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期  
      双重观察
何小竹,像说话一样写诗
宁不远

很多年前我就爱读诗,读很多古诗和翻译的外国诗,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写诗。那个时候,我在此岸,诗歌在彼岸。诗歌与文学,在那时的我看来,是超越庸常的存在。当我在日常的困顿里辗转腾挪的时候,我不认为这样的日常与诗歌有任何关系。我总想,等我准备好了,把一些事情解决了,怎么怎么了,我也要写诗,写出那些日常之外的诗,“了不起”的诗。

  但是你知道的,没有那回事,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总在为那种无法到来的东西做准备,而且我也写不出来那种了不起的诗。我只是假装喜欢了文学很多年,简而言之,文学和诗歌真正进入我的生命经验是在很多年之后,一连串越来越纯净的努力之后。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何小竹的诗。我记得读他的第一首诗是:

  

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

 

  那天的确也是这样

  先是一个农民牵来一头牛

  让我们拍照

  后来别的农民听说了

  把他们的牛从牛圈里牵出来

  牵到雪地上

  让我们拍照

  副县长说,够了,够了

  别牵来了

  记者们没有胶卷了

  但农民们还是把所有的牛都牵了出来

  他们都想给自家的牛

  照一张相

  

  不是一头牛,是一群牛。我读得呆了。小竹那时候应该是下乡采风吧,他唤起的却是我这个农村人真实的记忆,和我体内一直在暗涌的情感。在老家乡下,乡亲们对牛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可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可以入诗。

  读到这首诗,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诗原来可以这样,像说话一样。我在这首诗里感受到的东西比之前读的那些更丰富,或者说更接近我内心的诗意。他写了那么平常的一件事,但是又超越了那种平常。他的诗去掉了那些看起来很文学化的东西(我此前以为那些是好的),却给人更丰沛的文学体验。那时我就大胆地想过,要是有一天我也写诗,我也想写出这样的东西。那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十七年来,我的成长是和阅读何小竹分不开的,他给我树立了好文字的标准,我时常通过阅读他提醒自己:你要更诚实,更纯粹,更爱,更简单。

  我们再来读一首:

  

星星

 

  山上的夜晚

  能看见很多星星

  有的亮一点,大一点

  有的暗一点,小一点

  据说大的离我们近

  小的离我们远

  我和父亲并排坐在门前

  仰望天上的星星

  父亲几近失忆

  连许多地上的植物都叫不出名字

  但当我指着天空问他

  那些是什么

  他一下就说出了

  是星星

  

  父亲认出了星星,小竹只是平实地记录下了这一时刻,但这首诗里的星星,其分量和诗意,超过了我以往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读到的星星。

  小竹的诗里还有一种放松和达观,如果说诗歌有温度的话,他的诗不是在高温的时候写的,这样也就确保了他与诗之间特别合适的距离。好像写诗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面对早前的诗歌现场,现在写诗的他平静又温和,“这样也行,那样也无所谓”。

  但真的无所谓吗?当然不是。他保有了极强的自我,才可以放松做到“无我”。他似乎从来没有“我要做自己”“我的诗要跟人不一样”的企图。就和生活中的他一样,生活里,朋友聚会里,他是那个话不算多,但如果需要他说话,他也可以说很多的人。他总为他人考虑,而且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比如他经常帮朋友们的分享会当主持人,身为主持人的他从不急于表达自己,提问往往简单明了,而不像有的人,在提一个问题之前要加一大段自己的表达,说了半天才在一段话的最后加一个问题。我也做过主持人,也有很多主持人朋友,我知道能做到这样的人并不多,这里有一种对他人的体贴,也有对环境氛围的细心体察。

  但你不能说他没做他自己,其实他一直在做自己,只是一个做自己做得很顺利的人,就不再需要那种“做自己”的姿态了。他这个人是这样,他的诗也是这样。我们再来看一首他的诗:

  

一树繁花

 

  开春的时候

  一树繁花

  到了夏天

  我数了一数

  才四个石榴

  

  一树繁花与四个石榴之间有巨大的张力,但就被他这么轻轻地说了出来,那么自然,那么自然而然。至此,你是不是有点明白我前面说的那种感觉,关于文学与自我的关系?小竹的厉害之处就是把文学这个东西拉到了你的身边,变成像空气一样的存在。从此,你不再去等待那个未来的降临,就从现在、此刻开始,已经开始。

  我应该怎么描述小竹的诗呢?他的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疾不徐,谦逊,松弛,还有毫不用力就自然呈现的幽默。读他的诗你感觉就是他在说话,逗号是短暂的停顿,分行留给你必要的空白,一首诗结束了,话说完了,但还有言不尽意的,那就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共同拥有沉默。有时候,他捕捉到某个一闪而过的瞬间,然后把你拉过来,把那个瞬间以0.5倍速放慢,对你说,来,我们再看一遍。我们再看一遍,果然那个瞬间就不一样了,就永恒了。再来一首:

  

疾野静

 

  隐隐传来

  土崩瓦解的声音

  高手就在附近

  我躺在床上

  问自己

  还来得及运气,拔剑

  抽一支烟吗

  

  这首诗,短短几句,写出了一种重大时刻来临之前的绝对宁静,这是高手才能写出的宁静。

  我们一定要读懂何小竹的每首诗吗?其实不需要的。有时候只是跟着他叙述的语言走,语言本身带来的节奏、乐感就已经很棒了。这感觉就像听一段音乐,或者看一幅画,不需要懂,只需要跟着他,体会时间的流动。写诗是度过时间的方式,读诗也是。比如这一首:

  

第三十八首诗

 

  找不到打火机

  便用了火柴

  是从酒店带回的

  一盒里只剩下了一根

  就用这根火柴

  点燃了

  今天的第一支香烟

  如果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情绪就会稳定下来

  再偶然遇到一个幸运之物

  比如火柴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火柴

  那就像蓝色里加了一点红色

  

  小竹的诗不仅挑读者,而且挑同一个读者的不同状态,如果你不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你行色匆匆,你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你没有身心合一,你没有下定决心去相信一首诗,你也就不太容易读出他的诗的好。小竹的诗需要读者有像他一样的耐心,换句话说,他在用自己的耐心召唤读者的耐心。都是浅白的语言,仿佛他没说什么,一不留神就什么也读不到。而一旦你进入,那种丰富和美妙的东西就在你面前徐徐展开。

  小竹的诗好,那种好还很难分享,很多好的地方都在语言之外,也就是说,他用语言构筑了一个超越语言的世界,无法言说。

  

镜子

 

  镜子运过大街

  现在,它到了我的住地

  当我打开家门的时候

  我看见了,我

  正在打开家门

  

  面对《镜子》这首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读,凝神,又放空。

  如果没有小竹的诗,我也不会成为一个写诗的人。读他的诗常常给我一种错觉,那么简单,我是不是也可以写?于是就真的壮着胆写了,自己写了才知道并不简单。像说话那样写诗,看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最近两年我悄悄写了很多,磕磕绊绊,很多羞于见人,鼓起勇气发一些给他,他提出的意见总是一针见血,不得不服。

  十七年后的今天,星期四,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家里,打开了小竹今年出的一部沉甸甸的诗集《时间表:2001—2022》,读到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将生活里那些困顿、无聊、无力全都化了,化成这些诗。这段时间我的状态挺不好的,但此刻被他诗里一股巨大的力量安慰。也许换个时间,我又能读到别的,这也是小竹的诗神奇之处。

  丰富的人,写出了这些丰富的诗,一个常读常新的世界。我在猜想小竹自己拿到这本诗集时会想些什么,他应该会觉得这些年没有白过吧,会有深深的幸福吧?祝福这位了不起的诗人。而我们,读者们,即使有那么多人喜欢何小竹,我总怀疑大家还是低看了何小竹,他比你以为的还厉害,他的诗比你读到的还厉害。

  因为在小竹的影响下写了一些诗,偶尔也会被人认为我是个诗人。但只有小竹跟人介绍说“宁不远是个诗人”的时候,我能稍微坦然一点,那坦然的底气是因为我就站在诗人何小竹的身边。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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