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2期  
      新锐


彭敏,1983年生于湖南衡阳,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京城某刊编辑。
 
北京欢迎你
彭敏

 

听到儿子回国的消息后,老马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为了不被老马的辗转反侧、自言自语干扰了正常的睡眠,兰英不得不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备用的床单和被子,搬到厨房边上的小卧室去住。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马跟祥林嫂似地逢人便说,我儿子回国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儿子回国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儿子回国了,要去北京工作了。

早先,为儿子出国的事,老马可说是操碎了心。儿子出国并不是通常的留学和工作,用老马从网上学到的一个新词来说,是穷游。儿子硕士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本应找份像样的工作在京城扎下根来,这也是多少年来老马殷殷期盼的事情。可没想到,临毕业那个学期,儿子突然被相好五年的女友一脚踹掉,从此心灰意冷,事事都失了兴趣,勉强通过论文答辩后,借故在家赖了十来天,便骑着辆山地车悄然离去。看到儿子留下的纸条,老马才知道儿子根本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在等待八月份的正式入职,而此去多长时间、目的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去想”。一个月后,老马接到儿子从越南打来的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没说上几句便匆匆挂掉了。再往后,儿子每隔一周两周便会来一次电话,足迹从老挝、柬埔寨、泰国到很多老马一辈子没听说过的地方。有时儿子一两个月音讯全无,老马甚至怀疑他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地方死于非命再也不会回来了。与天天唉声叹气的兰英相比,老马的情绪也仅能依靠一包接一包的劣质烟来勉强维持。终于有一天,儿子在电话里哭着说:“爸,妈,我想家了。”那个电话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一个星期后,儿子意气风发地宣布回京找工作,又三个月,便不顾老两口的反对极力邀请他们进京小住一段时间。

儿子刚工作,自然是没什么钱的。两个人的来往路费,加上在北京的各种开支,没有几千块下不来。可无论老马找什么借口推脱,儿子都咬准了:单位那边已经请好了七天年假,高铁票已经给你们订好了,我是不会去退票的,住的地方好说,三个人挤一挤,也不用在外面开房了。

实在拗不过,老马和兰英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进京。儿子喜欢吃的螺蛳、腊肉、咸鸭蛋,城里买不着的土鸡、柴鸡蛋、有机葱,兰英用习惯了的拖鞋和牙刷……满满当当塞了六大包,风风火火地就去赶火车。

第一眼,看到儿子在出站口独自等待默默抽烟,兰英的眼里就泛起了一阵稀薄的泪光。还是老马在兰英肘下使劲一掐,两人才眉开眼笑地迎上前去。

儿子明显瘦了,即使经过三个月的工作,脸上的风霜和疲惫仍然清晰可辨。也许是怕他们担心,儿子的话倒比平常还多出不少,在不该笑的地方也用力地笑着。儿子既然时刻把笑容挂在脸上,来之前萦绕不去的那些糟心事儿,老马也就不便再提,一家人默契十足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开门,老马就被屋子里那股闷热潮湿的劲儿呛了一下。兰英也在儿子身后悄悄朝自己的鼻子扇了扇手。儿子在墙上的黑暗里熟练地一拉,昏黄的灯光无力地浮上来,像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蛋黄。狭窄的过道两边潦草地排列着几扇陈旧斑驳的木门,儿子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一间苍老的卧室呈现在老马和兰英的面前。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双人床,一台电脑桌,一把靠背椅,一个双门柜。款式韵味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在床和窗户之间,儿子铺上了花哨的米老鼠地垫,恰好能容一人睡眠。

老马花了三分钟时间背着手把儿子的房间视察了一个遍,兰英则眼疾手快地找到一块湿抹布,向着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发动了大扫除。

“这房间好啊,俭省。”老马点上一支烟,没吧嗒几口,狭小的房间里顿时云雾缭绕,如同幻境。儿子赶紧打开窗户,可因为空气并不流通,浓稠的烟雾仍在室内横冲直撞。

“单租的话,一个月要2200。”儿子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艰难地眯缝着。

“什么?2200?”老马熟练的吸烟动作停滞了好几秒。他在镇上一所小学的食堂里掌勺,2200几乎已是他两个月的工资。

“北京的消费水平就是这样啊。不过我住这个房间每个月只花几百块钱,相当划算。”儿子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神情。原来,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是他从房东处整租来的,每月租金4800,儿子自己住了主卧,次卧以每月2000的价格转租出去,同时花了三千多把原来闲置的客厅隔成两个小卧室并添置了些简单的家具,每间租1200,这样一来每月的进账就有4400,不算一次性投入,自己需要支付的租金便只剩每月400

几个月住下来,一起合租的几个年轻人都已经是不错的朋友,相互之间去除了戒备,除了大门上那把锁之外,懒得再锁门,狭窄过道里那几扇沉默的木门,都是一推即开。儿子带老马和兰英草草参观了一下其他几间房,儿子自住的这间已经是其中最舒服的。在月租1200的那个黑匣子一样的隔间里,老马用指骨轻轻敲击着石膏板砌成的隔断墙,整个房间都微微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就这小黑屋还一个月1200?咱家猪圈也比这儿宽敞啊,谁愿意住这种地方?”老马难以理解地大摇其头。

“爸,你可别小看这小黑屋,北京这地方寸土寸金,这么低的价格,要在靠近地铁的地方找到这么一间简单舒适的房子,可不容易。住这屋的哥们,还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呢。”

“红湖村王大屁股的儿子,上的不就是武汉大学么?照你这么说,人家毕业了就过这种日子?”

“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人,出路又不完全一样。北京的人才多得跟咱家院里的鸡屎似的,名牌大学毕业又怎么样?一个月赚三四千块钱的人有的是,这种收入水平,也只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不然你也可以跑远点,上班俩小时,下班俩小时,一天大部分时间就耗在上下班路上了。”儿子耐心地为老马普及国情。

“在北京过这种日子,还不如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吃香喝辣!你瞧瞧北京现在的房价,你不吃不喝攒多少年工资才能买得起啊。”兰英心里一直是希望儿子回湖南老家工作的,好不容易养个儿子,搁在这么老远的地方,做母亲的总觉得不是滋味。

“你知道啥!好男儿志在四方,窝在小地方吃吃喝喝混日子,有什么意思!”儿子还没来得及接茬,老马已经不高兴地瞪了兰英一眼,“峰儿有心出来闯世界混出息,换了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就会瞎念叨拖后腿!”

“让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没依没靠地漂着,你心里就舒坦了?峰儿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遇着点事情,心里都硌应得紧,气苦得紧,偏偏还不肯跟人说,就爱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上次为了那个小妮子跑到国外那么危险的地方晃了那么久,我都以为我这儿子要没了!你说我能放得下心么?峰儿从小成绩就好,考大学的时候也让咱家美美地风光了一回,现在你要让他继续在首都闯世界,咱是脸上有光,可那点光贴在脸上真的就那么舒坦那么要紧?有什么比孩子平平安安更重要?”兰英像拖拉机似地一阵嘟嘟嘟的轰鸣,老马被她说破了心事,有些尴尬地黑着脸,想要反驳,一时却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爸,妈,你俩就消停消停吧。至少短时间内,我是不会离开北京的。在这上了七年学,生活上早就习惯了,同学朋友呢也都在这,要让我突然回湖南,那才真是没依没靠孤苦伶仃呢!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去洗个澡,明天一早咱们去天安门看升旗!”

儿子的表态让一场蠢蠢欲动的战争消弭于无形。睡觉的时候,儿子睡地垫,老马和兰英则在双人床的两端姿势僵硬地对峙着。中间空出来的那一小片隔离带,无辜而尴尬地沉默着,在两人翻来覆去的运动中不断变幻着形状,早上起来时,在两双凌乱交缠着的手脚下,无言地消失了。

当天的行程是这么安排的:四点钟起床,打车去天安门看升旗。看完升旗后瞻仰毛主席遗体,游故宫,下午则转战鸟巢和水立方,如果时间允许,就接着去参观儿子此前就读的大学。

儿子不明白普普通通一个升旗仪式有什么好看的,一大早,广场上已经熙熙攘攘地撒满了操着各种方言的游客。三人到达时已是五点钟,拼命朝前挤也还在人群的外围。国歌响起时,儿子和兰英不得不一人抱住老马的一条腿,把他抬起来才看到运送国旗的仪仗队。

中午在胡同里找了个小馆子正要开吃,儿子的手机忽然不安地响起。儿子一开始就在饭桌上讲话,过了一会儿脸色凝重地起身去了外面,好半天才闷头闷脑地回来。

“下午去不了鸟巢了,有点事要回家处理一下。”儿子脸上写满抱歉的神情。

原来,当时儿子在房间里做隔断,小区物业的人就曾经来干涉过。问题的重心倒不是说不让做隔断,而是要向物业公司交两千多的装修管理费。儿子咨询了几个朋友,知道房间里做隔断算不上装修,一开始还抵死不从,可物业也鬼,等隔断一做好,就把水电给停了。当时四间房已经住进来三个人,一番交涉无果,也只得破财消灾,把这钱给交了。几个月下来也算相安无事。可就在前两天,北京市出台了一个关于房屋租赁的新规,严控隔断墙和人均住宅面积,目前新规还处于宣传预热阶段,到下个月就可能大张旗鼓地下来抽查。

“那是什么意思?好好一堵墙才做了几个月,就要拆掉么?”老马觉得这大城市的事情果然费脑筋。

“事情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我回去跟物业的人好好谈谈,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吧。北京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哪能管到咱这破小区。”儿子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可别说兰英,就连老马这样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神情背后的紧张焦虑、忧心忡忡。

老马要和儿子一起去找物业,被儿子好说歹说地止住了。儿子知道老马普通话都说不圆溜,平日里又是个火爆脾气,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呢?

儿子把老马和兰英送回房间,打开乐视网上的《重案六组》,一去就是老半天。一开始,两人还能平心静气地看看电视剧,可半个钟头过去,儿子还没回来,老两口就有些盯不住了。老马在儿子的电脑上敲敲打打好半晌才终于把电视剧关掉,坐在敞开的窗户前抽闷烟。兰英则又进入了念叨模式,从北京的种种不好,到儿子当年不该上中文系不该谈那么个女朋友,最后转到老马一辈子碌碌无为就会败家,儿子遇上这么点事他也只能袖手旁观。

老马心里正纠缠,兰英那一长串念叨就像马桶坏掉之后没完没了的水声,让他头晕脑胀,毫无征兆地被一口烟呛得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又是一场战争如箭在弦,可就在这时,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转摇头晃脑地送来清凉慰藉的落地扇,突然蔫头耷脑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老马平生最受不得热,捉着落地扇冗大的面庞好一阵拍拍打打,也没任何反应。还是兰英机灵,试了试房间里的电灯和卫生间的洗手池,这才发现水电都没了。

堂堂北京居然也会停水停电?老马心里对伟大首都的膜拜之情顿时直线下降。在他们老家小镇上,每到夏季用电高峰都会停电好几次,这时候除了一家人百无聊赖地上街游荡直到夜深天气凉下来,没有任何办法。

兰英打开大门想去敲敲隔壁房门问问怎么回事,就看见儿子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物业拿国家政策说事儿,无论如何不松口,隔断墙一定要拆。儿子气不过顶了几句,要求退还当初那两千多的装修管理费,物业顿时撕破脸皮,当场就把水电给停了。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人家手里有你的水电,你却拿人家没任何办法。而且从政策上讲,理还是亏的。儿子的性格老马最清楚,上学时就不爱说话不善和人打交道,工作之后也没好多少,可以想象刚才这场谈判加争吵,儿子应对得多么艰难多么委屈。

攥着手机躺在米老鼠地垫上翻来覆去沉默了好半天,儿子突然翻身坐起,开始马不停蹄地打电话。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同学,认识附近街道公安局的人,说给想想办法。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九点多,同学支支吾吾说还没联系上那个公安局的朋友,让儿子两手准备,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明天再给他最终的答复。其实儿子也知道为这点屁大的事伤筋动骨地去找关系并不值当,可心里头那口气终究咽不下去,于是决定等一晚。

幸运的是,合租的三个人一个去郊区朋友家做客,一个出差去了外省,剩下那一个儿子好言好语地说服他找个朋友凑合一宿。

小区附近有一家锦江之星,一天的房费是245,儿子本打算带着老马和兰英去开房住一晚,可老两口抵死不从,就要睡在这没水没电的房子里。儿子一开始自然是不依,可怎么劝都无果,也只得沉默着不再勉强。儿子在北京八年,这是老马和兰英头一次正经来北京玩,哪里想到就会碰上这样的事。他们知道儿子心里难受,觉得自己让他们老两口受了委屈,可没水没电算得了什么,从前在乡下,多么恶劣的境况没有经历过?

老马朝着物业和出这政策的相关部门接连发射了一长串湖南特色的粗口,兰英也振奋精神给儿子打气,屋里的气氛总算恢复了几分活络。

时候正是盛夏,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房间里的燠热虽不像乡下那样得到窗外知了的唱和,却被不知什么地方嗡嗡响着的马达声撩拨得有声有色。上午在天安门的时候一家人照了不少即冲即洗的大照片,这时候正好人手一张当蒲扇使。在八月的太阳底下晒出的一身臭汗经过几个钟头的冷凝,虽然已经不再黏人,但在封闭的鞋子里忙活了半天的三双脚,还是在脱掉袜子之后显出了狰狞的面目。窗户已经开到了最大,室内的空气却仍旧无法流通。儿子的脚最臭,为了让气味尽量消散,他甚至在窗前摆了张椅子,一只脚站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像面僵硬的旗帜深深地探到窗外十几层楼高的空中。

父子俩在智能手机灼灼的手电光中下了两局象棋,儿子走得毫无章法,节节败退。随着夜色渐渐加深,炎热缓缓收敛,三个人就躺在黑暗中不咸不淡地扯闲篇。

话题从儿子悠远的童年到国外那大半年穷游,从老马无节制的酗酒到去年中风时几乎撒手离去的某个夜晚,从兰英久治不果的偏头痛到二十年前的大年夜两人一场大吵之后兰英偷偷带着儿子离家出走藏在后山的坟堆里……

一直在老马和兰英之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这场黑暗的谈话中无声地消融着。不知从窗外什么地方射进来的几缕猩红的光,把衰老松弛的兰英涂抹得满脸通红,就像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场简陋的婚礼。这些年,他们没少打架闹离婚,也只有从去年老马因中风瘫倒在床差点没走掉开始,相互之间的敌意和仇恨才有了实质性的缓和。恨着恨着就老了。而爱,是一件多么古老的事情啊。

“峰儿,你说句老实话,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老马突然发难。

“五六千吧,税后,不包括公积金过节费年终奖之类的。”儿子显然早有准备要谈到这个话题。

“那也就是说,一年下来合个六七万?”老马使劲吧嗒了几口烟嘴,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醒目地忽闪着。

“把各种现金收入都算进来,十万的样子。”儿子说完这句话,像个刚刚把生日礼物递到女朋友手里的小男生,诚惶诚恐地沉默着。

“衣食住行杂七杂八的一年总得花个五六万吧?那也剩不下多少了呀。房价又这么贵。”兰英轻轻叹了口气,“以前你读初中时住咱家隔壁的那王晓林你还记得吗?我听人说他现在一年能赚个小二十万呢。他学的什么专业来着,是不是土木工程?好像也就是个一本吧?跟你的学校比差远了。高考那会儿,我说让你别上中文系吧,人都说文科不好找工作,你就不听。”兰英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轻特别缓慢,同时支棱着耳朵注意着黑暗中儿子的动静,只要儿子稍微表现出一点不对劲,她这话就能随时打住不往下说。不过儿子一直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看不出是什么反应。倒是老马觉得兰英说得有些过了,按捺不住地敲起了桌子:“峰儿这不才在起步阶段么,一出来上班就有这个收入,我看很不错了。而且你别不信,我觉得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就是比别人有长劲,再过几年你来看看峰儿的发展,啧啧……”

“行了,行了,就你会宝贝儿子!峰儿当时的录取通知书你复印了多少份啊,见个人就发一份!”老两口一阵闹腾,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因为怕戳到儿子痛处,两人始终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儿子的感情问题。在闲谈之初,儿子也是三言两语,节奏鲜明地矜持着。可说到后来,纷繁的旧事到底激起了儿子一吐为快的欲望,老马和兰英迅速沦为了一对战战兢兢的听众。

儿子的回忆完全是兴之所至,杂乱无章,欢乐和悲苦像两个互不相干的泳者,在浩浩荡荡的流水中久久沉潜,又胡乱地浮出水面。儿子的语调也随着往事的节拍时而高昂时而阴郁时而跳跃时而迟滞。终于,叙述进行到了临毕业时那个残忍的四月,老马和兰英两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儿子的情绪突然失控。

“那个人不过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根本就不爱她,她只不过是他众多猎物中又一个盲目的牺牲者。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偏偏她就执迷不悟。这一年多来我不敢跟任何从前的同学联系,生怕听到她遇人不淑的消息。为什么曾经那么相爱的人一眨眼就会形同陌路,为什么那么多共同的回忆竟然经不住一点小小的诱惑?”儿子的声音明显开始不连贯,措辞也变得深奥,眼看局面将会变得无法收拾,老马赶紧抓住一个空隙,向儿子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峰儿,你和她睡过了么?”

“什么?”儿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在黑暗中向着老马转动脸庞。

“我问你睡没睡过她?”老马铿锵有力的话语在房间里久久回荡。在老马第一次发问之后,兰英就急吼吼地拽了拽他的手肘,可老马还是义无反顾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个……睡过的……”儿子显然不习惯突然在父母面前谈论这个话题,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他的尴尬和惊讶。

“睡了多少回?”老马乘胜追击。

“数不过来……”

“好家伙!”老马冲儿子竖起大拇指,“吃亏的是人家,你在这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啊!”

“爸,你是这么想问题的么……”儿子嗫嚅着,完全不知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了。

兰英从床上翻身坐起,使劲扇了扇手里的照片:“这屋里太热了,我出去透透气。”

兰英的脚步声随着大门关闭的声音渐渐远去,老马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嗓音:“再好看的女人也经不住天天睡啊!你说句老实话,你们好了那么久,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你就一点不腻烦?她这一走,我觉得你应该求之不得才对,让你主动赶人,恐怕还没那容易得逞吧?人家被你免费睡了这么多年,临走也没跟你要半毛钱,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爸,你这是闹哪样啊……我们好了五年,时间一长确实会有磕磕碰碰,有时候腻在一起太久确实也会麻木也会心烦,但哪有你说的那么恶劣?我们之间是爱情,不是只有睡觉!”

“爱情?就那么回事儿。你老子我年轻的时候也玩过,年纪越大越觉得扯淡。正经事就是抓紧时间多睡几个女人,省得老来睡不动了干瞪眼。你妈这些年一直跟我闹离婚,不就是因为在外面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不过我办事小心得很,她怀疑了多少年,也没正经拿着我。你知道吗,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痛心得很!你想想你这条件比你老子我强过多少倍吧,堂堂一名牌大学毕业生,工作又稳定,长得也挺俊,放着大好年华不好好利用,却整天愁云惨雾地去想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我敢担保以后回想起来你会把肠子都悔青了!”

老马义正词严,恨铁不成钢。儿子则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想到会和自己的父亲突然陷入到这种谈话里。

“爸,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姥姥家探病,我实在无聊,就自己偷偷跑回来了。我敲了半天门没动静,趴到窗户那往里一看,床上的被子鼓鼓囊囊的明显是有人,地上除了你的黑皮鞋,还歪歪扭扭地摆着一双我没见过的白凉鞋,那时候你是不是正在跟谁风流快活呢?”

老马嘿嘿讪笑:“臭小子,那次差点被你撞破。我不是找了个借口赶紧把你支走了么,当时你就在怀疑了?小小年纪还挺机灵的嘛。不过你也真够义气的,这么多年也没和你妈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就该有这种默契!”

儿子腆着脸找到了八卦的状态:“看在我这么够义气的份上,快告诉我,被子里那人是谁啊?那天我一共看到三个人穿那种白凉鞋,我大姨、我舅妈、我表姑,到底是谁这么有品位,钻进了你老人家的被窝?”

老马瞬间恢复严父状:“对不起,这是个人隐私,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隐私,等我们都要死了我才能告诉你!”

“无耻啊!我要向老妈告密去!”父子俩像一对小伙伴那样在黑暗中激烈地打闹,以致兰英回来时被屋里的气氛吓了一跳。

“我才出去多久啊,你们爷儿俩聊什么这么开心啊?”

老马和儿子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像两个合奏者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休止符一样异口同声地说:“他放屁!”

直到第二天早上,兰英还在寻找那个屁的蛛丝马迹。据说她十五岁的时候,差点通过市里的选拔,成为我党的情报人员,被派到台湾去为祖国统一燃烧青春。后来查出她姥爷年轻时曾在国民党某军队服过役,事情就此作罢。可那时候受到的特殊训练却留在了她的性格里。这也造成了儿子心头挥之不去的疑惑:难道老马偷腥时比国民党特务还要狡猾,连我党的预备情报人员都在这么多年的辛勤工作后还劳而无功?抑或兰英早就对老马的拙劣伎俩了若指掌,只是不稀罕当场捉奸而已?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一家人在鸟巢和水立方晃悠了一上午,同学的回复还是迟迟未到。十一点多儿子打电话过去催问,那边明显有些不耐烦地没说上几句就挂了,又过了半个钟头才发来一条短信,措辞十分简单地告诉儿子,抱歉,事情办不了。

其实这结果昨天也料到了。新规虽然无可避免将会推涨北京的租房价格,但从居住安全的角度考虑,也是势在必行。国家机器的高效运转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逻辑,个人在其中螳臂当车,显然是不自量力也不合时宜。

中午,儿子去物业那里签下一份保证书,约定在半个月内将隔断墙拆除,恢复了水电。在签保证书的时候,物业要求儿子出示身份证件,儿子的身份证是刚进大学时候办的,地址还是某某大学中文系,物业一看还轻呼了一声:“哟,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呀。”潜台词自然是名校毕业怎么还干二房东而且还落到咱手里了。儿子当时闷头闷脑地没有接腔,心里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善后。

两个隔间住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房客。恰好那个男生刚毕业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受不了沉重的生活压力,决定下个月回老家发展,儿子讲好免去他半个月的房租,原本签了一年的合约就这样友好中止。另一间住的是一个和儿子一样在杂志社工作的女孩,得到消息时人正在外地出差,没等儿子开口道歉,就大马金刀地说:“小熙要走了?那正好,你把隔断墙拆掉,我在客厅里拉一大厚帘子,把原来他那片地儿也圈起来,我住得还比从前宽敞呢,房租你也别给我涨,也不用给我降,咱一切还照旧,你看行么?我东西太多了,受不了三天两头地搬家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因为两个房客只走了一个,儿子的损失降到了最小。把打隔断、拆隔断、买家具的钱平摊下来,儿子每个月的房租大概是2100,基本接近房子的市场价格,只是这一番折腾,就啥也没捞着,还白白受了许多气。好不容易接爸妈来北京玩一次,也被这事儿给搅得七零八落。不过还好,拆隔断有半个月的缓冲时间,接下来几天,儿子就一心一意地陪着老马和兰英到处乱转。

几天时间倒也逛得起兴,之前的不快都不再提。一到晚上回了家里,老马就打电话给老家的亲戚朋友,眉飞色舞地诉说今天去过的地方、遇到的新鲜事,有时同一席话翻来覆去地说给好几个人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儿子读书七年的大学。因为之前已经去过了清华北大,再来儿子的学校,顿时就有些局促。儿子也是有段时间没来,在给老马和兰英做导游的同时不停感慨学校变化之快。就连他从前住过的破宿舍楼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女生公寓,楼下成双成对的都是约会过后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

一路上,儿子都在讲解沿途的景致和自己七年的青春岁月。一棵树、一张长椅、几级台阶、一个小池塘,都在儿子记忆的潮水中踊跃地起伏。儿子的神情语态,也随着往昔的喜怒哀乐紊乱而急遽地动荡着。

在靠近东校门的一个小花园里,儿子在一棵矮小老迈的树下无言驻足,一阵恍惚。咫尺之外,音乐喷泉风骚百态地唱北京欢迎你,向围观的人群夸耀着雄浑铿锵的歌喉。儿子长舒一口气,低声说:“她和我同院不同专业,我偷偷注意了她好几个月,可恨没机会认识。有天晚上想她想得实在受不了,就爬到这棵树上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下她的名字。后来,也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吻了她,我向她发誓,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努力奋斗让她在北京过上更好的生活。”

老马轻轻咳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儿子旁若无人,自说自话:“她说,要把这句话在日记里记下来留作证据,免得我说话不算数。”

兰英插嘴:“这孩子,心眼儿真多!”

儿子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老马和兰英:“爸,妈,北京好玩吗?”

老两口语声参差地答:“好玩!”

儿子调皮地笑:“好玩以后就常来,北京欢迎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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