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期  
      新锐
时间之内,时间之外 ——由《鱼人》《挂钟》看罗一凡的“循环时间观”
刘小波

罗一凡的短篇小说《鱼人》《挂钟》分别从想象与现实两个维度入手,来表达一种独特的青年愁绪与时间主题。《鱼人》从想象出发,书写鱼人这一特殊的群体。小说以伪装成警察的鱼人最后现形被抓为主线,强化人的异化这一主题,由鱼人女儿的出生进入一种循环时间中去。《挂钟》从庸常的日常生活入手,以破碎的家庭伦理关系书写,来表达一种青年固有的惆怅心绪和混沌的时间观,探讨属于青年一代的生活疑虑与时间哲思。小说多借助内心独白与梦境描写,亦真亦幻中,进一步表达错乱的时间与紊乱的人生,也以此回应中国传统的“循环时间观”。

一、时间

  时间是两则小说的关键词之一。《鱼人》中有一段简单的对话:“‘几点了?’W哥问。‘三点一刻。三点十六。’他说。”在回答了三点一刻之后,新入职的鱼人警察L还要加上一句三点十六,这当然和守夜的漫长难熬有直接关系,但精确到分钟,也说明对时间的关注近乎苛刻。小说还有“手机屏幕上,时间一分一秒从他和她上扬的嘴角间流逝”这样的句子,其实也是提醒时间的。当然,在L这里的时间还有一种倒计时的意味,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因为伪装的身份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必然要暴露。

  《挂钟》对时间的书写更进一步,小说的核心物象挂钟已经将此揭示了出来,在如此精简的篇幅中,小说仍多次用大段的文字探讨了时间这一话题。但作者并非表达一种线性的时间观,而是描摹一种混沌的时间、相对的时间,故事线索交错共织,流动的时间与静止的时间共存于小说之中。从流动性上来讲,所有的故事都是对过往的回忆,母亲瞬间就老了许多,“我”也步入成年,时间真真切切在流逝,如同那座都是动物指针的挂钟,它标识着真实时间。但是从静止的角度来讲,老一辈人的愁绪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而是伴随着她的终生;子辈也并没有真正实现成长,他既活在母亲的阴影中,也活在自己的懦弱中,正如小说中那口坏掉的时钟,时间是静止的。

  罗一凡的这两则小说从时间出发,无论是立足想象还是基于现实,其实都在探讨如何生、如何活的问题,现实中破碎的家庭生活,想象中人异化为鱼人的生活,都是如此。而时间,一直处在明处,挑逗也关照着每一位个体,并陷入一种循环。

二、循环的时间

  在中国的传统思维中,时间并非一味地直线流动,而是一个圈,循环往复,比如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那些聚与散,色与空,梦与醒,无一不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讲的也是这个道理。罗一凡的这两则小说书写了那些超越时间之上的静止,比如小说的另一个关键词,懦弱,这是一个群体的标签,它并不随着代际的延续而有所变化,甚至可以说,它就是静止的。《挂钟》的故事几乎没有严格按照线性时间来推进,如果将时间回复,经过二次叙述,可以将主要情节做一梳理。孩童之时,父亲与母亲关系破裂,父亲家暴母亲并另寻新欢,母亲所作出的反抗是离开那个“鬼地方”,母亲带着“我”离开父亲独自生活,但是在“我”生日之时,母亲又带着“我”回去找父亲,结果“我”目睹父亲找了新的另一半,并且再次殴打母亲。时间又跳到长大以后的光景,“我”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无家可归的“我”只好借口照顾母亲回到母亲的身边,亦没有勇气去挽留他们或是寻找他们;母亲生病的晚年,“我”回到家中照顾她,并一起确认了当年的事。母亲与儿子的命运,陷入一种循环。

  《挂钟》里面母亲的懦弱在于她已经离开那个家中,但是还是想着要回到那个家里,并一直耿耿于怀是否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才导致这后续的结果。而“我”的懦弱则在于幼时没有勇气去阻止父亲(反抗家暴),长大后,妻子和孩子离开也没有勇气挽留,在母亲那里更是显得失败至极。小说还插叙了叙述者被出租车司机带到家里去买菜的情节,花高价买菜而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只是为了表现“我”是懦弱的,其实这样的情节已经对整个主题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了,可能是用这段情节去打断和混淆时间顺序。懦弱同样是《鱼人》的关键词。鱼人伪装成正常人,并当上警察,在第一次工作的时候完全是“吓破胆”的举动,而在此之前的H也是适应不了离职了。鱼人抓鱼人,注定会因恐惧和懦弱而暴露,而伪装本身也是最大的懦弱。《鱼人》的高潮出现在结尾,第一天上班的警察在追逐鱼人的时候,亲自打造了一件“艺术品”,即一具稀碎的鱼人尸体,尤其是鲜红的脸颊上割出两道更加鲜红的裂口,好似作者的亲笔签名。之后在医院的产房,妻子产下一个女儿,也是鱼人,由此开始了新的循环。

  《挂钟》最后,提示这是一场母子间的对话,而母亲几乎已经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更大程度上是儿子的倾诉或者内心的独白。父亲离开了之后,他和他母亲过得都不开心,然后他又重复了他母亲的这样一种生活,最后,他们两个人又聚在一起,宿命一般。这正是中国传统思维中“循环时间观”的体现,《鱼人》亦是如此。从小的方面讲,鱼人有了后代,是循环;从更宏大的方面来看,如果《鱼人》所表达的内容和下文提及的作者灵感来源之一的人类的进化推论有关的话,也必然是一种循环的时间观,构成“人—鱼—人”的循环。时间的循环,也是生命的循环,更是命运的循环。

三、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外,罗一凡的小说既显现出青年写作的惯习,也在努力打破它。青年作家们的创作多从他们当前人生阶段接触最多的家庭入手,书写一种司空见惯的家庭伦理关系,且多以负面的、忧郁的、悲伤的情绪入手,这当然和其阅历有关,也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在技法上,青年作家们充满恣意的想象,多有模仿前辈作家的痕迹。罗一凡明显师法先锋小说,尝试留下诸多的叙述空缺来,比如小说中提及的童年时光明显是悲惨的,但是在当下的回忆中却是无忧无虑的,形成一个悖论,叙述者“我”再次见到母亲未讲出来的实话又是什么,包括玻璃车窗倒影中的人像,这些都有一种模糊化的处理。《挂钟》既有青年写作的这种普遍情绪书写,作者用“那不是家庭,是扭曲的地狱”来表达这种对原生家庭的憎恶,同时作者也有所推进,对现实的观照,书写懦弱的一种传承,其实指向的就是原生家庭对个体成长的某种戕害,尤其是写到了第三代人,也许同样目睹了“我”所目睹的那一幕,文本深处发出了微弱的“救救孩子”的呼声。同时,由于对时间的深度思考,也让小说在哲思层面跃升。

  《鱼人》在主题上也有突破,作品描写“呼吸器官及形态异变者”这一想象中的群体,其灵感来源有可能是科学家提出的“人是由鱼进化而来”的推断,当然小说并非进行一种科学探讨,作品聚焦一种异化书写,人异化成鱼、变成鱼的错觉,让人忘记了重做人的可能性,揭示出一种扭曲而变态的心理。特别是对水的无止境的需求也有一层象征意味。到最后,所有的水已经不能满足,只能选择跳河,变异的身体开始生产毒素,污染河道,成千上万的人成为他们的陪葬品。变成鱼人之后对水的无尽渴望与所有那些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欲望无异,这样的描写,其实是将欲望具象化,以对人的肉体的摧残入手,用一种夸张变形的手段呈现出来。但同时,鱼人又标榜自己是对人类本身的反思,是对作孽的一种救赎。

  罗一凡专修影视,影视技法也顺势挪到小说中来,他的这两则小说都追求一种画面感,场景不断切换,画面不断闪转,无论多小的篇幅,都要多线并进,这种文字直观上的“无序”,也正是庸常而静止生活表象之下的波涛汹涌,亦是时间大师的魔力。小说同时出现了梦境的描写,亦真亦幻中,进一步表达错乱的时间与紊乱的人生。《挂钟》使用了限制叙事的童年视角,选择将电影画面与家暴的画面混融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讲,叙述者混乱的意识,还是与其心理年龄依旧停在童年有关,即便是当下的叙述,视角也是受限的。现在与过去不断闪回,或许他在尝试成为一名“时间修复师”,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鱼人》则是一部十足的悬疑警匪片,在简短的文字中,将一场惊心动魄的抓捕呈现出来。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所有的艺术都在围绕一个核心的东西展开,那就是时间。时间是生命的内在形式,或者说时间就是生命本质,正是时间的流动才有了生命的延续。艺术试图抓住时间,留住时间,既而让我们感知生命的存在。无形的时间如何具象化是十分考验艺术家的,罗一凡的尝试吸收了影视处理时间的方式,佐以文字的赋形,时间在某种意义上变得客观可感,在惯常的书写中达到某种升腾。重要的是,青年作家永远相信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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