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期  
      新锐
岛的周围全是水 周于旸
周于旸

离魔方拼成还差两个色块的时候,孟先觉感到身体正在脱离自己的管控。但他仍坚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魔方上,并为这即将到来的一刻激动不已。他倒腾了一个晚上,早晨六点二十分,天空昏暗无光,母亲还在熟睡,过于安静的空间使他忽视房里渐起的阵阵阴风。一直到魔方的转轴变得笨重起来,他才发现衣服胸口处的一处线头已经卷入这个方块迷宫的缝隙当中,此后他每转一次,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慢慢把他拽进里面。固执的孟先觉不为所动,双手继续熟练地翻转腾挪。漩涡中心已然展现出席卷万物的强大势头,桌上的吊兰拉长了它的茎叶,地板间的缝隙延伸出道道裂痕,从中喷溅出如蚊虫般漫天飞舞的木屑。最后一步完成的同时,魔方吞噬了他整个身子。

  孟先觉离开的那个早上,廷芳没有把脚伸进自己的鞋里,因为她看到儿子的军勾鞋还留在鞋柜上。时隔多年,那仍然是她记忆中一个栩栩如生的清晨,她拿着魔方瘫坐在玄关,这是儿子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醒来以后,她一直等到九点都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她闯进他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魔方摆放在地板中央,周围一片狼藉,花盆碎裂,窗帘脱落,仿佛刚被野兽扫荡的洞穴。她愁容满面地盯着手中二十六个颜色鲜艳的塑料方块,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短暂而传统的离家出走——在一个陌生的早晨突然消失,又在一个宁静的傍晚披霞而归。她想起儿子近段时间来的种种异样,才发现这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在饭桌上向她讨教缝纫机的用法,在后院给枯萎的月桂浇水,就连鸡棚里的粪便也处理得干干净净。

  到了中午,廷芳带着魔方穿过竹林,去往村口找凌嫣,她正在那里帮忙放鸭子,放到一半悠闲地沉到河里练憋气,憋完后像倒扣的圆珠笔一样从水中弹起,随即看到廷芳正站在她的面前。廷芳大声将孟先觉消失的事告诉她,凌嫣听完后,没有显露出惊愕的脸色,她用脚踢开浪花,慢慢地从水中走上来,说,我早上就在这了,先觉没有出村。廷芳说,我心慌得厉害,怎么会没事发生?

  廷芳的担忧并非没有来由,二十岁的生日过后,孟先觉到了对村外世界好奇的年纪,吵嚷着要去外边闯荡一番。一次饭桌上的长谈中,廷芳毫不退让地拒绝了此事,原因是她的丈夫当年曾受人蛊惑,跑到繁华的城市里打工,声称要挣得一个衣锦还乡的体面荣誉。然而等到第二年春天,已经三个月没往家里寄钱的丈夫,再度回到村子里时变成了一副尸骨。知情人告诉她,丈夫死于一起突发的工地事故,从脚手架上滑落时摔得不巧,一颗木条上的钉子扎进了脑袋。从此以后,这位可怜的乡下寡妇对村外世界的想象被一颗血淋淋的钉子代替,认定外面是充满死亡威胁的人间地狱。她几欲崩溃,拿起装潢用的小锤子,哭丧着跑到河边,誓要把这座连接着灾难与不幸的桥梁拆断。

  那时孟先觉才不到六岁,家里的玻璃窗上还残留着多年前他满月酒时父母贴上的喜字剪纸。他尚未形成触摸痛感的能力,只记得每到晚上,总能听到木床嘎吱嘎吱的响声,尖锐刺耳,那是母亲夜不能寐的声音。他就睡在母亲边上,灰暗潮湿的房间里,那些路过他手心的老鼠也会爬上廷芳的脸庞。一直到孟先觉长到十八岁,母亲第一次教他刮胡子时,他才像意识到什么事一样,突然开始号啕大哭。

  出于对儿子的保护,廷芳没有告诉他父亲离世的细节,这反而激起了他叛逆期的探索欲望。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他向母亲宣告,自己无法忍受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的糟糕人生。他用上了一切宏大的词汇,理想信念与价值荣耀,带着激昂的凛然情绪,自以为能够打动他那见识短浅的老母亲:面对玻璃制成的大楼和能够载人上天的飞船,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廷芳怔住了,她在儿子的动人演说中感到命运的车轮再次向她碾来,儿子的表现和他的父亲当年离家时的态度一样。廷芳站起身,握住儿子的臂膀,用乞怜的眼神看着他,说,除了火焰,外面什么也没有。孟先觉说,我看过书,那就是个大一点的禾谷村而已。廷芳说,禾谷村已经够大了,不要离开妈妈,不要做无情的人。孟先觉说,别劝我了,我看过书,人到二十岁,就是要为自己做事的。

  廷芳害怕极了,接连几夜梦魇。在不幸的前半生里,她慢慢学会把注意力由丧夫之痛转移到抚养孟先觉身上,她一度找到了办法,熟练于这种积极的转换,仿佛一台咖啡机,不停地将苦涩的咖啡豆熬制成醇香饮料。那是实实在在的宠溺,当别的男孩开始为生计奔走,开始卖苹果、捕鱼和务农时,孟先觉依然能卧在床上读他喜爱的书籍,饿了就跑进厨房,问,妈,有粥喝吗?她无比享受那一刻,她希望在每个日落黄昏的傍晚听见那一声呼喊,她在这份伟大的卑微中攫取她所需要的意义,然而于事无补,她永远无从得知儿子何以能长出坚硬如石的心肠。

  为了挽留儿子的脚步,廷芳为他找来了一个相亲对象。那日,孟先觉回到家中,看到房间的床沿上正坐着一个丰满女人,观察到屋子里没有母亲的身影时,他明白这是一个圈套。那一晚上,他只问了她的名字,凌嫣;之后便打坐一整晚,不愿碰这个会让他付出惨重代价的女人。这一举动反而让凌嫣倾慕不已,她爬上他的身体,像鱼一样卧在他盘坐的双腿间,她倾尽调情之语,孟先觉岿然不动。凌嫣从未见过如此坚忍的男人,此后对孟先觉发起了疯狂追求,动静之大,村里无人不晓,邻居们见到廷芳便作揖道喜。但孟先觉的决绝让这出本该圆满的家庭喜剧胎死腹中。父亲去世后,他从未向母亲发过如此大火,愤恨地说道,让那个女人回去,如果非要让我待在这里,除非你把门焊死。

  廷芳真的照做了,她将儿子反锁在屋中,整整一个月,好让他见识到自己痛苦的决心。那段疯狂的日子里,他们只相隔一个门板,廷芳情绪激昂,不停重复着那些朴素单调的劝阻之语,日日以泪洗面,泪水顺着门缝流进儿子的房间,但她却一刻也没能闯进儿子的心灵。廷芳并不甘心,请道士来家里作法,清除儿子灵魂中沾染的脏东西。又从江湖医生那买来葫芦药丸,平复他叛逆的情绪,甚至雇佣了一支仪仗队,整日朝孟先觉耳中灌输哀伤的乐曲,哪怕能从他的眼眶中挤出一滴眼泪,这一切都算值了。

  最初的时候,孟先觉以绝食来反抗,很快将廷芳折磨得痛苦不堪。隔着门板,他经常听到母亲在家里摔东西,玻璃罐、陶瓷碗接连地碎裂在地上。家里已经没有完好的器皿,就连喝水的杯子上都带着裂缝。母亲发了疯,也或许是刻意为之,孟先觉不得不留神起来。因为下一步可能是火灾、地震以及如山的母爱崩塌前的山体滑坡。这份担忧让他的态度变得缓和,在展开理想宏图的同时终于用余光朝母亲的方向瞥了一眼。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将饭菜吃干净,入睡前敲三下门板,示意她也回房睡觉。

  这场两败俱伤的家庭战争进入了尾声,母子俩卸下武装,找回了各自的灵魂。孟先觉从房间里出来时已经形销骨立,双目无神。廷芳心疼地抱住儿子,说,妈知错了,我们各退一步。孟先觉用手臂扶上她的背,说,以前我想飞到天上,现在我降落了。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孟先觉把家里的书全烧了,以此向母亲表明态度。但廷芳仍没有放下警觉,她常常留意着儿子的军勾鞋,那是他最喜欢的鞋子,平常不舍得穿,但每当出远门时一定会带上。只要鞋还在柜子里,她的生活就能安全无恙。

  儿子失踪的那天早晨,他没有经过村口,也没有带走鞋子,以至于廷芳仍抱有侥幸地认为儿子还藏在家中的某个角落。凌嫣却不这么想,她最后一次走进他房间的那个夜晚,孟先觉喃喃地在昏暗的火光中轻声低语。凌嫣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事后想来,也许其中隐含着他离家的秘密。孟先觉声称要去寻找一片月桂叶,这片叶子原本是十六世纪一位诗人的书签,十九世纪的人在一条死去的鲨鱼腹中重新找到了它,叶子上还有子弹穿透后留下的弹孔。那是猎人留下的,孟先觉继续说道,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诗人与猎人交战的过程。凌嫣没有把任何一句话放在心上,认为这是他到了年龄,难免要说些胡话。

  经由凌嫣的提醒,廷芳终于意识到,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儿子一直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回忆往昔,她发现了许多致命的细节,儿子最近一段时日展现出的耐心与孝顺,像极了即将远行时面对亲人的不舍之举。她不明白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灵魂怎么就给那些印着黑字的书册子拐跑了去?廷芳问凌嫣,他的这些书是哪来的?凌嫣说,都是张教授的财产,你儿子跟他走得很近,有天晚上,我看到他俩举着根细长的白色管子看星星。

  张梧华教授去年冬天来到村子里,是禾谷村多年以来最热闹的事情。禾谷村地处粟木镇一个偏僻又不起眼的小岛上,世界上任何一项伟大的文明与科技都难以惠及此地。村子一度想借着独特的地域环境发展旅游业,村长动用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一位像样的名人来给村子题写广告词。那块广告牌至今像模像样地矗在村口,每周有清洁工过来打扫,上面写:禾谷村是个岛,岛的周围全是水。这一尝试没有给村子带来多少变化,张梧华教授是他们唯一的收获。他买下了村子里最大的房子,雇佣工人重新装修,面对这位财大气粗又名闻遐迩的大教授,禾谷村人丝毫不敢怠慢,而他也用力所能及的财物回馈了热情朴素的村民——一座私人图书馆。

  村里人还没有对知识和书籍产生重视,唯有孟先觉不停出入其中,终日徜徉于诗集与小说所形成的网状空间,陷入一种异样的亢奋中。他从未有过如此奇特的体验,汲取知识的过程就像在一个环形向上的楼梯上不停地爬。他从中知晓了世界上一切迷人的变化,科学家们已经如同使用魔法一样在利用物理规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翻开了一本散发着枯叶味道的陈旧古籍,那是记载着禾谷村历史的连环画册,没有人知道出自谁之手,上面用粗粝的线条讲述着一个关于魔方的故事。那是一切的起源。孟先觉立刻被上面的文字俘获了内心,沿着书中的指引寻去,他在河岸的岩石底下找到了遗失已久的魔方,同时挖掘出来的还有一杆发霉的烟枪。

  从那之后,他将全部灵感倾注在魔方上面,手指在光滑的方块上轻盈散步。心智越陷越深的同时,他对母亲产生了怜悯,因为他认为自己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不辞而别。他饱受良心上的折磨,一度无法直视母亲的脸孔。孟先觉最后一次踏进厨房时,想对母亲说一些掏心之语,廷芳却在为饺子里包什么馅而发愁,无暇顾及儿子的情绪。孟先觉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温柔的落日余晖穿透窗户,将厨房映照得剔透通亮,映照出母亲充满生机的轮廓,一直到他现在这个年纪,才意识到屋檐下有这样鲜活的一个女人。他萌发了一个贪婪的念头,也许等他离开了这里,母亲也会找到自己的生活。

  雨季来临之前,孟先觉正窝在床上擦拭魔方,一件不快的事情使他坚定了自己的诀别之心。粟木镇为了扶助禾谷村,给村里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去往城里念书的机会,一共二十个名额。村长兴奋地来到廷芳家中,想要询问孟先觉的意见,这位聪明且擅长学习的小伙子,足以成为令人期待的可塑人才。然而廷芳将村长拦在门口,她说,我替你问过了,他不会离开村子。村长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把这辈子的好运都花完也等不到下一次。廷芳说,那就留给人家吧,我们娘俩有日子过。村长说,你让开吧,廷芳,我们都清楚先觉的想法。廷芳挡在门口,双臂抵住门框,说,你换个日子来,今天没有人可以从这过去。村长说,他不是小孩了,你不能老替他拿主意。廷芳说,我就是想让他待在身边,不是什么要命的请求,这也有错吗?

  由于村上的同龄人消失了大半,孟先觉很快得知了此事的原委,他与母亲的矛盾再也无法调和。愤慨的情绪一度冲昏他的头脑,从此以后他意志坚定地投入到魔方的研究当中,以一天找出一条规律的速度破解魔方。时光流逝,等到那个载入史册的清晨降临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唯有兴奋和好奇之心在胸腔中涌动。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探索中,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缺口。

  儿子离家之后,廷芳逐渐在母亲的角色上失控,她死死攥紧魔方,即使睡觉的时候也不曾放下。某一个夜晚,她似乎听到魔方中传来儿子的声音,细微空灵,绵延不止,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第二天醒来,她如同丢了魂一般,踉踉跄跄地回忆尚未做完的梦,像考古人员摸了块石头,不停地向下面挖啊挖,逐渐确定那声音并非来自梦中。她丰富的想象一度触及了事情的真相,认为儿子跑进了魔方当中。但她不敢去摆弄魔方,害怕破坏了儿子留下的某种玄机。她没有上过学,没有念过书,除了日常杂活之外,手指间唯一掌握的技术活是缝补衣物。因此当一个魔方摆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不免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新的疑惑。它正在将她拖进现代文明的潮流之中,它如此鲜艳亮丽,好像连黑夜都无法夺取它的色彩,上面残存着不少细小的划痕与凹陷,看上去历史悠久,像个老古玩,材料也不是普通的金属,表面坚硬而光滑,仿佛触摸着凝固的液体。但她自己仍穿着灰暗的粗布衣,外面套着干活时用的挂脖围裙,天生带着一种与魔方反差巨大的气质,就连她自己也置身事外地感受到夸张的违和感。它们像两张来自不同时空的照片,阴差阳错地堆叠到了一起。

  廷芳第一次放下魔方是张教授来她家做客的时候。张教授家原本的女佣在一次例行打扫中折断了腰,使得她再也无法从事体力劳作。一个明媚的午后,张教授来村民家里寻找适合的人选。村里的女人无不盼望能去教授家工作,她们换上干净的衣服,费尽心思地打扮,表现出知书达礼的样子。张教授只在廷芳家中多停留了片刻,因为他从未见过一个农村的老妇人会如此饶有兴趣地研究魔方。张教授伸出手来,掌纹中透露着成功人士独有的荣耀气息,那是廷芳人生中颇有仪式感的十秒钟,她战战兢兢地把魔方递给他。张教授随意摆弄几下,红色的那一面很快成形。廷芳为这举重若轻的表演惊诧不已,问,您有解法?教授摇了摇头,说,也就到此为止。他把魔方塞回她手里,又说,你来我家工作,食宿都有安排,每日帮我整理书房即可。

  廷芳手足无措,不明白这份邀请的背后有何深意,只知道面前这位男人和儿子有着某种紧密联系。他算不上英俊,但是身材挺拔,声音硬朗,深邃的皱纹中洋溢着稳重与自信,和村里面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她没有拒绝教授的邀请,意识到这是禾谷村唯一有能力解开魔方的人后,她有些激动,仿佛已经获得破解儿子失踪之谜的钥匙,身心立刻轻盈了不少,平日里想不通的问题也能释然了。她安慰自己,儿子到了年纪,要出去走一走,这没什么大不了,她养的鸡长大了,也要扑腾翅膀往鸡棚外面蹦跶。

  第二天清晨,廷芳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村里派了人来到她家,特意送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并叮嘱她去教授家后需要注意的问题,廷芳从中得知张教授来到禾谷村的原因。那是在张梧华婚后第二年,他突然患上奇怪的疾病,终日焦虑不安,面容憔悴。检查后发现自己的病因来源于对摄像头的恐惧,无论是照相机、监控甚至一切孔状的东西都能令他后背冒汗。病情加重后他几乎寸步难行,他悲观地得出结论,当今社会是摄像头的世界,它们正在剥开他的肉体,将他的灵魂炙烤在永日无法安宁的险恶人世。医生说,药物治疗副作用大,收效甚微,不如找个僻静的村子好好静养。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他带着妻子来到禾谷村避世。

  廷芳进入张教授家后便发现,与传闻一致,家里的门上都摘除了锁孔。穿过玄关过道后是客厅,客厅出奇地宽敞,但采光一般,暗色调的墙砖增添了几分阴郁色彩,中间的墙壁上挂着巨幅油画,下边摆放着一台钢琴,面向庭院的玻璃门前有一张摇椅,看起来像教授用来度过午后时光的地方。一楼可以直接望见二楼的陈设,房子构造复杂,到处都是稀奇物件,未等一一检验,她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但是教授告诉她,他不喜欢整洁,无需打理那些已经不成样子的地方,并向她讲解乱中有序的道理。教授说,就像魔方,每一面都拼成一种颜色,不见得就比打乱它更美观,你喜欢拼魔方,应该懂这个道理。

  廷芳顿时明白了张教授邀请她来工作的原因,也意识到这是场误会,为了隐藏自己的目的,她没有向张教授解释魔方的来历,而是先投入到工作当中,从教授夫人那接管了家中的一切事务。张教授的妻子林漪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身上带着来自上层社会的贵妇气质,妆容精致,仪态温婉,她原先是一家创业公司的销售经理,早早赚了大钱,和张梧华结婚后离了职,全力协助丈夫的事业。她每天都会换上不同的衣服,紧致的旗袍把身体裹得像保龄球瓶。但她从来不出门,宁可在院子里养花种草,也不愿和村里的妇人多聊一句。对于陪伴丈夫来到这个荒凉村庄疗养一事,她一直心存怨气,像她这样时髦的女人,不应该在这落后的世界角落浪费宝贵青春。

  医生宣判张梧华病情的时候,林漪也在场,她听到了医生常用的那些跟随着可怕病魔的委婉话术,诸如“不容乐观”“保守治疗”之类的词。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张梧华的一生都将在那个落后的村庄里度过。教授心态良好,声称只要著作能流传于世,他不在乎上帝从他那儿夺走些什么。但他的心思向来粗糙,没有意识到这是对他们婚姻爱情的重大考验。林漪脸色变了,从那天开始她就失去了灵魂。翻开往日的相册,她意识到那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人早已被自己叠成了一张干瘪的皮囊,压在了“教授夫人”这一响当当的身份下面。她的朋友、她的社交圈子都是丈夫为她安排的,她恍然清醒,幸福生活的代价是成为丈夫的附属品。像她这样的年纪,难以再从爱情里汲取义无反顾的勇气,丈夫的人生出了问题,她不得不跟着一块承受。

  一天晚上,廷芳准备晚饭的时候,林漪偷偷来到厨房,从袖子下拿出一个白色小纸袋。那是她从医生那偷偷配来的生猛药物,她仍然幻想着张梧华的病情能够痊愈,不肯放过任何机会。她对廷芳说,把这个抹在碗壁上,然后盛粥,这一碗给老张。廷芳从林漪紧绷的表情中看见了她的第二副面孔,小声问,这是什么东西?林漪说,用来治疗他精神病的,他自己不肯吃药,只好用这个办法。廷芳又问,教授得了什么病?林漪白了她一眼,说,不要多问,听好,大夫说这个药一日两服,你想办法让他吃进去;老张人精明,之前怀疑我给他喂药,喝粥时还把最上层刮去。廷芳说,教授对我很好。林漪说,我认得你,你儿子跟老张走得近,听说他最近离家了,你是有事想要找教授吧?廷芳说,我没有能力,教授挑中我,是我的福气。

  晚餐上桌后,张教授从书房里出来,穿着一件几乎要拖到地上的浅色棉绒睡衣。他一手拿勺舀粥,另一只手捧着一本棕色厚皮书。教授在廷芳的目视下缓缓喝下了那碗抹有药的粥。她盯着教授的喉咙,不由随着他一起吞咽。林漪见状,暗示性地向廷芳对了一眼,廷芳被她尖锐的眼神吓了个激灵,立即低下头去,搅拌碗里的汤水来掩饰慌忙。教授坐在桌子的主位,并没有意识到餐桌上的战争,正滔滔不绝地分享他最新的研究成果。他说,不到十年,就要迎来房车的时代,这种带有居家设施的可移动车种将开始流行,为什么?因为中产阶级醒悟了,他们不满于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林漪打断了他的宏篇大论,说,我很赞同,没有人会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我也想问一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呢?教授说,这不是我想聊的话题。林漪听出了丈夫的愠怒,说,好了,没有人听得懂你在讲什么,禾谷村不需要车,也没人知道房车是什么。林漪经常如此,有意想要支配饭桌上的话题,不停地提起他们过去的邻居和朋友,以及外面世界发生的伟大变化,费劲地想用新奇事物勾起张梧华回到城市的欲望;这位沉稳的教授却毫不感冒,始终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放在首位。教授说,刚刚提到的,是我新写的论文,一篇伟大的论文,诞生在一个不起眼的村子,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廷芳,村里有寄信的地方没有?廷芳说,小超市后头,门口立着邮筒的那间屋子就是。

  尽管廷芳已有所准备,但她还是为自己狭小的视界感到脸红。她专门从报纸上学习了如何调制咖啡,研究了书的三种分类方式,甚至细心到想好了不小心摔坏东西后的说辞,却仍无法如她设想中那样从容上阵。短短一天,她就卷入了这对夫妻复杂的斗争当中。晚饭过后,又有一人偷偷来到厨房,这回是张教授,几乎是站在林漪曾站过的同一位置,先是寒暄了几句,问她在这里干得是否习惯,随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有个事要劳烦你,我怀疑林漪背着我在用手机,你替我留意些。廷芳连忙点头答应。教授又说,摄像头,我见不得这个,最近总听到手机的按键声音,可林漪说那是她玩纽扣发出的,我不信,她在对我下药,这我知道,那些药害处大,我不肯吃,她想回到城市里,这我也知道,你就当看笑话,但是千万要站在我这边。教授开始讲述他的忧虑,喋喋不休中并没有留意到廷芳的脸色正逐渐变得凝重。

  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廷芳没有放过这个契机,她卸下了往日的尊卑与拘束,按捺不住焦虑的情绪,用近乎绝望的语调哀求道,张教授,我一定帮你,但我儿子不见了,请你也帮帮我。张梧华问,你儿子是谁?廷芳说,孟先觉,您认识他。张教授说,好久没见他了,他去哪了?廷芳说,他跑进了魔方里。她从布兜口袋里抽出那个坚硬的物体,再次递到了张教授的手里。张教授有些懵,说,这里连只老鼠都塞不下。廷芳说,我有查过,他没有离开村子,甚至没离开屋子,房间里只剩下这么个东西,而且我听到里面有他的声音。张梧华说,据我所知,大概有亿万种拼法,通常靠公式来解,但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张教授开始摆弄魔方,和上次一样,他迅速拼好了第一层,但对第二层和第三层无可奈何。面对廷芳不依不饶的乞求,他不知该如何打发,只好允诺会尽力帮忙。

  某个夜晚,张梧华和妻子聊起此事时,林漪久违地产生了兴趣。他们搬进禾谷村后,连家具都换成了古典样式,这是张梧华的医生给出的建议,营造出单纯而原始的乡村生活,就像生活在十九世纪一样,这种氛围对他缓解病情颇有利好。因此当林漪见到魔方的时候,她的反应没有比廷芳高明多少。林漪兴奋地拧了两下,说,还记得我们在外边的时候,这种玩具很常见。张梧华躺倒床上,被子盖上肩膀,说,你好好琢磨,帮她把这个拼好,就当找点事做。林漪仍在专心地摆弄,说,我可以跑一趟,我有个小侄子懂这个。张梧华说,你还真当回事了。林漪说,那她再找你,你怎么交代?张梧华侧过身去,说,把她换了,再找一个。林漪说,她是个可怜虫,没有丈夫,现在连孩子都丢了。张梧华讥讽道,兴许等你拼好魔方,她儿子就回来了。

  林漪已经被闭塞的环境折磨到崩溃,逃离的欲望与日俱增。她几年没有出入社交场合,玻璃大楼里宴会上的爵士舞曲,网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快意,霓虹街市后的咸淡海风,都成为她记忆中如昨夜逝梦般的模糊记忆。这一落后于时代数十年的破旧村庄正在耗散她的生命,逼迫她进入一种卡壳状态,再也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她躺在床上无意识地玩弄魔方,这东西虽然复杂,但是有助于缓解压力。一个晴朗的早晨,她在误打误撞中找到了出路,魔方的第二层赫然成形。拼成的那一刹那,空灵的房屋里突然扬起一阵狂烈的阴风,天花板上的吊灯轰然坠落,转眼间变成了地板上一堆晶莹的玻璃渣子。林漪大为震惊,陡然间参悟了诸多真相,但并未像平常一样急着向丈夫分享有趣的新鲜事。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林漪从廷芳那里了解到了孟先觉失踪的全部细节,她声称这是张教授的意思,这令廷芳感激不已。随后林漪又问起了当初嘱咐她的事情,廷芳告诉她,每天早上她都会把药摇匀于咖啡当中,另一顿药则在晚饭时寻找机会。林漪说,难怪老张最近有发病的迹象,下在咖啡里会失去药效。廷芳临危受命,不得不琢磨新的办法。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教授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午饭又不好下手,米饭干瘪,汤是大家都要喝的东西,于是问题变得棘手起来。星期天下午,她去村里看门诊,向大夫宣称,自己这段时间常有饱腹感,吃不下东西,请他开几味能增进食欲的药。后来的日子,张教授每天早上都会听到肚子里传来敲打空心金属棍时发出的声音,一股轻柔的风正在他的肝肠间闹腾,他感到自己的肠胃正在漏气。廷芳适时地将下过药的鸡汤送进他的屋里,令教授万分欣慰。

  只有林漪知道张梧华的病正在渐渐好转,当她看见丈夫还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孔状物体时,她觉得好笑。她提醒张梧华,既然他能够无碍地使用电动剃须刀和吹风机,证明症状已经有所减轻,偶尔也该去外边旅游一次,看看长期静养过后的效果。那段时间,林漪对张梧华的研究课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和他讨论课题的进展,因为张梧华答应她,等写完了这篇论文,他会好好考虑林漪的意见。夫妻俩在饭桌上谈起此事时,张梧华一句随口言语刺痛了廷芳的耳朵,那日晚饭吃到一半,教授满意地说道,无需多少时日了,大功就快告成,重回现代社会的日子不远了。他的双眸中饱含憧憬,仿佛已经看到加官进爵后的满身荣光。这句话引起了廷芳的忧虑,如果教授离开了禾谷村,她也许永远失去了解开魔方的机会。

  自从把解魔方的事委托给张教授后,廷芳开始找其他的办法来寻找儿子。她手写了几十张寻人启事,写完后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张贴它们。她整理儿子的笔记时找到了他留下的阅读记录,又让她灰冷的情绪重焕光彩,终于有了新的方向。廷芳火急火燎地来到图书馆,将笔记本上的图书一一搜寻。年轻时她上过村子里的脱盲班,该认识的字都能认全。她从书架上找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也看黑格尔的《逻辑学》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认为其中暗含通向儿子内心的捷径。那些复杂的句子从她眼前缓缓流过,面对整个人类历史中最先进的知识体系,她却没有任何走进其中的方法,笨拙地将食指一行行地在书上划过,试图通过此举来引导自己集中注意,然而一切皆是枉然。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书上,穿透几页书纸,仿佛在叩打一扇无人应答的古老大门。她怀疑那些充满魔力的文字正片刻不停地将她的灵魂慢慢吸走,否则怎么会连一句话都难以看懂?

  那些书几乎要了她的老命,廷芳正在成为天底下最不幸的母亲,她不仅弄丢了儿子,而且本能地萌发了放弃的念头。那是一份分量沉重的罪孽,她不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继而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当中。除了一如往常地打点教授夫妇的起居之外,剩下的时间她便痛苦地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为了能让张梧华多待一段时间,她终于狠下心来,做了违背良心的事情,她把教授每日服用的药物换成了面粉,不到三天,这里就乱作一团。张梧华开始犯病了。他先是度过了一个辗转难眠的晚上,精神变得异常紧张,他听见晚风吹响阁楼中铃铛,屋顶上的黑猫正在玩弄刚抓到的麻雀。张梧华连翻了几十个身,仿佛在用后背拨动床板的琴弦,发出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林漪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张梧华正在用虚弱的声音喊道,好冷。那一晚过后,他就再也没停止过颤抖。他陷入了难以抑制的忧虑当中,浑身没劲,好像被无数把枪指着脑袋。他失去了工作能力,每日身裹一条绒被,如同鬼魂一样在屋子里游荡,用黑胶带将所有带孔的地方粘住。林漪被丈夫的举动吓坏了,她浑身冰凉地站在门口,预感到离开禾谷村的日子再次变得遥远。

  第二天午后,林漪走进厨房,询问她是不是忘记在饭菜中放药了,廷芳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表情:灰色的面孔仿若蒙上了一层灯影,眼神里带着阴郁的焰火。廷芳装出无辜的样子,刻意在语气中表现出温情,笃定地告诉她,一切安好,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但林漪并不买账,她亲眼看着廷芳把药物放进鸡汤,抹在鸡的胸腔内部,随后林漪亲自将它端进丈夫的书房。廷芳早在几天前就给教授停了增进食欲的药,因而那天下午张梧华没有像往常一样察觉到饥饿,张梧华拒绝用餐,也不肯打开房门,这些决绝的行为加重了林漪的猜忌。她怀疑张梧华在故弄玄虚,为的只是劝服她继续留在禾谷村。

  此刻教授正癫狂地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对妻子紧迫的敲门声置若罔闻。他将所有带孔的地方蒙住,用黑色胶布把整个房间包裹得阴云密布,就连笔记本上的串口也没有放过。这是一场无止境的轮回,他没有从中得到任何慰藉。庆幸的是,他的大脑仍有清醒的部分,并且试图通过早年练习过的瑜伽冥想来自我解救,就这样,桌子上最夺目的那个彩色魔方成为了他的冥想对象。复杂的颜色与规整线条仿佛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冥冥之中带着神意的写照。从洪荒过后的神话世界一路辗转至霓虹闪耀的钢筋城市,他的思绪如好风时节的风筝线一样顺畅,一番轮转之后,又重归于禾谷村的这片苍老土地,这一被江水眷顾的神秘村庄。他想,水是这世间顶好的东西,水没有孔,又能无孔不入,这世上最清澈的人心都不如水那样人畜无害。他在心中默念那句没有任何重大意义的清心咒语:岛的周围全是水。他慢慢恢复了平静,随后立刻投入到工作当中,因为他总感觉胸腔中涌动着即刻将他淹没的黑水,像藏进云雾背后的巨龙留了个尾巴在外头缓缓摇曳。

  睡觉之前,林漪问了他一个致命问题,她说,老张,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张梧华像被钉子扎了一下,即便像他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也明白这是挑起事端的经典句子,他的回答已经无关紧要。张梧华说,我搞研究的同时,也抽身看文艺小说,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爱情就像携手从海里走上沙滩,起初是一阵浪,最后是一盘沙。林漪说,以前每年冬天,你都会给我织围巾,来了禾谷村以后,你就懈怠了,我不知道是因为这里没有冬天,还是你变了。张梧华说,我的手指已经不如往常了,但我记得你喜欢冬天。林漪说,有时我不知道怎么做你的妻子。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仿佛一片树叶落到水面上,掀起不为人察觉的波澜。林漪消化情绪的能力一向无人能敌,她不再对丈夫抱任何期待,也做好了忍受孤独的准备。她拿起魔方来到书房,一把将丈夫书桌上的书本和植物盆栽全部抹到地上,瓦盆摔碎时发出与过去生活诀别的声音。林漪准备在这里解开魔方的秘密,她全神贯注,就当这世上再没有值得关心的事一样。她仔细端详着这个五颜六色的铁块,觉察到其中散发的古董气息。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在无谓的等待上,人形憔悴,心已枯焦,终于在力倦神疲之时下定狠心。她开始旋转魔方,每转动一次,耳畔就会刮过一阵坚硬的风,地上摊开的书开始自动翻页,发出如昆虫振翅般的清脆声音,这使她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像先前的那次尝试一样,她很快拼出了第一层。进入第二层时,她这一生都未曾像此刻一般忘我投入,在艳丽的迷宫格里疯狂找寻着逻辑上的密道,她逐渐适应了那些错综复杂的路线,转速不断加快,指尖上长出了轻盈的羽毛,游刃有余地将它困在自己的五指山中玲珑翻滚。解到第三层时,魔方中倾泻出的力量愈来愈烈,房间开始扭曲,地底下传来岩石崩塌的声音,书籍从书柜里逐一脱落,甚至连墙上的时钟都开始向反方向旋转。当还剩两个色块就要大功告成之时,林漪突然停下旋转,于是万物定格在盛放前的那一刹,这场飓风如同断电一般陡然间失去了力量。林漪满意地目视着手中完成的伟大作品,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她将书房重新整理了一遍,随后迎着清晨热烈的阳光,快活地走到户外漫步散心。

  这是她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出门,沿着别墅前那条布满枯树叶的小径一直往前,厚底的坡跟鞋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那是她与这片土地的说笑方式,树林间浓荫密布,秀郁苍苍。阳光从树叶缝隙中照进林子,像沙漏一样穿过细孔,慢慢积攒在密林的笼罩之下。光线密集的地方泛着尚未散去的晨雾,蝇虫也寻光而来,饶有活力地在空中划出优美的轨迹。她开始以城市贵族来乡下度假的姿态重新面对禾谷村,肥硕臃肿的老牛,臭气熏天的鸡棚,平日里避之不及的场所已经成为她眼中的乡村气韵。最后她走到了湖边,望向烟波浩渺的水面时,她有些惊诧,好像一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禾谷村原来是座岛。

  那天早上,张梧华从床上醒来,发现妻子已经消失,他没有多虑,像往常一样走进浴室,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他两个月没有刮过胡子,旧病的复发让他无法再使用电动剃须刀,头发也长得难以打理,再过上一段时日,他将无法再分辨出镜中的自己。洗漱完之后,他来到书房,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这时他惊奇地发现桌上的魔方已经几乎拼成,红的鲜艳,白的整洁,只有一小块蓝色和一小块黄色待在了不属于它们的地方,这难不倒他。张梧华兴奋地拿起魔方,那一刻他没有想起廷芳,也没有想起她消失的儿子,只是纯粹地享受着见证一件艺术品逐渐成形时产生的快感。一直到胡子不幸卷入到魔方的缝隙当中时,张梧华才回过神来,只差三步便能大功告成,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后他每转动一次,魔方就牵扯着他的胡子将他拽进里面,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像神话故事里那些来路不明的夸张比喻,不讲任何道理。一阵充满引力的狂风袭来,仿佛一张密网将他整个套住,连同他那些伟大的著作,一同推进那个玻璃杯大小的镜中世界。这个贫瘠的村庄正在被挖去心脏,世界已经如此凌乱,然而房间之外的土地仍旧安详,无垠的水面上没有掀起丝毫波纹。

  这一切都被林漪看在眼中,她候准了时间,在丈夫走进书房的同时回到了家中。听到书房里传来阵阵巨响,她跑上楼去,靠近房门,使上全身力气也只不过开了条缝。她就在那道面包片般狭窄的缝隙中目睹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的丈夫着了魔一样疯狂摆弄着手里的魔方,并把胡子卷进了里面,之后整个人开始一点点消失,景象夸张如蟒蛇吞象。虽然这一幕与她设想中相差不远,她还是禁不住被吓出了眼泪。随着暴风骤停,房间顿时归于平静,魔方从半空中落到地上,开始自动旋转,整齐划一的六种颜色立刻又变得凌乱无序。林漪走进满目疮痍的房间,紧张地靠近魔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地上捡起,大声喊丈夫的名字,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留有她自己的回声。林漪尚未从奇迹之景中走出来,不知道如何摆正自己的情绪,除了惊诧之外没有过多伤痛,自由与轻盈的感觉正在蔓延。进入禾谷村以来,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她有心无意地拨弄了几下魔方,把它推向更为混乱的深渊,夹带着她对于丈夫的怨念,将往日难以排遣的愤懑迁怒至冰冷的铁块。

  张梧华失踪了,消息很快传开,村里人一度认为这是村子走向消亡的征兆。那时廷芳正在图书馆研究一本有关拼图的书籍,上面列举了将零碎拼图整合成形的十三种办法,最厉害的拼图大师能将地球一端的樱花瓣与另一端红枫叶的纹路完美拼接,她兴奋地认为这对解开魔方具有借鉴意义。噩耗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正沉浸在这一份短暂的快乐当中,以至于以为那是梦境里衍生出来的荒唐呓语。她小跑着前往教授家,仍然坚信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来到教授书房,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面目全非的景象,桌面整洁如新,书架被整个搬空,地上放着几个打包好的纸箱子。那一刻她失去所有力量,情绪的石头从山顶滚滚跌落。消沉了几分钟之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四处搜寻,一改往日的拘束和胆怯。似乎得到某种神秘的指引,最终在纸盒底下找到了林漪藏好的魔方,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她一手托着魔方,毫无顾忌地仰头大笑。刺耳的笑声引起了林漪的注意,此时她正在搬运行李,决心下午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迈着阴沉的步伐,仿佛从河对岸走过来一般,上来便要争抢廷芳手里的魔方,廷芳寸步不让,一把推开林漪,从教授家踉踉跄跄跑了出去。林漪站在门口破口大骂,疯女人!

  这句咒骂正在成为一语成谶的预言,张梧华的离开消耗了廷芳最后一点理性。这个疯女人后来成为禾谷村里人人头痛的对象。仿佛灵魂离开躯壳,她做起了一切鸡鸣狗盗之事,在湖边偷鱼筐,在食堂吃人家的剩饭。她迅速消磨了村民们的同情心,从一个丧夫丧子的可怜人变成了家长阻止孩子靠近的对象。但她已无痛无痒于人世间的繁杂,总是躺在河边的阳光地带,一刻不停地转动魔方,像古希腊伟大的数学家,富有使命感地破解上帝交给人类的难题。她成了一台机器,忘记自己为何要转动,全凭那虚无的信念和要命的惯性,只要足够虔诚,就能在亿万条道路中找到去处,因此手腕的每一次抖动都足够令人期待,清除了她人生中的障碍物,延续了活下去的念头。

  在与魔方无日无夜的较劲中,廷芳患上了色盲症,从此再也无法分辨魔方上的色块,但她没有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从容地朝村外望去,水还是水的颜色,她仍然以粗糙的手指与热烈的汗水对抗魔方的光鲜。即便过去了很多年,满手老茧的廷芳仍在无休无止地转动魔方,逐渐拭去魔方上的涂料,把它磨成锃亮的银色石头。那是一个耄耋之年的傍晚,她的无名指抹去了魔方上最后一道色彩。六个面终于趋向同一种虚无,这是从未有人完成的奇迹。但她迟钝的眼眸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只感到耳边袭来一阵狂风,将她干枯的长发吹拂进魔方的缝隙当中。她回头望去,整个村庄都悬浮到空中,风沙将每一颗历史的尘埃娓娓道来。在那个喧嚣的时刻,手无寸铁的村民共同扑进这场暗无天日的盛宴。万有引力失去了力量,魔幻的尘土占据上风,灰黑的瓦砾和黄色的香蕉,彩色的衣服如同旗帜,裙边像波浪一样闪动,它们仿佛都有自己的情绪,但一切最终成为无可奈何的奔赴,在这场不可逆转的沙尘暴中化为乌有。于是这世界变得完美,禾谷村只剩下一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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