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期  
      新锐
用文字“看见”(创作谈)
罗一凡

从本科到研究生,我的专业都是电影编剧。确切地说,是商业电影编剧。在我所经历的电影教育中,老师们往往以商业电影作为教学基础与目标,罗伯特·麦基、悉德·菲尔德以及布莱克·斯奈德成为每个人的精神导师,“三幕剧”结构则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一切剧本的准则,于是,故事是否精彩、人物是否有趣,成为评判一部剧本成功与否的重要依据。

  而所谓的“精彩”和“有趣”,其内核是在说“动作”:不光肢体动作,更是戏剧动作。我们被教导:生命在于运动,人物必须在动作中恋爱、冒险、复仇、超越,不到灯亮一刻,就永远不要停歇,因为只有银幕上在运动,银幕外的观众才不会提前从座位上“运动”。忘记曾在哪里看到一句话:“创作一部作品就像完成一次长跑”——鉴于其中所包含的运动性,这句话堪称一个绝妙的比喻。

  因此,尽管电影被称为“时空的艺术”,于我,以及许许多多浸淫在这种电影教育体系之中的学子而言,电影却更像是动作的艺术。

  我不是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的。面对习以为常的事物,我的感知便变得迟钝,也一度怀揣着“专业”的优越感,竟傲慢地认为自己掌握了电影的全部奥秘。直到那个炎热的暑假,几部苏联电影接连为我拂去蒙住双眼的白翳,才让我幡然醒悟:电影的组成并不一定要动作和故事,也可以是氛围与情绪,而后者,甚至更接近于自己心目中电影的理想之国。

  从那天起,我的电影观改变了。一同改变的,还有我思考艺术的方式。我不再相信存在一种绝对的艺术手段,能够传递出完美的信息与情感。艺术之间的关系应是丰富,也是互补,当我们选择一种门类或体裁进行表达,既要达到它的极限,也要懂得它的局限。电影在视听上不断登峰造极,却很难在情感表达上更深一步,纵使是那几部伟大的苏联艺术片,也无法用画面将人物更深的心理呼唤出来——而这恰恰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看重的。

  于是,我开始求助于文学,求助于小说,期望能够将无法在银幕上呈现的内心活动,借文字之力,补影视之憾。可以说,在找到自己的文学偶像、并加以模仿之前,另一种艺术形式——电影——就帮助我树立了写作的路标:它直指对心理刻画的痴迷。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组短篇小说便在电脑屏幕上成形,其中,就有《鱼人》和《挂钟》。

  《鱼人》的灵感来源于我第一部短片的勘景过程。为寻找一处拾荒者的居住场景,我与制片、美术等终日游荡在北京的繁华之外,疲惫不堪,仿若一群失魂的野猫。可也正是借此机缘,让我们在一座跨河大桥的桥洞旁遇到了两位民警。他们坐在极偏的角落里,靠着一堵灰泥矮墙,屁股下各自垫着一张皱巴巴的传单,脚边放着一瓶半满的糖水饮料。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近,才清清嗓子,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之间,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言语过了。美术老师是个健谈的人,上去就拉开了话匣子,几句往返,竟套出话来:他们待在此地并不为乘凉,而是救起跳河的人。“最近跳河的人比较多”,这是他们的原话。可当我们进一步询问原因,他们却收了声,眼里充满了戒备。一边断了话头,另一边的人只好离开,继续上路。我回头,见他们又恢复了沉默,木讷地直视着泛着腥味的河水。

  不久,故事就诞生了。一场疫病,一位警员,一出悲剧。短片进入后期工作,移交到剪辑师手里,闲下来的我,迫不及待地将在脑际盘桓多时的构思付诸笔端。然而,当我完成初稿,从头阅读,我惊讶于故事中所呈现出的戏剧潜力。事实上,写这篇作品时,我只关注两件事情:这位年轻警员的所思所感——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我的兴趣所在;以及环境与气氛的建构。短篇小说家里,我尤其钟爱雷蒙德·卡佛与科塔萨尔,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营造氛围感的大师,尤其是前者,一个简单的场景,发生简单的对话,况味即跃然纸上,为读者展现出幽微的情感与生活的切片。因此,我不能说没有放弃戏剧性、放弃所有形容词和副词、写成一部极简风格的习作的打算。

  然而人物,却将我带往预料之外的方向。他勒令我让他走出桥洞,坐进汽车。他告诉我,山头才是他的命运所指,待在桥洞里并不是。他说,上山,会有戏。我逐渐发现,人物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只是他的辅助。

  在这个过程中,电影——当然会有电影,发挥着比我想象的大得多的能量。人物的每一步行动,小到一个眼神,大到以命相搏,都是视听先行的。画面的预想帮助我找到准确的“动作”,每一句对白讲出的同时,一部隐形的摄像机也为人物定好了景别与机位。从某种程度上讲,它的写作逻辑仍是剧本式的。我开始怀疑人物与电影形成了共谋,合伙诱骗我上山,从而偏离文学创作思维的轨道——尽管从结果来看,我对这篇小说并不算嫌弃。不过我想要做得更极致一点,不让人物过于自由,以此将他逼入无路可退的绝境,在那里,他会对命运的不可控感到绝望,繁杂的声音在头脑中争吵、回响,以至于再也无法将当下与记忆、现实与梦境分出清晰的边界。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我也相信人在命运面前的被动状态,往往是一种常态。真正的悲剧在于,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上却离向往的生活越来越远。

  于是就有了《挂钟》,一个在各个层面都更加极端的故事。人物沉浸在回忆与幻想中,被回忆与幻想所定义、塑造,成为实际的“不在场”的囚徒。“我”与母亲的对话空间一再复现,其间跨越了大量时间,情绪却从未间断,痛苦而自虐地继续着同样的话题。他们不会意识到,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恰如破损的挂钟所隐喻的那样,他们只是空间的人,却还妄图通过时间寻求救赎;但空间不仅装载着他们,也是盛放记忆的容器。他们在记忆的迷雾中反思、懊悔,同时又任凭“当下”变成新的记忆,如西西弗斯般往复……

  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状态之中,而他们的状态,则很可能是在腐坏的生活中用痛苦的回忆进行自我折磨。不太光明?或许是,但光明与幽暗,都各自构成世界的一部分,并共同分担世界的复杂,成就世界的奇观。没有大地深处的暗,也就没有面上的明。所以,暗,往往构成真实的境遇和潜藏的力量。至少在目前,这是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很容易就与边缘人物共情。很难说这篇故事的灵感来自何处,只是突然地,母子二人坐在桌前的画面就袭击了我,如同许许多多的电影对我的冲击。借助文字,我希望能够更接近内心深处,挖掘到叹为观止的精神宝藏。当然,是希望。《挂钟》不是最好的,但至少让我迈出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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