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期  
      新锐
想象力的七和弦 ——周于旸新作读札
陈思

有些小说属于大地,有些则属于天空。有星群,风声,聚散的云团和去往童年的滑梯。想象力喷发出一些彩色的奇思妙想,悬浮在外星飞船与塔吊构成的天际线上。摊开周于旸的小说,地心引力悄然消失,正午阳光都会低个八度,因为他的马孔多在下雨。小说的风格干净、轻盈、精巧,有些学院派的亦步亦趋,有些年轻人的急不可耐,还有一些重大关节处的意外之喜。在岛屿的水气与阴凉之外,仿佛听到乐曲中一组七和弦,和缓、暗淡。尽管在老于世故的耳朵里,有些地方根音略有不稳,但喜欢与否,你依然能听到紧张和对紧张的解决,巧思和意犹未尽的悬空感。

  《穿过一片玉米地》是个体与世俗秩序对峙的一则寓言。地球上的世界是一极,太空与诗殊途同归,共同构成另外一极。

  故事背景设在前苏联,主人公叫罗曼诺夫。六岁时,他穿过一片玉米地,见到了外星飞船。飞船被拖走研究,家乡乌拉比诺镇镇民被迁走,此地归为研究基地,镇民守口如瓶。历史变得可疑,“时间无情地在这条路上伸长延展,使得记忆逐渐变成一幅吹弹可破的柔软拼图”。晚年祖父否认曾经住在乌拉比诺镇,甚至否认自己身上曾经的诗人气质。世俗秩序试图消化这一切。

  但作为特异性力量的飞船事件,已让世俗秩序出现裂痕。奶牛莫名嚎叫、水滴速度变慢,物理定律开始动摇,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成年后,罗曼诺夫有了航天梦。带着诗人祖父用诗句折叠的纸花,他如愿以偿当上航天员。直到坐上探索外星的火箭,罗曼诺夫才确认,原先可疑的个人记忆的可靠。在1969年美国实现阿波罗登月后,苏联加快了探索外星的脚步,启动了“归巢计划”,前往从当年外星飞船中取得的星际坐标。他乘坐“小鸟号”,笃定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将与童年的宇宙飞船再次相遇。从祖父身上继承的“诗意”,成为星辰大海的航行指南。

  情理之中的是世俗秩序突然崩溃。1991年底苏联解体,耗资巨大的任务就此搁置。他们无法落地、无家可归,又因为是一个秘密计划,就此被遗忘——人们已迫不及待地投入经济复苏的工作。历史像一个玩笑,他将拥有一整个宇宙的孤独与尴尬,直到另一个宇航员法捷列夫露出真容。

  法捷列夫竟是外星人。视角换成法捷列夫,他是象人星上最能忍受孤独的人,于是入选“琴键计划”,搭乘飞船与宇宙中的其他文明联系。他在罗曼诺夫六岁时抵达地球,只是在罗曼诺夫六岁的记忆中,“它有肌肉,也有脸,头上戴着透明头盔,脸上没有皱纹,仿佛皮肤表面浮着一层铜版纸做的面具”。罗曼诺夫以最戏剧性的方式与他的童年不期而遇。命运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圈。藏匿人类中间多年的法捷列夫,完成了替母星联系文明的任务,带着罗曼诺夫抵达象人星。像跨越玉米地一样,罗曼诺夫穿越整个星系,去宇宙另一端当一个外星人。

  《岛的周围全是水》同样讲述了一个如何逃出世俗秩序的故事。这次,家成为了世俗秩序的代表。乡村青年孟先觉遭到母亲廷芳的控制。因为父亲到城市打工死于工地事故,母亲就对独子施加过度保护,找来相亲对象、作法的道士、江湖郎中、仪仗队等等,企图扼杀他离开禾谷村的理想。尤其在粟木镇帮助村里年轻人大批离开后,矛盾更趋于白热化。恐惧现代社会监视权力的张教授带着妻子林漪躲到乡村,孟先觉通过张教授的图书馆,发现禾谷村历史与一个魔方的关系。他在河岸的岩石底下挖出神秘魔方,并在拼成的一刻,被魔方吸走,就此消失。张教授很快也步孟先觉后尘:妻子无法忍受青春虚掷,在破译魔方秘密之后安排张教授卷入魔方。最后一个卷入魔方的人,是苦寻儿子又痛失线索的母亲廷芳。她成了一台机器,不在意人世繁杂,全凭虚无的信念和惯性,只是一刻不停地转动魔方。在患了色盲症之后,虽已无法分辨魔方的色块,也无法阻止她的尝试。绝望的母亲逐渐拭去魔方上的涂料,把它磨成锃亮的银色石头。就在此时,六个面同归于虚无,于是风暴从魔方当中再次袭来:“她回头望去,整个村庄都悬浮到空中,风沙将每一颗历史的尘埃娓娓道来。在那个喧嚣的时刻,手无寸铁的村民共同扑进这场暗无天日的盛宴。万有引力失去了力量,魔幻的尘土占据上风,灰黑的瓦砾和黄色的香蕉,彩色的衣服如同旗帜,裙边像波浪一样闪动,它们仿佛都有自己的情绪,但一切最终成为无可奈何的奔赴,在这场不可逆转的沙尘暴中化为乌有。”

  世俗秩序与理想世界的对立,是小说家迷恋的主题。想必,这也是许多文艺青年(乃至中年)念兹在兹的对象。它是白月光、朱砂痣,是隐藏的石碑、夜晚的萨克斯和潜水艇,是被内卷与996”戕害到佛系、躺平、摆烂的年轻人的文学子宫。逃逸,是他们的解决方案。逃到外星去、逃到魔方里,是“诗与远方”命题的太空版与魔幻版。这是对个体与世俗秩序的某种紧张的解决。

  但小说家如何理解这种紧张?为何世俗秩序必须处理为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小说家没有给出太丰富的解答——尽管文学史的前辈们对“世俗”及其背后的历史与社会已有各式各样的理解、认识与解决方案。或许是年龄与经验的关系,他更多指向代际的冲突。父权则是一切的渊薮。

  《云顶司机》把命运的回环与父子冲突扭结到一起。小说围绕塔吊司机吴伟廉的“恋高症”展开。天空景观波澜壮阔,“水泥与玻璃建造的大厦在他眼前缓缓展开,街道横竖有序,楼房交错无章,像电影里的巨型机器人从外太空摔落到地球上,零件碎了一地”。吴伟廉胸腔中盛满了壮阔的情绪,并在空中撒了一泡尿——这一笔属实俗套,不过不妨碍后面的精彩。小说追述了塔吊司机吴伟廉的童年。他与工伤致聋的父亲之间的隔膜,构成了后来对儿子吴子棋教育方面的过度代偿。因为学生时代一次蒙冤,吴伟廉阴差阳错地爬上旗杆顶躲过追打,从此得了“恋高症”。多年以后,他与小学同学苏昕结婚,生下儿子吴子棋。他身居塔吊之中,居高临下、事无巨细地宰制儿子的生活日常,以塔吊为中央监视塔,形成了福柯/边沁式的全景敞视监狱,在儿子身上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和加剧了自己与父亲当年的矛盾关系。

  父子矛盾在一个雨夜结束。滞留在塔吊上的吴伟廉遭遇暴风雨,雨水敲打窗户、香樟树叶脉状的闪电,塔吊臂上溅起无数火星,一阵激浪朝他袭来,汹涌澎湃,滚烫如铁。吴伟廉殒身的同时,儿子顿觉头顶空旷不少,感到体内有无穷的力量不断涌出,恐高症神奇消失。子辈突破父权规制的想象,被定格为抵达天空、爬上“如意金箍棒”的瞬间。

  《鹦鹉螺纹》讲述父子之间关于“承认”的故事。中学物理老师王通华有个智障的大儿子王悲喜。王通华无论试图将其遗弃在公园,或者对其进行智力启蒙,都未能如愿。于是夫妻俩又生了智力正常的小儿子王秋冬。父亲王通华把精力、资源都投在小儿子身上,拒绝承认自己的智障大儿子。尽管王悲喜在宇宙星空上表现出惊人的兴趣,物理老师的父亲始终在外假装他们是师生关系。在课堂上,关于太阳核聚变的问题,是王悲喜渴求“承认”的表示,又遭到父亲的无视。王悲喜模仿王秋冬的衣着举止,与弟弟互换身份生活一段时间,得知曾经差点遭遗弃的真相后,开始酝酿一次漫长的复仇——他要挑战象征父权的物理定律。多年后,王悲喜通知弟弟,自己已造出了颠覆热力学定律的永动机,之后留下永动机便人间蒸发。王通华被永动机连续多月持续工作的事实震惊。他所信仰的物理世界土崩瓦解,神智不清,怀疑物理学的真实存在,遭到学校解聘,念念不忘自己的大儿子,并在五年之后死去。小说谜底揭晓,自然不存在什么“永动机”,这五年来,所谓人间蒸发的王悲喜一直躲在那台大机器的舱内,通过一个摇柄为它注入动力。依靠这个永动机的骗局,隐忍的王悲喜得到了来自父亲的认可与忏悔,完成了复仇。

  小说本身就像一台以复仇欲望为动力的“永动机”。智障儿子王悲喜挑战物理定律,小说家则在挑战现实主义法则。不只智障儿子,小说里的人物都保持了必要的“迟钝”,以便良好地维系系统运行。王通华的妻子对大儿子的智障竟后知后觉,对丈夫行为也毫无反对;并非双胞胎、相差几岁的兄弟俩竟能互换身份在亲人眼皮底下生活;王通华的同事竟相信他与王悲喜仅是师生关系的鬼话;邻居从未觉察这一家有两个儿子;王通华从未想过拆开这台机器;王悲喜藏在永动机内的五年如何生活……这些现实经验的颗粒,都是永动机轨道内的尘埃,小说家小心翼翼地将其拭去,坚定地摇动着金属把手。从另一个角度说,这说明了小说的青年写作特征,也体现了小说家的非凡愿力:情愿以这样的代价,把矛头指向世俗秩序的基点——父权。

  在现有短篇中,还有些观察,不妨再记之。小说家的一些巧思,令人赞叹。

  首先是作家利用不俗的想象力将理念赋形,将日常感知外的对象召唤到感官世界来。如写父子关系的纠缠:“他仰起头,球体的影子盘旋在他的头顶,鹦鹉螺纹以鼻尖为中心,笼罩着他整张面孔,使他陷入了这场无止无休的旋涡当中。”(《鹦鹉螺纹》)相爱相杀的关系,被具体化为永动机上的轨道,那冰冷的、怪诞的、无休无止的旋涡——鹦鹉螺纹。

  如写恋高症:“他的神经仿佛注定要与此连接,和整个塔吊融为一体,冰冷的器械也经由他迷人的想象而散发出柔情万种的梦幻气息,这是他的铠甲,他的唱片机和瞭望镜。他于睥睨众生中获得勇气,在平视夕阳中抚平情绪。”(《云顶司机》)打破压抑后,身体与心灵刹那解放,个体与世界忽然联通,主体经由塔吊而君临天下,成为“大写的人”。

  再写主人公与童年创伤的和解:“……一个火车头正在慢慢驶出隧道,它的身后拖着许多个格子,它们组成了它的肉身,每个格子里盛满了雪白的煤炭,晶莹光亮,玲珑剔透。这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火车就这样开着,不急不徐地爬过每一根枕木,沿着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慢慢驶出了那个长于铁轨的夜晚。”(《雪泥鸿爪》)故事几经翻转后,火车作为因自己过失身亡的童年玩伴樊雪的化身,驶出了主人公的生命。主人公江锋也由此摆脱了永远沉陷、阴魂不散的创伤性时刻。

  除了对超感官对象的捕捉外,小说家还擅长铸造精致的意象。除了外星飞船、塔吊、永动机、魔方之外,我们看到一些晶莹的意象嵌在文本核心,发挥巨大能量。表壳内印刻着TRUTH的手表(《暗楼连夜阁》),把少年的过失与外祖父的殒命紧紧联系在一起。隐身术与火车(《雪泥鸿爪》)锁定江锋的罪与罚。一只名叫花果的老虎(《如虎之年》),让大洪水中失散的父子重新团聚,达成人生如逆旅的感悟。子宫通道技术(《子宫移民》)、格陵兰鲨(《北冥有鱼》)、迷宫(《马孔多在下雨》)也都在文本的汪洋大海中矗立为意义的灯塔,或指向技术的反人类,或指向孤独体验。每一个文本都附带着一个谜:这个核心意象将如何发挥作用?

  一定程度上的固执是必须的。有些时候,小说家需要“一意孤行”,尤其是对形式的执着。以“形式自觉”作为创作的起点,或许是第三个关于周于旸的观察。尽管作者在访谈中不自在地表示对《马孔多在下雨》的不满意——因为是早期作品,不太能够代表近期的思考。不过在本文看来,这篇小说恰恰标示了作家一开始的敏感点。小说写到,在马尔克斯逝世之时,一位富商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半地下迷宫,扬言找到出口者可以得到他的遗产。在这一背景下,失业的业余诗人马登每日假装上班,以敷衍观念正统的妻子。马登也参与破解马孔多迷宫的行动,但苦无良策,直到在迷宫当中遭遇妻子,被当场戳穿自己的幼稚把戏。刨去小说中急不可耐的致敬意味,再刨去不见得必要的“抹香鲸”酒店中红颜知己的露水姻缘,小说有意味的地方在于一方面描绘孤独的命题,另一方面安置了一座迷宫,寓意着人性的复杂,也可以理解为文学的乌托邦和庇护所。编辑是有眼光的,这眼光不仅在于商业运作——用“马尔克斯”的标签,快速在自媒体时代确立作者的人设与IP,而且在于以此锚定作者的写作路径。一方面向内探索,另一方面向形式进军,这似乎是周于旸各篇小说的共性。由此,以此略显稚嫩的短篇结束,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就宛如一个大七和弦。相对和谐的大三和弦,再加上一个大三度,根音与七音形成大七度关系,具有一种向外跨越的冲动,一种悬空与意犹未尽感,让我们对他的未来充满期待。

  在访谈中周于旸提到考虑开启长篇创作计划。相信他会更好地开掘自己本就不俗的想象力,使其飞扬到另一高度。除了想象力,可能还需要一些别的——至少,更加稳健的根音是必不可少的。

  不禁想起另一位同样以想象力见长、尤其同样钟爱轻盈意象的作家。时钟拨回1959年,台湾小说家古龙刚刚写出长篇武侠处女作《苍穹神剑》(其时金庸刚创立《明报》,开始连载《神雕侠侣》)。尽管古龙事后提起这部作品,总冠以“烂书”之名(混乱的视角、稚嫩的内心独白、不当的详略、狗血的剧情、潦草到家的结局),有识者已可从中窥见古龙此后创作的偏好。《苍穹神剑》开场出现主角熊倜的师承“星月双侠”,而看家本领则是以绝顶轻功为基础的“苍穹神剑”。主角每到拼斗时,总是悬在天上。他无需从地面借力,可于天空自由翱翔和变招,只看点点剑法,如流星飞坠,自空中流到地上,又悠然自地面跃到空中。往长远看,“轻功”可算古龙写作的隐喻,楚留香、陆小凤、李寻欢、沈浪、司空摘星,踏雪无痕,方可浪迹天涯,他从此创出一脉天马行空的诗化气质。

  这样的“轻功”,也是一个年轻写手最容易让江湖记住的本事。

  周于旸有惊艳的轻功,有他的星月与苍穹。相信其他的本事,也会在闯荡江湖的路上陆续获得。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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