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3期  
      实力
丽花的悲伤
余静如

 

春天刚来的时候,丽花被班里的大队长约去了她家里,大队长请她吃两颗话梅,然后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则站在她面前,一件一件地换衣服。丽花不安地坐着,嘴里咂着两颗话梅,舌头把它们卷来卷去,两颗话梅渐渐没了味道,但丽花还是闻到那股沁人的香气,她忍不住用牙去咬它们,但是大队长马上就递过来一个烟灰缸,说:“吐里面吧!”丽花受宠若惊,即便不舍,还是迅速地吐了出来。两粒发白的话梅核在茶色的玻璃缸中打了个转,便沾上烟灰不动了。丽花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把视线转移到大队长的身上,大队长手上套着她母亲的戒指,身上裹着许多衣服,里边是夏天的各式裙子,长长短短几件叠着,裙摆像伞一样蓬起来,外边是冬天穿的黑呢子短斗篷,厚厚地在肩上压着。在丽花的眼里,大队长整个人在客厅的大吊灯底下熠熠发光,活像一个历史课本里的法国贵妇。

“你说,明天校运会,我穿什么衣服好?”大队长问。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丽花问,又说:“我记得老师说要统一穿白的,带队的那一个,白衣服,黑裤子。”

“噢,对,对。”大队长恍然大悟,扭扭脖子,抬手看了看自己那块电子表,说:“五点多了,我妈要下班回来了,你赶紧走吧。”

丽花站起来就往外走,瓷砖上的凉从她穿着薄袜的脚底心窜上去,她打了个寒噤。

出了门更凉,丽花把衣服裹紧了,穿过一家家住户搭建的简棚,各家的烟火都起来了。丽花有些遗憾,这时分,没有人会看见她从大队长家里出来。她落寞地穿过新亮起来的路灯,地上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大队长对她显然不如一个月前那么热情了,那时候大队长第一次请她到家里来,请她吃的是夹心巧克力,课间在教室里,大队长也会绕过讲台和重重课桌来找她,只是来看看她做什么。大队长俯下身子,很仔细地看丽花随手在作业本空白处画的花样,连连说好,而丽花总是红着脸,低着头,唯恐大队长看见自己窘迫的样子。丽花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前天自己在语文课上答对了冯老师的题。那真是丽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接踵而至的又是各种优待,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还有那些个耀眼的人物,那些人都看着丽花了,好像那一天才认识这个人,林丽花。

可是这效应在消失,被什么东西给冲淡了。是时间吗?丽花伸手在前方的空气中抓了一抓,满是黯淡。

那天晚上,丽花翻来覆去地睡不好,偶尔闭上眼睛,又被跳落在蚊帐上的老鼠惊醒,有几次,老鼠简直就是在丽花的耳边叫了,丽花终于发怒,把失眠的原因全归咎于老鼠,她不懂为什么这天夜里老鼠格外的胆大,但她不能打开电灯,因为这样会惊醒一帘之隔的祖父和祖母。她只能坐起身,在黑暗中挥舞起枕头,想像赶走蚊子那样赶走老鼠。她挥舞着,不一会儿就满身是汗,丽花劳累地倒下,在被窝里喘着气,一只老鼠又惊慌地从头顶挂帐子的竹竿上掉下来,丽花无力再理会,把身体缩在小床的中心,蜷成一团。

“喵。”丽花学着猫的叫声,呼唤着窗外可能游荡着的野猫,野猫没有出现,别家院子里的狗却吠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柴门几乎是被撞开的,丽花听见木片折断的脆声,屋子里响动了,灯亮了,院子里传来男人有力的咳嗽声,负了重的脚步声,丽花的父亲回来了。

丽花披起衣服到客厅里来看,一个灰黑色的人影被她满身狼狈的父亲摔在地上,那是二十多天前离开的女人,女人上下牙磕碰着发出一声脆响,大张的嘴还在重重喘息。丽花的祖父裹着一件粗厚的旧布衫,被这动静扑腾起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丽花的祖母则颤巍巍地蹲下身,看着那满身泥土的女人,说:“哪里找到的?”

“龙坝车站!他娘的婊子!能跑!装疯!”

“龙坝车站?”两个老人的眼里都露出恐惧的神色,“那是大地方!没有碰见警察?”丽花的父亲不理,蹲下身去,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地上那个女人。那女人咬着嘴里的麻绳,像条泥鳅一样扭动着,汗水从脸上脖子上黑色的污垢中蒸腾起来,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两只黑眼睛透过胶着泥块的头发滴溜溜地看,丽花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她知道女人的目光搜索的是她。

“找她回来干什么,这个样子!也帮不了手!跑就跑了,又不能再生。”丽花的祖父说。

丽花的父亲迅速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吼叫:“我的女人!什么跑了就跑了,你有钱!给我再买一个!”两个老人相互看一眼,都不再说话,转身慢慢走到屋子里去,丽花也慌忙要走,却被父亲叫住了。“丽花!”他说,“带她去洗,洗干净。”丽花只好走过去牵住捆那女人的绳子,女人的目光立刻捉住她,避无可避,她只能任由女人的目光烧灼着后脑勺,拉着绳子一步一步走到后院的柴房里去。

丽花把女人拴在柴房外的压水井边上,开始一件一件给她脱衣服,最外面那件藏蓝色的棉衣,在她出走那时还是完好的,一个多月的时间,竟已破得不成样子,里面的棉花翻出来,黑黄黑黄,刺鼻的恶臭。丽花松一松绳子,把它整个扯出来,女人有些配合,丽花看她一眼,惊讶地发现她里面穿着的那件红色羊毛衫还是干干净净的。丽花打了水,拧了毛巾,捧住女人的后脑勺,先从她的额头擦起,擦完脸跟脖子,女人在月光下显得明亮起来,乱糟糟的头发和周身的衣服却在夜色中更浓稠地暗,丽花不由得吃惊,她静静看着女人,想象自己照镜子的样子,她和女人还是相像的。出了一会儿神,她顺着女人的脖子又擦洗下去,女人的乳房像两个旧塑料袋垂荡着,在她手里轻轻颤动,一丝悲哀在丽花心头弥散开,她难以相信,这便是自己婴儿时候吸吮过的地方。

校运会这一天,满操场都是白衣服和黑裤子,只丽花穿着盘扣布袄子,灰白牛仔裤。布袄子是祖母扯了布做的,牛仔裤是祖父国庆节在集市买的,买的时候很长,卷了几层边,这条裤子丽花很喜欢,每天穿,只在风大的夜里洗,现在颜色已经掉光,松紧带也完全没有了弹性。到了春天,丽花为此烦恼,因为穿的衣服少,裤子便大了,直往下掉,走两步就得往上提一次。从回答冯老师提问那天起,这就成为她最大的烦恼,因为看她的人多了起来,男生也会开她玩笑了,她每一次提自己的裤子,脸上便针刺一样烫,最终她发明了一个办法,时刻把手放在衣袋里,走路时暗暗提着裤子,这样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是有些累,丽花每次走到教室坐下,手拿出来就是薄薄一层汗。

丽花站在班级队末,她没有报名参加比赛,她要是跑步裤子便会掉下来,她忐忑不安地看着队伍的最前方,大队长扎着马尾,穿着白衣黑裤,举着一杆蓝旗,朝气蓬勃地跟冯老师谈笑风生,她害怕冯老师会问她为什么不按要求穿衣裤,又害怕冯老师不问,心下一直排练着怎样告诉冯老师,出门前摔倒了,衣服裤子都是泥,只能换下了。丽花卷起袖子,一直推到腋窝下,她的手肘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伤,这是她清早起来用木柴擦的,擦了十来遍。冯老师似乎向丽花这边扫了一眼,丽花赶忙低下头去,没有动静,冯老师终究没问。

丽花从队尾离开,不为人注意地挪到操场边的树荫下去了,她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双手扶着头,想着前些天的事情,想着冯老师的那个把所有人拦住的问题,那个问题实在简单,却在那次难住了所有人,冯老师那天显然是非常生气,她把所有人都留在了教室,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努力讨冯老师喜欢的那几个小组长、小队长,早早就站起来抢答,没能出到风头,全都做了炮灰。接下来就是那几个积极分子,中队长、大队长,他们在冯老师的殷切盼望中勉强举了手,却只会嗫嚅着重复前面的错误答案,丽花想着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平时的嚣张都到哪里去了,只可惜没人能把这画面留下来,丽花会画,但是画得不好,画得不像。

丽花坐在这树荫里,到现在还没有人在意,她远远看着那一列黑白的小队,小队里面的人也渐渐分散开,似乎是自由活动了,三五成群的,都揣着口袋里的零钱走到食堂里的小店去。丽花的口袋里常年放着一枚五角硬币,她拿出来在阳光下看,黄灿灿、亮晶晶,像一颗小太阳。丽花继续想,在冯老师课上,冯老师点名,把班里成绩略好些的都叫遍了,站起来都是木头,丽花终于抬起头来,跟冯老师的目光对上了。

黑板上是一道填空题:

“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了三根火柴,因为她_____,在点燃第一根火柴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只鲜美的烤火鸡;因为她_____,在点燃第二根火柴的时候,她看见了一棵挂满礼物的漂亮圣诞树;因为她______,在点燃第三根火柴的时候,她看见了她已经过世的祖母,微笑着张开双臂向她走来。”

丽花不需要努力,她轻松快乐地回忆起每一个同学的回答,包括他们每一个人的犹疑的语气,面部表情里颓丧的细节,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说“因为她想吃火鸡,因为她想要礼物,因为她想念祖母……”

“错,错,错!”冯老师的教鞭在课桌上震起一层又一层的粉笔灰,她真的是要发怒了,“我说了错!你们还是要这样回答!你们都是草包!想吃火鸡就看见火鸡?为什么想吃火鸡!为什么想吃火鸡!”

丽花真是要笑出声来,但是丽花不会笑,丽花还是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好像随时都有人要伤害她,好像谁要与她说话都是伤害。如果不是丽花终于不驯地直视了冯老师的眼睛,恐怕冯老师再叫上十个人,也不会轮到她。

丽花想着,回味着那天自己的冒险,冒险得到的快乐,她在手边拾起一片落叶,用它柔软的茎在沙地上轻轻地画,火鸡、圣诞树、礼物、老祖母……

 

这一天中午,丽花回到家,女人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围着桌子坐下。丽花进门,女人穿着灰布衫,纤细的后背正对着她,她看见女人的头发已经剪掉,头上推得平平的,脖子上后脑勺上也干干净净,差不多是个尼姑模样。

“剃了干净,省得生虱子。”祖母望着丽花说道。

丽花点点头,也到饭桌边,挨着女人坐下。过去也是这样,只要女人正常,便上桌吃饭,和丽花坐在一起。丽花没有想到,这一次女人第二天就上了桌,她看看父亲,知道昨夜里他必定和女人好了;她又看看女人,脸上白白净净,眼里平平静静。桌上五个人,四个人碗里有饭,女人没有,祖父说,日里就是四个人吃饭,现在多一个人,谁养她,谁给她碗里拨饭。说着,从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饭放在女人碗里,祖母也跟着夹了一筷子,丽花的父亲拨了两大口,丽花端起自己的碗,往女人碗里倒了一半。祖父望着丽花,点点头说:“可以,她也能干活。”祖母也点点头,说:“还像以前一样,丽花,下午就带她到菜地里去,捡菜叶子,喂鸡,喂猪。”丽花点点头,扒完碗里的饭就要带女人走,父亲又叫住她,递给她一卷麻绳。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父亲把麻绳推到丽花背后,温柔地看女人一眼,轻声对丽花说,要是犯病,捆在衣服里,别给人看见。

丽花就这么带着女人走了。她们走的还是过去那条老路,从丽花家的后院延伸出去,一条人和牛踏出来的小径,经过一条小河,经过一些旧屋子,那是一条长长的黑土路,上面铺着淡淡一层绿,那是常年积累的牛粪渣子,带着青草气息,道路两边是行人脚下幸存的黄的紫的粉嫩小花;不远的地方就是小河,宽的地方六七米,窄的地方三四米,运气好的时候,里面会有不到一指长的鱼虾。丽花带着女人穿过这条路,过一座水泥和石块搭成的小桥,就到了农田,一望无际的农田。丽花在这里长舒了一口气,没有人会在这里看见她和这打扮怪异的女人在一起,她是安全的,她们是安全的。她回头看一眼,女人小心翼翼地紧跟着她,她冲女人笑了笑,在田地里张开双手,兴奋地、踉跄着转了个圈。四下无人,她看着女人,慢慢地走到一片菜地里去,踮着脚踏上了农民们新种的嫩苗,挑衅地望着田垅边挎着竹篮的女人,女人被她望着,慌张了,胡乱地挥舞起双手。她轻快地跳下来,又抓住女人,到一个粪池边上,做出洗手抹脸的动作,推一推女人。女人蹲了下去,很快又站了起来,用力拽着她退后两步。她笑了,看着女人的眼睛,说:“你是个疯子吗?”

女人不能回答她。不管女人是有病,还是听不懂,女人不是这地方人,丽花听说,女人的家乡在别的国,一个比丽花的家乡还要穷得多的地方。丽花的祖父说,要是丽花家在那个地方,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还说那个地方的女人,连一道像样的菜都没见过,见到白米饭,就像疯了一样用手往嘴里扒。丽花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地方?丽花为女人来自那个地方而羞耻,却又不禁有些向往那个地方,因为祖父那句话,丽花的家若是在那个地方,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那个地方叫什么?达贡?他贡?她问女人,女人不能回答。

女人并不是唯一一个那里来的人,在丽花原来的村子里头,好些这样的女人,她们来了几年,多少都学会说几句话,就是这女人不能;不但不能,干活也不如别人利索,别人家的女人能担三十来斤的东西,她就只是四五斤,别人家的女人一天能砍百来棵竹子,她就是十几棵,还扛不动。这些也都算了,别人家的生了男娃,她只产下一个女崽,再后来,还发了病,砍了人,丽花家就这样连夜出了村,再不能回去。对于这些过往,丽花的祖父只能悔不当初,贪了便宜。丽花想着,看看女人,女人弯下腰在专注地拔草,她或许以为这是自家的田地;丽花不理会,兀自走到一片油菜花地里,摘下几朵,剥去花瓣咬在嘴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味细细地荡漾开来,丽花吞咽口水,感觉到肚子里的空虚。卖火柴的小女孩饿了,才会想到火鸡,这么简单的答案,也不知道是同学们都被吓怕了,不敢回答,还是真的不相信,冯老师要的答案就这么简单。

 

丽花在班里原本有个朋友,叫六芳,家里是卖鞋的,在菜市场。同是卖鞋,在菜市场卖和在街边的干净店铺里卖,就不一样,比如班里的小队长家里也有一家鞋店,开在商业街下面的店铺里,玻璃橱窗,闪亮闪亮,小队长的鞋子也是一天一个花样;大队长家,冯老师家,没有不去她家买鞋的。小队长的妈妈来接小队长的时候,丽花不止一次听到她对冯老师谄媚地笑,说新款又到了,冯老师来买鞋吧!小队长因为这家鞋店,在班里享尽了风光,而六芳,没人知道她家也有一家鞋店,她脚上也从没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她在班里不交一个朋友,回家路上也多绕一圈,就是怕人看见她进了那家垃圾站一般的鞋店,那家用四根竹竿撑起来、顶上铺一块塑料布的“鞋店”。后来六芳跟丽花做了同桌,像发现了宝贝一般,不到三天就跟丽花交了底,她太喜欢丽花,因为即便她如何述说自己的不幸,丽花依然露出羡慕的表情,丽花是最适合做她朋友的人,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丽花只听她说,却不拿自己的事情作为交换。不过六芳并不很在意,因为她对丽花一点都不好奇,而她跟丽花的目光,也都像班里的其他人那样,常常集中在冯老师和班里的几个队长身上。

一个下雨天,大队长的妈妈拿着伞,夹着一个崭新的包装袋冲进教室,从里面掏出一件鲜亮的鹅黄毛衣,往大队长的头上套。“我不要我不要!”大队长娇嗔的声音在教室里响,丽花和六芳看着那件温暖的毛衣在母女二人之间扯来扯去,“冷啊!听话,穿上!”那母亲说,大队长总算是扭扭捏捏地穿着了,冯老师在一边笑,说:“今天下雨,是有些冷哟。”

班里人都安安静静地在看,丽花低下头,只在想她们那样拉扯,毛衣扯坏了没有。六芳眼睛里也显出落寞,低声说:“那毛衣挺好看的。”又突然恶狠狠地说:“狗腿子!”丽花一惊,问她,你说谁呢?六芳笑一笑,说:“都是,大队长是冯老师的狗腿子,冯老师是大队长妈妈的狗腿子。”丽花疑惑地看看她,六芳又补充一句,说:“大队长爸爸,好像是个什么局长。”丽花又问,你怎么知道?六芳犹豫片刻,又突然做出冷冰冰的样子,说:“我家给他送过礼。”

丽花感到更加悲伤,六芳和大队长、大队长妈妈、冯老师之间,究竟还是有些关联的,除了他们,还有中队长、小队长,还有那些顽劣的男生,他们之间必然都有关联。六芳看起来可怜,竟然也可以给大队长家里送礼,既然是送礼,他们之间必然也有一些交往、一些秘密。丽花想起六芳冷冰冰的姿态,那姿态里满是高傲,和她隔绝起来。她脑子里出现一张大大的网,这张网把这班里的人都织在一起,大队长和冯老师在小队长家的店里买鞋,中队长讨好大队长,大队长讨好冯老师,冯老师讨好大队长妈妈,六芳给大队长家送礼,班里的男生给中队长送橡皮筋,送小盒子装的茉莉味道的香豆。她想起中队长麻花辫上的那只塑料蝴蝶,中队长家里又是做什么的?丽花努力地想,只记起体育老师喜欢拍中队长的屁股,体育老师应该也在这张网上,只有丽花,她不在这上面,她对这张网也了解得太少。丽花感到孤独,也感到害怕。卖火柴的小女孩之所以会在幻觉中看见圣诞树,是因为她想要快乐,想要朋友,丽花站起来回答冯老师。

冯老师眼睛里有些不一样的亮光显现了,那是一种欣赏、喜悦,丽花常常在冯老师的眼睛里看到,只这一次是为自己,丽花眼前有些晕眩,但她坚持住了,她知道这一刻不是冯老师一个人在看着她,也知道这一次和别次的不同,拖堂的半个小时,鸦雀无声的教室,站起来的十多个优等生,害怕而低着头伏在桌上的其他同学,发怒的冯老师,这一切都为丽花的出场层层叠叠地做了铺垫,丽花一下子升到云端去了,她突然明白了不久前学过的那首诗:高处不胜寒。丽花享受这在悬崖边上的快感,她渴望这一刻从时间中抽离出去,就让她永远留在这悬崖,她看着冯老师的眼睛,上天是公平的,她想。而此时能与丽花的喜悦相较的,只有六芳的恐惧和痛苦,她预感到自己将要失去丽花,这只是最表层的结果,重要的是那些衍生出来的后果:失去在这里唯一的,来自丽花对自己的羡慕、畏惧、尊重,还不止这些,尽管这些已经足以构成六芳极大的痛苦,造成极严重的后果,足以摧毁六芳此刻的人生;还会有更多,六芳相信,还会有更多东西将要改变。

当大队长第一次向丽花示好时,六芳给她写了张小纸条,上面说:“丽花,人们不是真的爱你,而是爱你拥有的一切。”丽花一笑,把这纸条揉碎在手心里。

 

女人第一次跑,是在霁月村的竹林里砍了人,砍的是村长的小舅子,伤在大腿上,报信的人说有半尺宽,险些要了命根子,路肯定是不能走了。事情传到家里,丽花的祖父当下就决定跑,丽花的父亲借了书记的摩托车,穿过夜里的山路,到几里外的杂货店打电话给镇上的工友,安排好一切,他让丽花和祖父祖母先走,自己却钻进那竹林去。七八天后,丽花的父亲才带着女人来到小镇,这一家在县政府门前的桥洞下重聚在一起。丽花看见父亲和女人两个都瘦脱了形,衣衫褴褛像是叫花子,脸上是山上草叶子割的一道道疤,又像唱戏的画花了脸,丽花祖父立刻向女人的脸上啐了一口,祸害!

丽花一家在她父亲工友的帮助下租了间邻河的老屋子,这屋子比不上丽花在霁月村的家,但养猪养鸡,丽花家的日子又过起来。家里的女人在柴房里关了几天之后也安静了,她被放出来,只允许在院子里走动,一段时间后,未出什么事故,家里对她的看管也不那么经心,她就沿着院门外的那条路摸索,一直摸到大马路上去。

丽花这时候刚刚上学,她和比自己小几岁的同学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女人两腿岔开蹲在马路中间,黄色的尿液像条蛇一样从她身下蜿蜿蜒蜒爬出来,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打几个漩涡,又分开几个岔道。丽花的同学拉着她看,说:“你看,女疯子。”

自那天起,丽花每天放学都在这条路上看见女人,女人就在这路上反反复复地走,直到看见丽花,咧开嘴笑。丽花恐惧极了,她想尽办法躲着女人,她找各种理由甩开同学,贴着街边的店铺走,或者蹲下躲避女人的目光;她在家里也躲着女人,祖母让她带女人去田地里,她不带,父亲让她给女人洗澡,她不洗,实在躲不过,她就用一只手蒙着脸,或者在脸上套个塑料袋,再躲不过,她就别着脑袋,用后脑勺向着女人,只为不让女人看见她的脸;她相信这样坚持下去,女人就不会再在人群里认出她,并且一定会忘记她,忘记她俩之间的那一点关系。

丽花挨了父亲的打,因为她这样的举动让她看起来也像一个疯子。祖父祖母说是女人传染了丽花,要赶走女人,丽花的父亲不信,他认定这是丽花自己胡闹;他把丽花绑在平日关女人的柴房,抽出一根坚韧的竹条在她眼前晃着,女人先是觉得新奇,瑟瑟缩缩跟在父亲身后看,待到竹条抽在了丽花手上、脸上,丽花发出了叫声,女人也惊恐地嚎叫起来,她叫得比丽花还要响亮,还要凄惨,那叫声让丽花想到霁月村的夜晚,想到霁月村大山深处的野兽。

丽花父亲只好把丽花放了,那天晚上丽花和女人一起睡在柴房里,丽花看出女人很兴奋,她把褥子让给丽花,而自己则像一只狗一样蹲在丽花的床边,久久地看着丽花,丽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深深映在女人的瞳仁里,丽花长久以来的坚持都落了空。丽花并不愿意睡觉,她睁着眼躺着,等待女人睡去,女人却比丽花更加精神,始终蹲在那里,眼睛放着亮。丽花心里升起一股厌恶,她不能睡,她害怕她睡着之后,女人会挨近她身边,像狗一样伸出鼻子来嗅她,或者舔她,她必须警醒着,不让这女人跟她发生任何接触。于是四只眼睛,都像探照灯一般,在这黑夜里向对方射去,最终还是丽花败了,她看到女人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情意,惊觉这维持着距离的目光也是一种接触,她已经被这女人占尽便宜。她再也不能忍受女人对她的侵犯,坐起身抽出插在柴堆上的一把镰刀,向女人靠过去。

女人眼睛里的满足变了样,她惊慌地看着丽花拿着刀逼近,在她身前停下。丽花卷起袖子,用那光亮的刀刃紧紧抵着小臂,一刀,一刀,血顺着丽花的手腕流下来。女人的喉咙里发出气体剧烈冲撞的声音,丽花用柴禾堵住她张大的嘴,“滚,”丽花说,“从我家里出去。”

在第二日的清晨,丽花向父亲展示了手腕上的伤口,女人已经不见。

 

自那一次冯老师的课后,大队长的目光时时留意着丽花。六芳几次看见大队长从丽花边上经过,悄悄塞纸条在丽花的手里,而丽花从不当着六芳的面打开看,甚至从不跟六芳提起这些。六芳憎恶丽花拥有这样的秘密,她原先不在乎丽花有秘密,现在在乎了。

“丽花,”六芳说,“大队长鼻子上有个痣不见了,你看见没?”

“看见了,”丽花说,“用药水点掉了,在人民医院里。”

“丽花,”六芳说,“体育老师又摸中队长屁股了,你看见没?”

“没看见,”丽花说,“你肯定是看错了。”

六芳对丽花的态度感到愤怒,她有恒心也有信心重新掌控丽花,丽花激起了她的斗志,使现在这个丽花屈服,比让之前那个可怜兮兮的丽花崇拜她更有意义;征服现在这个丽花,就是间接地羞辱了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或许还有冯老师。六芳与同龄人相比,有着非凡的智慧,她对丽花冷淡下来,却在暗地里跟随着丽花,一直到她发现丽花最大的弱点。

“丽花,”六芳说:“曹田路有一个女疯子,你看见没?”

沉默了片刻,丽花说:“没看见。”六芳紧接着就说:“我看见她跟着你,她认识你,她还跟着你到你家里去。”丽花全身都绷紧,咬紧了嘴唇不说话。六芳直直地盯着丽花,又接连着说:“你家住在老菜市场里面,我没说错吧,我妈去过那边买菜,那里有个女疯子,人人都知道,现在穿得像个尼姑,以前我也见过她,好久以前,她光着身子在街上走,全身黑漆漆,被花子抢着拉去睡觉!”丽花强忍着痛苦,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尽力气在咳嗽,以至于全身都抖动起来,以至于眼睛也红肿起来,渗出眼泪。

“你怎么了?”六芳说,又恢复了以前那冷冰冰的样子。丽花说:“我病了。”又说:“那个人,是我一个远方亲戚。”丽花觉得自己并没有说谎,又补充说:“很远的亲戚,是我妈的娘家的表亲。”六芳点点头,并不说话。丽花又说:“她有病,我们家给她一口饭吃。”六芳依然不说话。丽花接着说:“你以前看到那个光着身子的人,不是她,绝对不是。”

六芳和丽花的友谊恢复了。丽花和大队长的友谊在另一边进行,大队长邀请丽花去过家里之后,又在体育课上让丽花加入了她和中队长的小组,一起打羽毛球。“可不可以带六芳?”丽花问。大队长和中队长迅速地交换了眼色,“一起玩吧!”她们撇撇嘴,说。

六芳和丽花一整节体育课都在捡球,丽花已经感觉到,时间正在把冯老师那节课的效应冲淡,丽花的幸福在一点一滴逝去,她感到无力。

 

那个光着身子在街上走的黑女人,确实就是丽花家的女人。那一次女人在曹田街上出现,距离她出走已有一年,丽花不知道她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是怎么过的,吃什么,喝什么,又是怎么走回了这个镇子,走到了这条街。丽花不无害怕地想,或许这女人从未离开过这地方,只是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存在着,就在丽花身边,监视着丽花的一举一动。丽花看见她的时候,正在杂货铺里买一包盐,杂货铺的老板在递盐给她的时候手悬在半空中,停住了,目光胶在不远处的马路上。丽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女人,一丝不挂的女人,遍体的黑色污垢就像一件贴身的皮衣一般附在她身上,为她遮挡了些羞耻,女人扬起手臂快乐地走,头发高高地蓬起,身体的曲线一览无遗。

丽花提着那袋盐,不动声色地回了家。

当天夜里,丽花拿着手电筒,尾随父亲找遍了整个小镇,最终在水电厂下面的出水管道里找到了她。那里蜷着几团灰蒙蒙辨不出男女的乞丐,丽花父亲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光着身子缩成一团,一只小腿上系着条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丽花父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哇哇叫着,被整个提起来,又被脚下的布条绊倒,丽花和父亲这才看清布条的另一端,系着她脚下熟睡着的一个男性乞丐。丽花害怕地望向父亲,她希望父亲不要再带回这个女人,她相信女人不会再被什么人认出来,或许,女人不会再活多久,或许只需要等到冬天,一切问题都会解决。但是丽花的父亲已经掐住那个男性乞丐的脖子,那个男性乞丐重重咳了一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这种事在他绑着女人的夜里发生过不少;他摇晃着站起来了,一团巨大的黑影在丽花和她父亲的面前升起来,他足足高出丽花父亲一个头,肩臂也宽厚一倍有余,他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把丽花的父亲坐在身下。丽花的父亲和这男人扭打起来,丽花身后的女人尖叫起来,丽花的父亲被掐住了脖子,丽花冲上去,用手电筒击打那乞丐的头,丽花的父亲夺下发亮的手电,照着男人的眼睛敲去,男人终于捂住了脸,管道里其他的乞丐纷纷起来,一重重的黑影逆着光向丽花和她的父亲移动,女人跑了,丽花的父亲也翻身追出去,丽花跟在父亲后面跑,几步跑出管道,丽花惊讶地发现,天亮了。

天亮了,女人、父亲、丽花、乞丐,一切都无所遁形。

丽花的父亲衣服已经被撕破,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追着那个黑女人,丽花追着她的父亲。她在哭,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而她此刻看起来最像是一个正常人,她穿着整齐,头发梳得光亮,衣服上别着校徽,她为什么要跑呢?她的父亲追着那个黑女人,她又在追着什么?丽花停止了哭泣,抹一抹脸,到学校里去。

 

冯老师还真的注意过丽花,她喜欢两类孩子,一类有好父母,一类有好成绩,在这带了几年的班级里,冯老师培养的苗子都是这样的人,而最让她感到得意的,是把有好父母的孩子培养得有好成绩,比如深得她欢心的大队长。但是她也喜欢树立一些别的典型,别的标杆,让大部分的孩子有希望、有自信,比如丽花。

可惜的是,丽花就是不积极,不主动,不配合,冯老师看得出来,她自卑,但是上次答题她看冯老师那眼神,分明又是自负。冯老师不管那么多,有什么题,别人答不出来,她就叫丽花,可惜丽花接下来的表现,十次里倒有九次让她失望。

“坐下吧。”她淡淡地对丽花说。

这直接影响了班里同学对丽花的态度,其实大部分人都不存什么态度,他们只是把丽花忘了而已。丽花很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在丽花背后发出赞叹,丽花曾经让他们那样惊讶,那样欣喜,可转眼他们就把她忘了。丽花拼了命在这平静的小水潭上激起的一个小水花,没荡起几个波纹,都消逝了。大队长也对丽花淡了,丽花看得出,聪明的大队长在拿捏着“淡”的分寸,毕竟她在不久之前还跟丽花说“要向你学习,真心对你”,她绝不会这么快就变脸,但她的笑容里分明有不同,她不再特地找丽花,一天天跟开鞋店的小队长好起来,即使去冯老师办公室,也让小队长陪着,丽花借着去厕所的工夫,看见小队长骄傲地等在冯老师的办公室外面,脖子长长伸着,像只窝里有蛋的母鸡。

但丽花还是在大队长的学习小组,并且六芳也被她带进去了。六芳不像丽花那样低顺,很快就被厌恶,这连累了丽花,六芳和大队长暗地里较着劲,丽花需要站队了。丽花看着大队长,大队长眼里出现久违的温情,似乎给丽花表心迹的那张张纸条,此刻都挂在大队长火热的目光上。丽花又看看六芳,六芳眼睛斜斜回应,嘴角浮起一丝满不在乎的笑,满脸只写着两个字:“你敢?”

丽花把头低下去。大队长对她冷笑一声,起身收拾东西走了。六芳看着大队长的背影,也冷笑一声,还是那句话:“狗腿子!”说完,又转向丽花,说:“你也是狗腿子,知道吗?”

丽花的眼前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病了,借着晕眩她大着胆子站起来提了提裤子,她知道身后有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在看着她,她在这些目光的推动下走进了教学办公室,那里有许许多多隔开的桌子,坐着许许多多的老师,他们都呆呆坐着,人偶似地一动不动。她找到冯老师,冯老师还是那张惯常的笑脸。“什么事?”冯老师问。“请假,我病了。”丽花机械地回答。

一切都很顺利,丽花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她渴望此时能下一场雨,好让雨水浇在自己身上,痛痛快快生一场病,又希望能有一辆车撞向自己,让自己的腿受伤,好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她反反复复地绕着家门走,走到后门外的小河边,走到那座石头桥下,她脱了自己的裤子、鞋子、袜子,藏在草丛里,小心地下水去,移步到桥下,又脱了衣服,把衣服围成一圈,绑在头上,顶着,慢慢向水深的地方走。走到水漫过大腿的地方,丽花停住了,慢慢蹲下,摸索这河里的石头,坐下,水恰好浮动在丽花的下巴处,丽花想起那个光着身子的黑女人,现在她也光着身子,但没有人会看见她,她就静静地坐在这桥下,在这春日黄昏,在这冰凉彻骨的河水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等到丽花回家的时候,衣服都是干燥的,但全身每一处的皮肤都火烫,没人知道丽花怎么得的急病,但她总算是如愿地病了。

 

丽花在霁月村生活了八年,在曹犁县生活了三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龙潭市,龙潭市里最大的车站叫做龙坝车站。

霁月村的日子是宁静的,霁月村的日子是孤单的,如果丽花家有人想吃一个包子,得在天将明未明的时候起床,走一个多钟头的路,到隔壁的镇上去买,好在丽花家没有人吃包子,也省去这许多麻烦。丽花家养鸡,丽花家的鸡生蛋,丽花家养猪,丽花家的猪下崽,这些也都跟家里的人没什么关系;蛋得等到集齐了个数,猪得等到长够了斤两,都由丽花和父亲一起,在天将明未明的时候,走一个多钟头的路,带到隔壁镇上的早市去,卖一个好价钱。一年里头,只有那么几次,丽花是挎着篮子去的,她在早市上,看到自家的蛋,自家的猪,那都是丽花挖空心思、做好记号的,丽花搜寻着它们的踪影。

日复一日,霁月村的时间在缓慢重复,丽花所有的乐趣,只是听故事。霁月村里除了山,只是故事多,村里老人都喜欢讲故事,讲的故事多半是山神鬼怪,或是日本兵杀人,丽花不爱听这些,丽花喜欢听不那么遥远的,脑子里能想见的事情,比如谁家的女人在油菜花地里看见竖起来一人高的大蛇,谁捉回来的小猫头鹰被自家的猫当孩子养了,谁家的猪跑出去跟山里的野猪配了,这些事情都有意思,但要说丽花最感兴趣的,还是听村东边那户养熊的人说熊的事情。那户人家从最南边弄了只小猪一般大的黑熊养着,养了半年,剩下的一年半却都在想办法丢了它。他们用摩托车载着它到二十里外的林子里去,黑熊走了半夜就回来敲门。他们又给它蒙住眼睛,用货车带到百里外去,过三五天,它又回来。最后,这户人家几乎是倾尽家产,把黑熊装上火车,送到隔了几个省的原始森林里去,那时候,黑熊总算不再回来。那户人家就此过上安宁的日子,只是后来逢人就要说:“送走一只熊瞎子,真难。”

丽花带女人去龙坝车站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因为女人的配合,丽花的计划实施起来很顺利。那天丽花的父亲不在,丽花天不亮便起床,烧起大锅热水,提到女人的柴房去,给女人洗澡。女人从未用热水洗过澡,一开始便吓得嗷嗷直叫,丽花自己伸手在水里拨弄,女人才安静了,不一会儿就在迷雾般的水蒸气中高兴起来,丽花又用了香皂、洗发剂,给女人仔仔细细洗了身子、头发,女人温顺地配合着,直到丽花请她从木盆里出来,擦干,给她换上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大红色的羊毛衫,真正的羊毛衫,是丽花的父亲在丽花出生那年买给女人的,一直没穿。女人欣喜地穿上,丽花又给她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那是丽花用一整年存下的钱买的。包里还有一个塑料发卡,一支小小的口红,丽花把它们也拿出来,细细盘起女人的头发,发卡给女人小心翼翼别上,口红均匀涂上,像是在打扮一个新嫁娘。做完这些,丽花在女人面前举起一面小镜子,女人愣愣看着,突然笑了,笑得好看,笑得无比正常,这让丽花吓了一跳,恍惚中思想错乱,分不清那个排水管道中的黑女人和眼前这个女人,哪一个是她原本的样子。

丽花带女人去曹犁县的火车站,拉着女人在售票窗口前边站着,学着小队长甜脆的声音喊:“阿姨,我帮妈妈买张票。”这举动惹得后面带着孩子的父亲母亲注目,他们忍不住训斥自己的孩子:“看前面的小姐姐多懂事!”

去龙坝市的一路,丽花都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做过。她和女人的手握得那样紧,以至于两只手都出了汗,汗水从指缝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丽花感到手很滑,她想抽出手来擦擦汗,只轻轻动了一下,女人的手却用力抓紧了。丽花看向女人,女人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窗外的景物痴看,丽花任由女人抓着,任汗水滴着,也抓紧了女人的手,也随女人看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片飞驰的绿色,她在这景物中感到舒适和喜悦,她想起物理老师在课上说过的话,物体的速度越接近光速,时间就会越慢。她不知道光速是什么,但她幻想这火车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她和女人或许就能够飞出时间去。

丽花曾经听父亲和祖父祖母说过,龙坝市是整个省里最乱的地方,龙坝车站又是龙坝市里最乱的,那里连通南北,什么人到什么地方都要在这里停一停、转一转,人贩子、毒贩子、偷抢骗的东西,在龙坝市这里最多。丽花想象女人的命运,或许女人留在龙坝车站,不久就会被什么人带回那个叫他贡、或者达贡的地方,在那里女人会遇见生养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或许是正常人。

丽花在车站旁的小店里买了两根玉米、四个包子,拉着女人找到最近的一个桥洞,丽花让女人坐在那里,把玉米和包子放在女人怀里。女人眼睛一亮,抓起玉米啃了两口,又突然止住,把它们推还给丽花,丽花再一次把它们放在女人的怀里,用一件旧的藏蓝色棉服给女人盖上,然后伸手进去,再一次握紧了女人的手。

“妈妈再见。”她说。

 

丽花在床上躺着,没有想到出路之前,她不愿意自己的病好,不愿意吃药,她甚至不敢吃饭,不敢喝水,她害怕自己的身体太过健康,太过强壮,留不住这小小的病毒。每天清晨醒来,丽花深吸一口气,只要感到呼吸通畅,身体不那么热,脑袋也不那么疼,她就惊惶失措,抠着自己的喉咙,踮着脚尖跑到茅房,把吃下去的东西偷偷吐掉,又缩进被子里。没有人发现她这么做,除了女人。

女人还是只会大喊大叫,丽花的病一天一天沉重起来,丽花在这伴随着疼痛的昏沉中找到一种自由,她每天都在锻炼自己的忍耐力,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与前一天的差别,那种差别有时候细微,有时候严重,无论如何丽花都能很快找到忍受它的方法,她时刻预备着,竟渐渐让痛苦成为了习惯。

丽花曾经听霁月村的老人说,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候会迅速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小时候的事,刚出生时候的事情,甚至是自己平时都不知道,不曾注意到的事情,都会在临死前记起来,快要死的人把这些事情都过一遍,然后就看见早已死去的人,那些对这人好的,或者仇恨他的人,这个时候都会出现。丽花等待着,她的生命中还未接触过死亡,她并不期待自己能看见什么人,但她期待自己能回忆起一些事,那些刚出生时候的事,那些幼小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事,那里面或许会有些辉煌的东西,有些灿烂的,令人快乐的事情,让丽花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觉得高兴,觉得安心。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被爱她的祖母接走,去那个有火鸡有圣诞树的地方一样。

丽花等待着,比这些先一步到来的是六芳,还有六芳带来的冯老师,这比死亡更让丽花恐惧。丽花的父亲还在上工,丽花的祖父祖母还在地里,丽花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把女人锁进柴房,但她的腿一触地便软了下去,丽花无力地瘫倒,不知所措。六芳的脚步近了,冯老师的脚步近了,丽花此刻恨极了六芳,这可怕的六芳,丽花恨不能让女人将她掐死,眼前却闪出送走女人的那些天。

女人失踪的后一天,丽花的父亲搜遍整个曹犁县无果,随即踏上了寻找之路,他背着巨大的行李,拎着一捆被褥,带走了家里一半的积蓄,留下话说,“哪怕她走到天边。”不顾丽花祖父母的劝阻,他去了整整二十一天,徒步走遍每一个邻近的县、村、镇,甚至冒险回到了霁月村,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带着绝望的心情踏上了龙坝市的火车,决心找遍最南和最北边,却在车站拥挤的人流中看见了女人,他看见女人腰上系着破棉袄,却梳着整齐的盘发,穿着艳红的羊毛衫,紧紧握着一只黑色小皮包,跑着步,急急地向过往的火车里看,一个窗一个窗地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女人,他扒开人群冲下去,直冲到女人面前,“你还跑哇!”他流着泪叫喊着,揪着女人的头发,拳头抡起来,重重地打在女人的身上。

二十一天还是太短,丽花不明白,女人一直在原地没有走,她没有离开龙坝车站,她怎样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坚持了二十一天,并且最让人吃惊的是,在父亲找到女人时,女人依然保持着好好的盘发,穿着干净的羊毛衫,拿着崭新的皮包。丽花一直在思索,思索之后她感到害怕,她害怕女人有记忆,她害怕女人盯着她看,害怕女人对她好,害怕女人没有疯。

六芳的脚步踏过了门槛,冯老师的高跟鞋跨过了门槛,她们的脚步激起了丽花家客厅里厚厚的尘土,丽花倒在地上,惊惧地凝视着对面的房门,六芳站定了,冯老师站定了,六芳喊叫了,她叫丽花的名字,冯老师说话了,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屋子询问:“有人吗?”对面的房门打开了,丽花看见女人缓步走出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笑,身上换了那件红色的羊毛衫,已经长到耳边的头发上好好地别着一个发卡。

丽花再一次感到强烈的晕眩,这晕眩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疼痛使丽花保持着一阵一阵的清醒,她半边脸扑在尘土里,看见冯老师和女人坐下了,六芳坐下了,冯老师在说话,六芳也时不时地说话,女人也在说话?不,丽花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睁大眼睛看女人的嘴唇,女人的嘴紧闭着,但一直在笑。丽花的鼻子牵连着眼睛一阵酸痛,眼泪和鼻涕一起顺着嘴角流下来,丽花忍住想要咳嗽的欲望,一直大睁着血红的双眼看着女人,她脑子里嗡嗡不止,她努力想要捕捉到一点声音,都是徒劳。丽花最终看见冯老师起身要走,六芳跟了出去,女人也跟了出去。丽花努力地用手支起半个身体,艰难地向房门爬动,像蠕虫一般在身后的灰尘里留下一条长印。

丽花看见冯老师在走出院子的小篱笆门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头,六芳也跟着回了头,她们嘴巴没有动,但似乎在笑,丽花拼命看向女人的脸,女人背对着她,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慢走”,在黑夜里飘动起来。

不是嚎叫,不是哭喊,那一声无比清晰的“慢走”,是女人的声音,还是丽花的幻觉?丽花分不清楚。

霁月村的月光倾泻在广阔的田地上,在好些年前,丽花跟着其他的小孩一起向河边洗菜的女人丢小石头,这是霁月村里女人的命运,更是丽花家女人的命运。丽花家的女人与别家不同,故应享用更多孩子的石头。丽花发现女人只要是蹲着,就一定会撒尿,女人无论是在家里洗碗,还是在河边洗衣服洗菜,洗着洗着,裤子就全湿透,站起来便是一股难闻的骚气。丽花把这发现报告出去,散播在孩子们中间,女人成了孩子们的玩笑,丽花做了孩子们的功臣,孩子们跟在女人后面,追打嘲笑,丽花总是跑在前面,丽花笑得最大声,捡的石块也最大,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撇清跟女人的关系,可到了最后,丽花还是被取笑,被大一些的男孩子们扒了裤子,检查上面是否也有尿液。丽花的裤子是干燥的,洁净的,男孩们把丽花的裤子铺在地上,轮流撒了尿,让丽花穿上它回家去。在丽花的记忆里,她无数次穿着浸透男孩们尿液的裤子,迈着大大的八字步,一步一步走在霁月村的月光下,走在回家的路途中,去和她家的女人一起领受父亲的巴掌。

细碎的记忆在丽花的脑袋里流淌,她看见幼小的自己把苍耳缝进女人的裤子,看见女人蹲下身子时似哭似笑地咧着嘴;她看见女人干活回家之后,带着裤子上斑斑血迹,坐在桌边囫囵吞下她拌在米饭里的蜒蚰;她看见女人的被子在炎热的夏天里爬满苍蝇,直到父亲在发臭的棉花里扯出一条腐烂的小蛇……她闭上眼睛不愿意看。

 

丽花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她回到学校,大家都已经知道她的母亲就是那个曾经光着身子在曹犁县里走,大白天在马路中间撒尿的人,那些散乱在人群中的目光又重新聚拢起来,迅速地追上她,集中在她身上,丽花恍惚中觉得自己的裤子又湿了,她的腿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些不洁的尿液,缓慢地迈起了八字步。但是当她走进教室,迎接她的是掌声,是冯老师,是大队长。

女人那天的表现非常好,如果不是最后冯老师起身要走的时候,看见女人湿答答的裤子,闻到那裤子上浓郁的尿骚气,她几乎就以为女人是个正常的、不爱说话的乡下女人。冯老师看着那下滴的尿液,在一瞬间读懂了女人微笑中的一切,她配合着女人一路走到院门口,回过头来跟女人挥手再见,她看见女人喜悦的神色,女人甚至微微张了嘴,说出一句“慢走”。

“这就是母爱的伟大,”冯老师说,“一个神智不清的可怜妇女,是怎样为了自己的女儿,在陌生人面前竭力地扮演出正常人的样子。”班里的同学都被冯老师叫起来,谈一谈自己的感想,他们中间有一半人说到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漠不关心,最后哽咽起来,哭着说:“羡慕丽花有这样伟大的母爱。”

大队长又开始写纸条给丽花了,冯老师把这一周的周记题目定为“母爱”,大队长想要采访丽花,从丽花那里获得更多关于她母亲的信息。冯老师把丽花的事情上报学校,为丽花减免了部分学费,还募集到一些捐款。六芳也写了纸条给丽花,上面写着:“吃水不忘挖井人。”平时不怎么在意丽花的中队长和小队长也买了彩纸,折了星星送给她,赞美她的坚强。

丽花一张纸条也没有回,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在旁人的目光下生活了半个多月,丽花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走上了黑土路边的小石桥,在桥的中心一跃而起,以一个轻巧的姿势跳进了小河里。

丽花屏住呼吸,在清凉的河水中缓缓沉没,她大睁着眼睛看见荡漾的天空,格外的蓝,天空中的云,格外的白,格外的大,它们一起在丽花的身边轻快地流动着,闪着光。丽花欣赏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河流的上方晃动起另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在远处迅速晃动,又被水波隔断,在丽花的眼中分出四五条细长的影子。丽花冒出水面看着它,它像是一只硕大的母蜘蛛,焦虑慌张地在石桥上爬动。丽花觉得有趣,她又沉入水里看着它。蜘蛛在丽花的眼前迅速变大,在不远的地方激起巨大的水花,它也掉落下来了。丽花身边的水重重地晃荡起来,腥咸的河水从丽花的嘴里、鼻子里灌进去,丽花需要呼吸,她像鱼一样灵巧地翻了个身,浮到水面上大吸一口气。在丽花身后的水里,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漂浮着,滑动着它细长的双腿向她追来。丽花挥舞起双臂,推开一阵阵水花,奋力地向前游去,她知道前面的河流还有很长很长,她要沿着曹犁县的这条小河一直向前游去,游过霁月村,游过他贡,游过龙坝市,一直游到大海。

“妈妈再见。”丽花说,一串细小的泡沫漂浮着,环绕着丽花,她并不向身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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