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期  
      双重观察
写诗的宁不远
何小竹

宁不远,即曾经的宁远。她不仅身份多变,名字也有好几个。宁远,宁不远,都不是她的本名,本名是张文美。知其本名的很少,仅限于她的家人、亲戚、亲密的朋友,以及她在大学教书时的学生。被广为人知的当然是宁远,即那个做电视主持人的宁远,做“远家”服装品牌的宁远。至于宁不远,是她今年出版第一部小说《米莲分》之后,开始为人所知,原来宁不远就是那个宁远。

  她的小说《米莲分》出手不凡,首发在我主编的“两只打火机”公号,之后被《山花》杂志作为头条刊发,再然后入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如果说四十岁开始写小说的她获得如此成绩是一种偶然和运气,那么,紧接着她又写出了第二部小说《莲花白》,其水准不在《米莲分》之下,甚至有更深入和宽阔的气象,那就不是一种偶然和运气了,只能说明,一个写小说的宁不远,是水到渠成,有备而来。

  除了主持人宁远、大学教师宁远、企业家宁远,以及写小说的宁不远,这些被广为人知的身份之外,她其实还有一个比较不那么有名的身份,即诗人宁不远。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要说一说写诗的宁不远,她如何写诗,以及她的诗究竟写得怎么样?

  首先我想给她贴一个标签,天生的诗人。何为天生的诗人?就是当一个人还没开始写诗,其体内已有一种“诗性”的存在。这样说有点玄,因为“体内”我们看不见。好在“体内”的属性总要透出一些到“体外”,形成我们能见的诸多端倪。比如她做新闻主播的时候,平常都是中规中矩的,但遭遇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那个时刻,在播报遇难者人数的时候,她抑制不住地哽咽,失声,几乎不能播报下去。作为新闻主播,这也许是不专业的(好在专业机构打破教条授予了她“金话筒”奖),但作为体内蕴藏了诗性的人,却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再比如,日常生活中,她无论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是很不起眼、少言寡语的人,一个标准的普通的邻家女孩,但一旦条件具备,气氛合适的时候,她会有惊人的让人全然陌生的举动,比如跳上桌朗读,表演一段泼妇的独白,像喝了酒一样。我称其为喝饮料都会喝出酒意的人。这也是体内蕴藏着诗性的一种表现。

  当然,你可以说生活中这样突然爆发(人来疯)的人很多,难道这样就可以写诗,并成为诗人?那我就再挖两个更能说明她必然会写诗的“证据”。一个是她的朗读。作为播音员和主持人,朗读自然是她的专业。但当她在读一首诗和一篇散文的时候,并非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专业”的腔调,而是去除了训练有素的那些技巧,将声音与节奏还原到自然的语调。只有具备诗性的人,才能对诗和语言有这样的理解。也只有能这样理解诗和语言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再一个就是她的日常生活状态,这个很不容易察觉,却是诗性人格最为关键的所在,就是对自我的凝视。简单通俗地说,就是当她端起一杯咖啡的同时,也在看着这个端起一杯咖啡的人。我们许多人,其实对自己活着这件事是少于去观照的。而诗人是要对活着的自己,以及自己赖以活着的环境有所审视的。其实也不是所有诗人都这样,如果在写诗的都叫诗人的话。所以,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体内必然具备“自我凝视”这一天生的诗性。

  说了这么多,其实关于宁不远是天生的诗人的最佳“证据”,莫过于她已经写出的那些诗。即:我们让作品说话,引出一首首具体的诗,来看看她如何写诗,以及究竟写得怎么样?

  

  41岁了

  只在舞台上抽过烟和

  对着镜头抽烟

  所以今年的心愿

  是找个不下雨的傍晚

  蹲在街边

  拿出打火机

  点燃一支烟并

  真的抽完

  一支烟

                   ——《说起来》

  

  一首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就是它的切入点是新鲜的,能说出他人未说出的话。一个四十一岁的女人,很少会有“蹲在街边/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并/真的抽完/一支烟”这样的“心愿”。这个心愿可以说是好奇或好玩,但也可以从深层次分析,是一种自我反叛或调整,摘下面具,去掉束缚,展露出真实的自己。而比这种意义阐释更为重要的是,她表达意义的落点——蹲在街边抽完一支烟,具体而生动,以及,又能将这样的落点用10句分行的话语自然而又流畅地“说”出来,即使我们不去挖掘其意义,其话语也构成了一幅可视的图景,并在听觉上制造出了一段虽平缓却不失冲击力的旋律。  

  这首诗是宁不远两年前刚开始写诗不久的“早期”作品。她之前应该是一个“成熟”的诗歌读者,读过不少翻译诗,以及当代汉语“名诗”,之所以延迟到四十一岁才开始“写”出自己的诗,就是一直没找到恰当的契合自己体内诗性的形式和出口,偶然(也是必然的)机遇,她“遇”到了,便实现了如沈从文所说的“一次性解决”,即绕过漫长的学徒期,到达韩东在评论小安时所说的那句话,“跌落在高处”。这种高起点,在女性诗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小安如此,宁不远如此,桑格格如此,路雅婷、翟晚、许丁丁莫不如此。而能够“如此”的先决条件即是“天赋如此”(翟永明语),也就是体内蕴藏着天生的诗性,以及,后天对什么是“诗”的超常的领悟能力。

  

  下班回家就好困

  在沙发上躺着

  做了一个梦

  披萨问我吃不吃消防车

  我说不想吃

  他又问我

  那吃不吃垃圾车

  我太困了

  只好说吃吃吃

  醒来看见手里真的

  有一辆车

  是洒水车

                    ——《没有睡午觉》

  

  也因此,像这首诗一样,哪怕是在梦境中,也能敏感地捕捉到一种“儿语”般的诗性话语,构成不止于传达童趣的诗的形式和语言,而延伸出这首诗更深层次的意趣。诗中的情绪难以言传,却又让人会心和共情。尤其结尾三句,写醒来之后,既是对梦境的一种呼应,又是很妙的一个转折。妙,而不是巧,这个结尾可当作诗如何结尾的教学案例。  

  关于孩子,关于母亲角色,她还有一首更让人感慨的诗——

  

  我来给你们

  算笔账

  就说剪指甲

  一个孩子有

  十个手指头

  十个脚趾头

  加起来就是

  二十个

  三个孩子

  二三得六

  六十

  再加上自己的

  也就是说

  每周我要剪

  八十个

  指甲

         ——《养三个孩子是什么感觉》

  

  这首以数字为结构,由算术做推进的诗,客观,冷静,看似没有做任何表达,却蕴藏着一个带着三个娃的母亲饱满的情绪。这首诗的获得(成型),可能仅仅是一秒钟的灵感,但灵感的背后,却有着长达十年以上的积蓄,甚至是磨炼。养三个孩子是什么感觉,不言而喻。一个问句式的标题,其解题的方式,让人惊叹。

  让人惊叹的当然还有宁不远的日常生活,管理着一个企业,养着三个孩子,帮朋友站台、客串主持等社会活动,还要写小说、写诗,朋友们(也包括我)每每好奇她是如何做到的?至少时间如何分配,空间如何转换,就让人困惑。她自己有过解释,就是每一件事都不会用力过猛,包括养孩子这件事情,不会像多数家长那样“紧张”,工作也是,不会独断专行,而是依靠团队,注重细节但不会有完美主义的执念,所以也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压力。我的解读是,因为她还能写诗。是的,写诗,而不仅仅是写小说。写小说也像一件工作,写诗却能松动和消解日常的各种纷扰和疲累。虽然她正式写诗才两年多,但没“写”之时,也是天然于体内的诗性给了她润滑和慰藉,以及带给她在时间分配和空间转换上的一种从容与自如。我认为,她对时间和空间也是有自觉且深入的思索的。这从她的小说《米莲分》《莲花白》的时空结构和叙述时态就可以感知到。这里仅以她的诗为例——

  

  去年此时

  车行至鲁朗

  拍了一张窗外

  发给遥远的旧人

  而现在

  鲁朗迎来又一个夏天

  接着是秋天和冬天

  还有春天

  那么从现在起

  旧人和鲁朗

  都是新的了

                        ——《鲁朗》

  

  昨天下过的雨

  今天又在下

  下得完全一样

  像好多年前那场雨

  只是那时候我们

  一起淋雨

  但现在

  谁都不想

  走到雨里去

                                        ——《雨》

  

  一个诗人

  在41岁醒来

  突然发现

  自己

  原来是个诗人

                              ——《一个诗人》

  

  《鲁朗》里,去年,现在,以及旧人,既是一种时间的回溯,又是往事的拉近,这种时间的转换构造了人与景的新旧转换,即旧的人旧的鲁朗,在此时又成了新的人,新的鲁朗。这首诗也因此而获得了一种时空交错的结构,而非平铺直叙的线性呈现。同样,《雨》也是,昨天的雨,今天的雨,以及很多年前的雨,一样的雨,却因时间的不一样(很多年前下雨的地点也应该不一样),制造出一种立体的语言空间(即时空感)。而《一个诗人》,则是将一种“发现”,与四十一年这个时间相勾连,短短五行22个字的一首诗,却带给人一部长篇自传的体量感和冲击力。类似的具备时空转换形式的诗,是否有助于消除我们对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做到时间与空间的合理分配的那种困惑呢?我确信是可以的。

  

  写诗的宁不远,到目前已写了140首诗(均首发于“两只打火机”公众号)。这些诗都基于日常生活环境中的发现与捕捉,是“独白”式的话语书写(虽为“独白”,但叙述的角度和形式,乃至语言的节奏与音调却并非是单一、重复的,而是随物赋形,一诗一例)。而且写与生活,诗与环境,均构成了一种同步乃至同质的关系。诗及生活,生活及诗,不在远处,而是此时、此刻与此在。这140首诗,写孩子、写亲情的比重较大,这也让诗成为了她情感的一个出口。写孩子的诗前面已有举例,写亲情的,尤其是写父亲的,是我认为十分有分量的诗。如果说她在写孩子以及自己的日常琐事时不乏轻松与幽默(“在别处拍照/总希望照片里没人/这里人太少/就喜欢对着人拍/实在找不到人/一只狗也行”《黄龙岛》),并透出些许玫瑰色的暖意(“看见出太阳了/她说,太阳照在我身上/说明太阳觉得我很美/我问,那么太阳/如果被乌云遮住了/就是太阳觉得你不美了吗/不,太阳被乌云遮住了/说明乌云觉得我很美”《那天小练穿了条新裙子》),那么,写父亲的几首诗,则代表了她诗歌的另一个偏向凝重、悲哀与冷调子的向度。这除了她天性中有积极、向上的一面,相对应地也有消极与向下的一面之外,父亲今年的突然病故,无疑是一记重击,加重了内心的那一层阴影。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去至亲,其心里的痛,以及生命无常的意识震动,都是可想而知的。作为已开始写诗的诗人,对这一遭际不可能永远回避,保持沉默。她写了,却写得十分克制——

  

  任我怎么哭

  父亲也不会醒来的

  那一刻

  我知道了

  最深的道理

  过去现在未来

  一个人

                ——《就在那一刻》                 

  

  他说你要

  用力放轻松

  请问我

  怎么做到

  用力

  放轻松

                         ——《鼓励》                 

  

  叶春来酒店看我

  提到我离去的父亲

  我几次打断了她的话头

  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

  一个企图安慰我的

  好朋友

                         ——《安慰》                 

  

  人就算不会瞬间长大

  也会瞬间变老

  在阳台上半躺着这么

  想了一会儿

  今天的阳光真好

  好像它不是从上空照下

  而是从古老的过去照过来

  它是旧的

  它见过所有的亲人

  我的父亲

  在烈日下半闭双眼打瞌睡

                        ——《4月1日》

  

  奶奶的菜地里

  种着玉米白菜和艾蒿

  中间夹杂了

  一旁飘来的花瓣

  那是爸爸生前种下的

  红色三角梅

                        ——《4月8日》

  

  他的房间一直空着

  我中午在其中睡了一觉

  醒来天光明亮

  一时搞不清自己在哪里

  直到看见窗户外一枝三角梅

  从楼顶垂下

  挺安心的

  我不想抒情

                     ——《父亲走后》

  

  “不想抒情”,对宁不远来说,这种表达与表现之间的平衡,既是天然的性情(或人生境界),也是自觉的美学观念,并以此保证了其诗作的高处品质。最近听闻她正在写一部与父亲有关的小说,我想,这几首写父亲的诗,一定会成为她这部小说的底色。有了这样的底色,这部小说也将是“重情”而不是“抒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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