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期  
      实力
仙客来
郭薇薇

早晨,医生推开窗户,外面一片耀眼的阳光。张雯躺在牙椅上,医生走过来坐在旁边,打开了照射灯,又弯下腰,把手中的镊子伸进她的嘴巴,对准磨牙用力敲了敲。张雯的身体微微发抖,忽然感觉全身的骨头松散下来,眼前的灯光变得摇摆不定。疼吗?他贴着她的耳朵问道,张雯牵扯着脖子点点头。医生一动不动俯视着她。她发现他正在出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味。不久前他提着一块豆腐,骑着车回到诊所。她是他今天的第一位病人。张雯的耳骨残留着余温,透过模糊的光圈,她看见不远处的花架上摆着一盆带着波皱的兔子耳朵,像个灵动的精灵,有一种动人的层次感,在空气中静静地燃烧。

  医生起身,从旁边的矮柜里端出一个白瓷盘,重新坐在照射灯下,脸上的颜色变得深浅不一。他拿起一根极细的针管说,你的这颗牙已经坏死,需要挑断牙神经。你要害怕遭罪,就得用麻药,麻药不贵。张雯没有犹豫,点点头。医生歇了口气,把针头探进她的嘴巴里。过了一会,麻药在她身上缓慢起了作用,张雯有些困意了。她闭着眼睛,耳边回荡着金属手术刀具碰到盘子,或者医生轻微吞咽唾沫的声音,她感觉手掌心与裙子粘在了一块,嘴里充满血腥味。医生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醒一醒,他说。一杯清水递到她的面前,她拿起来漱了漱口,又重新躺下,直到医生起身洗干净手,告诉她几天后再来。

  张雯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日光无声无息地爬进来。她走到花架前,仔细端详着那盆花,花盆简单朴素,盆底周围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污渍。她紧紧地注视着那一簇花朵,盆中的泥土已经干裂,表层泛着灰白,花瓣微微发卷,好像在发出某种微弱的喊叫。一阵痛楚像一颗绽放的烟花,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医生,他正坐在椅子上喝水,时不时按摩着自己的脊椎。她的嘴唇不自然地蠕动,想提醒他记得给花浇水,这时走进来一个女人,医生站起来走向她。张雯的嘴里泛着苦味,忽然感觉到无所适从,裙子被捏得皱皱巴巴。她只好尽量躲开他们的视线,匆忙拎着包离开诊所。

  公交站牌前空无一人,张雯招招手,车停下,她走上车,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车内零星地坐着几个人,她找到位置坐下,把窗户拉开一个小缝,风吹进来,打乱了她的头发。公交缓慢行驶着,过了几个红绿灯,她感觉身体摇摇晃晃的。透过窗户,她看见一排高高耸立的楼房。杨东明曾经说,他很看好这块楼盘,即使这里并不是市中心,但在不久的将来,会是炙手可热的角色。

  张雯侧着头,盯着玻璃上的影子看。她想起一年前的某一天,他们和朋友们通宵聚餐,分手时已是凌晨时分,两个人都喝了点酒,肚子饱饱的,她感觉生活无忧无虑。离开朋友家后,杨东明牵着她的手,走在那条路上。路的两边种着杨柳树,地上铺满衰落的叶子,而天色渐明,远处传来阵阵狗叫。她感到一股渗进身体深处的寒冷,猛地哆嗦了一下。杨东明不再往前走,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他的衣服干干净净,带着一股香烟的气味。她望着杨东明,又把眼睛转向别处,心底却冒着小火花,扑通扑通直跳。

  街上的商铺关着门,路灯微微发亮,广告牌几乎无法辨识。他们经过几栋房子,走到一家烧烤店前。门口停着一辆桑塔纳,在冷风中战栗,车轮旁边立着几个空啤酒瓶,笨重的身子东倒西歪,好像在打瞌睡。忽然他将手指举过头顶,一脸快乐的表情。她抬起头,看见云朵正在慢慢聚拢,星星软绵绵地褪去,面前的楼房与黑暗纠缠在一起。耳边传来他的一阵阵笑声。

  他告诉她,在这里安家真是个不错的选择。楼下就有洗衣店、健身房,十字路口还有一家肯德基,不远处有一家小型的私立医院,骑自行车五分钟就能到。沿着医院往前走,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穿过红绿灯,是一所阳光幼儿园,他曾经蹲在路边等车,看见一个小朋友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坐上妈妈的电瓶车,看起来乖极了。升小学就有点麻烦了,孩子步行的话需要半小时,即使现在一无所有,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一辆车,可以送孩子上下学。他的影子垂在地上,一直落到她的脚下。她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忽然他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他的手很漂亮,手指纤长,手背布满凸起的血管,她感觉好像跌入了池塘。她听见他说,明年我们毕业,毕业以后结婚好吗?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空气变得又潮又黏,张雯的眼眶湿润,她在流泪。仿佛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了。此刻她感觉十分疲惫,好像跑了很久很久,永远到不了终点。只要时间发生变化,一切都会变得难以理解,令她心如刀割。张雯呆坐着闷闷不乐,她用力扯了扯裙子,再次把眼睛移到窗外。公交车经过体育场前,一个男孩穿着黑色T恤,面对篮球筐,仰着细长的脖子,篮球从他手里滑出去。男孩重新捡起球,风吹动他的短发,他抬起手臂用力投掷出去,球砸到挡板上,弹到空中。阳光直射在地上,他再一次错失了目标。

  在一个熟悉的站台,张雯深深地吸了口气,提着包下了车。外面很热,马路上没什么车,快到午饭时间了,她走进快餐店买了一份麻辣烫,又给杨东明带了一碗蛋炒面,里面多加了根火腿肠,然后步行回到家。

  他们租着一间隔断房,没有客厅,一整层楼房被切割成七个小单间,卫生间是公用的,只有一段不到两米的走廊,窄小的走廊放着房东的旧沙发,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们的隔间在阴面,一年到头见不到太阳,极潮,地板上散发着霉味。左边的邻居是一个年轻女孩,在医院上班,长得挺漂亮,就是不爱干净,经常把用过的卫生巾扔在垃圾桶外面。右边住着三十多岁的男人,卖房子的,没结过婚,整天在马路上推销业务,习惯把鞋脱在走廊里。每晚凌晨一点准时到家,偶尔喝得醉醺醺,走路摇摇晃晃,跑到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卧室倒头就睡。杨东明找他谈过一次,让他回来动静小点,晚上睡不好,白天困得不行。男人性格暴躁,听完眼睛瞪起来,撩起袖子就要动手。张雯拦了下来,给男人送了半颗西瓜过去。此后男人有所收敛,喝完酒尽量吐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狭小的走廊,她推开门,屋里光线黯淡,里面一片烟雾缭绕。杨东明坐在床上,遥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一只手夹着烟,火丝四处飞溅。门锁的声音响起,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目光空洞,一脸倦态,苍白的额头上渗着汗珠。他叹了口气,把烟头朝下竖起来,摁灭在一沓厚厚的简历上,然后起身,朝她走来。他支起桌子,拿出纸巾擦干净,张雯弯下腰,端着饭坐下。他递给她一双筷子,医生怎么说?杨东明终于开了口。还好,不算严重,她伸手接过。他点点头,也没说别的,埋下头开始吃饭。她没什么胃口,在碗里挑挑拣拣,杨东明碗里的面已经见底,骇人的咀嚼声让她难以忍受。隔了一会,她抬起头问,面试顺利吗?他把碗推开,冲着她苦笑说,公司不大,也没什么出路,月薪三千,实习期没五险一金,转正按提成算,工资四千出头。我算了算,不吃不喝,买个房子需要四十年。

  她摆弄着筷子,感觉喉咙张开了,有些过分地饥渴,喘不过气来,目光不停在他身上打量。他的眼睛灰暗,好像深不可测的洞穴,白色背心洗得有些发黄,短裤粘在腿上,腿毛凌乱缠绕。她咽了咽口水,语气轻柔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们刚刚毕业,找不到好工作在所难免。他没有回应,起身把饭盒扔到垃圾桶里,脚步停在门前,接着打开门去了卫生间。张雯没有继续吃饭的心思,她收拾好桌子,准备洗几件脏衣服。

  张雯站起来,走到窗前。飘窗无人打理,布满细细的波纹,边缘有一圈铁锈色的灰尘。空中横穿着一根晾衣绳,挂着她的文胸和杨东明的短裤。窗帘是深蓝色的,一直延伸到地面,一到晚上,它会封闭起来,面不改色地与这座城市彻底撕裂。地上摆着半袋面粉,几颗橘子四处散落,电磁炉没插电,磁面泛着油光。她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准备扔掉。走过去看见门后面放着行李箱,电脑包挂在提杆上,她有点慌,拎着提了提,挺沉,里面装得满满的。

  杨东明这时回来了,他推开门,两只手都是湿的,指尖还在滴水,与她四目相对。她感觉口干舌燥,身体开始猛烈地冒汗,一种悲伤让她浑身颤抖。她张开嘴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口。杨东明不看她,坐在床上,拿出一本杂志翻了翻,又放下,掏出一支烟点着,胸口起起伏伏。她埋着头,哭了一阵,可他无动于衷。最后他抽完烟,背对着她躺下,好像准备要睡一会,呼吸极其轻微。楼下传来震耳欲聋的歌声,夹杂着拍手的声音。一家理发店今天开业,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了贴在墙上的海报,是迷人的克里斯汀,大波浪,瘦削的下巴。他们一起看过吸血鬼的电影,直到彻底爱上了她。可惜现在克里斯汀剪了短发。她坐在地上想着,眼睛盯着他蓬乱的后脑勺。

  她的母亲曾经见过杨东明一面,在他们大三那年。他们坐着长途汽车到了家门口,母亲把杨东明拦在门外,表现出少有的严谨,但没有大动肝火,只是提出不能让他住在家里。她把他送出家门,一直送到小区门口。他朝着她笑,告诉她他没有生气,失去丈夫的母亲会对孩子有过多依赖,他会娶走她心心念念的小怪兽,何况她只有一个女儿。这非常正常。父亲死后,母亲没有改嫁,经营着一家书店,收入微薄,晚上也会到学校门口摆摊。母亲极爱画画,擅长观察人的眉眼,以此判断好坏。她告诉张雯,见到杨东明的第一面没有觉得反感,说他人长得清秀,衣服干干净净,眼睛清澈,像一片潮湿的叶子。后来母亲单独找杨东明谈过一次,具体聊的什么,她不得而知。临走前,母亲送给他一件父亲的旧皮衣,衣服保存得极好,除了带着岁月的霉味,和新的一模一样。后来她问他那天聊到什么,杨东明说母亲问他喝不喝酒,他说不喝酒,不过会抽烟,一天抽小半包烟,大多时候抽中南海,偶尔和朋友聚会,会买两包芙蓉王。他紧张地看着她,忽然感到无所适从,立马解释道,但是没到不得了的地步,如果介意的话,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戒掉。这不是问题。母亲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离开了。

  她还没有见过杨东明的母亲。杨东明提起自己的母亲,总是垂头丧气。她知道他的母亲是一名小学老师,教数学的,十分严厉,没有学生敢在课上睡觉。为人要强,和同事处得不好,不爱逛街,也不爱追剧,总在圈子之外。父亲是钢厂的工人,为人老实,没晋升的机会,也没什么志气,踏踏实实在基层干了一辈子。杨东明说小学时曾经有一次考试没考好,下了学没敢回家,拿着卷子在街上溜达,站在桥上看了会别人钓鱼。他蹲在地上,看着装鱼的塑料桶,里面游着一条条小鲤鱼,肚子扁扁的,在无情地相互撞击。待得挺无聊,他饿得出了一身汗,前胸和后背都快贴在一起,于是把书包斜挎在肩上,一只手捏着轻飘飘的成绩单回了家。

  推开门,母亲背对着他,正在客厅坐着,屋里没开灯,父亲的头盔挂在椅子上,黑暗中,母亲好像背着一个包裹。听见他的脚步声,母亲站起来,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他面前,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他,紧紧地看着他揣在怀里的卷子。他攥着母亲的大手,鼓起勇气说,妈,我饿了。棉线织的帽子扣在母亲的脑袋上,鬓角的发丝泛着寒光,她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像是被困在那里,无法逃脱。许久,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哭泣的脸,接着听见母亲哽咽地说,你还让不让我活?

  同居之后,杨东明与母亲打电话时,总是有意避开她,偶尔问起聊到什么,他总是回避。她有一种直觉,他的母亲并不满意她,那他呢,他曾经给了她怎样的期待?可是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沉默寡言,这是事实。

  他背对着她躺着,姿势没有变。张雯缓缓坐起身,喘口气,扶着飘窗的边缘往下看。过了红绿灯,路口通向一条商品街,没有尽头,看起来真是远得离谱。她看着翻卷的树叶拍打在玻璃上,粉碎成泡沫,像瀑布一样落下去。她倒吸了一口气,猛地后退一步,脚踝踢到床板,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慢慢俯下身,发现他睁着眼,两只手握在一起,这具纹丝不动的身体好像一片废墟。她想到了地狱。

  这时,一种恐惧忽然抓住了她。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偷偷观察着他,发现他眉头紧蹙,好像比之前瘦了一圈,胡子长了不少,此时身体热得发烫。他转过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都是泪水。他抬起手擦干净,把下巴伏在她的肩上,感受着她胸脯的起伏。直到他们的心跳慢了下来。她摇晃着他说,去楼下逛逛吧,我想吃楼下蛋糕店的泡芙。她感觉有些难过,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他坐起来,低着头眯了会眼,拿出衣服换上。

  他们准备出门。她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最后挑了一件紫色的裙子,裙子看着很硬,褶皱像是画上去的,又坐在床上化上淡淡的妆。窗外的阳光没那么强了,显得格外清新。杨东明已经穿好了鞋,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伸出手理了理头发,累得快要跌倒。他们挽着手下了楼。

  走到街上,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领着她过了马路。路上的绿色出租车停得乱糟糟的,两个司机正在吵架,汽车打着双闪,交警把路障警示桩放在马路中间,越来越多的人涌过去。他不慌不忙地抓着她,让她靠在他身上,她有点害怕,躲在他的怀里发抖。他的腋窝湿了,带着一股气味,咸咸的,好像大海的味道。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许久,过了十字路口,他让她走在路的里面,远离车辆。他总是如此细心。她抬头,看着他坚毅的下巴,什么都说不出口。

  到达蛋糕店,杨东明犹豫了几秒,拉着她的手进去。打开门,香味扑面而来,有刚烤好的肉松蛋糕。店里冷冷清清,窗户开着,两个店员正在擦拭玻璃。店长年纪不大,穿着工作服,站在案板前切水果。张雯买了点泡芙,又买了块蛋糕,杨东明付了钱。他们离开蛋糕店,朝巷子里走去。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着,躲避迎面而来的路人。沿途都是亮闪闪的花圃,地上没有一片枯叶,小狗准备蹲在旁边小便。他们一直往前走,前面出现了一家花店,她想起早上在诊所看到的那盆花,心血来潮,拉着杨东明走进去。地上落满花瓣,花束挨个摆着,不算整齐,上面插着卡片。女人在前面站着,手里捏着枝玫瑰,正在拿着剪刀修剪。听到脚步声,她把花放在桌子上,端起两块点心朝他们走来。女人满身香味,极瘦,裙子勒在腰上,显出肋骨的形状;两只眼睛很大,快从眼眶里掉出来。她微笑着询问他们需要点什么,她摇摇头,不知道那盆花叫什么名字,看样子快枯死了,可是颜色还是很鲜艳,只记得花瓣很有质感,布满细细的绒毛,看着挺好看。

  女人在前面走着,花海包围着她们,她指着面前花束,一一介绍。女人告诉她,梅花适合送朋友,鸢尾花适合送长辈,蔷薇花适合送情人。她看着站在远处的杨东明,笑了笑。此刻他正捧着一盆多肉,如同一颗卷心菜,光秃秃的叶子上长着几颗红色的瘤子,好像结了痂。她摇摇头,这些花也很好看,但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女人没觉得生气,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水喝。张雯走过去抓着杨东明的袖子,她点了点头表示歉意,回过头对杨东明说,走吧。他放下东西,把眼镜摘下来,擦擦,又戴上,眼睛亮得闪闪发光,然后从她的手里接过包,出了门。还没下台阶,女人追出来,往她的手里塞了枝花,说,来者是客,别空着手走。说完回去了。

  张雯沉默着。手中握着一枝紫色的花枝,鸡蛋大小,枝条上的刺被处理干净,在中午的阳光下,它的花瓣紧实,看起来挺有活力。漫山遍野都是花的小店里,也许它并不起眼。她把它装进包里,避免弄伤了它。好几天没下雨,空气有些干燥,树上到处都是栖息的鸟儿,偶尔扑腾扑腾翅膀。前面的马路正在维修,工人顶着太阳铺水泥,把路堵死了。两边的店荒着,门还没关,椅子搁在台阶上,也不怕丢东西。热气扑面而来,灰尘飘荡在街面上,他们转过身,准备回家。

  两个人走得很慢,张雯忽然踮着脚,爬到他的背上,张开双手抱紧他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挂着汗珠,汗味从衣服中渗出来。杨东明没反应过来,身子晃了一下,两只手迅速抓紧她的腿,不让她滑下去。有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狂奔,树荫下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坐着马扎,三四个聚在一起,拿着罐头瓶子喝茶,看着他们从眼前走过去。杨东明面薄,让她下去,她不肯,两只脚笨拙着缠在他的腰上。他生气着,也不抱她,两只胳膊放下去,松弛地耷拉在两侧,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有些狼狈。张雯的身子悬在半空,太阳垮下来,照得地面闪闪发光。她闭着眼睛,用力抱着,在心里默默祈祷,再坚持一会,也许一辈子也就坚持下来了。

  风渐渐吹了起来,她倚靠在他的脊背上,听着他轻喘的呼吸声。她伸出手,抚摸着他发梢。他的头发很久没有打理,有点脏,长得挺长,显得头大了一圈,摸起来硬硬的,挺扎手。她想起刚刚恋爱的时候,他头发摸着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狗,软绵绵的,一股清爽的香味。杨东明感到不耐烦,他弯下腰,用手掐了掐她的腿,像把钳子,牢牢锁住,然后用力把她拽下来。张雯手一松,踉跄地落在地上,差点摔倒。杨东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又抬起头看着她。张雯呆在原地,她感觉十分疲倦,热浪一波一波卷来,浑身冒着汗,好像即将被淹死,怎么也够不到底。

  他们站在原地,挣扎了很长时间,直到杨东明扯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张雯有点生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推开他,抬头看见他还提着包,细碎的头发在额头上抖动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杨东明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拉着她,往家的方向走。

  他们顺着楼梯慢慢爬上来,绕过杂物,张雯拿出钥匙开了门。杨东明的脖子上都是汗水,他把包递给她,然后坐在床上,两只眼睛睁着,一脸木然。又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好像无事可做,到处翻了翻,最后在报纸下面找到一把生锈的剃须刀,拿起来走出去。卫生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张雯把头发扎起来,露出细长的脖子。她在垃圾桶里找到一个易拉罐,里面倒了些水,把花从包里拿出来插进去,水很清,刚刚好没过了根部。她把花罐摆在阳台上,害怕被风吹倒,找了个塑料袋罩着;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拿掉塑料袋放在地上,背靠着墙,这里一点风都没有。可能是沾了水的缘故,花朵变得更加明艳了,她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杨东明穿着塑料拖鞋,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挠了挠头发,刘海湿漉漉的,盖过了眼睛,水滴顺着胳膊肘滴滴答答落下来。对于房间里出现的新鲜事物,杨东明没有任何波澜。他坐下来,慢慢地抽着烟,在嘴里反复咀嚼。张雯沉默不语,如同房间里一件熟悉的旧家具,碍事,笨重,不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只需要等待,等待着变得陈旧、过时,最后被无情地抛诸脑后。

  想喝点酒,家里有酒吗?杨东明忽然抬起头问。张雯想起家里还有一瓶酒,是朋友送的,装在礼盒里。一共有两瓶,搬家摔碎一瓶,另一瓶放在床底下落灰。张雯趴到床底下找出来。瓶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拿起来擦了擦,发现少了一些,也许口感会更好。他很少喝酒,家里没准备花生米,只找到一包发潮的瓜子,当作下酒菜。她铺开报纸,把瓜子倒在上面。

  杨东明倒上酒,仰头喝了一口,问,你爸到底怎么回事?张雯手里攥着一把瓜子,握成拳头,想要把它们捏碎。她抬起头说,没怎么,就那么回事。我爸上夜班,凌晨下班以后,手瘾犯了,跑去水库钓鱼。一个小孩淘气,早上没去学校晨读,溜出来摸鱼,不小心掉进水里,我爸救了他。他没来得及脱衣服就跳进去,孩子还没沉下去,两只手在水面扑腾。他一把抓住孩子的衣领,把他夹在腋窝,拖着他游,最后把孩子推到岸上。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晒不着太阳的水面还结着薄冰。把孩子推上去以后,他的上半身已经僵住,在水里待了太久,发现两条腿软得像棉花,使不上劲,最后自己没能爬上来。杨东明转过身,给她拿了杯子,替她倒上。

  她拿起酒一饮而尽,继续说。我刚上五年级,没怎么长个,在第一排坐着。我记得特别清楚,那节是语文课,讲的是《威尼斯的小艇》。老师站在我面前读课文,字正腔圆。我迷迷糊糊的,还没有睡醒,只惦记着放在桌子里的炸馒头片。我妈当时没开书店,在学校食堂负责打饭。我爷爷与校长沾点亲,就把我妈安排在后厨,做一些轻松的活计。我妈刚收到消息就来教室找我。我听见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抬头看见我妈站在门口,摆摆手让我出来。我站起来,晃了一下,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我妈骑着自行车载着我,耳边是她的喘息声。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路骑着。她看着面无表情,其实手抖得厉害,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也许想抄近路,我妈拐弯走了小路,轮胎别过一块石头,整辆车掀翻在地。我妈磕破了膝盖和脸,血突突地流着,我的手套磨破了,掉了块皮,没流血。我妈把车扶起来,用手理了理我的头发,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车上,继续赶路。此刻,张雯的脸颊泛起红晕,两只眼睛变得水汪汪。

  杨东明一声不吭,杯子里的酒纹丝不动,有点回神,抬起手又喝了一大口。她拿起酒瓶想再来一杯,他把酒瓶夺过去,说,别喝太多,你会醉的。她看着他略微松弛的脸,摇了摇头,拿过瓶子倒了半杯,闷了一口,然后歪着身子靠在床头,看着他说,我们赶到的时候,水库旁边到处都是人,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围在一起抽烟,晨光印在他们脸上。水面十分平静,飘着几个矿泉水瓶和一根长长的鱼竿。我妈瘸着一条腿,拉着我的手,拨开人群,看见我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上衣敞开着,里面穿着黑色毛衣。脚上没有鞋,好像刚被捞上来,脸还湿着,像块果冻。旁边的孩子缩成一团,身上围着别人的大衣,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被水浸湿,泛着黑红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许他比我年纪大一些,也许比我更小。我看见我妈蹲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爸,似乎在确定着什么。人群安静了下来,有人试图把她拽起来,被她拒绝了。我感觉十分恐惧,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我妈转过身,抓住我的胳膊,两只手渐渐收紧,把我抱在怀里。

  张雯的声音有些哽咽,喉咙越发滚烫。她继续说,被救孩子的家长来我家,扛着两箱好酒。听说我爸爱喝酒,一看见酒就走不动道,每顿饭必须得喝点散白酒。这些年我挺恨我爸的,宁愿他是受不了这种生活,打算把我们都抛弃,一个人逃走,最起码生活还有盼头。可他就这样消失了,没有走马观花回顾一生,也没有最后的想法和念头。杨东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躲闪,他叹了口气,起身抱了抱她,说,你醉了。第一点,你的爸爸是个英雄,出于本能,身体超越意识,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另外,你只看到一些生锈的东西,但那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他的快乐那么真实。这是两码事。

  他呼出的热气洒在她的脸上,近在咫尺。张雯的肩膀耸起又放下,她感觉冷得要命,躲在他的怀里。她听见窗户外传来呼呼的风声,孩子们正在尖叫,夏天快要过去了。此刻,他们相互拥抱,彼此依赖。她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忽然,有人持着火炬,点燃蜡烛,远处是父亲的背影,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汗味。他正在打电话,肩膀微微抖动,也许发生了争执,父亲喘着粗气,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等她把手伸过去后,父亲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张雯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座光秃秃的山丘,荒无人烟。她的头发松垮地拴在脑后,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把头发吹散了。她置身其中,无法逃脱,只能抖抖身体,一直往前走。烈日炎炎,她累得满头大汗,汗水刺伤了眼睛,直到无法忍受时,出现了一个古老的车站。她抬起头,透过乌云,天上出现一片蓝色的阳光。穿过层层人群,张雯看见站在远处的杨东明,他有一张健康的脸,和两只崭新的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尘不染。此时他两手空空,身体离车门很近,只有一步之遥。他的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在刻意等谁。直到她出现,他兴奋地跳起来,不停地招手。不等她靠近,她听见他大声地喊,张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我要离开了,祝你好运。然后转过身,脚步轻盈地上了车。火车飞速驶向前方。她再度仰望,头顶白茫茫一片,蓝光已不知去向。

  张雯彻底睡熟了。

  她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四周漆黑一片。她摸索着拨开厚重的窗帘,看向窗外,天光大亮,玻璃反射着晨光,阳光触碰到她的脸颊,晒得有些温热。她的胸罩孤零零地晾在阳台,来回摇晃。张雯伸出手,有些迟疑,还是忍不住抚摸床的另一边,不出所料,空空如也,只摸到一张冷冰冰的床单。她松了口气,说不上什么感觉。

  她开始安慰自己,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风一吹,梦就散了。她和往常一样,穿好衣服,下床喝了一杯温水,吃了块面包。昨天喝的酒残留在胃里,现在她的肚子有点疼,胃好像粘在了一起,但她拼命克制着。她打开衣柜,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裙子零零散散地挂着,有几件外套卷在一起,蜷缩在角落,没有多余的东西。她把衣服叠好,摞在一起,关上柜门,静静地坐在床尾。她的周围摆着一张空桌子,桌面上粘着油点,格外醒目。窗外刮着风,风轻轻拍打玻璃,发出空洞的声音。忽然,她看到放在角落的易拉罐,罐身倒在地上,有一条深深的折痕,水已经干涸,花束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她猜想,一定是杨东明走得太急,撞倒了罐子。张雯的内心一阵发冷,嘴里带着苦涩的味道,她愣愣地坐在床上,傻笑着。她想现在应该做点什么,等她来不及回想脑海里什么时候出现那个愚蠢的念头时,身体已经飞奔出去。

  张雯披头散发地站在路边,眼前模糊起来,等了一会,一辆公交车驶来,她招手,车停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脚,迈上去。司机开得很快,车身与迎面而来的空气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公交车路过熟悉的篮球场,她听到篮球撞在球筐的声音,球衣松松散散地挂在男孩的肩头。又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她望着远处直插云霄的高楼大厦,想象住在里面的人躲在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她很早就已经觉察到了,他们不会拥有自己的房子,他一定会离开她。她暗暗窃喜,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的直觉一样准确。

  她僵硬地走下车,仰头望去,不知何时,阳光消散了,天边堆积着层层乌云,一阵大风吹来,散落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道路空旷,车辆稀疏,她低着头,看着脚上坚硬的拖鞋,脚趾头翻着,别扭地挤在一起。她瘪着嘴巴,环顾四周,就这样走进诊所,

  诊所散发着塑料烧焦的气味,此时没有病人,器械杂乱无章地摆着。医生站在灯光底下,对着镜子刮胡子,她刚一进门,他就把刮胡刀放在架子上。她不敢大声说话,喉咙吐出干巴巴的气体,然后抿了抿嘴,一声不吭地走到花架前。花还开着,赏心悦目地红,令她深深着迷;叶子朝上卷着,好像再不浇水就要枯死。她伸出手抚摸着。医生出现在她身后,平静地说,它叫仙客来,香味太浓郁,不适合室内养。我觉得好看,就自己养着,只是平时工作忙,没顾得上,你看看叶子,都干了,然后尴尬地笑了笑。张雯深深吸了口气,说,记得浇水,上帝会保佑你。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在医生诧异的眼神中,她转过身,出了门。

  天空下起了小雨,大片的乌云慢慢聚拢,迅速地揉成一团。她没有带伞,雨下得十分突然,很快淋湿了她的头顶,发梢亮着油光。医生端着花盆走出来,她目睹着他的身影。花盆看着挺小,其实沉甸甸的,他把腰绷紧,抬起手臂,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花盆搬到栅栏上。花朵跳着舞,迎着雨点,赤身裸体。

  在那一刻,她感觉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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