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期  
      感觉
长在生命里的歌
王叶婕

1946年春天,我出生在泰顺一个名叫东溪乡的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出生时家里后山坡的新茶正露着尖尖的绿叶儿。满山的淡淡清香似乎将春天都惊动了,喜出望外的父亲当即为我取了个秀气的名字,叫小叶。

  那时的家乡还很贫穷落后,我和哥哥姐姐常常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白米饭也是一年到头都很少见到。但对于幼时的我来说,并不防碍我热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天生就喜欢唱歌,也有一副好嗓子,不管什么样的歌谣,我只要听一遍就能有模有样地哼唱出来。我喜欢跟着母亲去清清的小溪边洗衣服,我会哼唱给鱼儿听;我也喜欢在春天的茶山上漫山遍野地疯跑,大声唱给春风听;我更喜欢闻着绿芽儿吐出的淡淡清香,在叶子的清香里,我的歌声也都带着茶叶儿香。稍大一点儿,我便可以背着小小的背篓,跟着母亲姐姐或者邻居大妈姐姐们去山上采摘茶叶,与她们一起边哼唱着歌谣边采茶了。

  乡下的孩子上学迟,九岁那年我才开始上小学,小学设在山坡的另一边。每天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我小小的身影穿过这碧绿的茶园,在清晨初升的太阳光下,叶子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陪伴着我一路走过;那土黄色的纵横的小路,远远望去,似乎是绿色绸缎上的一条条黄色花纹,它们穿过茶园,通向我不知道的远方。小路上常堆满了村里人砍下来的松枝,半干的松枝散发着氤氲的松香,让人陶醉。远处的菜花更是绚烂至极,仿佛哪个淘气的孩子不小心打翻了金黄色的油彩,一下子浸入了绿色的图景中。山风阵阵,野花混合着泥土青草的香味在空气中翻滚,时不时钻入我的鼻孔。每次放学归来,我就这样边蹦跳在这满园的春色里,边哼唱着那些不知名却美妙的民间小曲,迎着远处袅袅的炊烟一路小跑,欢快得像一片春天里小小的茶叶儿,那是我家的方向……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我就读于东溪小学,因为是采茶农忙时节,学校放了三天假,让我们回家帮忙。那天采摘完茶叶回来,在饭桌上,身为村支书的父亲一反常态,显得特别激动,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不时往村口看,嘴里老念叨着:“人什么时候会到呢?都等了两天了。”而母亲呢,居然也是同样的神情,又激动又开心,拿了两次筷子都没拿稳,心不在焉地也总往村口瞧。这让我充满了好奇,一向稳重的父亲这是怎么了?我悄悄地问姐姐是怎么回事,姐姐笑着说:“村里要来大人物了呢,爸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就等着通知,去镇里接人呢。”

  那天中饭时,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从父亲的嘴里,我慢慢听懂了,有一位叫周大风的音乐家会带队来我们的家乡体验生活,按行程计划这几天就会到,县里特别派人找到父亲,千叮咛万叮嘱,一定要解决好相关的住宿问题。那几天父亲放下所有的事情,跑了好几处地方,最后决定将周老师的住宿安排在万排乡大队部三楼,那里安静,附近的茶园抬头可见,又与村子相近,有什么事打声招呼就可以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没见到父亲,哥哥告诉我,他是去镇里接周大风先生的团队了,而母亲也一大早就与村里的十几名妇女去大队部准备被子等生活用品了。那天午后,村口挤满了人。随着一阵阵机器轰鸣声,三辆拖拉机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父亲神气地开着第一辆拖拉机,盼了好几天的浙江越剧二团艺术室的周大风先生及他的五十名队员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小山村。小小的村庄沸腾起来,而我满怀骄傲与自豪地挤在人群中,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跟着人群一起来到了大队部。

  县里镇里的领导和父亲一直陪着周大风先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周先生,他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精神很好,人也特别客气,剑眉,高鼻梁,一双眼睛格外炯炯有神,穿着干净而又简单。虽然山路弯弯似乎让他一下子有点找不到方向,但他适应得很快,马上就与帮忙的人交谈起来。我挤到父亲面前,叫了一声爸爸,父亲转身看到是我,高兴地向周先生介绍道:“周老师,这是我小女儿小叶。小叶,快叫周老师!”我害羞地抬头叫了一声:“周老师好!”接着便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周先生看出了我的紧张,蹲下身来,微笑着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和气地说:“好秀气的小姑娘啊!声音这么清脆,长大了一定也是个歌唱家。”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击中了,我那颗热爱唱歌的心在那一刻达到了沸点。我之前的紧张与不安很快化成了一种自信,就那么甜蜜地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一颗音乐的种子因为周老师的这句话,牢牢地种在了我心里。

  随后几天,周大风先生和他的队友都与我们村里的村民一道上山采茶。县里也特意派干部来,全村男女集合听镇里的干部讲话:“妇女月光下也可以采茶,男人点着汽灯也可以做秧田、插秧,炒茶更要多一点时间,看看大家有没有干劲。”于是,那几天村里人的采茶热情高涨,村里出现了空前的繁忙景象,炒茶的累得眼带血丝、手掌起肿泡;采下的茶叶太多,炒都来不及;这边炒茶需要技术性较高的劳动力,那边插秧的人手就不够了,但又要赶在立夏之前插完秧,于是又挑灯夜战……

  当然,当年的这些苦与累,在我这样的小孩子的眼里并不算什么。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心目中最敬爱的人现在到了我的家乡。我一有空就跟着周先生的队伍跑,远远地看周先生与茶农交谈,看他蹲在田头记着笔记;看他与队友一起仔细地察看茶叶;他们去哪采风,我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吃饭时间一到,我就马上往家里跑。也不知周老师有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双热爱音乐的孩子的眼睛?与这位大师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让我如此快乐又如此激动,虽然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什么是音乐家,但我知道,这一定是比唱歌还要重要的工作。

  第三天晚上,父亲很迟才回来,我与哥哥姐姐都已躺下睡着了,是母亲将我从睡梦中叫醒的。父亲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母亲说了半天,我听懂了,大致意思是,这次周老师能选在东溪采风,是我们家乡的荣耀,经与村委会商议,决定在明天启动十多年来未启动过的民俗仪式。虽然采茶已过半,但并不影响仪式的举行。按风俗,村里要选出二十个未婚漂亮的女孩子,在清晨还有露水之时摘取茶叶,因为茶叶是清静之物,又很有灵气,采摘时一定要有一颗崇敬之心;而我与十八岁的姐姐,很荣幸地成为了这二十个女孩子当中的一员。

  说话间,母亲拿来两套很漂亮的碎花布衣,看样子是七成新的,是母亲用自己当年的嫁衣改的,白天时特意请隔壁手巧的蔡妈妈缝制而成。我们兴奋地试穿了一下,大小刚好。那晚我与姐姐几乎没睡着。等到清晨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穿衣,到了茶场山脚时,才发现村里早已组织了人马,举着火把在山脚下等着送我们。我们二十个女孩子统一着碎花布衣,头上扎着蓝色头巾,背着小背篓,跟着火把队,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向茶园出发了。

  快到山顶时,天已蒙蒙亮了。五月的清晨,山间的景色如诗如梦,茶园里铺满了亮泽的绿叶,一株株茶树像是知道我们的任务似的,如整齐的士兵,昂首挺胸立于山间。也许是吸足了日月精华、山川甘露的缘故吧,嫩绿的茶芽如雀舌般萌出,清纯茁壮。近处,微风吹拂,露珠滚动;远处,漫山的映山红争相绽放,展示着大山的妖娆。梯田层层铺展,人们正在山下比赛着插秧,远山、晓雾、村舍,一点点清晰地显露出来,呈现出深沉的色调。远处几头牛在田里“哞哞哞……”地叫着,顺风而来,依稀可以听见。坐落在河边的小山村犹如遗落的人间仙境,清净而又美丽。

  我们在这样愉悦的心情中开始采摘茶叶,上下翻舞的手如蝴蝶般在茶叶间跳动,不知谁带头轻轻哼唱起采茶常唱的歌谣,我们很快便一起哼唱了起来,清亮的歌声飘得很远、很远,尽情地传递着我们采茶的喜悦。我想,不远处,敬爱的周大风老师也一定听到了吧?

  第二天上课时,几个女同学还在热切地谈论着昨天采茶的体会,教我们上音乐课的张晓美老师手里拿着一张乐谱,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教室,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跟我们讲:“同学们,今天老师要教你们唱一首非常好听的歌谣,这可是刚从茶园里长出来的歌谣啊。”

  张老师开始教了,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今天学唱的这首歌,日后会受到周总理的喜爱,成了江南民歌传唱的一个经典。“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多么欢快明朗活泼的歌曲呀,我们几乎一学就会,还没一个早上,全校的孩子都会唱了。随着乐曲欢快的节奏,大家很自然地手舞足蹈起来,模拟采茶动作,边唱边舞,到校门外的茶蓬中去。唱着跳着,到最后放学时,大家欢呼雀跃着,伴着乐曲到茶山上采起了新茶……

  直到今天,我已白发苍苍了,但只要一想起那时的情景,也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我永远忘不了那时那刻唱这首歌的心情,我是怀着一种多么神圣的心情去唱这首歌的呀,因为在歌里,看到了少女时代的我,看到了我年轻的父亲与母亲,那弯腰采茶的悠然姿态,那哼唱着柔柔江南茶曲时清亮的眼眸,看到了邻里乡亲们辛勤劳动的场景,家乡迷人的风光,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脉脉茶香……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天的火把与欢声笑语,惊动了还在休息的周大风先生。周大风先生干脆披衣而起,在位于三楼的大队部房间的窗户前,目睹了我们的民俗表演,也听到了我们在茶场采茶时远远飘来的民谣。那沸腾的劳动场面不仅感动了周大风先生,同时也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当晚,周大风先生通宵未眠,一气呵成,写出了反映采茶生产的《采茶舞曲》,乐曲采用了越剧音调,融进滩簧的曲式,又吸收了浙东民间器乐的音调作引子,并采用有江南丝竹风格的声部伴奏。之后,周大风先生又一鼓作气,用时三天,创作了九场大型越剧《雨前曲》。《采茶舞曲》就是该剧的主题曲。

  不久,周大风先生就带着他的团队离开了我的家乡。得知他们要离开消息的当天,我连书包也顾不得放下,顺着山路追出了很远很远,却一直没能再见到周大风先生的身影。周大风先生就这样淡出了我的生活,但他创作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江南小调,却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精神财富。经我们的排演以及浙江歌舞团、浙江越剧团在泰顺人民广场的首次公演后,该词曲开始风靡五湖四海。

  而我,也深受这首歌的影响,一心想着去当一名音乐老师。1962年,十六岁的我凭着自身的天赋以及那颗热爱音乐、努力上进的心,被保送到了平阳师范学校就读。在那两年里,我认识了更多热爱音乐的老师与同学。快乐的校园生活与优美的校园环境,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在那里学习音乐专业知识,并快速成长,毕业后分配到东溪小学任教,教孩子们唱的第一首歌正是这首《采茶舞曲》,也从此开始了我的音乐老师生涯。

  记不清多少回了,无论是多么艰难的环境,只要我教孩子们唱这首歌,看着孩子们清亮的眼睛,我的心就会颤动不已。这首影响了我一生的歌啊,从此深深地种在了我的心底。为了与它相伴,我拒绝了学校让我留校执教的好意;为了让山区老家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音乐熏陶,我一个人睡在冰冷的祠堂里,从没想过害怕;为了让它流传,我积极辅导学生排练文艺节目,配合农村俱乐部组织文艺宣传队,先后到泰顺雪溪、章成、龟湖等公社演出;为了这心中最美的情结,我与同样热爱歌曲的爱人相知并相恋。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一束音乐的火把,那是当年周大风先生用一个微笑将它点燃的。

  2004年4月,那是我生命中激动人心的时刻,已退休在家并有了孙女的我,受泰顺县宣传部的委托,与当年几位最早唱《采茶舞曲》的老师和同学,到东溪乡迎接周大风先生重返《采茶舞曲》诞生地。

  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我与当年的同伴们一起坐在东溪小学的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优美的歌曲,当年唱曲子的“三尺童儿”如今都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儿孙满堂。但说起那时的排演,我们的心情还是像多年前那样激动,大家都记忆犹新。“我们就是在这间教室学唱曲子的。”年过六旬的刘珠秀指着学校唯一的那间老教室说,至今她还保存着当年亲手抄写的曲谱和歌词。六十二岁的高起梅则说,她几乎每天都要哼几遍曲子,如今不到十岁的孙子也学会唱了。

  我们唱着聊着,周大风先生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他带来了省里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专家组的音乐家,“江南丝竹”采茶舞乐队的演奏家,还有四十六年前首录唱片的原创人员,一同前来的还有浙江日报社、温州日报社、温州电视台、泰顺电视台的记者。周先生亲切地和我们握手、问候。当他与我握手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多少年了,周先生种在我心里的音乐种子一直在发芽、抽叶、开花、结果。这首从春天茶园里长出的歌谣啊,已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多想向周先生说说这些年他带给我的精神财富与经历啊,多想告诉周先生,当年他表扬过能成为歌唱家的小姑娘,真的选择了与音乐相伴一生。但周先生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我只能如其他人一样,在周先生上车离开的最后关头,让周先生在我的笔记本上,签下了“周大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中一直住着一首美丽的歌谣,那些曼妙的身姿、淡淡的茶香,那些漫山遍野的梯田以及家乡的青山绿水,都在歌声里悄然再现。“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在清晨,在黄昏,在明媚的春天,在清爽的秋天,在每一个我能想起的日子,这些歌词都在悄悄地长出来、长出来,那歌声渗透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深处的那头,端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泰顺东溪少女,如花朵般微笑着,与我一起共享这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注:此篇文章由笔者采访原东溪乡小学几名退休女教师,以第一人称整理而成。)

 

(责任编辑:钱益清)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