,我们来到目的地——位于购物中心六楼的一家泰国菜馆。包间里已经坐了个头发花白的富态男子,朱老师收起抱怨,换了笑脸:“哎呀,不好意思王主任,晚高峰一路堵过来,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我也刚到两分钟!”

  他俩寒暄之际,朱思奇和我也落了座。他似乎对这类场面早习以为常,打招呼,碰杯,夹菜,一气呵成,很快,他面前的骨碟里已高高堆起一座虾壳蟹渣的小山。

  “小刘,吃呀,别拘束,都不是外人!”朱老师夹了只虾送进我碗里。

  “朱老师,你儿媳妇?”王主任把眼镜往鼻梁下推了推,从镜片上方打量着我。

  “哈哈,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是我同事小刘,师大的硕士,能干又热心,平时经常帮我忙,我特别喜欢这孩子。”

  “蛮好,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王主任颔首微笑。

  借着泰国菜,朱老师聊起她前年寒假去东南亚旅游的事,王主任也是旅游爱好者,两人越谈越投机。朱思奇不言不语,像小猪拱在食槽里,光顾着埋头吃菜。我夹在这场莫名其妙的饭局中,只觉得不合时宜,无聊至极。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我本打算回家煮碗面填肚皮,朱老师却拉住我,又吩咐朱思奇:“宝贝,晚晴茶楼那边几个老朋友三缺一,妈坐王主任的车先去。时间还早,你带小刘老师看场电影吧!”

  “您太客气了,真不用!”我想找机会溜走,可她把我拽得很紧:“青春爱情片,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票都买好了,不看浪费啦!”

  话说到这分上,我也抹不开脸再拒绝。送走她后,我跟着朱思奇上到顶楼电影院,可他没去取票机前排队,只是扫了一眼海报,脱口而出:“这些烂片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我赞同道。

  “要不……别看了?”

  “朱老师说票买好了,能退吗?”

  “骗她的,我还没买呢!”

  “太好了!”我如释重负,转身往外走,朱思奇忙跟出来:“小刘老师,明天我妈问起,你就说我们看过了啊!”

  他的表情像偷做了坏事的小孩,我不由得用哄小孩的语气向他保证:“放心吧,绝对守口如瓶,不信咱拉钩!”

  他松了口气,挠头笑笑,露出齐整的白牙。我走到商场门口,发现他还心不在焉地跟着我,便停下来:“我回家了,你怎么安排?”

  他瞟了眼手机屏:“现在七点四十,一场电影一个多小时,我等到九点半出发去接我妈。”

  “这么长时间,你一个人在这里傻等?”

  “对呀,还能怎么办?”

  “我请你喝东西吧,总不能白吃你们一顿。”

  “没事,这种饭局太多了,又不是我妈掏钱,你要真想请的话,我们就去四楼的‘美丽心情’,那家的厚乳蜜桃沙冰超好喝!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妈,她不让我吃生冷食物!”

  “是我请你喝的,告诉她,我找骂啊?”

  听了这话,他双眼笑成两枚弯月,长而密的睫毛颤动着,左边唇角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

  这家店的饮品价格奇贵,我给自己点了杯最便宜的冰柠檬茶,坐在朱思奇对面小口嘬。开始几分钟,我俩都没说话,各自刷着手机。我原以为他性格腼腆,不喜多言,谁知当我提到看过他照片,惹来他一句“我妈真烦”后,这男孩突然打开了话匣。

  他的抱怨是从所谓“青春爱情片”开始的——这是朱老师为他安排的相亲固定节目。“一部电影陪不同的女生看三四遍,后来,只要屁股一沾座椅,我马上就能睡着……”说到激动处,他的两只长胳膊在狭小的空间不住比划。

  “既然你这么讨厌看电影,干吗不和你妈说?”

  “懒得说,反正说了也没用,她总觉得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个。”

  “那你更该和她说清楚了。”

  “算了,从小就这样过来的,早习惯了!我小时候身体弱,她却非逼我学乒乓球,每天练四五个小时,其他同学寒暑假去旅游,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九岁那年我得了骨骺炎,两个脚后跟钻心地痛,她仍然一天也不准我休息,连教练都看不下去,劝她别这么狠!”

  “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拿了省冠军,也是苦出来的,真不容易!”

  “唉,省冠军又如何?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天天伺候领导打球!那家伙人菜瘾大,我妈下了死命令,又要保证他赢,又不能让得太明显,比上班还心累!本来这个班我就不想上,她非得把我弄进银行,托了那么多关系,我又不好意思不去,真烦!”

  “银行工作不好吗?我们普通人还进不去呢!”

  “可我不喜欢,当初学金融也是她给选的,盯着我填的志愿,本来我打算学生物或者兽医……”

  “兽医?”

  “对呀,我一直喜欢动物,小时候做梦都想养个宠物,但我妈有洁癖,不让养,每回学校春游,我都抓一裤兜虫子,到家门口再放掉……”

  朱思奇大概已憋了许久,一开头,就很难刹住车,可每讲完一段,他总会接一句“千万别告诉我妈”。四五次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放心吧,你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爱你还来不及呢,你都不知道她天天在别人面前怎么夸你!”

  “夸我?我从小在她嘴里就听不到半句好话,美其名曰‘挫折教育’,在外面倒是翻来覆去说那老三样:我又高又帅,从小懂事自律成绩好,还拿过省冠军……小刘老师,你真以为她是在夸我?”

  “难道不是?”

  他咬着吸管,眼神不屑地往斜边飘去:“你太不了解她了!我长得帅,说明她基因好;我懂事自律,说明她教育方法科学;我乒乓打出了成绩,说明她目光长远,舍得下血本培养孩子。表面是在夸我,实际上句句都在炫耀她自己!”

  “我咋觉得你在‘凡尔赛’呢?你们母子确实都很优秀,她才有炫耀的资本!”

  我深知,朱老师毕竟是他亲妈,我作为外人,绝不该顺着他的抱怨往下接。我也隐隐羡慕他有个关心他、为他铺路的母亲,而我,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2

  在我的童年时代,村里早已通了水电和水泥路,勤劳肯干的家庭,日子越过越红火,我和妹妹却依然窝在近乎坍塌的土坯房里。别家爸妈大多在城里打工,月月寄钱回来;家里没老人或是舍不下孩子不愿外出的夫妇,也把庄稼和家务都拾掇得井井有条。偏偏我的父母,不是浸在酒里,就是泡在麻将桌上。亲朋好友苦口婆心、良言相劝,都被他们一句话顶了回去:“别人挣钱给儿子传宗接代,我们费这劲干啥?”

  我读二年级时,妹妹还没上学,爸妈出门,把她一个人锁在家。深秋时节,早晚温差大,她着了凉,也许去卫生所拿点药吃就能好的,可爸妈只当看不见。她咳了七八天,发起高烧来,我放学回家做饭,发现她在床上蜷成一小团,说着胡话,手脚不住抽搐,被子枕头都踢到了地上。浓黑的夜,我在冰冷的雨中边哭边跑,摔得满身泥浆,然而,我找到的只有两个走不稳路的醉鬼,和轻飘飘的一句“赔钱货,死了就死了”。

  这桩往事成了深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表面已看不出伤痕,却时刻隐隐作痛。每当看到妹妹白纸般的笑容(脑子烧坏后,她反倒奇迹般变得爱笑了),我就忍不住落泪。

  所以,硕士论文开题时,我没遵从导师的建议选择语言学方向(她是第二语言习得领域的专家),而是执意要用《德伯家的苔丝》作为研究对象。“假如德比菲尔德家的两个家长选择一条航线,要把这条船开进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屈辱、死亡中去,那么这些关在船舱里的半打小俘虏也只好被迫同他们一起进去”——书中这句话,警铃般时刻在我脑中尖啸。从读大学开始,我拼命赚钱、攒钱,一笔笔寄回家,就是为了调转船舵,改变航线。我给爸妈立了规矩,假如不好好照顾妹妹,我不会再给一分钱。他们骂我“白眼狼”“心肠比石头还硬”,可牢骚发完,还是同意了我的要求。毕竟他们老了,身体再也撑不起以前那种胡喝滥赌的生活了。

  我成为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后,爸妈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有时霸道顽劣,有时示弱撒娇,有时又刻意巴结讨好(尤其是要钱的时候)。每到月底,他们取出我做兼职赚的血汗钱,兑成百元新钞,在村里走街串巷,逢人就嚷:“大丫又寄钱来孝敬我们了!说是国家发的奖学金太多,花不完,心疼爹妈苦了一辈子,让咱享享福……丫头真比儿子强哪!”

  老韩便是我做兼职时认识的。大一时,我接了份同专业学长转让的家教,150元一小时,这数字我连想也不敢想。

  “那么高的工资,你为什么不做了?”我有些好奇。

  “我要备考专八……”说到这里,学长犹豫了一下,突然倒吸口冷气,“那小姑奶奶太难伺候,你试试就知道!”

  就这样,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韩晓蕾家。别墅区门禁森严,制服笔挺的保安死活不放我进,她爸只好出来接。来者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穿件皱巴巴的T恤,趿拉着人字拖,同雅致的小区环境格格不入。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不起眼的衣物,每件价格都超过四位数。路上,他不停夸自己女儿,抱怨之前那些家教水平太差,承诺只要我能让她达到美国高中要求的托福和SSAT成绩,一定给我“包个大红包”。

  第一次去韩家,我就闹了不少笑话:没见过自动鞋套机,用不来智能马桶盖,打不开感应垃圾桶……韩晓蕾倒在沙发上打滚,揉着肚子大叫:“爸比,我就要这个老师,她太搞笑了!”

  “乖心肝,你喜欢就好!”老韩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发。

  那时,韩晓蕾在国际学校上初一,每年光学费就要二十万,校服、住宿、餐饮、课后社团和去欧美游学的夏令营的费用另算。他们的师资也对得起这个价——语文老师毕业于哈佛,数学老师是麻省的硕士,美术老师留法归来,就连话剧社团的指导老师,也是来自伦敦音乐戏剧学院的外教。然而,韩晓蕾谈起他们时充满轻蔑:“哼,一群自以为是的傻瓜!”

  “为什么呀?”

  “哈哈,这还用我说?刘大傻妞,你傻得真好玩!”

  “蕾蕾,怎么这么没礼貌呀?叫刘老师。”老韩言语上虽纠正,望向女儿的眼神却仍然笑意盈盈。

  “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韩晓蕾嘴撅得老高。

  “没事,你叫什么都行。”我笑着打圆场。

  我没当过家教,只能照搬当初教我妹的经验——全靠耐心和鼓励,我教会了她大部分家务和几百个常用字。没想到这方法对韩晓蕾也奏效,她脑子不笨,以前成绩差,是因为要同其他女生攀比,把心思都花在了穿着打扮和网络游戏上。眼见女儿分数不断提高,老韩主动将我的课时费涨到了两百块。

  几周后,保安分明认识我了,却仍不肯通融,我只好一次次打电话让老韩来接。他家离小区大门三四百米,他身材高大,中年发福,步行来接我难免吃力,后来就换成了电动平衡车,他一辆,我一辆。我从小到大连自行车也没骑过,见他骑得容易,便试探着踩上右脚,谁知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他自然而然抓住我的手,我惊了一跳,想抽回手,一发力,身体反而更要歪跌。

  “别紧张,头一回学都这样。”老韩正大光明,倒显得我多心。果然,我能站稳后,他马上松开了手。谁都没再提这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我敏锐地感到,有种异样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每次给韩晓蕾讲完题,不经意间抬起头,我总能瞥见他匆匆收回的目光。

  两年多一晃而过,韩晓蕾顺利申到了心仪的美国高中,设宴庆祝时,我也被叫去了。当晚,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妈妈,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脸如发面馒头般肿胀光滑。晓蕾外公端坐主位,脊背挺拔,面色威严,老韩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就连韩晓蕾也收敛了许多。散席时,晓蕾妈喊住我,从坤包里摸出个红包:“小刘,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给自己买件好衣服吧!”

  之后,经同学介绍,我去了一家培训机构兼职,课时费一百元一节,周末两天排满班,从早上八点讲到晚上八点,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忙忙碌碌又一年,我以专业第三的成绩保送了研究生,又成了机构的金牌名师,课时费涨到一百二十元。然而研二寒假,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培训班关了门,偏在这节骨眼上,要钱的电话一个紧似一个,不停从老家追来。

  前些年,我们村有闲钱的人家陆续去县城买了房,爸妈便也动了心思,可我寄回家的钱扣除日常开销(爸妈三天两头看病吃药花得不少)只存了四万,缺口不小,我只能硬起心肠,拒绝了他们的要求。2019年秋,亲戚给我妹说了个邻村的小伙子,家里三兄弟,特别困难,所以愿意上门,只是要求我家在县城买套房。国庆假期,我高铁转大巴,赶回老家替我妹把关。爸妈特别满意这个性情温和的准女婿,难得我妹也喜欢,我自然没理由反对。回学校后,我算了个账:去年在培训班里拼死拼活,外加奖学金,总共到手近五万,亲戚那边再借点,剩下的两三万,奋斗半年应该能搞定,对方便宽宏地将期限定在了十个月后。

  我只好在朋友圈广而告之,发动所有关系找新兼职。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我收到了老韩的消息,说是有份家教活儿要介绍给我,详情面谈。这几年,我和他的联系仅限于朋友圈点赞(他晒的全是韩晓蕾在美国吃喝玩乐的照片),到了约定的地方,我才发现是家高档西餐厅。

  “蕾蕾喜欢这家餐厅,以前经常带她来吃,我点不来菜,你们学外语的应该懂!”他将点单的Pad递给我。

  “我也不懂,没吃过西餐。”我诚恳地说。

  他手一挥,要了份双人套餐。菜品陆续上桌,服务员替我们切好牛排,斟好红酒,还点燃了雕花银烛台上两根带香味的蜡烛。

  “小刘,干杯!英语是不是说‘cheers’?”

  “是倒是,可我不会喝酒……”

  “试试看呗,反正套餐送的,不喝浪费!”

  这些盛在水晶高脚杯里、闪耀着红宝石般光芒的液体,与爸妈嘴里散发着刺鼻臭气的散装白酒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它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我在小说和电影中窥见的另一种充满诱惑的生活。浅啜一口,略带涩味,但并不难喝。我借酒壮胆,直入主题:“韩总,您说有个学生想补英语……”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眨了眨眼,解释道,“是我自己想学,以后去美国看蕾蕾,说不定用得上。”

  我低头不语,他笑了笑:“不会嫌我笨吧?我可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蕾蕾这么聪明,就是遗传的我!”

  我正思忖该如何回答,微信提示音响了,我低头一看,是笔五千元的转账。

  “课时费五百元,先预订十节,上课时间由你,就这么定了啊,来,学生敬老师一杯!”他放下手机,斟了一大杯酒,塞进我手中,不给我任何回绝的余地。

  我脑子一片乱麻,周围的事物开始旋转、扭曲。吃着喝着,我的话也多了起来,聊起韩晓蕾,老韩兴致高昂,但很快,他的语调变得落寞:“唉,蕾蕾就是被我宠坏了,对她再好,她也不当回事……对了,小刘,像你这么懂事的孩子,你爸应该也很宠你吧?”

  我被问得愣住了,童年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又伴着眼泪,从我嘴里奔腾而出。在我哭诉的过程中,老韩拉紧了卡座的帘子。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父母!女儿怎么了?我就喜欢女儿!”

  “韩总,您别这么说,他们再不对,毕竟是我爸妈。”我用残存的意识小声反驳。

  “小刘,你是个好孩子,我女儿要有你这么懂事该多好!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爸,我会对你好的……”

  他甜腻低沉的声音仿佛咒语,钉住了我的身体,不知何时,他的手已覆到了我头顶,像轻抚韩晓蕾那样抚着我的头发,我想推开他,胳膊却全然不听使唤……

3

  “小刘老师,你肯定不知道,我妈也经常跟我提起你!”朱思奇突然开口,把我惊出回忆。

  “啊?”

  “她说你性格好,人踏实能干……她还经常发你烧的菜给我,看起来好诱人!”

  我这才想起,每次烧了色相不错的菜,拍照发朋友圈,朱老师总不忘点赞,不承想,她会把这些照片转发给朱思奇。

  “我喜欢做菜,特别解压,你以后也可以试试。”我说。

  “我以前试过一次……那时我妈刚离婚,周末去外面补课挣钱,回家还得现烧饭……以前家务都归我爸,她不大会。那天正好她四十岁生日,我就和教练请假,提前回家偷偷烧了几个菜,想给她个惊喜……”

  “朱老师肯定感动坏了。”我打岔。

  “感动啥呀,差点没把我骂死!说我正事不做,跟我爸一样,专搞些没出息的……”

  “做饭就叫没出息?以后你总要自己生活的,啥也不会怎么行?”

  “我倒想搬出来自己过,但你知道她怎么打算的吗?小刘老师,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说现在的女孩娇生惯养,干不来家务,吃不得苦,也受不得委屈,像你这样的比熊猫还稀少,找你当对象,我以后就能享受你的照顾……”

  一口柠檬茶差点呛进我肺里——朱老师叫我吃饭的目的,我其实也料到了,但我没想到,她的想法竟会如此赤裸。更让我震惊的是朱思奇的坦率与直接,他居然当我的面就把这些话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

  刹那间,我脑里转过无数念头:莫非这对母子在唱双簧,想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把戏?平心而论,朱思奇确实有副好皮囊,换了不谙世事的“傻白甜”,或许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主动往火坑里跳;可若是以为像我这样挣扎着苦出头的女孩也能被他们轻易拿捏,纯属打错了算盘。

  退一万步说,即使朱老师温柔慈祥,我和朱思奇也合得来,我们也决计不会走到结婚这步。事实上,我早已下定了一辈子单身的决心,毕竟,我父母、妹妹妹夫和侄儿还得靠我养呢,这么重的包袱,谁同我结婚都扛不起,哪怕对方愿意扛,我也不忍心。更何况,横亘在我恋爱婚姻之路上的,还有我和老韩之间不清不楚、难以启齿的关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韩算是我的恩人,虽然他根本没时间学英语,而且后来我又找到一份正儿八经的家教工作,但他给我的“学费”并没断,每隔十天半月,微信总能收到一笔转账。2020年秋,我卡着期限,在县城买下一套两居室二手房。房子小得可怜,地段也偏,爸妈颇有微词,但这已是我能负担的极限。房本上,我坚持只写妹妹的名字。第二年,侄儿出生了,一家五口乐呵呵拍了全家福,发到微信群,我立刻转去两千八,让他们添置点生活用品。我知道,妹夫这段时间都在家照顾老婆孩子,无暇分身出门打工。

  冰天雪地中,我没理由拒绝老韩送的炭。这些年,我总为几两碎银奔波忙乱,全靠老韩的钱,才有一点自由时间。利用这段宝贵的窗口期,我写完了那篇研究《德伯家的苔丝》的论文,考到了早该去考的教师资格证,应付了许多轮笔试面试,终于入职了这家全市小有名气的公立初中,从此捧上“铁饭碗”。出于“知恩图报”的心理,我从不对老韩提任何要求,他找我,我就出来;他不找,我就忙自己的事。我们维持着一种和谐而冷淡的关系,或许他还有很多别的女人,那是他的私事,与我无关。“不愧是硕士,特别懂道理。”——这个评价,他每次见我都挂在嘴边。

  至于他对我的感觉,我认为,不外乎是同病相怜。我醉酒那晚,他也倾诉了一番。他出身贫寒,发奋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家单位,因为形象出众被领导女儿相中。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辞职下海,靠丈人的关系搭上了房地产业的东风,实现了财富自由。如今妻子坚持把女儿送去国外上学,他独自待在国内,想女儿想得心头滴血,却意外获得了久违的自由——醉意蒙眬间,我听到的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不记得,只知道自己醒在一张柔软异常的大床上,浑身酸痛,太阳穴更是一抽一抽,痛得我想吐。

  “醒了?”老韩身披睡袍出现在床边,手里端着托盘,热咖啡、烤吐司和煎蛋的香气顿时飘入我鼻腔。“小刘啊,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又怕你饿,叫了份美式早餐给你备着,你要想吃别的,我再打电话去订。”

  他半句没提昨晚的事,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啜泣。

  “别哭呀,先吃点东西,来,我喂你!”他放下托盘,一手轻轻托起我的头,一手拿起咖啡杯,小心翼翼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整套动作娴熟自然,或许韩晓蕾撒娇赖床时,他就是这样喂她的。我心一酸,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又像被催眠了似的,张开嘴任由他喂。

  头天晚上发生过什么,我已隐约猜到。我安慰自己说,苔丝不也两度委身于亚历克斯么?无论如何,老韩总比猥琐卑劣的亚历克斯强些,至少,他让我体会到了从小到大都未曾感受过的、父母对孩子的温情,哪怕这点儿温情只是苍白的虚影。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主意,既能打消朱家母子的妄念,又不至于得罪同事:“朱老师怎么会想撮合我们?我是不婚主义者啊!”

  “真的?太巧了,她也是不婚主义者!”朱思奇的眼突然亮起来。

  “谁呀?你妈?”

  他顾不上回答,只是低头在手机里翻找。不一会儿,他把手机举到我面前,屏幕里正播放一个小视频,是个长相清纯的女孩,穿了露腰白衬衣和格纹百褶裙,在镜头前大跳“女团”舞。

  “小刘老师,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

“好像挺眼熟,不过网上的美女看起来都差不多。”

  “肯定眼熟,她蛮出名的。”

  “网红?”

  “算是吧,不过她家有上市公司,当网红只是为了好玩。”

  朱思奇拿起手机操作几下,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张合影,是他和那个女孩,脸贴脸,甜笑着搂在一起。

  “你有女朋友?那朱老师还成天给你安排相亲!”

  “哪敢让我妈知道!”他兴奋到发光的眼瞬间黯淡,少顷,眼里又迸出希望,“小刘老师,有些话我也不知该同谁讲,要不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第一反应便是拒绝——贸然掺和到他们的家务事中,万一哪句没讲对,传到朱老师耳朵里,以后在单位的日子就难过了。可看着他那天真的圆眼睛和孩子似的祈求神情,话到嘴边,我又讲不出口了。

  朱思奇翻看照片,犹豫良久,终于开口:“我和林玉倩已经分手四个月了……”到这里,他突然卡住,再往下说时,话音已带上哭腔:“我一直在设法挽回,队友都劝我算了,但我是真舍不得……”

  “既然这么舍不得,当初为什么会分手?”

“我现在也很后悔,为什么那次就不能再忍忍呢?反正她和其他男的不过逢场作戏……”

  “你的意思是……她还有其他男友?”

  “不,她公开承认的只有我一个,可有些男的就是不死心!上次她来找我,偏偏有其他男的脱光了衣服打视频勾引她,刚好那天我工作不顺,心里憋了气,抢过她手机把那个男的骂了一顿,她气我伤了她面子,就和我分了……唉,都怪我!”

  “别人的错,怎么能怪你呢?”

  “不,是我的错!我早就答应过不干涉她的私生活,她从小在国外长大,思想本来就开放,我该理解她的。”

  “我插一句,你怎么会跟这种国外长大的富二代网红谈恋爱?你们的圈子完全不同啊!”

  “说来也巧,她是我们校乒乓队一个有钱体育生的前女友的闺蜜,有次我们队去上海比赛,那个体育生请大家去酒吧,叫她过来一起玩,没想到我和她一见钟情,当晚就在一起了!”

  “你不是体育生?”

  “我是正儿八经考进去的,成绩比他们高至少两百分!你想,特招又不能自由选专业,我妈怎么可能让我走这条路?”

  说起成绩,朱思奇满脸骄傲,可一讲起林玉倩,他又变得白痴一样,只知道傻笑。当他满脸陶醉,事无巨细地描绘自己第一次被灼热的气息呵上耳垂,被柔软的舌头伸入嘴中,最后被带进五星级宾馆开房的那种震撼,那种如坠太虚幻境的恍惚,那种每根神经都绷紧到近乎断裂的刺激的濒死感时,我却仿佛被迫看了一部蹩脚的“青春爱情片”,产生不了一丝共鸣。

  我没谈过恋爱,可这不代表我没对谁动过心。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那会,同片区域有个物理学院的男生,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总是不声不响地抢着干活。有次我身体不舒服,他扶我去休息,顺手把我的工作也干了。从此,我俩的关系亲近起来,经常一起吃饭、一同自习。相处时间多了,交流逐渐深入,我才得知,这个名叫唐益坚的男孩身世比我还坎坷,全靠爱心人士的资助和国家的扶贫政策,他才能考上大学。可提起往事,他只是云淡风轻,把令人落泪的细节讲得妙趣横生。

  了解得越多,我就越钦佩他,他对我也愈发关心。食堂吃饭时,为了荤菜里那点肥多瘦少的碎肉,我和他每顿饭不停地推来让去。渐渐地,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只不过我俩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方面,大概是觉得自家负担太重,不忍拖累对方(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另一方面,我们之间也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分歧。

  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回到家乡——云南和四川交界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义务支教。刚认识的时候,他也热情邀我同去,可临到出发,我又后悔了,毕竟支教没有收入,给家里的钱却不能断。他说着体谅的话,笑容却瞬间僵凝。后来,他的支教活动在学校一年比一年出名,去的同学越来越多,他却再没开口邀请过我。

  大三结束时,专业排名出来,我和他都有保研资格,我满以为他会和我一样选择继续深造,毕竟省会城市好点的公立中学,招老师都要研究生起步。不料他告诉我,他早已下定决心,本科毕业就回高中母校任教。说这话时,他的双眼亮得惊人,如同深蓝夜空中孤独燃烧的恒星。那晚,他像往常一样送我回宿舍,分开之际,我突然涌起了一阵抱他的冲动,看他表情,似乎也有此意。而当他向我靠近时,我竟莫名其妙地后退了。我立刻反应过来,补救似的朝他走去,这次却轮到他退缩。就这样,我俩相隔半米,尴尬地道了别。之后,我们仍旧一同自习、一起吃饭,他也循着习惯把肉都夹给我,我却感到,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那半米远的距离。

  第二年毕业,唐益坚悄无声息地走了,刷他朋友圈,我才发现他早已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回老家不久,他就交上了女友,是个下乡扶贫的大学生村官。我时常点开他的朋友圈,反复翻看他那平淡而充实的生活,在远方默默为他祝福。直到那个噩梦般的早晨,我惊醒在酒店床上,映入视线的分明是老韩,唐益坚的脸却蓦地浮现在我眼前,一张被高原日光晒得黝黑的脸,夹在孩子们淳朴的笑脸中,笑得白牙璀璨。“承认吧,你彻底失去他了!”我默默对自己说,只觉得无比难过而又格外轻松。

  因此,我想告诉朱思奇,真正的爱是平等,是尊重,可我竟找不到机会插嘴——他讲话颇有乃母之风,词句密、语速快,东拉西扯,滔滔不绝,假如不是九点半的闹铃响起,他恐怕能唱一夜的独角戏。

  “呀,这么快!”他摁掉闹铃,起身走出几步,又扬起手机,“小刘老师,接好我妈,我微信和你聊!”

  先前吃饭时,在朱老师的强烈要求下,我加了朱思奇的微信,昵称是他的本名,头像也是职业照,看上去一本正经。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我点进他朋友圈,里面只有转发的单位业务推广链接。回到家煮了面吃,收拾好碗筷,微信突然“叮”一声,我打开一看,是条好友申请,来自一个昵称叫“阳光大宝贝”的微信号,头像是只粉色的小奶猪。

  我一概不搭理陌生人,过了半分钟,对方又发申请,备注道“我是朱思奇”。点进去看,这个号几乎每天都发朋友圈,以自拍居多(甚至有赤膊秀腹肌的“大尺度”照片),配的文案看似“文艺”,实则满篇语病且意义不明。往前翻三四个月,全是他和林玉倩的合影,还有许多他头像里的小猪的视频。那猪体型袖珍,细窄的头颅上嵌了两粒黑豆般圆而亮的小眼睛,嘴角微翘如笑,脖颈上用玫红色丝带系着一只小铜铃,稀疏的绒毛洁白如雪、根根分明,光看照片,似乎就能闻到它身上散发的香气。

  “真是同猪不同命!”我暗自感慨。小时候,我家也养过猪,这些贱养的牲畜终日被关在屋后漏雨的圈里,在粪水污泥中打滚。一放学,我就带着妹妹去割猪草喂它们。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我和妹妹童年仅有的玩伴,我从不嫌弃它们肮脏、丑陋,却并不敢同它们建立太深的感情。否则,当它们挨命中注定的那一刀时,我很可能伤心得没胃口,错过一年里唯一能敞开肚皮吃肉的机会。

  回到聊天界面,朱思奇已发来七八句语音。他解释说,这是他瞒着母亲开的小号,“阳光大宝贝”和林玉倩的“纯洁小天使”是情侣昵称,她拉着他在网上秀恩爱,男帅女靓,收获了不少“CP粉”,所以分手之后,她暂时没有对外公布消息,这也给了他一丝希望。

  “更何况,女儿还在她手里呢!”

  他口中的“女儿”,原来是那头雌性小宠物猪。它是朱思奇为庆祝恋爱周年纪念日买的,他从两人的昵称中各取二字,给它起名为“天使宝贝”。

  “唉,好久没看到女儿了,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倩倩脾气不太好,以前女儿不小心尿她身上,被她扔到地上摔折了腿,我送去宠物医院打石膏,养了两个月才好。”

  “这种情况,你为什么还给她养?”

  “我本来是偷偷养在宿舍里的,毕业后我妈非让我回家住,倩倩就把女儿拿回上海养了,有时她直播也带它出镜。我想,反正都是她家保姆在照顾,应该不会有事。再说,当时我俩还甜蜜着呢,谁知道后面会分手啊?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她追回来!”

  “朱思奇,听我一句劝,你俩还是分了好,她根本不爱你。”

  “那又如何?我爱她就够了!”

  “你到底爱她什么?这种富家女,我以前教过一个,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朱思奇口中的林玉倩,总让我想起韩晓蕾,仗着自己“生在罗马”,从不把别人当人。如果说,韩晓蕾毕竟只是初中生,这些缺点还可以解释为“不懂事”的话,林玉倩作为一个成年人,那种赤裸裸的优越感与自我中心就格外令人作呕了。

  “不会吧?小刘老师,你以为我爱她是因为她有钱?我没花过她一分钱,这是原则!她送我礼物,我都还她差不多价位的;太贵还不起的,我一概不收!读书时,我妈怕我乱花钱,生活费给得紧巴巴的,上班后也让我上交工资,恋爱的开销还是我在乒乓馆教小朋友挣的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得出来你很有骨气,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一个不尊重你的人!”

  “她也有很多优点啊,漂亮,身材好,心情好的时候对我特别好,而且——”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刻意压低的声音已兴奋到发颤,“她身上最吸引我的,还是那种不顾一切的激情:她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想要什么东西就必须弄到手,我很羡慕她的自由,可能有人会觉得那是任性,但我……怎么说呢,她就像团火,碰到我,就把我给点着了。”

  “人不能跟着感觉走,建议你先冷静一段时间,你会发现你们真的不合适!”

  “冷静?我最不缺这个!我妈闹离婚那阵,正赶上我期末考试,她和我爸在客厅里争我的抚养权,我在卧室里捂着耳朵复习,最后我考了年级第一!初二拿省冠军的那场比赛,决胜局1比9落后,我全靠冷静一板一板拼到18比16!冷静了这么多年,周围同学全都成双成对,就我孤家寡人,现在好不容易碰到喜欢的,我要跟她在一起,有错吗?”

  “可你们已经分手了,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怎么勉强不来?我妈逼着我学的东西我都不喜欢,但我也学得很好嘛!”

  “就算你和她复合了,你妈那边怎么交代?”

  “我妈最好糊弄,顺她毛捋就行。她安排我见哪个女的,我就乖乖去,回家随便找对方几个缺点,反正我妈一贯挑三拣四,觉得不合意,就不会逼我继续处!”

  聊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他心里其实早有答案,所谓的让我“帮他分析”,不过是想找个由头,说出他咀嚼过无数遍的想法,并在反驳我的过程中坚定自己的信念。

  再分析亦是徒劳,我匆匆道了晚安,关机睡觉,脑中却纷乱如麻——朱思奇知道吗?在林玉倩眼中,他不过是个颜值颇高、千依百顺的宠物罢了。他真的爱她吗?恐怕未必,让他如痴如狂的,无非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种感官作祟与自我作践的混合物……半梦半醒之际,我恍惚看到朱思奇变成了那头猪,嘴角挂满发情的白沫,摇着尾巴去舔林玉倩的脚,而她满脸嫌恶,用高跟鞋的尖头猛地踹开它。惨叫声中,画面蓦地转到“大胖”身上,杀猪刀正抵住它的脖子,它流着泪,眼巴巴看着我妹。

  “大胖”这名字是我妹起的(和名字正相反,它其实瘦小得可怜),那时,她脑子还灵光,之所以干这种给猪起名的傻事,全是因为缺乏经验又心存侥幸,无从理解它的命运。她像爱亲人一样,爱着她养的第一头猪,所以,当我爸去请杀猪匠时,她不顾我的劝阻,打开圈门放它逃命。然而,它只是愚蠢地偎在她身旁,赶也赶不走,直至死亡降临……

  刀尖捅进皮肤,脖子上冰凉一片。我想动,身体却不听使唤。是魇住了吗?就在这万籁俱寂、孤独一人且动弹不得的时刻,我终于无法再逃避,先前一直努力压制的声音在耳畔轰鸣:你有什么资格去教导别人?难道就因为老韩比林玉倩更懂人情世故,难道就因为朱思奇出于欲望和激情,而你出于理智和实用主义,你就认为自己高他一等?不,你连他都不如,他可以坦然讲出他的恋爱故事,你敢吗?

4

  一夜长谈后,朱思奇似乎把我当成了“树洞”,逮着机会便用小号给我留言,汇报“复合计划”的进展,或是吐槽生活中的糟心事。偶尔,我也忙里偷闲同他聊几句。高频度的聊天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暧昧感,有时拿起手机,我会控制不住,咧出一丝笑意。

  朱老师却对我冷淡下来,态度客气得生疏。没有她硬塞来的小零食和接连不断扔给我的活儿,我反倒乐得自在。

  “你挑的我什么缺点?没告诉你妈我是不婚主义者吧?”有次,我半开玩笑地问朱思奇。

  “当然没有,我答应过你保密的!我说你家在农村,父母都没有退休金,还有个残疾妹妹。我妈最怕这个,你看,她果然不来烦你了吧?”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却像被尖锥戳进了心脏。他不是有意要伤害我的。只能怪我自己,不该在他抱怨被母亲管束时,忍不住把我的童年经历告诉了他——这个温室里成长起来的男孩注定无法理解贫困和歧视。此后,我再没和他谈过自己,这倒正合他意,同他母亲一样,他需要的只是不嫌他烦的倾听者罢了。

  某个周六上午,我正在厨房忙活,他突兀地拨来一通语音,劈头便问:“小刘老师,你能暂时帮我养几天女儿吗?”

  “恐怕不行,我家地方小,而且我工作很忙!”

  “帮帮我好不好?求你了,我的‘复合大计’胜败在此一举!倩倩今天终于肯和我视频了,我看她心情还不错,就让她把女儿拿来给我看,没想到她吃醋了,问我是不是爱女儿超过爱她,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说怎么能拿自己跟猪比,谁知这话惹恼了她,她限我二十四小时内出现在她面前,她把女儿还给我,否则她就要扔掉它!”

  “这个女的怎么比我班上的学生还幼稚啊?”我哑然失笑。

  “小刘老师,你不懂,其实倩倩是个很缺爱、很没安全感的人。她出生时,她爸还没跟前妻离婚,怕惹麻烦,就把她们母女送到美国。她妈在那边光顾着玩,根本不管她,她爸前妻生的两个儿子也不待见她,她真的挺可怜……再说吃醋是好事,证明她心里还有我,我已经在高铁上了,等我好消息啊!”

  “唉,随你便吧,但你的猪,我——”

  他匆忙挂断了语音,截断了我鼓起勇气说出口的“不帮你养”。

  当晚九点多,我正在准备下周的公开课,朱思奇又拨语音过来。我心里“咯噔”一声:他不会真要把那头猪送来吧?犹疑地按下接听键,却听见一阵含糊的抽泣。

  “喂,朱思奇?”

  “女士您好,麻烦快来接您儿子走,他在店里吐了一地,我们还要做生意呢!”一个陌生女声不耐烦地说,我还来不及解释,对方就挂断了语音,发来一个定位。那是高铁站边的一家便利店,我赶到时,朱思奇正双肘交叉,趴坐在供顾客吃便餐的长条吧台桌上,像个上课打瞌睡的学生。他的右手边放着手机和四五听啤酒,身旁的地板有大片湿痕,一个戴清洁手套的女店员拿拖布候在边上,满眼无奈。

  我上前拍拍他肩膀,他抬头,喊了声“妈”。店员本想说什么的,此刻又踌躇了,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你搞错了。”我哭笑不得,“你把手机解锁,我帮你发短信,叫朱老师来接你。”

  “不行!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我骗她说单位派我去上海出差了!”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一时难以挣脱。

  “好,我不说,你先放开。”我哄孩子似的哄着他,他却抓得更紧:“我女儿被我吃了!”

  店员后退一步,表情惊骇莫名。朱思奇呜咽着,随之便是一阵强烈的干呕,店员紧张起来。然而,他抽搐了一阵子,什么也没吐出来。店员刚松了口气,不曾想,他拿起手边一罐啤酒咣咣灌进胃里,又“哗”一声,把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喷了满地。

  “你看嘛,他故意的!”店员委屈地叫道。

  我一迭声说着对不起,抢过拖布,三两下打扫干净地板,再把满身呕吐物的朱思奇带出店外。他乖巧、驯顺,像被主人打怕了的宠物,但当我要送他回去时,他却死活不肯。我只好带他去我家,在厕所脱下脏透的衣裤,放水将人冲干净,再用浴巾裹着塞进被窝。

  “我不是故意的……”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是的,你喝醉了嘛,但人家店员——”

  “不是故意的……”他打断我的话,执拗地说,“我真不知道那两道菜是我女儿!倩倩见到我时那么热情,让我陪她去私房菜馆吃大餐,吃完才发给我那个视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爱上这种人?”

  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连忙抓住他的手。他偎在我肩头,哭得喘不过气,随即又干呕起来。呕完,他用颤抖的指尖解锁手机,打开同林玉倩的聊天记录,点出一个视频,随即捂住耳朵,把脑袋埋进被窝。

  视频以一个特写镜头开始:“天使宝贝”趴在金丝笼子里,黑豆似的两只圆眼睛好奇地望着前方。紧接着,一双骨节粗大、皮肤糙红的手伸入画面,打开笼门。它的表情生动起来,迈着小短腿,扭着小屁股,哼哼唧唧往外钻。那双手粗鲁地抓起它,可它对危险毫无觉察,还摇着小尾巴示好。镜头拉远,可以看清这里是饭店后厨。两个男人背对镜头,在案台上忙活着,看不到“天使宝贝”,只能听见婴儿啼哭般的惨叫。下个镜头又是特写,它已被开膛破肚,倒浸在一大桶热水中,一个男人拎起它两条僵直的后腿,翻动着清洗、褪毛,随即是分解、烹饪。在热油的咝啦声中,粉色的肉块变成了晶亮发光的红烧排, 骨和糖醋里脊。

  见惯了乡下杀猪的惨烈场景,我并不觉得视频有多残忍,那两道卖相极佳的菜肴甚至把我看馋了。我无法体会朱思奇摧肝裂肠的痛,正如我理解不了他对林玉倩毫无原则、卑微乞怜式的爱,只能用哄小孩的空洞言语安抚他,然而这毫无用处,他一直哭到虚脱才力竭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熬好粥,做了几道清淡的素菜,拿上洗净晾干的衣服,进屋叫朱思奇起床。兴许他刚做过一些躁动不安的梦,无意间踢开了被子,只留一角掩着腰臀。阳光透过窗玻璃,把他肌肉紧实、双腿修长的身躯(不知要经过多么刻苦的训练、流下多少汗水,才能塑造出如此美好的身体)照得发亮,让我想起神话中的阿多尼斯。他穿好衣服,坐到饭桌前,神情依然颓丧,勉强喝了一小碗粥,便用冷毛巾敷着眼睛,蒙头又睡了一下午,直到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他才起床梳洗,回到自己家。

  此后一两个月,他没再同我联系,“阳光大宝贝”的朋友圈也一直没更新。老韩倒找过我一次,照例先到韩晓蕾喜欢的西餐厅吃牛排,再去他经常光顾的那家五星级酒店。完事后,他洗好澡,侧卧在床上刷手机,滚圆的肚子就那样不知羞耻地敞在浴袍外,一只又大又黑的肚脐深嵌在肥肉中,仿佛食人巨怪波吕斐摩斯的独眼。我的目光不小心扫到,顿时感到一阵生理不适。

  “小刘,你闭着眼睛干吗?”老韩诧异。

  我猛地睁开眼,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谁惹你啦?简直目露凶光,你还是闭着吧!”

  那夜,我一直紧闭双眼,老韩也兴味索然。次日清晨,他带我去餐厅吃自助早餐。我没有胃口,只喝了一杯黑咖啡,而他拿了琳琅满目的两大盘,一边老牛反刍般慢悠悠咀嚼着,一边拉拉杂杂,讲起韩晓蕾在美国的生活:她和同学去百老汇看戏啦,她开新车兜风啦,她周末和她妈打高尔夫啦,她为参加舞会买了一堆漂亮礼服啦……突然,他停下来:“小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以前你都帮我拿些水果的,今天怎么稳坐钓鱼台啊?”

  我不想说话,只是厌恶地闭上眼,朱思奇浑身秽物的样子骤然浮现,刹那间,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不会吧,我一直很小心啊!”他嘀咕道,“小刘,你上次例假是什么时候?”

  “前天刚结束。”

  “你确定?”

  我没回答,只更觉得恶心了。

  他眼珠一转,突然堆起笑:“对了,刚才忘记说,接下来我要去美国陪蕾蕾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能不方便联系,下一期房租我现在打给你如何?”

  “不用,我工资够了。”

  他干笑一声:“好。”

  离开酒店时,我没坐他的车,他也没提出要送我。地铁站就在五百米开外,我步行过去,头顶被冬日阳光烤得暖烘烘的。这就是结局吗?没有苔丝姑娘的举刀反抗,也没有鲜血、逃亡和阴森的绞刑架,一切平淡得出乎意料,甚至令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5

  再次得知朱思奇的消息,是从他母亲嘴里(最近她已不再刻意回避我)。连续两星期,朱老师兴奋得仿佛头顶悬着聚光灯,穿梭在各间办公室,同一番话反复地讲。

  “她家对我们思奇特别满意,说是给小潘介绍过十四五个了,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优秀的男生……小潘长得一般,好在个子有一米七,和我家思奇倒也登对,学历差了点,二本毕业去英国读了个研,没啥含金量……不过这些都能接受。主要问题是她太娇气,不会照顾人,虽说再有两三年我就退休了,可以暂时帮衬下,但我们老的迟早有干不动那天,必须趁这几年把她教出来……”

  “老朱,你思想有问题,人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儿,结了婚凭什么就该伺候你儿子?依我看,这姑娘条件那么好,不嫌弃你们单亲家庭,你该烧高香了!”陈老师笑道。

  朱老师不睬她,转向我道:“小刘啊,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可惜你没看上我家思奇!”

  我笑笑,借口内急,逃离这是非之地,思来想去,终于还是翻出朱思奇的小号,发了句“恭喜”。到了晚上,他还没回,我又给他大号发了一个。

  两分钟后,小号有了动静:“小刘老师,我妈怎么跟你们说的?”

  “她说你和你们系统一个领导的侄女订了婚,对方妈妈是医生,爸爸开公司,家境很好,女孩本身也优秀。”

  “太夸张了,我和她只见过三次面,我妈居然说我们订婚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恭喜你找到了新女朋友。”

  “唉,你该去恭喜我妈。”

  “怎么,你不喜欢那个小潘吗?”

  “谈不上什么喜不喜欢的,反正我彻底死心了,这辈子就这样吧!”

  “别这么悲观,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早该翻篇了。”

  朱思奇没回答,只是甩来一张微信对话截图。发过那个视频没两天,林玉倩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甜腻地问:“大宝贝最近怎么啦?怎么不和你的小天使说话啦?”而后每隔三五天,她总要发几句话给他,起初是撒娇卖萌,见他不搭理,又变得楚楚可怜,一会儿喊来姨妈肚子疼,一会儿说喝醉了想他,甚至还发了张水果刀搁在手腕上的照片。再后来,她开始说疯话、放狠话,说自己离不开他,逼他同她复合。

  “怎么办?”朱思奇发来信息。

  “人嘴两张皮,啥话不会说?你千万别动摇!”

  “不会的,宝贝的事我永远不可能原谅她,但现在她一直这样纠缠不休,也不是办法。”

  “你就和她说,你又找了女朋友,反正她周围那么多帅哥,同你复合没指望了,她自然会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人身上的。”

  五天后,朱思奇用小号给我发了个视频,又接连拨来四个语音。当时我正在上课,手机静音,等回拨过去,已经没人接了。

  点开视频,只见林玉倩头发散乱,眼圈和鼻头微微发红,双瞳亮汪汪蒙着层泪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精心打造的“哭妆”),对着镜头控诉,视频还贴心地为观众配了字幕。她口中的朱思奇,是个脚踏两条船的“渣男”,哄得她在他身上花了几十万后又另觅新欢。痴情的她一心想挽回,却收到了绝情的消息(视频此处巧妙地配上了她寻死觅活求复合,他却说自己找了新女友的对话截图)。她怒斥他玩弄女性,他便虐杀了她最爱的宠物作为报复(此处配上了饭店厨房拍摄的视频,还有朱思奇吃那两道菜的照片)。“居然把‘宝贝’做成菜吃,还拍了视频发给我,你们看,他一口一口吃得多开心!这个衣冠禽兽……”她捂住脸,泣不成声,一副伤心到要晕厥的可怜样,视频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一股寒意从我心底涌起——她的模样如此娇弱、如此痛苦,话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煽情,还有聊天记录和视频的佐证(当时我还不懂这一切都是专业团队制造出来的效果)。若非全程见证他俩的纠葛,恐怕此刻我真会怒火上头,同她一起痛骂“渣男”。

  下班时间,我终于联系上了朱思奇,约他来我家商量对策。等到七点光景,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只见他的腮帮深陷下去,发紫的眼皮神经质地痉挛着,两边嘴角烂出两个鲜红的大燎泡。一看到我,他就哭丧着脸叫道:“小刘老师,倩倩把视频发了好多平台,还把我拉黑了!”

  “别急,先吃点东西。”我拉他坐到桌前。他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在饭里胡乱戳了几下,又“啪”一声把筷子扔到桌上:“我想不通!她怎么可以这样颠倒黑白?”

  他这一喊,原已溃烂的嘴角又被扯裂了,鲜血缓缓渗出,流到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我递纸巾给他擦,可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只剩胸膛剧烈起伏。

  “她冤枉我,我要找她对质!”泪水从他一眨不眨瞪大着的眼睛中滚落下来,同嘴边的血水混在一起。

  “算了吧,她又不会承认自己说谎,再说她拉黑了你也联系不上。”

  “对了,还有直播间!”他一把抓起手机,点进她的直播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禁言了。转瞬之间,她的“粉丝”排好阵型,齐刷刷打下“渣男去死”。

  “有没有天理啊?我还不信这个邪了!”他眼里冒出火来,退出直播间,在微信输入框中打出澄清真相的话,剪切后重新进入直播间,用极快的手速粘贴、发送。

  这次他成功了,可迎接他的仍是不容辩驳的“渣男去死”,一排接一排,几秒钟之内便刷了屏。他咬紧牙关,在屏幕上近乎疯狂地用力点击,一次次粘贴、发送真相,却又一遍遍被刷屏的“渣男去死”淹没。几分钟的斗争,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终于,他力竭虚脱,扔下手机,死人一样瘫软在椅子上。

  我一向笃信,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再大的伤痛终究会被时间抚平(那晚,我正是用这话劝朱思奇收拾心情回家休息的),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场“猫耍老鼠”的残酷游戏才刚拉开序幕。

  每天,我都能听到更糟糕、更匪夷所思的消息。先是一些人在微博上转发了视频,而后#‘纯洁小天使’男友是渣男虐猪#”的词条被挂上热搜,评论里充满污言秽语。起初,朱思奇还试图留言反驳,可要么被对方拉黑,要么被一群人追着狠骂,成千上万条私信从全国各地涌来,逼得他注销了微博。紧接着,不知是谁把他小号朋友圈里的照片扒了出来,P成猪头人身的怪物照,配上文字做成表情包,在网上四处传播。

  就在围绕着朱思奇的这场风波不断发酵、愈演愈烈之际,他反倒像风暴中心的台风眼,变得一言不发了。回想起来,那种一反常态的沉默中,其实蕴含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然而这段时间正值期末,我忙得脚不沾地,没再收到他的留言,便也顾不上主动关心。

  朱老师对儿子的遭遇浑然不觉,仍陀螺般在各间办公室旋来旋去,脑门上冒着热气,憧憬着朱思奇婚后的幸福生活,甚至给她八字还没一撇的孙子起好了大名和小名。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课,朱老师临时没到岗,我被安排顶替。正讲着题,彤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开始落起雪籽,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学生们都已无心上课,碍于同我不熟,不好意思放肆,只敢偷偷往窗外觑。不一会儿,外面飘起密密的雪片,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下课铃响的时候,雪势越发猛烈,无数纤细的雪花纠结成团,绒球般旋转着缓缓下降。走回办公室的途中,只见一众学生站在走廊上,争先恐后把手伸到外面去兜雪玩,大部分孩子的个头都高出我许多,挤在一起的宽大肩背挡住了本就稀薄的光线,还不到中午,房间已暗得像是黄昏。

  办公室挤得满满的,陈老师被人群围在中间:“……她半夜十二点给我留言请假,说打完麻将才发现儿子无缘无故没回家,电话也关机,她报警找人。今天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她发了一大堆长长的语音。我早上醒来打开一听,才知道她儿子跳了江,警察在组织打捞……这么冷的天,一掉进水里肯定当场就僵了,怎么可能活得了啊!”

  “奇怪,她儿子不是马上要结婚了吗?工作也不错,银行收入那么高,为什么要跳江?”杨老师问。

  “现在的年轻人,性格都冲动得很。父母养他们这么大,费了多少心血,还没享到他们一天福呢,他们倒好,稍微遇到点不如意的事,拍拍屁股就走了,把生命当儿戏!”胡老师摇头。

  “朱老师儿子长得挺帅的,可惜了!”张老师叹了口气。

  “帅吗?我觉得一般吧!”杨老师反驳。

  “真人比照片里帅,我以前见过。”

  “那孩子读初中时在我班上,确实长得不错,成绩也一直很好,说来也怪,出问题的都是这类优秀学生……唉,朱秀琴老公离了,孩子也没了,孤家寡人的,老了以后可怎么办哟!”一个从数学组来我们办公室串门的老教师感慨。

  “对了,袁老师,你和她熟,知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离婚啊?”陈老师语气诡秘。

  “秀琴要强,想做人上人;她家老姜是个居家过日子的,没啥追求。这样两个人,怎么处得下去?”数学袁老师道。

  “老朱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讲的,她说她前夫出轨了一个处处都不如她的女人,把她心都伤透了……”陈老师道。

  “奇怪,朱老师当初为啥会看上这个老公?她年轻时应该蛮漂亮的吧!”胡老师疑惑。

  “貌似现在追求她的人也不少嘛,听她说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处长啊、主任之类的!”陈老师的语气带着几分酸。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当年秀琴读师专的时候,追她的男生是不少,要不是老姜有亲戚和管毕业分配的处长说得上话,她怎么可能拿正眼瞧他?”

  “我还真以为她那个前夫十恶不赦呢,今天听你这么说,感觉也是个可怜人,出轨恐怕还是她给逼的。”陈老师眉飞色舞。

  “唔!照这样看,说不定她儿子跳江也是她逼的!”胡老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

  后面还议论了些什么,我不想再听。事实上,刚从陈老师口中得悉噩耗时,我便像是坠入了醉酒状态,感官迟钝,思维停滞。那些话音似乎来自飘渺的远方,每个字在我耳边晃晃荡荡,我却几乎捕捉不到它们的意思。当着同事的面,我不得不努力扮成清醒、正常的样子,但刻意控制的一举一动恐怕极不自然,甚至显得滑稽,幸而所有人都专注于这场盛大的八卦,没有人抬头看我一眼。

  她们一直聊到午饭时间,又一路聊着走向食堂,我跟在大部队后面,脑袋里全是朱思奇:他的笑脸,他的抱怨,他的眼泪,他的冤屈。他只把秘密告诉了我,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低估了林玉倩的骄横与残忍。假如我没给他出那个馊主意,没有激怒这头阴鸷的母兽,或许,她就不会一门心思要撕碎这个试图从她爪缝中逃走的男孩。

  “难道作恶者不用付任何代价吗?”我在心底默默呼喊,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记得我妹刚上学时,有个五年级男生欺负她单纯,哄她到隐蔽处,脱下自己裤子让她摸。知道这件事后,我在放学路上拦住他,二话不说,狠狠一脚踹去,踹得那个高我半头的肥壮男孩好几星期没来上学。然而现在,我又能为朱思奇做些什么呢?别说我压根不知道林玉倩住在什么地方,就算她大摇大摆站在我面前,我又敢怎样?去直播间和她当面对质?朱思奇的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去网上揭穿她的真面目?匿名发些帖子并不难,我自己浏览网页时,也常瞥见各式各样的“冤情申诉”,可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信息中,谁肯分出宝贵的注意力,哪怕是分出一秒钟,来瞟一眼一个无名小卒那无足轻重的悲惨遭遇?

  满腔的怒火在绝望中一点点泄掉了。天冷得像冰窟,铁制餐盘泛出刺人的寒意,我麻木地扒着饭,只觉得落入胃里的全是又硬又凉的石头,仿佛初见朱思奇时喝的那杯冰柠檬茶至今仍未消化。再次点开“阳光大宝贝”,我才发现,他的头像不知何时已被换掉了——单调的纯黑取代了活泼的粉色小奶猪,黑背景上赫然浮出三个苍白的英文字母,放大一看,竟是“RIP”,他的朋友圈也被删光了,灰色横线下,惟有茫茫空白。

  放学后,工会主席带队慰问朱老师,我和陈老师也跟去了——她本想回家陪女儿的,却不得不履行教研组长的职责。胡、杨、张三位老师上午聊得热闹,可临到要走,又各有各的事,便一人凑了一百块,买了两箱牛奶、一个果篮让我们捎去。其他教研组去了八九个人,主要是跟朱老师相熟的老教师和以前教过朱思奇的老师。

  朱老师家所在的楼盘依江而建,地段绝佳,小区绿化精致,树木葱茏,仿照古典园林建了曲水、假山和几处亭台。早在七八年前,这座楼盘就以品质高雅而闻名全城,住户多为公务员和医生、大学教师等高知人群,房价比周边楼盘硬生生高出一大截。乘电梯上十六楼,朱老师已在门口候着了。她的状态比我想象中好很多,腰背挺得笔直,气色也不难看,将我们迎入玄关时,她甚至不忘拿出一大叠鞋套,挨个儿给客人分发。

  她家客厅大到近乎空旷,进来这么多人也不显拥挤。仿玉石的地板一尘不染,映出十几条活动的倒影。她把工会主席和几个老教师安置在沙发上,其余人等便自觉搬过餐椅来坐。茶几上已备好一提纸杯,她去厨房拎来热水,又从酒柜上取下一只精致的青瓷茶叶罐,麻利地为大家沏起茶来。

  “杯子差了点,茶叶倒还不错的,朋友送的正宗龙井,今天第一次拆封,大家尝尝!”

  工会主席吹着气,浅浅啜了一口茶,连声夸好,转而又夸起朱老师的房子,大家也随声附和。

  “唉,买这套房子,原是为了让我家思奇娶媳妇生孩子的,现在一个人住一百五十平,打扫卫生都麻烦!”她幽幽叹道。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真是太可惜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希望你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工会主席圆熟地接过话头,似乎从进门起就一直在等她刚才那句话。

  “是呀,太可惜了,思奇这么好的孩子,以前他在我班上的时候,数学每回都考满分,每次出去参加比赛回来,都要专门抽两节晚自习找我补上缺的课……”数学袁老师带着哭腔说,几个教过朱思奇的老师也你一言、我一语,追忆起来。

  朱老师身子轻轻一震,仿佛有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

  “不好意思,各位请稍等!”她霍然起身,快步走进一间卧室,掩上房门,留下老师们面面相觑。

  “袁老师,你老人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工会主席低声嘟哝。

  袁老师缩了缩肥短的脖子,大家也都不再出声。工会主席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而后信步走到餐厅酒柜前,背着双手,开始仔细研究柜里的一排红酒。就在这时,朱老师抱着一大摞相册和几封牛皮纸文件袋,踉踉跄跄从卧室里出来了,或许是东西太重的缘故,她的腰比先前塌下去许多。我忙迎过去,从她手中接过相册。她勉强冲我笑笑,近距离接触,我才发现她的白眼仁上蒙满了闪电状的细红血丝,整张脸(尤其眼睛周围)仓促地涂了一层厚粉。

  她指挥我把相册放到茶几上,抽出一本打开,里面一页页、一排排,全是朱思奇婴儿时期的照片。她早已把这些照片翻拍到手机里,给我们展示过无数遍了,然而此刻,她的态度就像是第一次拿出这些珍藏。

  “这是我家思奇的满月照,这孩子特别聪明,二十天就能被逗笑了……这张两个月,这么个小不点,居然知道哄妈妈开心,喂奶的时候一直望着我笑,眼睛眯得弯月亮似的,嘴巴咧开那么大……这张是他百日照,瞧这双眼睛,又圆又亮,睫毛长长的,多可爱啊……这张他半岁,瘦了好多,都怪他爸做的辅食不卫生,拉肚子住了一星期院……”

  主席起先还把脸凑近来听,渐渐地,他开始左顾右盼,屁股直往侧边挪。在看了一会儿微信、接了一通电话之后,他起身说了两句客套话,拱手告辞了。其他老师跟着他,呼啦啦都走了。我一个人陪着她,续了八次热水,上了三趟厕所,终于听她讲完了五大本相册的照片外加两牛皮纸袋的奖状。

  客厅里蓦地安静下来,挂钟的滴答声变得特别响。我抬眼看钟,已是十二点光景,正打算告辞,朱老师突然直勾勾盯着我,用嘶哑的嗓音问道:“小刘,我家思奇你也见过,那么乐观开朗的人,你信他会走那条路吗?”

  我踌躇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关于林玉倩的事滑到嘴边,又被艰难咽下——让她知道朱思奇的秘密,对他是种背叛,对她是个打击,对我,则可能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幸朱老师很快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只是自言自语:“不可能的,我家思奇心理素质超强……监控上是有个人从桥上跳了下去,穿的确实是他的衣服,但同款衣服多的是,也说明不了什么,是吧?再说我家思奇从小滴酒不沾,视频上那人却喝得烂醉,手里还拿着酒瓶……”

6

  春节假期,我带着许多礼物回了老家,睡在妹妹家的沙发上,每天逗弄侄儿,烧六个人的饭菜,只觉时间过得飞快,盘桓在我脑中的朱思奇也淡成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除夕夜,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挤在电视机前吃团圆饭,朱老师家空旷的客厅忽然浮上我心头——她该如何咽下这顿孤零零的年夜饭呵?

  我本想发条节日问候给她,点开她的朋友圈,映入眼帘的却是碧海蓝天、沙滩阳光、五星级酒店和生猛海鲜。她妆容精致,戴着缀丝带的遮阳帽,披着与口红同色的纱巾,双手捧着只大椰子,一脸享受地用吸管啜汁。我把那些照片和视频看了好几遍,终究还是默默退出了对话框。

  当夜,我爸因为太高兴,多贪了几杯,被送到县医院急救,全家乱作一团。我跑前跑后缴完费,独自在我爸输液的病床前守了一通宵。熬到后半夜,我靠着冰凉硌人的铁椅背,脑里全是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的朱老师。想起之前对她的同情,我不免觉得自己小丑般可笑。

  开学后,朱老师请了长假,她的课被派给了我和张老师,为此,张老师一连四五个星期都在抱怨。

  “小张,你这点麻烦算什么啊?我才被老朱给坑苦了!她脑子大概出了毛病,硬说她儿子不会自杀,说监控里的人不是她儿子,非要警察按失踪来立案。死者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烂了,偏偏手机也没找到,她不肯认尸,又不同意测DNA,天天跑去信访办闹。信访办打电话到学校让接人,领导每次都抓我当壮丁,我一路听她车轱辘话,还只能顺着她说,不能反驳,一驳她更来劲!以后打死我都不去了,天王老子叫我也不去!”

  陈老师虽然赌咒发誓,可下次领导电话打来,她又唉声叹气地跟去了。幸好这是最后一次——听说上面给到的压力很大,校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终于做通了朱老师的思想工作。

  一周后,朱老师复工了,她的腰板仍旧笔挺,装扮依然精致,身材甚至比以前更瘦削轻盈了,只是突然增多的眼纹、变深的泪沟和法令纹,使这张风韵犹存的脸显出疲惫的老态。她刚回来时,我们小心翼翼,竭力避免在她面前提到朱思奇,或是任何能使她联想起他的事物,可她反倒主动缠着我们讲。开始几天,大家还会放下手中的活,为那些听过千百遍的“我家思奇”陪上几句劝慰。然而时间一长,但凡她把话题起个头,同事们便一个接一个,找借口溜走了。

  “没想到啊,这下真变‘祥林嫂’喽!”偶尔,趁朱老师不在的时候,陈老师会这样感慨几句。

  整栋楼就剩我一个人还愿意听朱老师说话。在我备课、批作业、写教案、读论文的时候,她搬了椅子坐在我身边,我干到几点,她就讲到几点;在我去食堂、去厕所、去教室的路上,她跟在我屁股后面,恨不得追进教室里,对着正在讲课的我喋喋不休。

  “……我家思奇只是出去玩忘记跟我打招呼罢了,迟早会回来的!你想,他从小打乒乓,心理素质超强,怎么可能自杀?拿省冠军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别人都说青春期的男孩子情绪不稳定,但我家思奇不一样,决胜局他1比9落后,对方是个削球手,防得滴水不漏,特别难缠。当时气氛那个紧张啊,吓得我大气不敢出。我家思奇竟然还是跟没事人一样,一颗一颗给扳到10平了,打到16比16的时候,对方扛不住压力,心态崩了,我家思奇就抓住这个机会,连赢两分,18比16夺了冠……”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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