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期  
      新锐
惊鹿记
杜峤

民国十九年同悲法师坐化后,露生继任惊鹿寺住持。惊鹿寺得名于寺前的一条溪,溪在露生见到它时已经缩退至一跃之宽,淙淙潺潺,间以雀鸟碎啾,可当两部清吹。但据说古时赫然大涧,声如锵金,出数十里犹然在耳,前代高僧留偈为证:他山之鹿,为渴所逼,惊闻此声,遥作水想,蹑寻己山,恒不能得,迷乱驰趣,不知无水。因以名寺。露生少时听同悲讲过这个由来,觉得太过悲抑,不喜欢。所以代师传经时没对电生讲,后来对阿福也没讲过,最后只录在厚日记里,临终前死死攥在怀中。

  惊鹿寺隐于深山,寺小人稀,除露生外只有师弟电生、徒弟阿福二人。电生是散漫性子,每岁有一半光景不在寺里,露生无力管束,只能默祷其免罹横祸,诸如被某颗流弹穿颅而过、缠染鼠疫,或死于冤狱。阿福在露生从南京回寺途中与他相遇,当年刚过他腰际,算作八岁,生日也就按那一天算。最近个头也开始上蹿,皮肤因快速抻抽生出类似鱼皮的褶皱,再两年就有望高过他。他没给阿福剃度,也没取下法号,想着过几年若时局安定,就让其下山娶媳妇成家。除此之外,这几年一茬一茬地有青年学生投宿,一般住数天或数周,少有盈月,离开后个别还与他保持书信往来,报安之余谈时局或运动之类的事,他从不主动问起,但也不惮于听年轻人激昂的论调。无人投宿且电生外出的时候,寺中只他与阿福二人。露生对壁寂坐,听松研经,眼酸了便去菜园里看阿福浇水。

  阿福水浇得很好,不旱一分,不涝一分,从多年前第一次浇水开始就没有一棵菜苗因他而死。好像在浇水这件事上他无须遵循法式,自得物宜,即便望着游蝶或远岚出神,某丛菜苗浇到某个时刻,佛就在他的心海里“嗡”地叩了一记,说,好了,他就毫无征兆地提手,水流倏绝。除浇水之外,灵性还有所溢余,分付于容貌、打蚊子和找东西。阿福很有福相,圆面大耳,颇像年画里抱鱼的童子。打蚊子则无师自通,且不打墙上的,夏日黄昏,一双胖白的手在空中一合一分,并无声息,掌心多一摊血,露生别过脸去念经。电生谑道:赤子天心,不惮杀生。这话似谶非谶,直指数十年后的一场复仇。找东西则更加神异,寺中没其他东西好找,找经,在书橱中扫一眼就能抽出来,在经里找偈子,只要曾读过的,一翻即至。至于以外的东西能不能找,没机会试,还不知道。总之阿福身上这一些小小的不凡,露生珍视得很,视为自己留驻惊鹿寺的天缘之一。

  露生将因缘看得极重。所以在不悔飒然到访询问念珠之事时,他并无惊愕,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静。某种程度上,这七年里,露生一直在静候不悔来访,好倾吐自己与那串念珠的奇缘。若不悔就是师父所说的那一人,那他们自当重逢,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因由、在什么样的场景与时月。若不悔不是那一人,其去来也早有定数。事实上,他并不真切地期盼或抗拒不悔是与不是那一人,这不是他该挂心的。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种种因缘降临之后调整自己的生活——他不能假装这些因缘未曾降临。故他欣然将不悔迎入禅室,与其相对坐下。他让阿福下山去镇里购置下个月的日常必需品,然后取出电生去年带回来的牛皮纸包,已经瘪了一小半,手指伸进去拈了一撮赭黄色碎叶,均匀撒入两只杯中。随即请不悔稍安勿躁,他且去井里打上水来煮茶。

  露生与不悔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颇深。民国十九年露生去南京做寺庙登记时曾寄宿在枕霞寺,时至年关,诸师兄邀他留在寺里过年,又说他拜帖上的字好,交托他写春联。“承平”“内睦”之类吉词的形貌,从食时至晡时,摹画到几乎不能自辨。写完他按诸师兄所嘱去给不悔师兄过一过目。据诸师兄说,这位不悔师兄入道前家学颇深,精通书道,少年时留过洋,通悉诸学。其依止师是现任方丈坚云法师,剃度师是前任首座虔山长老。其姿容卓伟,天资聪颖,修为精深,同辈中难有与争辉者。露生按诸师兄指点寻到住处,门牖半开,他轻叩两下,随即走进寮房。院内通明,斜阳满室,异香弥漫。他看见一位僧人背向他端坐,正往素绳上穿念珠,绳尖无滞碍地穿孔而过,珠子在懈弛的长弧上滑落,与另一相击,发出“笃”声。整个过程投在镕金地面上的影子尤显鲜明,素绳变得极细,几不可见,而落珠变得极大,好像宏阔秋旻下因为摇枝而斜斜堕坠的山果。不悔何时抬首发现他,又怎样评价他的字,露生的记忆已经模糊,但这穿念珠的场景深深锲刻在他脑中,成为后来种种因缘的肇端。

  攀谈时露生仰观其容,不悔生得极高,五官傲兀,双眉浓而修颀,显出双目尤为静邃。说很好的官话,声宏气远。话毕,不悔又坐回案前穿念珠。一竹箱的檀木圆珠,可能有上千颗,十四颗为一串,穿好也相当于开过光。枕霞寺这样的大寺,岁除夜众僧用过普茶,开大静,丑时便醒转过来,静候寺外如云的香客。若遇到贵人贵女或灵慧喜人的小孩子,便要赠一串高僧开光的念珠。

 

  茶煮好之后,露生撩起袍袖分倒两盏,不悔啜了一点,说,你还记得许淑珍吗?露生颔首。许淑珍当时刚与时任南京市长的刘纪文完婚,是南京最风光的女人。她亦是极虔恪的信徒,那年枕霞寺的头香便是由她敬上。敬香时露生站在僧众中远远地看,她持香平举齐眉,深叩有三,最后长伏于蒲团之上,仿佛一只蜷曲的玉蝉。

  不悔说,当日我就站在侧旁,看得极是分明。她久久埋首,似乎身下蒲团是某种梦乡。直到肃立近旁的师兄轻击大磬提醒,许淑珍才缓缓起身。我看到她仰首望向那尊毗卢遮那佛,眼中似有泪光,或许某一瞬曾发念就此出家,散诸尘劳,越诸尘累。我彼时心中有所感应,在袖子里将念珠从腕上捋下。那串念珠与我之前新穿的并无二致,但细看会发现更圆熟匀润,从我剃度算起,总共戴了一十二年。出寺之后,我不便独自追上去,亦不想向寺僧解释,正好看到你在远处驻足,便呼唤你:“露生师弟,你我送送许夫人。”后面的事,你应该都记得了。

  露生记得。那日他们沿着石阶下山,大约走了一刻,他一路静默无言,听不悔与许淑珍交谈。不悔高声阔论,大多聊些文艺界或时尚界的新事,偶尔谈到时局,便说许夫人佛缘深厚,刘市长日后亦必鸣于乔木。许淑珍话很少,大多是一些表示附和或感谢的语气词,显得谨敛虔敬。她那天着鹅黄色褶裙,短发,柔美淑静,姑娘家的样子,似乎与传闻中不似。到山脚后,不悔从袖中取出一串念珠,递给她。许淑珍俯身双手接过,随后向不悔合掌行礼,道:“法师所贻,信女必与身随携,不敢片刻离腕。”随即与两个丫鬟没入人群,消失不见。他当时看到不悔久久目送,神色微怅,曾暗中猜测其是否对许夫人生出私慕。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这样生在乱世的青年僧人,向这些云萍般的贵胄女子生发出悯念与默祝,似乎更像某种对自身久溺于迷惑压抑内心世界下的抒释与寄栖,而非世俗的男女之情。

  大概辗转回到惊鹿寺半年后,他收到过不悔的信,信上说寺里香火日旺,然外忧内患,苍生焚煎,惶惑悲惭,不能自安。信末提到,同年四月,刘纪文辞去市长,调往上海任财政部江海关监督,许淑珍随往,以后大概再不会来。再之后就没有过许的消息。与不悔的通信也慢慢疏淡了,直至这次相晤。

  

  同悲法师坐化前的最后几年几乎已经进入老龟般的半休眠状态,每天清晨露生给他盛叶子上的露水喝,然后再把盛露水的叶子捣碎喂给他吃掉。吃不完的碎叶,同悲让露生倒在寺外。第二天就消失不见,地上留下某些蹄印,在夜里显出青色荧光。露生猜测是被某种鹿或鹿之类的生物吃掉了。同悲的最后一个冬天(露生当初并不知道),他终于憋不住,在某个清晨将露水和碎叶喂同悲吃完后问同悲那是个什么生物。同悲很久才说话(那时同悲已经寡言至与修闭口戒几乎无异的程度,常常十数日乃至数十日不出一言),他说:“徒儿。”露生说:“在听。”同悲继续说:“你额上有三道皱纹。打小就有,这么多年越长越深,越长越长,说明你三十岁会遇到一个坎。”露生略吃了一惊,今年正好三十,不过很快沉静下来,合十道:“出家人无惧生死福祸。”同悲摆手道:“没那么大。不过也不算小。我死之后你会遇到一个人。他一旦出现,你就与以往不同,你周围的景物会迅速变幻,变成另一个世界。你即使当时没有意识到,但变化不会因此停止,你终将变成一头鹿。”露生有点疑惑:“鹿?”同悲道:“一头鹿,喉咙火燎般地渴。隐隐听到他山的巨声,轰轰然,阗阗然,像天风来时的松声,又像擂捶不息的一面鼓,像远隔天涯,又像咫尺之近。它立颈伫聆,既惊且喜,认定了此山有一处山涧。它于是在此山逡巡辗转,整座山的泥土被它踏塌了一层,显得更加紧实而耸拔。水声恒久不息,但它终于寻不到那条涧。濒死之时,它的目光穿过无量,那条涧显出真象:原来其不在此山,而在他山。你就是那鹿。”露生想,这不是惊鹿寺寺名的由来吗?此山未必就没有水,那鹿也未必只为解渴。它为何非要寻他山的水呢?真是痴鹿。他驰想开去,竟不甚好奇师父为何说他是鹿,也几乎忘了最初的疑惑。同悲将他惊醒:“你刚才是不是想问那些碎叶被谁吃了?”露生一时错愕。同悲并未管他,继续说:“你猜得不错,也是一只鹿。它天生灵慧,又有我引度,不日便能得道。今晚它还来最后一次,与我辞别,顺便饱餐一顿。我今日特地多留了些叶子。你要是想看它的话,别睡沉,半夜起来趴在窗户上看一眼。它脸皮薄,见了你这面,便不好任由你受劫,日后自当照拂一二。不想看就算了。”露生那天晚上早早入睡,做了个梦,梦到师父从床上跳下来,推门出房,迎面奔来一只青鹿,在师父面前停下,伸长脖颈,用鼻子蹭其掌心。那鹿的角像两副梅枝,也是青色,与夜里的荧光相近。师父轻抚鹿头,大笑数声,跃上其背。鹿跃出寺槛,他跟在后面,但甫至近前,寺门就被风关上,如何用力敲打撞击也打不开。于是他爬到窗户前,准备翻出去。这时他看到师父和鹿已经到了那条惊鹿溪前,不知何时这条溪已经变回大涧,声如洪雷,白浪激溅,露生一喜,心想这下师父甩不掉自己了。但同悲竟不稍停,轻轻拍了一下鹿角,那头鹿踏溪石跃起,足有十尺之高,顷刻间便落在对岸。露生颓然醒来,天色已大白,他赶紧跑到同悲的寮房,同悲已经停止呼吸,身体僵冷。他再跑到寺外,那堆碎叶果然消失不见。他给电生写了封讣告,然后扛着锄头到后山想刨一个坑,不顺手,下山去镇上买了一把短铲,回来将同悲埋了。做完这一切,露生不剩一丝气力,回到寮房躺在竹床上死一般睡去。第二天清晨准时起来,用叶子盛好露水端到同悲房前,愣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一场后把露水喝光,碎叶吃掉。过了一会腹中胀痛,到净房蹲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拉不出来。下午他收拾行李,准备坐火车去南京,去宗教局做寺庙住持改动登记。

  回到淮州后他曾思考不悔是否是他的那道劫数,是否是同悲所说的那个人。他承认不悔是超群拔俗之人,但其再有手腕、再有神通,也无从将他变为一只鹿。又或者“鹿”是某种机锋、某种隐喻,那就更飘渺无着了。想通这些,他也就不再挂心。眼下不悔既然来此,无论是为了结因缘,还是为佛教界的福祉,他都要将自己的记忆和盘托出,助其了结此憾,回枕霞寺继任住持,主持大局。于是沉下心来听不悔细述。

  不悔深谙“直心是道场”的佛理,况且本就无意隐瞒,便将别后之事从头至尾向露生细述一遍。1937年冬日军侵占南京,大肆屠戮淫虐。不悔下山招引难民入寺,动用关系与国际人道主义者联络,包括约翰·拉贝、约翰·马吉。在国际友人的援助下,不悔以道义、生命、名誉、国际法及少年时赴日留学稔习的流利日语与日军将领论辩周旋,庇护、保全了近两万难民。(不悔叙说时寥寥数语略过,但其中艰险可以想见。如此壮举大德,露生处地隔绝,竟然未曾闻知。)此事之后,不悔声名远播,德望无两,其师便与诸长老商议,意欲将住持之位禅让于他。青年人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不悔并未推脱,只是提出要依循古礼,面壁七日七夜,回想前半生是否有未竟之愿、未平之憾。他从黄口之年想起,到远赴东洋,到决意皈依,到救苍生于水火。这三十余载,他行事或违戒律,或欠妥慎,或锋芒太露,但都发于本心。若再来一次,他还是这般作为。只有一样事物,萦扰魂府,拂荡心旌,不可挥散,即是七年前赠许淑珍的那串念珠。

  他两年前一次下山时,曾在茶馆里同桌茶客看的报纸上偶然见到许淑珍的照片,新闻的标题是刘纪文再次升迁,举家随往。照片上刘依然沉稳英挺,长身肃立,不显老态。许的容貌也未大变,闲闲倚坐,神色从容,似带微笑。身旁是一双儿女,看着健康漂亮。他原也是微笑着看,但目光移至许的腕上,却生出了些许疑惑。许的腕间戴着一串念珠,也是十四颗串,檀木所制,乍看与不悔所赠的那串并无二致。但不悔隔着照片也能察知,许戴的这串毫无宝气,甚至有些新,绝非他相赠的那一串。他把那张报纸借来细细看了那张照片,愈发确定许所戴的不仅不是他相赠的那串,也绝不是其他高僧摩玩之物,而是再普通、再制式不过的串珠,与他往年年节临时穿的相差无几。他并未生出怫意或不适,而是生发出一种真诚的不解。不完全是因为许在受赠时虔诚地许诺却又违诺,只是单纯地感到困惑,她为什么要舍主求次、舍近求远呢?即使按世俗的逻辑,他这样卓荦的、即将成为枕霞寺住持的青年名僧的所赠之物,难道不会比普通法器更有护佑祈福之效吗?或者说,那串极为普通的佛珠是故人之贻或是对霜露之悲的纾解吗?又或者说,自己所赠的那串难道在奔波中损坏或遗失,又或是转赠给极重要的人,濒危、临终的人,在许夫人看来比自己更需要这串佛珠庇佑的人,不得已才以另一串替代?若是这样,做出取舍倒是颇合情理。当时这些猜想因繁琐事务的纷扰搁置了,但在面壁的七日七夜里,不悔凝思寂听,依然无法参透个中奥妙,他终于意识到这将是他修行生涯中道心的最大危机,如果不能勘破,他或许会终身殢于我执,无法自拔,无可救药。若是换作别的高僧,萦怀于这样的事显然有些着相,但不悔绝无犹豫,既然疑惑便一定要问至水落石出。他当即写信给重庆慈雨寺住持,请他帮忙询问许夫人所戴串珠的由来。慈雨寺住持思虑再三,最终在一次法事后以要将自戴数十年的佛珠赠予许夫人为其腹中胎儿祈福为由提起此事,许夫人深礼道:“信女惶恐,但这串佛珠为枕霞寺不悔法师所赠,故不能再受大师重礼。”慈雨寺住持百思不得其解,许夫人与不悔各执一辞,而双方都是信人。他思虑再三,最终一字不差转告不悔,由他自己定夺。不悔收到来信,踯躅数日,想到了数种因果。其一,那串念珠确实是他所赠,他隔着黑白照片判断有误,又或是许夫人请人重新打磨过,导致他难以辨认。抑或是他高大魁伟,而许淑珍娇小纤细,同一串佛珠戴上视觉迥异,从而产生陌生感。他对自己的目力极为自信,所以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再次写信给慈雨寺住持,请他再代为确认。其二,他自己的记忆有误,他赠与许夫人的佛珠其实是临时穿起的制式品,并非自己戴了十二年的那串。那么为什么会有此记忆呢?难道心中所想的是赠旧串但一时不察赠了新串吗?那么他自戴的那串又在何处?这种可能性不悔不敢轻易预估或排除,这些年来梦境常常给他带来困扰。他每夜入睡极快,睡得极沉,梦境俨然如真,清晨醒来仍历历在目。如果是梦中之事与现实记忆重叠掩映,确实有可能造成如此效果。那日他追出寺门赶上许淑珍,整个过程除露生外无人可以见证。他打听露生的消息,得知其数年来一直在惊鹿寺,于是不再犹豫,不顾寺僧反对,只身北上来寻露生,希望能寻得当日的真相。

  聚会结束后,我第一个走出“致雅居”包间(任何名字一旦粘了“雅”字便即刻堕入俗不可耐的境地)。我跟他们说:“公司有点事,可能要先过去了。后面如果有事或者有闲,再聚。”二姑父这时已对我不吝溢美,随着站起来拍我的肩膀,环看诸座笑着说:“天然这孩子有出息,能吃苦,还重感情。现在这种年轻人在社会上吃香得很。”二姑也附和道:“陈园,去送送你表哥,多跟人家学学。”我说:“客气了,不必。”但陈园坚持把我送下楼。走出旋转门后,我们都站住。陈园说:“哥,谢谢你。”我看着他,正色说:“房子的事不必再提。你和小欣也要考虑成家了,确实更需要的。”他摇了摇头说:“你知道外公这辈子最看重一个‘和’字。他要是能看到今天我们一大家子人完完整整开开心心聚起来吃一顿好饭,一定很欣慰。你知道的,主要归功于你。”我歪着嘴摆摆手。他再次认真地看我的眼睛,说:“谢谢你,哥。”

  我没回公司,打车回到和大学同学合租的工作室,这孙子昼夜颠倒,这个时刻应该在家里鼾睡流涎。划开手机,陈园又发微信谢了我一次,我回了一个有点像二分之一肉色中国结的握手表情,他又发,刚刚我和小欣打了个电话,我们想下半年就办婚礼。我回,挺好,早点好。他发,嘉嘉姐来吗?我打了几行字,又删掉。发现他已经撤回了,改发,到时候给我包个大红包啊哥,哈哈。我回好,然后把手机按灭,窝在沙发里补了一个午觉。醒来后,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交代了中午聚餐的那点破事,描述了二姑父惊喜得能吃下盘子的滑稽表情,然后让他好好吃饭,没事可以用我给他买的iPad看看抗战剧,跟隔壁病床的薛阿姨吹吹牛,晚上我带点西水门的口水鸡去看他。我每说完一句他就“嗯”一声,最后说:“等晚上给你说点事。”我问:“什么事,能不能现在说啊?”他答非所问:“晚上再带一点酒,带一盒鸭脖。”然后挂掉电话。

  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从头到尾他没刻意瞒我,是我自己一直不敢问。这一次祖父走得突然,于是父亲大概不想等了。祖父是寿终正寝,从现状看起来,父亲很难。他去年脑子里长了一个瘤,最初是常常白昼梦呓,有时喊我母亲的名字,有时让我取来纸笔,开始画画,画的是圆。圆得惊人,比中学数学老师画得还圆,我此前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我曾问过学心理的朋友,说是圆一方面代表无限,另一方面代表圆满。我寻思这俩词和我爸都没啥关系。要我说,应该落到一些实物上。但我爸一个教棋的,既不踢球,也不看球,还会跟什么圆形事物扯上关系呢?难道是下棋用的棋子?但他画的圆有拳头大小,说是棋子太过牵强。我曾和方嘉提过此节,她嘲笑我,亏你还算个做艺术的,这事还要用现实逻辑考量?我看叔叔画的是他记忆中阿姨年轻时的瞳孔,或是他们曾在湖畔一起看过的某颗星辰。我哑口无言,干脆不再挂心。除了画圆,他也写一些杂乱破碎的经文,应该源自我祖父。

  我祖父,韩福庵,是惊鹿寺的在家弟子,辈分极高,与诸庙住持大多平交。1979年春,全国范围内损毁的诸寺开始修复重建,惊鹿寺也进行扩建,于1980年对公众开放,因环境幽美清静与提供极好的素斋颇受信众与游人青睐,终年香火不断。当年开寺仪式我祖父也曾赴淮州出席,留下一张合照。他站在第一排左数第六个,即中间靠右,惊鹿寺住持镜然法师之右,可见很有地位。那时他看上去已显衰态,银发稀淡,但精神饱满,穿不大合身的豆青色旧僧袍,双肩后撇,肚子微凸。祖父身材胖大,圆头白面,眉目古拙,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与父亲和我的清瘦秀弱相去甚远。祖父与父亲并无血缘关系,父亲是他的养子,也是他的长子、独子。1961年自然灾害结束,祖父以志愿者身份随宗教局代表赴上海各大孤儿院进行慰问,分发食物时左手小指被一个孩子咬了一下,破出一个血口。他低头看去,看到一个瘦得仿佛要即刻死去的男孩,刚到他的腰际,在同伴中蹦跳嘶喊,把鹭鸶脚杆般的胳膊一下下地耸上来,耸得比同伴都要更高,频率更快。这个男孩即是我的父亲。祖父为父亲取名韩寻,取“寻得于千万人中”意,视为己出,教育极为苛刻严厉,直到数年后与祖母成家才略微仁宥,而小姑出生后祖母大病一场,痊愈后被诊断余生无法生育。父亲于是重新受到难以承受的期望与偏爱。祖母是徽商之女,识文断字,说话轻细,在我印象中从没动过气,但我小时候非常怕她。祖父罚父亲抄经时祖母总说“这可怜孩子,若是他母亲还在就好了”或“也不知道他母亲是何许人,现在何处,生他下来却不疼他”。祖父素来寡言,这时却也面色铁青,说:“你不必猜疑。他是孤儿,生身父母死于灾荒。”祖母当然惊道:“我何时有这等猜疑!”祖母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祖父有一怪癖,喜欢去寺庙门口,站定不动,盯着香客的手腕看。家里人知道是手腕,但外人就以为是看大腿或裆部,所以邻居看到祖父会远远指点。我们知道祖父性情忠厚,绝非流氓,但他从不解释,故也心存疑窦。其二是祖父有一本三指厚的日记,硬壳,配了锁,不许任何人翻看。有一次二姑在小姑面前装大,到祖父的书房里把日记本偷拿出来,从里面掉落了一张黑白照片;也不像照片,像被精心剪裁下来的一片报纸,再封塑起来。二姑把照片交给祖母,疑窦自此而生。据二姑说,那张照片上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以及她的家眷。祖母看过之后非常平静,把照片一点点烧掉,让二姑和小姑不要和任何人说,否则撕掉舌头。祖父发现之后,二姑承认照片是自己拿了,因为过于害怕,嚼碎吃掉了,碎片都拉掉了。那一次她被祖父关在厕所里,厕所没有窗户,门关上就没有光进来。全家人一整天没用厕所,祖母隔着门轻声和她说,二囡,你就靠着墙睡一觉。你爹是为你好,这样下次就不会了。二姑职校肄业后在舞厅里遇到二姑父,二人陷入热恋并瞒着家里即刻结婚后,她才慢慢改掉夜里开灯睡觉的习惯。第三个证据是祖父在一九八七年两岸“三通”之后曾给中国台湾寄信,信的内容没人知道,很容易让人想象出一段有缘无分、藕断丝连、天涯两望的乱世爱情。但最确凿、也最危险的一次是两年后,一九八九年,那时候祖父的腿病已经初逞其威,走路像一只巨硕的企鹅。他对家人说:“我的腿快要不行了。所以要去做一件事情,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可能不会再回来。如果有人来问我,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日子就照原样过,以后房子要留给小寻一套,切记。”

  当所有人都已经开始伤悼、思念乃至怨恨其抛弃老妻与儿女,三天之后,祖父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却带着笑容,说,腿不行了,以后要麻烦你和孩子们。祖母问,事情了了?祖父点头,了了。祖母那时候已经看开,只要能保证这个家庭的生活不被扰乱,是否存在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甚至父亲是否是祖父与其的私生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祖父百年之后,他们的两套房子怎么分。一套是私产,祖父早年行医所攒下;另一套是医院分的公房,假离婚赚得的,祖母一手策划,在心里也一直自居首功。前者她和祖父住,一百平方不到,但在市区,闹中取静。后者地段稍偏一点,但据说新世纪政府要辟成“新区”,升值空间极高,而且有一百八十平方,租给附近工业园的四个年轻工程师。她没能等到那个时候,世纪之交的某个傍晚,祖父去城南下象棋,她自己买了一点熟菜,到家门口发现没带钥匙,她不想打电话让儿女送,更不想打电话让祖父回来,于是从楼梯道的窗户中爬出,攀住空调外机,想从厕所窗户翻进去。没有踩稳,翻落下去,当场死亡。在这之后继承权的问题愈加近了,每次聚会二姑和二姑父都会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地提父亲身世的事。小姑不接话,父亲也不说话,一来他素来孝顺,父辈之事不想妄议;二来也实在不屑争辩。祖父的最后几年,前两年父亲照顾得多,父亲病了之后我和二姑小姑轮流照顾。她们去得很勤,经常轮到我的时候发信息让我不用再去。其实父亲早就与我商量好,两套房子给二姑和小姑就好,如果可以,希望祖父的遗物可以由父亲保管。我完全没有异议。这些年我一边写剧本,一边在游戏公司挂职,圈里大大小小的导演不少都知道我,那个宁州小伙子的工作室,慢活急活、文艺商业都接,东西做出来都在水准之上,而且价格合适;所以不缺活,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加上现在单身,对房子几乎没有需求。只有一点一直不得劲儿,就是感觉写的东西差一口气。

  我之前拜访过一位名导,他退隐后在电影局挂职,要职。他的助理是个精干的年轻女孩子,一路和我说,想来拜访老师的人太多,大多数都要推掉,老师看过你的作品,说对你有点兴趣。我说,不敢不敢,惶恐惶恐。她继续说,老师两点钟要睡午觉,进去后我倒一杯茶,茶冷了你就说有事不能再留,好吗?我问,怎么算冷?她说,二十分钟,一点五十。到了门口之后,我套上鞋套,她说,东西就放外面,出来的时候带走。我说,几个水果,没藏卡跟红包。她说,说不清,老师怕麻烦。见到其人后发现比照片上要苍老不少,脸上的褶子如同其故乡陇中高原的地貌,丘壑密布,无章可循。他把眼皮耸了耸,问,韩天然?我说,小子正是。然后把最近两个本子的想法说了,困惑说了。他没有说话,示意我喝茶。我中午和朋友吃的火锅,又说了这么多话,喉咙烧,一饮而尽,咽下去才觉出有些烫。女助理瞪了我一眼,老人看了她一眼,她又再倒了一杯。我这时已不口渴,为了缓解尴尬,双手把杯子端起来一边吹气,一边轻啜,吹三下,吸一口。老人也喝,好像有点学着我的喝法。我们喝完之后,我又想喝第三杯。女助理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下。我猛然惊醒,说公司还有点事,向老人告辞。他没理我,向女助理说,再倒一杯。我又坐下来,他问我,刚才我们俩喝茶这一段,让你写,怎么写?我思索片刻,指了指女助理,说,她是我的情人,也是您的义女兼侍卫。我受命刺杀您,您已经知道,却还想试我。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于是也不知道茶里有没有毒。第一杯是自示坦荡;第二杯时决心若感到体内有异样,便将烫茶泼在她面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剑刺您。但我喝完两杯,并未毒发,于是不愿动手。刚刚起身,却又被您叫住。之后怎么写还没想好。他说,有点意思,脑子蛮快,但没什么有劲儿的东西。我大喜道,正是正是,就是少一股劲儿。他说,如果一个情境,以你的才思,想破脑袋也没办法写,那大概就有点劲儿。

  我醍醐灌顶,感觉世界焕然一新,对老人感激涕零。但下了楼开我那辆甲壳虫回出租屋,被冷风一灌脑子,感觉也没什么大用,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刚刚那小姑娘挺漂亮,忘了要微信,有点遗憾。不过无论是差一口气还是差一个女友,都不是房子能解决的事儿。我父亲也不需要,生病前他就住在旧居,我一个月去看他两次。母亲走之后房间几乎都没什么变化,墙壁多处起皮,挂了几张结婚照,上面父亲的脸上有很多麻子,他小时候打我之后我站在椅子上用铅笔扎的,一直没换。他很喜欢养花草,八十九平方米的房子,养了三十几盆植物,我几乎叫不出它们名字的三分之一。此外父亲就与寻常老年独居男人没有区别,喜欢吃油条,下酱油面。偶尔也会去退休前任教的棋校跟学生下指导棋,一打七,欺负人小孩儿。总之活得挺有滋味,至少在外人看来很有滋味。一个独居老男人,没点滋味活不下去。但其实我知道,他活得很没劲,就是那种可以活但也可以不活的没劲。每当想到这一点,我都会真切地悲从中来,但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除了没有需求,从另一个方面说,比起房子,我对祖父的遗物更感兴趣。我们做戏的,对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视若明珠。

  父亲讲述的时候我开始啃鸭脖,这家鸭脖极麻极辣,一般人吃不了。父亲很多年前偶然吃到就再难戒断。我本来也吃不了,今天没管那么多。一进门,我问了问这几天的情况,跟护士聊了几句,她认识我,应该之前说过话。她说叔叔很乖,一直在看书,又聊了几句,聊到感情问题,她对我单身感到很惊讶,我也自作幽默地说不少同龄朋友孩子都会打王者荣耀了。小女孩说她也单身,我也作惊讶状张大嘴巴,说,不会吧,你这么漂亮。她蛮高兴,又说了两句,我没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就微笑且“嗯”着颔首,她语速很快,尾音上翘,有种天然的软暖。不久隔壁病房呼了,她说一会儿回来,小步跑走了,像只雏鹿。我爸一直看着我俩在门口聊,我在床边坐下后他说,这姑娘挺不错的,性格好,有耐心,模样也好。我说,挺好,我就别祸害人家了。他说,嘉嘉最近还有联系吗?我说,没,这次差不多算是断干净了。他说,那就是还有联系。我摇头,开始吃鸭脖。上个月方嘉给我打电话,我没接。结果她托朋友捎话给我,说我有几本书落她那了,她看着膈应,让我拿走,或者她扔掉。我也觉得挺没意思,就让朋友跟她说,随你,别还给我,在你那摆过我看着就不膈应?第二天起来觉得有点刻薄,希望朋友转达时会委婉一点。不过刻薄点也好,不给自己留后路。感情这东西,一旦有一方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忍耐或猜疑,衰惫与崩坏就已经无声开始。初次爆发是在赴热浪岛旅行途中,我们乘一艘法文译名叫“少女之白鸽号”的小型游轮在夕阳下游荡,同船有几对异国情侣,其开放程度使我与方嘉显得如同兄妹或老年夫妻。我自忖并非借势的小人,但那天确实看得有点心痒,方嘉穿了一件波西米亚碎花薄裙,在甲板上倚阑支颐,默看夕阳。海风将长裙束紧,宛如待剥的荔枝膜。我脑袋被晒得滚烫,可能也有一点在外国友人面前显摆的想法,就从后面偷偷走过去,一下伏在她背后,双手环住她的腰。结果可想而知,我被她反肘顶在小腹上,倒在甲板上蜷缩如虾米。她惊叫一声蹲下来,说是下意识的反应。几对白人和日本人围上来,我不断地跟他们说I’m ok , just a game,you know.他们带着心领神会和略微疑惑的表情散开。后面的行程她一直蔫蔫的,紧挽我的手,我知道她一定沉浸于自责,我开玩笑安慰她说,说明你以前散打没白练啊。

  那会儿我与方嘉正处于热恋,似乎离婚姻只一步之遥。我们爱天爱地爱世界,想跟路上遇到的每个人握手,觉得世界上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但事实上,我心里一直有一颗硌人的石子。我发现,方嘉对身体接触非常抵触。此前两年,我们仅仅松松地拥抱,亲吻彼此的额头与面颊,如同北欧电影里的暮年夫妇。那时我死要面子,不想在她眼中成为“下半身思考”的猥琐男,所以从未开诚布公地跟她聊过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来,“性”是爱情与婚姻中生死攸关的重要问题。要么二人都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要么二人都柏拉图式相敬如宾,一旦以一方的妥协与忍耐而告终,罅隙便已暗生。确实不是她的错,是我因为欲念而逾矩。回程路上我想了很多。让我感到绝望的是我不知道我们中间的那条线在哪,以及是否能以漫长的时间去触碰乃至融化它。即使能,我们是否能走到那一天?其实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充满不真实感与颓废感。于我而言,她是一团雾,镜厅、万花筒及美杜莎之眼,仿佛来自梦境又随时会遁入梦境。而那一天,这种不可触碰的遥远感被确认了。

  回到酒店我越来越觉得绝望与躁动,晚上临睡前我想出去跑步,她从邻床支起来,问我去哪。我说,走走,抽根烟。她说,我也去。我知道她不喜欢烟味,就说,不用。我后来回想,大概她觉得忍受不惬之事是对于歉疚的补偿,她坚持要陪我去。我则坚持拒绝。你不要去。我就要去。第三个来回时我说了我到今天仍在后悔的话,我说,你不是看不上我吗,去什么?我就最后这点尊严了你还要剥夺?说完感觉不过瘾,回头说,你是不是以前被刺激过啊?然后掼上门,下了电梯,打电话给我一个住丁加奴的客户朋友,接通说,你们马来西亚不是乐子很多吗?给哥们带个路,价位好说,哥们请你,哈哈。他吓得不轻,过了一会儿说,韩哥你别冲动,发个定位,我坐船来陪你喝酒。第二天中午我酒醒,回到酒店发现方嘉连同她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房间里她曾存在的痕迹如同露水晞干,无影无形。随后是一个半月的失联,以我在朋友见证下向她躬身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询问过往而告终。你可以做最坏的猜测,例如我从学生时代就是性工作者,她慢慢地捋头发,仰头盯着我,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们就此别过;如果你能接受——你现在不要答复我,我希望你想清楚——那我们就接着过,没有意外的话,我们会结婚,做爱,生子,白头偕老。我说,不用想,我爱的是现在这个时刻的你,与此前的你或未来的你无关。她噗一声笑出来,说,天然,你嘴真甜,然后吻上来。我舌头丧失了味觉,就像此刻咽下去十几个鸭脖后一样。

  父亲看我不想聊,就不再为难我。从小父亲不逼我做任何事,我妈管我的时候他说天然就是天然,要真的天然,要说到做到。父亲示意我把装祖父遗物的箱子拿出打开,一本日记,一串念珠,没了。他从衬衫内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日记,开始快速翻动,然后停在其中一页(我不能确定是刻意还是随意),缓慢地低声朗读起来。父亲的声音沙哑低沉,早年做过记者,普通话标准好听,特别是有一种讲述感,隔壁病床的薛阿姨闭着眼睛听,又听不清内容,撑着床板身体下意识往这边倾。父亲每读完一篇,就用他的白瓷缸喝一口水,然后再翻一篇。他并未按顺序翻,一篇在前头,一篇在后头,最后一篇又回到前头。我凑过去看,繁体字,字迹尚算清晰,撇是撇捺是捺,基本上能辨认,认不得的连蒙带猜也八九不离十,看来大学翻黄易武侠小说的基本功还在。我这人懒,每篇看两眼就坐回去,一边吃鸭脖一边听我爸读,或许也有紧张的因素在,能让人说就不自己看。那晚父亲总共读了三篇,第二篇应该是我祖父的字迹,第一篇与第三篇则不是。按照时间来看,应该出自祖父的父执辈。读完父亲就说乏了,我扶他去上了趟厕所,父亲上床躺下,我帮他掖好被子。他双目紧闭,以前这个时候他会微微推阻或者在我掖好后再掖紧一点,但今天一动没动,好像睡着一样。我退后两步,看见他又瘦又老,像枚干瘪的白果,一时有点动情,走到近前,想趁他睡着抱他一下。结果他突然睁开眼,好在应该没发现我的企图。语气有点像梦呓,又有点不像。他说,天然,你知道你祖父死了之后我什么感觉吗?我说,你偷抹过好几次眼泪,我都看见了。他说,我感觉我健全了,解脱了,青春了,我感到我的病将要好了,我脑子里那个瘤在慢慢腐朽、脱落、消亡,我感觉我能活过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还是顺着他说,会好起来的。他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韩寻”吗?狗屁的“寻得于千万人中”,他自己寻一辈子,寻不到,要我继续寻。我说,你不要这样想。他说,他给我命,我该去寻。是我对他不起,但我不会甩给你,我说到做到。我不好回答,说,走了,明天再听你读。走到门口的时候父亲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他不知何时又坐起来。这时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沉稳,大概是醒了。他说,有点累,明天不读了,有兴趣你就拿去看,没兴趣就算。我伸手去接,他说,当故事看。我说不然呢?你儿子就是靠故事活命的人。他说,那就按写故事的思维把剩下的因果结掉,他指了指箱子里的念珠,挥手示意我拿走。

  今晚我难以入睡,遂坐起点上灯,开始写日记。白日里不悔的讲述与我脑中的记忆有较大出入。他递给许淑珍手串时,我在他身后两步之距,微微仰首,目光有意无意地越过他们,注视高远的澄旻。那时候怀有什么心态已然说不清,大概是一种因为自己成为可有可无的赘物而产生的微微妒意与自觉的疏离感。今天想来,也不知道那种妒意与疏离是对不悔还是许淑珍,但确切的是,我并未看清那串佛珠,所以无法如不悔所愿证实他想要的真相,这是我极抱歉的事。但我与他记忆的分歧,在于另一件颇为神异的事。

  我当时在枕霞寺又殢留两日,初三才走。临行前我曾去过不悔的住处一趟,虽然知道他大概在奔走应酬,但毕竟请其指点过字,礼数上应该告别。不悔果然不在,是一个少年僧人应的门。这少年我未曾见过,穿一身青色僧衣,应该是不悔的随侍童子或师弟,与他相貌有所相似;或许也不是相貌,是肃立时的姿态及神情都颇为出尘。而当少年开口后我便觉出差异,不悔十分健谈,少年说话却非常之慢,几乎达到结巴的程度,好像初习国语的西洋人。他看到我时做手势让我等在外面,说:“他,不在。但,有,一样,物什,交给你。你,稍等,片刻。”片刻后少年走出来,拿出一只木匣,打开,是一串佛珠。我接来看过,包浆老辣,火气缩敛,颗颗圆熟莹润,如卵如玉。我自戴的这一串,摩挲不勤,远没有不悔这一串好。这时少年忽地掩住匣盖,说:“你,不要,轻看,这串,佛珠。今日,送给你,可以,替你,挡灾避祸。”才松手给我。我有些受宠若惊,为前两日暗生的妒意与疏离惭愧不已。又生出疑窦,不悔如此看重自己,为何不亲自交赠,而假旁人之手?但还是合十谢过,将旧串取下,换上不悔所赠之串。他今日来,叙说他记忆中赠送许夫人串珠时的情景,我脑海中竟蓦然生起一种既视感,仿佛他是那少年僧人,抑或我是许淑珍。我无意隐瞒,但心中已有一种似愧怍又非愧怍的感情生起,若真是愧怍,亦难知晓是对不悔还是对许淑珍。

  那串佛珠在我手上仅戴了一日。次日我启程回淮州,在火车站遇到阿福。他木木站在熙攘人群里,像一只小小的西洋不倒翁。我蹲下来问他。他说娘饿死,爹坐火车走了。那趟火车买的二等座票,我抱着阿福挤上去后站在车厢靠后。第一站下人的时候,突然手背有点痒意,我回头来,是一个短衫男子,豺一样地瘦,但两只胳膊绷出一条条的筋肉,要扒不悔赠给我的那串佛珠。我们对视一眼,他摸出刀来,问我放不放手。周围的人往旁边避开,我把阿福放下来,护到身后,说,不能放,见谅。他狠命拉拽,持刀捅来,我尽力一闪,他往旁边栽过去。那串念珠是韧绳所穿,不知为何竟被拽断,脱腕而去。他把念珠塞进短衣,敛了刀,看了我一眼,跳下火车,钻进人群不见。阿福哭起来,我也心有余悸。想起少年僧人的话,既惊异又感激:这手串还当真为我挡了一次灾劫。

  我将这段记忆完整地复述给不悔,但他听完便一口否决,说当日见你已有串珠,便未生出相赠之意。至于那个少年僧人,并不知道曾有此人,自己事必躬亲,最厌憎假手于人,故没有童子、师弟之俦随侍。最后,他问起我是否也有不知孰真孰梦的困扰。我便知道他不肯信我,只得苦笑作罢。我留他在寺中休整一宿,他说不必,准备坐火车连夜赶回南京,然后乘机飞往重庆,当面向许夫人询问。我不便挽留,便送他出寺,看他消匿于群松之间。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日    

  

  电生师叔字好。他圆寂前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照片,一张纸。照片上有一个中年男人,纸上写了一串地址。共十一个字。外行看着不激不厉,冲淡绵邈,内行却能从运锋看出戾气与杀气。我侧着头看了好久,真是好。其实原本不大好的。从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师父死前几天,电生师叔才开始练。据他说,那天黄昏他们对坐在残壁之间。他与师父一游一驻,平时不常见面,关系疏离而纯粹,像是遥遥呼应震颤的同炉双剑。但他此次回来,看他们曾一同生活、寄托念想的惊鹿寺遭逢此难,对坐在斜阳和颓断寺墙参差的影子里,竟然生出前所未有的亲近感与濡沫感。白日里,十数个少年不知怎的竟觅到山上来,有些面孔竟颇眼熟,可能是山下住户的子女。他们手持扎枪棍棒,在寺中东冲西撞。露电二人出言拦阻,被推倒在地,爬起来后露生还欲上前,被电生攥住衣袖。二人呆立在旁,好像陷入一场梦境。最后头头模样的少年说,也不为难你们,下山回家,好好生活。露生欲与其理论,我们自小就在此处,亲人离散,哪里有什么家?又被电生扯住。

  这些人走后,二人在残垣间盘腿坐下,师父说,你我都非惜命之人,便是今日即死,也毫不怨恨,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师叔问,哪件事?师父说,我扪心自问,数十年来行善修福,立身无愧。平生所愧者,惟有不悔一人。关于那只手串,他之记忆与我之记忆相互暌违,至今不知孰真孰幻、孰对孰错。此事神异诡谲,数十年间,我虽日日煎心,夜不能寐,却因生性孱懦,总不敢妄测缘法之玄奥,想等时间给我一个答案。今日之后,我自感大限日近,便知不能再等下去。师叔握住师父的手,说,师哥,此事我来帮你查明真相,你保重身体,切勿劳心。师父长叹一声,潸然落泪。师叔说,我明早出发去慈雨寺,向新任方丈询问不悔法师生前所交代之事。若慈雨寺遭劫,这条线索就断了,不可耽误。又说,师兄性情诚直,我不放心。师父说,都砸成这样了,我已经无所掣肘,不惧他们。你只管去。师叔叹道,留得青山在便是,万事周旋为上。我速去速回。他们分着吃了一点煮菜,吃完师父说,练张字吧。拿来墨,瓶口凝住了,兑了点水,用笔尾的竹管捅开,墨就潺潺流出来。写了一回丧乱帖。电生师叔也写,主要是找一些句子来重温行笔的手感,“岁在癸丑”“只争朝夕”这类,写完拿给师父看,黑瘦的火柴棍一般,二人相视大笑,声振林樾。次日电生师叔下山,换了衣帽,乘火车去往重庆。慈雨寺也是大寺,规模与枕霞寺相仿,电生师叔甫一上山,便与知客僧道明来意。未及细言,山下就喧腾起来,随后又归于整一,听不清内容,大略有上百人的声势。他忙帮知客僧用大锁敛了门。晚间,知客僧带来住持的口信,说不悔法师生前确实数次来信,最后亦殒命途中,在佛教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直以来,先师与敝寺也蒙受了不少猜疑,但一直未曾向世人道出此事原委,便是不欲撄扰逝者清净。二十年了,世隔代殊,师兄又何必深执?况且山雨欲来,你如今亦难回返,不如便在敝寺云水堂挂单,等时势缓和再作打算。电生师叔只得依言住下,也便于暗中探查。他白日与僧众一同干些杂活,夜间自告奋勇任巡寺之职。

  月余后,他收到师父的来信,信里说人寺无恙,让他宽心勿念,悉心探访。此外,阿福从宁州写信来,说安顿好医院的工作就偷偷溜回来一趟。自己也没劝不用来,这孩子心眼死,不回来一趟饭吃不香觉睡不着。这桩孽缘,本不应传给阿福。但他从小便有找东西的异能,有他在,或许更可能查明真相。虽然如此,天下之大,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惊鹿寺料当重建,便需你来执管,字是门面,不可荒废。电生师叔想,荒山残寺,何谈门面?信尾说,那群人又来了一次,我将日记本藏在床下,他们没发现。看到这里,电生师叔会心而笑,心略放下了些。练字到第三天,他反复比对欣赏,选了一张较工整漂亮的折好,与回信一并寄回。回信里他向师父说明状况,事情已有眉目,他这两日找到了当年服侍前任住持的侍者(此时已是某幢经楼的知藏),向其请教经义,交谈甚欢。再过数日,便准备于无意间向其询问当年往事。至于阿福,既然已经下山,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再扰乱他的生活。

  说到这时,电生师叔怀着歉意看了我一眼。我说:“师叔不如师父懂我。我的命是师父给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点点头,说:“那是最后一封信,后面的事你知道。”我点点头,说:“那串念珠大概找不到了。”他说:“那就不找了。换条路。”从怀里把信封取出给我。我双手接过。他又怀着更深的歉意看了我一眼,向后躺下,就此圆寂。我向他施了一礼,出了门,告诉他的徒弟镜然,镜然扑进门去。我下了山,在半山腰听到袅袅的往生咒升起,声音有些单薄,只有僧众,等天色大亮,信众拥上山来,好多人哭出来,声音便会嚣杂厚密起来了。

  我知道电生师叔召我来的意思,也知道他最后看我一眼的意思。他是说:当年那人的照片、地址给你了,算不算账,算到什么程度,怎么算,系于你手。他将此事交托于我而非镜然,一是镜然要执掌大局;二是我是在家人,不怕犯戒;三是我救人一辈子,功德足抵杀人之过。我下山在杂货铺里买了本杂志,两个苹果,一把水果刀。苹果不大,削了一个吃,没什么水。杂志封面是一个外国女人的脸,我撕下来,从她的鼻间、两个瞳孔中心四等分,折好,把水果刀擦了擦,包进去。上面是分月桥街石婆婆巷十三号。我按图索骥,找到那间房子。门口一副桌椅,有点矮,一个小女孩背对他坐着,细条,穿一身青色衣裤,弓着背,头往前埋,好像在看显微镜。我凑过去看,几根狗尾巴草在编花圈。我说:“编孙猴子的金箍呢?”她没回头看,说:“学校老师让做手工。题目叫:梦。”我问:“梦什么?”她说:“不是我梦,是我爸。他只要一做梦就用手画圈。”我问:“什么圈?”她说:“圈就是圈。我爸是数学老师。”然后学着样子用虎口作圆心在空中画了个圆。画完她回过头来,抬头打量我。她和照片上的男人相貌迥异,那个男人皮肤偏黑,而她则皮肤雪白,我在她的背后看着一截颈子,以为是某种病症或烫伤,看到她的脸时才确定是天生的白。但眼睛却非常相似,都是细长微挑,显得聪敏或狡诈。我说:“我是你爸的朋友。”她说:“骗人,你是和尚吧?”我摘下帽子露出银发。她说:“和尚眉毛都是平的。我爸每周末去庙里,我跟去过几次。”我一挑眉,她说:“又不像了。”我说:“我是你父亲的故人。”她说:“什么叫故人?”我说:“就是有未尽的因果。”她说:“什么是因果?”我想了想,把剩下一个苹果掏出来递给她,说:“你吃了它,就是因果。”她说:“不吃白不吃。”我把外国女人的四分之一脸拿出来。她摆摆手,回屋冲了冲,连皮啃。她牙齿很白,几乎和皮肤一样白,啃得很香,汁水四溅。我看着她吃了一会,说:“你爸,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含糊地说:“不是好人。”我在心里默想,过了一会说:“你的作业,还是弄你自己的,别弄你爸的。”她没理我,指了指腮帮。我又说:“你们老师要布置的肯定是:我的梦想。你可能没认真听,要么理解错了。”啃完之后,她说:“你说得挺对。我爸的梦跟我没啥关系。我也不白吃你的果,也送个金箍给你。”我尚未反应过来,她就站到椅子上,把狗尾巴草圈向我头顶一抛。我如被灌顶,再看时那狗尾巴草圈已变成一串念珠绕在我腕间。我踉跄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她的脸,把手翻过去挥了挥。走出巷子,用我衰朽躯体所能承载的最快速度奔到明扬河边的一段古城墙下,将那四分之一外国女人脸抛进河里,跪在河边失声痛哭。我知道此行之后,我的腿将彻底失能,我即将寸步难行,我已被金箍所缚。

 

  一九六六年,二十三年前。我自愿下放到淮州周边县城的小医院。火车到淮州站下,我在点心店买了一盒椒盐袜底酥,半硬板纸白色方盒,一盒十个,我把盒子打开闻了闻,喷香,冒气。十七岁师父送我下山时就给我买了一盒,也是刚做出来,外壳尝不出来,里面火烫。我在一条铁窗框和人群的罅隙间与他挥别。看不见他后开始吃酥,一口一个,感觉牙齿颤抖融化,舌头尝不出味。我提着酥走了半日,上了山,路边有新践的杂乱脚印,我加紧脚步,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跨进寺门,师父倚靠一截断墙,血从断面一处犬牙般的凸石流下来。头歪在肩膀上,后脑有一块小孩拳头大的地方凹陷进去,黑红色,深不见底,仿佛阿鼻狱的入口。我眼前一昏,跪倒伏在他身上,流泪不止。师父眼皮微微翻动,似乎看到我。他缓慢拉开衣襟,显出一个厚日记本。我忍着泪接过来,看见他缓慢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随即圆寂。

  我凝视那本带血迹的厚日记,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尽系于此。我将师父葬在后山,之后沿来路下山,启程去县医院报到。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四日    

  

  我不知道余生将如何度过了。我不知道如何能赎我的罪业了。今日上午传来不悔的讣告,他前日夜里凌晨抵达南京,乘坐斯汀逊客机飞往重庆,航空公司说天气预报有暴风几率,最好延期。但不悔执意要当即出发,愿意支付数倍于机票的费用。飞机在即将飞抵重庆时被闪电击中,坠毁于缙云山脉,机长、机务人员与乘客无人幸存。我此日在想,若是我坚持自己的记忆,或是执意挽留他留宿,再或是与他争辩不休,甚至怒骂呵斥、大打出手,只要能延搁片刻,或许就能避开那道闪电。

  此事因我而起,却遗祸他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    

  方嘉对我爸观感应该不错,应该是处于钦敬与羡慕之间。具体来说她认为我不是正经人,我爸是。依据有三,我爸喜欢穿洗得发旧的白衬衫,戴眼镜,且总是心事重重,显得稳重可靠;我爸不抽烟,酒也不多喝,养花下棋,用“世外之人”的方式排解孤独与虚无感,是真正的勇士;我妈走后我爸没有续弦,独身十二年。相较之下我抽烟喝酒烫头无恶不作,奸懒馋猾俗不可耐。某次她问我,我们结婚以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不能做到叔叔这样?我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呸呸呸,别死啊死的,我们要爱一万年。她说,别说屁话。我迅速思考,说,做不到。她看着我。我说,我最知你心,你一定希望再有一个人替你来爱我。我爸不懂我妈。她说,懂是懂,爱是爱;然后一个星期没理我。

  我和方嘉在淮州大学的剧院相识。台下她望,台上我做。戏叫《风车与牛群》,我是编剧兼导演兼男主角,一位高僧,被一个魔鬼化身的小男孩用一只纸风车诱惑,随他出寺,来到一片莽原。他将风车绑在一群奔牛的头牛之首,我则义无反顾地奔向牛群,探手去摘。这部戏的大半部分以及高潮部分在高僧即将摘下风车、身体也即将被牛群撕碎那一刹那的荒诞内心独白。那一刹那我在台上演了四十分钟,排练的是二十分钟,我刹不住灵感,即兴加了一个人格。本来是一个人格用低音,一个尖声,一个正常。我临时加了一个颤声。四个人格彼此交互,对白多了一倍。演完之后,我向台下鞠躬,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一看睡倒一半,被旁边人戳醒,恍然大悟,绵绵地拍几巴掌。我回后台洗脸卸妆,把光头套一把撕下,粘掉好几撮头发,生疼。演魔鬼小男孩的小胖进来说,天然哥,有个女的找你。我愣了一下,他冲我眨眼,长得贼带劲,然后推我出去,关上门和他的小女友通电话腻歪。方嘉开门见山,说,你这个戏剧核心又老又烂,还挺做作,演技尚可,有一定先锋艺能。你还是当演员吧。我说,你谁啊?她说,我话剧社的。我说,你们不是拒绝我入社吗,还特意派您莅临指导?她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看你们在食堂门口贴的海报来的。我说,那还真得跟你掰一掰,走,去食堂,我请。

  毕业后方嘉考到上戏读导演,我没考上,也去了上海,在上戏旁边租了间小房子,给人做枪手,经常去蹭课。某次蹭完课方嘉请我吃饭,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我当然赌咒发誓,说喜欢孟京辉都不会喜欢你云云,来上海单纯因为大城市机会多外加想发掘并利用你的蹭课价值。真正互明心意是在她的毕业大戏,一个对《暗恋桃花源》的解构作品,我全程参与,每夜与她讨论、争辩、对戏、改剧本,白天她蜷进工作室沙发,我趴桌子上,一起眯三四个小时。最终舞台上我们即兴接吻(也是那次道歉之前我与她唯一一次接吻),谢幕时手就牵到一起。

  一到淮州,我就打电话给方嘉,打了七八个都没接,只好给她发短信,说我来拿书,半小时后到你楼下。她没回。半小时后我按她门铃。按了两分钟,话筒里说,往里站一点。我下意识照做,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纸包从三楼落下散开,是我的书。我跳脚大骂,姓方的,敢不敢下来干一架?到拳馆后她二话没说直接开揍,直拳摆拳勾拳一套一套的。我双肘护面,紧气绷身,快扛不住就给她递水。半个小时,我说,气也出了,赏脸共进午餐,啊?

  午饭在石婆婆巷的苍蝇馆子吃的辣子鸡盖浇饭,老板说哎好久没来啦,是不是准备怀宝宝了不能吃辣啊?我俩尴尬对视,随即大笑。吃完她说,说吧,干什么来了?别说特意来拿书,你没那么勤快。我说,确实有点事,我爸叮嘱的,得办利索了。她听到我爸,严肃起来,问是否有可以帮忙的地方。我说,他让我把你追回来,你能不能配合一点?她歪头拧腕。我连忙说,确有正事,你附耳过来,事关我家族秘史。她问,方便吗?我说,太方便了,当故事听,我身在此山,你旁观者清,咱俩好久没有双剑合璧了吧,说不定这回整出个好本子来。

  讲述过程中我尽量追求平实,但还是出于天性稍稍添油加醋,例如将那串佛珠描述为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诅咒,将祖父寻找串珠的人生诗化为村上春树式的奇幻旅程。当然,以方嘉对我的了解,应该可以逆推以还原真实状况。她静静听完,出乎意料地没对故事发表看法,而是说想看看那串佛珠。我丢给她。她瞪我,双手接住,摩挲了片刻,问,这是哪一串?我说,天知道,可能是不悔法师那一串,被贼劫走,又被我祖父千辛万苦寻到,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可能是露生原先自戴那一串;又或者是日记里那个青衣小女孩送给他的那串,我甚至怀疑祖父因执念太深,产生幻觉,想象出这样一个故事慰藉自己。这串手串,大概只是他回程时在路边随便买的廉价货。做三个平行结局我看不错。她将手串还给我,舀了两勺辣子,用筷尖捣散,戳进米饭,问我,你想怎么处理?我吃得较快,碗底干净如镜,汗被辣意逼出,神思飞扬不可阻遏。我说我想去惊鹿寺前摆摊,举一纸板,上书“买书法作品送家传佛珠”。用我自学成才、忝列家门的江湖体书法写一沓“福”和吉语楹联,若有眼拙的大爷大妈看上,最低讲到二十块一张。付完账附赠这串佛珠。临走前让其附耳来,压嗓道,大爷(大妈),我这回是卖椟赠珠,此手串系我祖传,三代以上,可能是民国高僧传下,您回去埋于宅邸地下,荫及子孙,永受嘉福,长乐未央。但顾虑是若被慧眼之人识出便丧失趣味。听到这她眼神一亮,将筷掷下,砸落几块鸡肉和酱汁。我觉得有点可惜,下意识想捡起来在茶水里涮了吃,突然想到小时候被我妈用筷子打手心,于是捡起来直接吃掉。她没有注意,身体前倾,撑肘在塑料桌板上,握住我的左手,显出兴奋。她说,直接埋了吧,埋在惊鹿寺。我听懂后也兴奋起来,开始和她讨论其可行性。我说,如何不被发现?她在iPad上搜出惊鹿寺地图,根据回忆一处处排查,最后告诉我后山有一片竹林,竹林后有一空地,她小时候迷路曾穿过竹林走到那里,大哭后被寺僧找到,这片空地随之被发现,偶尔会有人晨练,但这时或许无人。她吃完时,门外下起阵雨,我们准备打的去惊鹿寺,雨停了就上山。

  撇开祖上渊源来说,我对惊鹿寺并不熟悉,相反,方嘉在山麓长大,对其了如指掌。我俩第一次约会就在惊鹿寺(是我暗自定义的约会,彼时对她而言大概只是陪同我的一次访寺),时值考研前一个月,我们都已尽人事,准备妥当。我提出去惊鹿寺拜一拜吧。她嗤之以鼻,说小时候寺里大和尚带我玩,在街上买鸡蛋灌饼,我一个他一个,并排蹲在马路牙子上啃,啧啧有声。现在人家是某殿的殿主,修为精深,宝相庄严。我说,正需要你这样佛缘深厚之人陪同。她先草草拜好,到槛外等我,我深深地缓缓地拜下去,心底默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追到身后那女子。念了三遍。走出去跟她说,不用担心,菩萨说咱俩都能考上。

  车上她说,对你祖父来说,这算是什么样一个东西呢?我说,三种平行结局肯定不一样。她说,那对叔来说算是什么呢?我想了想说,跟他脑子里的瘤子差不多,割而不绝,欲尽还生,迢迢不断如春水。说完我斜眼看她有没有翻白眼。一般我拽文或者开不合时宜玩笑的时候她就翻白眼,怪可爱的。但这次没有,她仰着头,用手指擦车窗的一层雨雾,不过和冬天不同,是生在外面的,擦不到。她把车窗摇下一层,把纤长的手臂伸出去用手掌在玻璃上抹,淋了一胳膊雨,我想用衣服帮她擦擦,但想到身份不合适,就递了一包纸给她。她抽了两张低下头去抹胳膊,突然说,你说是不是跟我俩挺像?我说,呸呸呸,人跟瘤子比,你这张嘴。

  到了山麓,我们撑着伞默然绕山走了几圈,为了不碍行人,一前一后走着,一句两句聊着。我能听到她的鞋轻轻踩水的声音,她下雨喜欢穿白色圆头粗跟皮鞋。她本就高,穿上与我并行,隐隐有瞰视之势。关于鞋的深刻印象源自我们初识的下午,我与她在食堂舌战后颓然败北,随其走出食堂,发现暴雨初霁,夜幕渐沉,食堂门口有一块半月形洼地,积雨有半个车轮深,我正欲从凸出的花坛边沿踩过去,突然余光看到方嘉回头向我招手,她赤足蹚过,双手拎着一双白色皮鞋,她扬着它们冲我晃了晃,喊,管那么多干吗,直接冲过来呀。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喜欢上她。傍晚时刻,雨刚好停。我们收了伞,她问我,对你来说这是什么呢?我说,一个契机。她不解。我说,就是我藉以追回吾爱的契机。这次她终于翻白眼,突然说,我们赌一把吧。我神色一凛。她接着说,如果你未被人发现,此行成功,我们就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反之,我们就此别过,此生不再相见。一切系于天意。我略愕然,一时无法判断她的意愿是前者还是后者,也自感没有魄力与把握立即应承。她笑着看我一眼,说在山下茶馆等我。我血气上涌,道,茶且斟下,某去便来。走了两步,被她叫住。我以为她要吻别,但她突然说,像是你说的日记本里那个惊鹿的偈子。我说,啊?她说,谁不是鹿呢,谁听不见他山的水声呢?我明白过来,这女人真无厘头。她又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碰?我想,但既然已下定决心去埋珠,就斩钉截铁答不想。她显然不太信,说,一个问题能憋人一辈子。我说,那要看怎么憋法,跟你憋一起,幸甚至哉。她没有翻白眼,正色说,你此行若是成功,回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下这件事。我心中一震,叫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点点头,挥手示意我快去快回。

  在山下杂货铺买了把工兵铲,老板是年轻人,说是《盗墓笔记》同款,无坚不摧,冒险必备。买票进山,往上望了望,乖乖,刺入云里,连绵不绝,见不到顶也望不到边。我爬了一小段,可能还不到五分之一,在休息站吃了碗泡面,冬阴功,泰文,三十块,可能国内泡面不好意思这么坑。吃完全身腾腾出汗,刚才焐在衣服里没来得及出的汗全都发出来,我意识到自己很难爬下去了,看了看周围的游客,他们大部分与我处于同一状态,这景区打的好算盘呵。于是我们买了一百五的缆车票,直接坐到山顶,中间还有机械音讲解,摧得我昏昏欲睡,突然恍惚听到它说惊鹿寺得名于一种日式水器,这不扯淡吗?于是我醒了。又过了一会到了山顶,我看着地图走到寺外后山,从竹林中艰难穿过,抵达那片空地。我从背包里掏出折叠铲,脱下外衣缠住铲柄,在末端打了个结,开始挖土。挖了几铲子发现土质太硬,往旁边挪了挪再挖,又松软如常。我偏不信邪,拿铲子砸那片硬地。我突然想到此前那位名导说的话,“如果一个情境,以你的才思,想破脑袋也没办法写,那大概就有点劲儿”,为了分分合合、不知为何不让我碰她的女友,像个土夫子在林外传来的喧沸人声中奋力砸击一块坚逾金铁的泥地,这情境我真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就在此时,我头上有个男女难辨的声音说:“痴儿,别挖了罢。”我一惊,压嗓骂道:“你管?挖你家祖坟了?”他暴怒道:“你家祖坟。”我抬头看去,是个青衣道人,扎了两个道髻,额头宽大,脸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又美又丑,不似常人。我心想莫非混不下去了才会出家啊。我说:“此乃佛门静地,你个牛鼻子来做甚?”他不理我,说:“你师上于我有恩。我帮了他徒儿一次,帮了他徒孙一次。你父亲我没机会帮了,再帮你一次罢。”我心想这牛鼻子真会占便宜,正欲大骂,他向我腕间一指,那串佛珠蓦地闪出青光来,变得花圈一样大,从我手腕上挣脱飞起,飞至他面前。他一口吞掉,嚼了几下,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随即化为一道青光从我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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