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期  
      感觉
湖畔村庄
叶全新

 

我们都是从土里来的孩子。

这个秘密是在城市里发现的。有好几年,我每天都和一个孩子在一起玩。从他生下来那一刻抱起他,到手牵手。跟这个孩子一样,我被一座城市重生了,我们俩都是这个陌生世界的陌生人类,这一点赋予我和孩子共同的秘密基因。

我们和许多婴儿成了朋友,我们在二十四层公寓楼里发现五楼有一处小花园,那里有城市里的稀有物种——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以千万年遗传下来的眼睛,发现土,惊喜热爱地扑向月季与枫树之间裸露的一片片小块土地。我们在上面用手指挖土,抓石子,捧树叶,捡花瓣,找蚂蚁小虫,抢夺小棍子,满手泥巴,然后孩子们哇哇大哭着被拉走。

能哭是幸福的,真正的悲哀是不哭却要离开。

终有一日,生命像一片土,被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花草杂物覆盖,变成堆积层。

 

这些年在城市里走。路面像一个谎言,编织得日益没有缝隙。坚固巨大的玻璃幕墙却加重了人心易碎的感觉。越走,越发现城市里没有石头、砖块、瓦片,我们必须被组织起来,参加某个前往农庄的亲子活动,才能一睹泥巴的真颜。

村庄到哪儿去了?

 

村庄是一首诗,城市是一幅画。

人们总是喜欢画,喜欢自己被现代这支笔画在某张特定的图画里。而诗,就像父亲的水稻田,是可以荒芜、丢弃的后方。

我就是那样把它丢弃了,或者说被它放逐了。

我曾经有一个村庄,其实这不是秘密。每个人,尤其是女人,心里都有一个村庄,她们在那里肆意快乐地生长,像一个重复的梦不断出现。区别在于,我是真正有一座小村庄,并且它在湖边。湖畔的村庄,算得上双重幸福。

安徽省枞阳县城里,有一片东西走向的城中湖“莲花湖”,宽阔浩渺。在湖的中部地段,湖畔有一个村庄“小方家墩”,因为在湖的北面它曾经还有一个姐妹村“大方家墩”。沿湖的方姓祖先与中国清代一位文学家有关,即桐城派“三祖”之一的方苞大师。莲花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一直是枞阳城中百姓的一片丰美鱼湖,因它起源于方苞祖业小方家墩的养鱼塘。岁月更替,流水成湖,鱼塘已变成一片广袤而荡漾的金色大湖。

守湖的方姓族人世代以湖为生。一九四九年后,鱼湖归为国有,在小方家墩南面临湖岸上建起养殖场。六十年代,我父亲叶超从枞阳农业局调任此地任场长,全家从枞阳老城大会堂隔壁的农业局搬迁到这座湖心岛般的村庄。那年我大约十岁,即将考枞阳中学。

从此,一篇童话翻开了第一页:在一个小岛般的村庄里……

 

两千五百多年前,长江北岸有一片阳光眷顾的土地。在众多山峦朝向太阳的南面,长满了高大的绿色枞树。第一个登上江岸山峰的男人,望着涌浪般的枞树,对他的女人说了一个名字——“枞阳”。

世上万物之名充满宇宙灵性,先人就这样为我们留下了诗一般的地名,诗一般的城郭,诗一般的家园,以及,真正的诗人。

在水一方,并不光有佳人。江北多俊才,湖畔出诗人。方苞家族不知从哪一代起,在这山水之阳的湖畔聚居、繁衍、摇橹、捕鱼、种荷,湖面上莲花盛开。于是,一朵花卉的名字就够了。所有的诗文,所有的情爱,所有的壮怀,都在这水中的一朵花间。

莲花湖。我最小的妹妹六儿,爱它如痴。父母生子六人,后三个一弟二妹,都是生在湖畔家中。有一年邀请小六来西湖玩,一眼瞧见,妹妹大惊:“这不就跟我家莲花湖一样吗?”可是天下人仍是要来看西湖,因为断桥与白娘子只在这湖上。

妹妹从此不想离开莲花湖一步,因为我们的故事也只在这湖上。她家居所三迁,每次仍绕湖而栖。

 

贾宝玉有句话说得最尽,他说,“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的。”机缘难测,或许我的前世非水即花,从莲花湖到西湖,总是清莲相随,荷香如故。

生命的奇异与美丽,正是在“你想,你就拥有”的灵性中。

虽然每一天,莲花湖都在我们眼前盛装出席,生命中才有了此后源远流长不可思议的优美画卷,但在私属里,记忆最深还是它生育的季节——莲花湖的冬天。

那曾经是它美丽得痛楚的月份。年轻时,我曾在湖边母亲家里因流产休养过一段时间,正是养殖场冬季开河期间。开河,也叫开湖,就像湖的生育期到了,人们要开始捕捞那些鱼儿了。一年四季,养鱼工人下河放鱼苗、撒食料、捞野草,日喂食、夜巡湖,都是为了冬天的开河季。

前夜。仿佛鱼儿托梦,半夜里数次压紧肩头被角,寒气从湖面上丝丝入窗,寂静中好像传来湖底寒流的呻吟。隐隐有种预感,我们同是生物,也同样会被捕捉。从小年年冬天看打鱼,看到出湖的船头驶破薄冰,湖岸上发出我们欢呼胜利的大叫。小孩子不准上船,只能沿湖边跟着船队跑。那时从未感觉,湖被剌破的痛楚。冰,原也是湖水的一种抵挡方式。

可是那夜,一个准母亲,一个如此热爱生命却失去的女子,她在莲花的爆裂中,在寒流的气喘呼吸中,听到了。

冬天凌晨的莲花湖摄人心魄,飘泊的白雾笼罩湖面,像堆积的丝巾柔滑地浮荡。西边的小城屋宇,沿湖的树木村庄,都在这个时刻复活,它们随雾晃动、变形,如海市蜃楼般时隐时现。这些与湖相伴的静物其实并非看起来那样安顿,深夜的渴望化身为黎明的舞台,春宵一刻值千金,湖比人更懂。

但黎明其实是夜的叛徒,它在最后一刻投奔了白昼,任凭一湖白雾如丝帛碎裂,片片缕缕,天地间无可遁形。

还在黎明的梦中,忽听得湖面上如千军进发同时敲响鱼梆,声震如雷。顿时满湖枪林弹雨,鼓声交错,分秒不停。翻身起床奔去开门,额前一片晶亮炫目,屋檐下竟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柱,像冰剑一样闪烁。“结冰了!”我冲向湖边,心里想,那些冰柱是鱼儿变的吗?

一条船正驶向下坝的湖坡,我母亲彭迪霞,养殖场会计,正坐在石头坡上噼里啪啦打算盘记账。渔工脚上的长筒黑胶靴往下滴着湖水和黏稠的鱼液,欢天喜地抬鱼过秤。渔工的大手都像他们经常吃的湖蟹一样长着通红铁钳,牢牢钳住活蹦乱跳的鱼儿,扔进箩筐,再抬下船舱,倒在高处平地,一会儿就堆起一座小鱼山。但鱼是滑的不甘心的,它们甚至无法被堆积,接二连三的倾倒刚刚形成山尖,瞬间又散落成更大一片,逃窜的鱼们在干枯的碎石上以它们绝不擅长的方式拼命蹦跶,直到奄奄一息。

转头看湖面,列队的渔船正在撒网,高大的老渔工朱伯伯站立船头,随着他的双手挥扬,阳光从无数鱼网中湿淋淋地奔涌而出……你见过淋着水的阳光吗?

湖深处,鱼与网的战争爆发,然后鱼儿以被俘者的身份出水。它们晶莹的身体堵塞了大部分网眼,阳光穿越湖上的空茫,清晰地射在鱼网里,鱼群变成一座座银色山峰。

冬天,就是在这一刻真正降临的。

我走回家,发现一群弟妹手拿竹竿,正在敲击冰溜子,“化了,化了,淌水了!”一声脆响,一排冰剑在阳光中被打断,迸裂,飞玉四溅。粉身碎骨的一刻,竟比完整时还要瑰丽。

 

昔日莲花湖养殖场占据村庄临湖南面最好的位置,场部依山势建成前后院落,中为主楼,上下两层,正中楼道,二楼全部铺设红色木地板。伏在二楼木栏杆上,望呆了一湖风月。

大门院墙两侧栽种的青青小白杨,跟着我们一起长成了枝叶繁茂的大树。放学时一步三跳跨上楼梯,左转上楼,再右转通向后院。连接二楼与后院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石砌门廊,大约一米见方的正方形,地面中心刻着一朵凹突的梅花,男孩们还曾在廊檐顶上吊过铁环练习臂力。从这里走下五六级台阶就到了后院宽敞的平地,二楼与后院的地势落差,正好是台阶的高度。为了安全,门廊两边围栏的高度便跟一个十来岁小孩的个头差不多。跑下台阶回望,粗砺的米黄色水磨石门廊竟像一座露天小舞台。事实上那里确实是我少年时的罗马剧场,道具是妈妈的长围巾,飘飘洒洒的效果简直迷死人。当然只会迷死我自己,因为门廊的角度足以让我眼观前后院、耳听四方,这秘密真的没人知道。

后院与前楼后墙之间,有一道宽约一米、高两三米的深沟,原先的山头被劈成两半,前山夷平造楼,后面依山势前低后高建成东西向的后院,坐北朝南建一大长排平房和宽大的外廊,像军营一般整齐。这排房子最西边是场部食堂,中间有办公室、会计室、保管室,还住过单身职工和三户家属。我家在大院西头,有两间房,西间在食堂隔壁,东间与妈妈的会计室相连。心灵手巧的妈妈很快就在走廊过道上隔出了一间小厨房。

沿着后院深沟边上,工人们种下了许多花树果树。春天杨柳飘絮,沾在晾衣绳上起舞;我家厨房外边,一片桃花清丽地开出春天;西墙台阶边,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每年花开犹如雪日,阵阵清香随风穿过院落。

这院落有近千平方呢,东边与村庄隔断,高墙一直围向前院大门。西边围墙沿着山势往上,靠近食堂屋边开了一道后门,通往山后的村庄。

每日里从后门穿过村庄走到枞阳中学去。后门外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我家仅有一墙之隔,它是一座真正的村庄。想到这一点,至今还让我骄傲。

 

在老城住家时,我经常失踪,妈妈会派人到两个地方找我。一个是老枞阳电影院门前,那里长年摆着连环画地摊,一分钱到五分钱一本,看书的厚薄。神话与战争,都是从那片神奇的地摊上进入最初的心灵。另一处远得多,要从枞阳大闸下去往前走,江边广阔的田野,在孩子眼里就像一片古战场。

秋天我喜欢去那里,许多孩子带着任务在那片土地上捡秋,还有老人。他们在地里捡拾收割后撒落下来的各种谷物,如黄豆、土豆、麦穗。下山前的金色太阳恋惜地抚摸着大地上的一切,一粒小豆子也能让孩子们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叫,而老人们则沉默如一座悄悄移动的山峦……后来长大看到法国画家米勒的画片《拾穗者》,就一直把它挂在我莲花湖的家里。

感谢上天的恩赐。童年时,父亲把一片农耕文明的直接版图送给了我们这些喜欢土地的孩子,我们得以与方家墩的村民同住湖村一隅。六七十年代的湖村已是杂姓聚居的大村落,其中以方、董、纪、陈等姓氏为多。我四妹叶勤便嫁给了村中董家,后来又接母亲的班,一直在养殖场工作居住,她也是近年最后一个撤离村庄的叶氏姑娘。

所以,小方家墩是我们生长的家园,父老乡亲是我们的亲人。

那时的莲花湖湖面没有这样大,它被大小方家墩分开了。上中学时,我们往村庄后面走,经过邻近的几户人家,从菜地边下几道土阶,走上小鱼塘塘埂,便到了北边村头。大湖即在眼前,村头一条小路将莲花湖两边分开。沿着小路往西边走,即是大方家墩的村庄外围。一道高高的堤坝又分开湖水,顺着堤坝就到了枞阳中学墙外。

这条路线走完了我的少年时代,也读完了当时能看到的小说。只要不下雨,我在路上总是边走边看书。长长的湖岸一路与《上海的早晨》、《晋阳秋》、《苦菜花》、《红日》、《青春之歌》相伴相泣……

现在朱铁骨将军的别墅仍在湖边,从前那座小山就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外,山顶是全村的高地。(现在也是公园最高的地方,与东边的亭子遥遥相望。)虽然它是这座小岛的制高点,准确地说,只是一片坡地,但一点不影响它成为我心里的原始森林。满山覆盖密密的杂树丛林,青藤与野生月季还有数不清的花草在丛林中纠缠、攀缘、竞相开放,野兔出没,知了鸣叫,蝈蝈声嘶力竭……天哪,这样的荒美之地,它们离我睡觉的小床直线距离还不到五十米,想想吧。

村庄的安排远不止森林。我们走出院门,后边即是小方家墩的南边人家,过去他们直接临湖,现在被挡在高大的养殖场后面。这里有我们童年游玩的阳光小广场,其实是村人打谷的稻场。四周农舍茅屋围合,南边最高的地基上是当时村里最好的一处院落,一座青砖黑瓦的平房,住着和我差不多大的翠霞一家。她的爸爸在县粮食局工作,所以有经济条件造砖瓦房。然而那时的孩子对任何材料的房子都没有感觉,只喜欢裸露的土地,水田,河流,还有像翠霞家门口的两棵丛树般、开了又开的栀子花,方家小奶奶茅草院子里鲜艳不败的端午槿,董大爷菜地边上八月里一定会来的桂花。

最美的,是冬天在湖面上开的雪花。那是我们盛大的节日,没有一个孩子会在家里待着。清早有人叫门,有时是东边村头的纪大娘,她的嗓子像一面铜锣,可以随风传到整个湖面,多半是在喊她许多儿子中的一个;有时她会连着把一个个名字都叫出来,当然最后那一声才是她要找的孩子。她会在下雪天里叫门,所有的人都会醒,她会在雪地里拔一堆水灵灵的萝卜送来。有时候送菜来的是后边小奶奶家刚进门的新媳妇,村里人家娶媳妇都叫“新娘母”,开始都这么叫,唯有这方家的媳妇一直到老,人们都还叫她新娘母。这新娘长得好看,圆脸,长长的丹凤眼,薄薄的唇角往上翘,整天都像笑着。我喜欢她身上的妇人味道,就是莫言说的丰乳肥臀。下雪天,她就听婆婆的吩咐,到地里割韭菜、白菜,到地窖里刨一堆山芋送到我家里:“大姐起来了吗?”

就像村里人奇怪地一直叫她新娘母一样,这个村庄里的人不分老少,一直都呼我“大姐”。“你是叶家大姐吧?”外出多年的人还是会这么问。可能我的弟妹们太多,但是对我弟弟的称呼也很是奇怪,“五老爷。”他们叫他五老爷,从他生下来就这么喊。母亲说这是村里人知道,她这个唯一的儿子是到莲花湖之后生的,他们都为她感到欢喜。“老爷”在当地也有最小的意思,最小的一个爷们。这五老爷就和村里同龄的男孩们一起玩泥巴,滚鱼塘,掏鸟蛋,捉兔子……直到村里人都来送他,参军离家乡。

我们就这样成了亲人。

 

鱼场的工人在湖边挖了一口井,以过滤与之相通的湖水。莲花湖就这样,养鱼,也养我们。无论内心处于怎样的荒岛,心底总有一汪泉的滋润,总有滋养的力量让自己不枯萎。

那样的力量在村庄的泥土里,稻田里。青草池塘处处蛙,唐诗宋词都在湖畔行走——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在村庄里走,满眼土壤花草,青菜豆苗。一抷土,一棵苗,也是生之气息,它们曾在黄昏的村庄上空缭绕。炊烟,饱含原始人类至今的气息,组成村庄的气味。这样的气味陪伴我们从童年到如今,那烟云里有新娘母家、翠霞家、董爹爹家、纪三爷家的花香、芋香、瓜香、豆香,有腊肉腌鱼、鲜虾螺蛳、让人直吞口水的饭菜香。我们几乎吃过村里每户人家的饭,抢过每家娶新娘的喜糖。

后来我的家也在莲花湖北岸的湖畔,昼夜与我的村庄隔湖相望。望见村头大树,春来一片新绿,夏日一带繁荫,秋天飞舞金黄;即使冬日严寒,叶子落尽,枝干横空,赤裸的线条依然庄严,真实。生命中自有一种绝不妥协的美。

十年过去,重回湖畔。湖村消失在湖水里。自我幼年进村,村里没人盖过楼房。村里最老的爷爷说,政府讲可以做屋但不能盖楼,将来这里要造湖心公园。于是村里人都在等,从少年等到青年,又等到老年。因为等待,湖畔村庄得以保持纯真原味;因为等待,他们守候着自身的古老质朴。

不是离去才有乡愁。当消失无处不在的时候,乡愁就在了。

某年,我在城里报社上班,天天走过村庄。某日看到村中土墙上刻了一行字:叶全新你好。我不知道那些看着我长大的村人,那位问候的无名氏,现在他们都搬迁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知道,我已带上湖畔村庄旅行远方……

我们都是土里来的孩子。我们终究,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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