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2期  
      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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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媛

 

豪华包厢的名字叫“罗马厅”,不由得让我笑了笑,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饭馆,左边就是自行车的修理小铺,右面是个烟酒小店,竟弄出个“罗马”来,里面总不会有斗兽场、角斗士,还有凯撒大帝吧。环视片刻,我看到周围还有雅典厅,波斯厅,维多利亚厅,枫丹白露厅,巴厘岛厅,巴厘岛?哪个巴厘岛?是前几年新闻里说的那个吗,它的出名可是因为一次海啸死了好多人,我颤抖了一下,可是转念想想,哪个地方没死过人呢,心里略为安定下来,走进了罗马厅,果然,整个房间和罗马没有半点关系。我又环顾了一下,期待看到浴血场面,还好,只有墙上光屁股的美女壁画,是和平景象,这就好了嘛。

罗毅已经来了,坐在视线最容易被忽视的角落里,一看见我就说:“快过来,过来,你来得早,他们几个都堵路上了,过来坐,咱俩点菜。”罗毅是我的大学同学,做些小生意,家境也不错,勉强算个富二代。他视我为友,什么好事总是想到我。他一个,我一个,还有一个年龄大的,我叫他“老货”的,我们三人在大学时被称为“三贱客”,每次出门,这两个男的就像保镖,一左一右跟在我两侧,有此衬托,我便像个黑帮女老大,招摇过市,那真是一段快乐时光。

罗毅这家伙呢,是个少见的情种,目前正全心全意当一个女人的奴隶——包养她。女孩住的豪华公寓,月租五千,还不愿他住进屋,说一起住久了会彼此厌倦,这是为他着想,劝他与父母暂住,付月租的时候麻利点就行,不然她随时可能出走。出语底气十足,不过她长得确实漂亮,有资格这么说,所以罗毅到处找活干,累得像条狗。每月造访女友时,女方戏称他是修理工,罗毅也很高兴,挣钱劲头更加旺盛了。他看女友的眼神是亮亮的,说难听点就像哈巴狗看女主人,言听计从,我心里暗笑他是被这个女人吃定了。

三贱客另一人是周盛,与罗毅相反,他和女孩约会极其注意开销成本,每次出门吃什么,干什么,花多少钱,都精打细算,唯恐透支。他看上的女孩太多,今天觉得这个不错,明天那个也好,然而别人都看不上他,因为他穷。

现在,穿得皱不啦叽的罗毅正盯着菜单浏览,目光近似盯着女友,专注而深情。我走到罗毅身边坐下,说:“周盛那个老货呢,怎么还没来。”“他说要晚一点,带个女的来”,罗毅向我眨眨眼。“怎么,又有女的了!上星期不是才被蹬掉嘛。”“谁知道呢,等着看就好了,哦,对了,这次还有我一个朋友要来,好久没见了,是个帅哥哦,可惜他大学毕业早早就结了婚,不然你们倒可以有一搭。”“去,去,去,你认识的男人都恶心,少惹我烦。”罗毅听后,嘿嘿地笑了。

闲扯了一会,我已把凉菜里的黄瓜丝吃尽,人依然没有来,我嚷:“上热菜,上热菜,不管他们那些鸟人了,姐我吃完,你们再点。”“好的,好的,不管他们。”服务员走进来上菜了,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嘴里的黄瓜丝没有吸到口内便停在那里。眼前这俩服务员长得有点怪,怎么说呢,一个像骡,一个像马,都很沉重,进门上菜的势头风风火火,以为要来拿人,我不由抖了一下,转念想到自己近来奉公守法,心里随即安定下来。“骡”女手中的菜是香酥鸭,我肚子里咕咕叫了,嘴里吃鸭,眼里看骡,又溜了一眼马,骡马,罗马,原来“罗马”厅是从这来的,忍不住要笑,又怕被鸭脖堵了,还是细细剔骨咀嚼,做一个大吃大喝的淑女吧。

正吃着,他们来了,三个人一起到的,彼此照例寒暄了片刻。哎,周盛这次带来的女人,一如既往,难看而风骚,穿一件肉色连衣裙,紧裹着胖肉,乍眼看去像光膀子,可说光着吧,身上又处处起褶,说穿着吧,那肉色又太肉,直逼真肉;不过她眼睛没褶,目光圆润而炽烈,火火地向我扫来,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我心里迅速自动调整了一下,想,在她没被周盛骗了之前,我应保持淑女状,把大姐本色收一收才是妥当,所以我的目光谦和了,在意识里默认了她今晚是这个包厢里的一位客人,她也变得自在了一些。

周盛目光依旧浑浊而清醒,一副不知被骗还是骗人的表情。他把身后的男人介绍了一下,叫邱磊,穿一身黑,黑皮夹克,黑牛仔裤,黑球鞋。对于这种穿一身黑的男人,我通常有两种解读:一,装逼,二,懒,因为黑色是最保险的颜色,也是基本色,不会错到哪。那么他是哪类?从皱皱巴巴的衣服看,八成是懒。他个子细高,长脸,瘦鼻梁上搭着一副黑框眼镜,三十岁左右,还算顺眼,可神情有些憔悴和疲惫,说实话吧,第一面,我对他印象不坏。

介绍完毕,饭局开始,我说:“罗毅啊,你是主持,别那么快地低头光吃好不好,说点什么吧。”罗毅咽了口什么食物,举杯站了起来,说:“今晚大家都是自己人,邱磊呢,是我哥们,混得比我好,来之前就要抢着买单,可见他人黑心不黑,所以我决定把这买单的机会让给他,其他嘛,喝,喝,照死喝!”周盛听了,说:“你现在说话怎么和你爸似的,看来你是老了,想死了,你死了谁去给你的女朋友付房租啊,要不我去?”罗毅回道:“房租可以付,你现在就付啊,但人跟你没关系,允许你付完房租后,让你在三十米以外远远地看一眼。”他们这样你来我往,饭局算正式开始了。

叙谈间,知道了“一身黑”是山西人。我没去过山西,觉得山西除了煤矿和老陈醋外,就是坐炕上掰玉米穿大红袄的女人,山西的男人是什么样的?除了电视上煤矿井喷事件中出现的挖煤工人的黑脸外,就是眼前一身黑的他了,都是一片黑;不过他太瘦,挖煤估计会饿死,养不了家的,胃口却好,吃得多,也不挑食,眼睛盯着面前的菜不放,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当别的菜转过来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完全没有餐桌上美味佳肴的全局观念。我不由得看了看他,他也没发现,继续吃,牙齿倒是不黑。

酒过几巡也忘了,屋里烟味太大,我近来咳嗽,这时咳了起来,便决定出去透口气。他们说别走啊,我说就回。他们又说,少了女人可不行,酒也没味了。我说你们目中无人,不是还有个美女吗!要罚!说完我善意地望了那“肉色女”一眼,出去了。

来到大堂,现在正是晚上生意最火爆的时候,餐厅里挤满了人,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她长着一张倒三角脸,也就是误解版的锥子脸,眼影很深,眼泡肿胀,像刚被打过,与谁怄气;身材也怪,头部往下,顺序分别是脖子粗,胸平,臀肥,大腿眼看要把丝袜撑破,脚又回归小巧,所以穿着细高跟鞋,有些滑稽。漫长的夜晚,她也不怕把脚站扁了。

此时,餐厅门口又进来了一个女人,海藻绿色的长裙,脸被她的裙子和昏暗的彩光映照得有点绚烂斑驳,如萤火虫的颜色,五十岁了?看五官,年轻时应是个美人,只是现已进入了女人的彻底衰退期。她牵着一个小男人的手,一看就是那种骗女人钱的男人。女人捏握小男人手的样子像是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虽然于事无补,但她的意念是显而易见的:我还年轻,我还在爱和被爱。我突然觉得眼熟,想起了她是谁。她年轻时曾是市歌舞团一位有名的舞蹈演员,名字一下已记不起来了,她和我高中时一个同学的叔叔谈过恋爱,这位叔叔是拆白党,把她肚子搞大后,就跑了,她不敢声张,一个人去家小医院偷偷做掉。手术没做好,子宫穿孔,以后不能生育了。几年后,她做了一个香港老板的二房,婚礼倒不小,一百多桌,还请了那位搞大她肚子的叔叔,而此时的“叔叔”,早忘了她是谁,参加了婚礼,见新娘如此漂亮,色心顿开,打听,原来是她,于是昏倒在地。

后来听说她被香港老公抛弃了,跑车、别墅悉数收回,之后没了消息。没想今天在此处见到,哎,她是老了,身上的裙子很不合身,紧裹着腰间的赘肉,可能是多年前的衣服了,发觉有人在观察她,便也警惕地回看我,好像怕我戳穿她什么秘密。

我赶紧顺下眼去,径直去了洗手间。走到洗手间门口,里面忽然走出了个男人,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抬头看,明明是女洗手间啊,怎么出来个男的,讨厌!我砰地关了门,果然发现蹲坑没冲,我闭眼屏住呼吸,放水冲掉,转眼一看,又撞见门后一女性生殖器水笔画,配有歪诗:“肉在肉中,其乐无穷,肉在肉外,不傻才怪。”我顿时恶心了,又砰地一声摔门而出。

回到罗马厅的时候,他们好像都喝大了,目光迟钝,酒气飘飘,见我回来,纷纷开骂,说我躲到哪里去了,不够意思,要罚酒,我说你看你们喝得傻样,悠着点,别回去又挨骂。他们三个男的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咕咚又干了一杯。我见势无奈,也就随他们去了,男人嘛,都是这样,沾酒后开始有点疯,之后有点蠢,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

“妈的,我终于把婚给离了,再为我干一杯吧。”“一身黑”说着晃晃地站了起来,罗毅在旁边说话了:“你啥时离的,我怎么不知道。你晃什么,装醉。”“一身黑”说:“谁晃,你才晃呢,酒好啊。很久没这么痛快地喝了,酒好,酒好。”然后看着我说:“姐,敬你一杯。”从他的目光看,似乎并没有喝多,我的酒杯早已被斟满,只好拿起来与他碰了一下,各自干掉。他说:“痛快,姐姐真是性情中人,一看就是见过场面的,我就喜欢和这样的女人喝酒,别见怪啊,酒好的。”

这类人,我以前见过,他们酒量大,心事重重,醉就像没醉,没醉又像有点醉,酒桌上就怕这种人,黏得很,他们能够滔滔不绝地说一夜,两夜,三夜,酒嘛,也会一直喝下去,有得可拖,我怎么办呢,此时,我只能听他说。

“……我啊,我是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的,那个时候我刚创业,穷得几个兄弟吃一碗泡面,连公共汽车都舍不得坐,低价接活,没日没夜,累得要把肠子吐出来。有个女孩喜欢我,对我特别好,给我送饭,哎,一个女人可以为男人做的,她都做了。我呢,说了别笑话,我那时连薯条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是汉堡,没人理的。姐姐世面见得多,但见过我这种人吗,不怕笑话,我那时还特别性饥渴,和牲口似的,可我从没有过女朋友,没有人愿意跟我这穷小子,可她对我好,现在想想,我自己都奇怪,她怎么和一个穷光蛋好呢。说实话啊,今天在座的都是哥们,我要是她,也不会和穷光蛋混,所以我像捡了个钱包,那就别怪我花里面的钱了。我并不喜欢她,我虽穷,也有自己喜欢的类型,她长得并不难看,但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怎么说呢,她脸盘多少有点葫芦相,嘴唇也厚,不好,眼睛过大,有点凶,不温柔,可我还是和她好上了,不然她老哭哭啼啼的,没多久她就怀孕了,她于是想和我结婚。”

“她是在我最怂的时候愿意嫁给我的人,可是我当时却不想娶她,我并不想一下子就被家庭拴住,所以呢……可是她喜欢我,不停地把我往结婚这条路上引,她家庭条件好,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医生,我终于慢慢地妥协了,同她结了婚。我不想结婚,但想到可以离,那就先结吧,结了再说。”

说到这,“一身黑”又呷了口酒,点上了根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眼睛眯着说:“你知道吗,婚礼就像是一场阴谋,一场别有用心的阴谋,你要当着所有亲友们的面宣誓你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保证永远不会变,只要你一变,那些亲友就会站出来指责你,说你有道德缺陷,可是谁又能够保证永远不会变呢。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我不相信道德,也不相信法律,我相信枪,枪是管用的,我想让一个人干什么,就用枪顶着他脑袋,他就得乖乖地干什么。我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家里没钱,特别仇富,走在路上,车开过去溅的泥水甩到我的身上,我都会感到非常厌恶,我那个时候就特别理解小偷,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没钱买,怎么办,只好偷!现在我也特别理解负心汉,因为我老婆的家人一天到晚打电话过来骂我,说我没良心,可你让我怎么办呢。所以说,这个世界没有好人坏人,只有这样生活和那样生活的人。我婚前没碰过女人,婚后找过很多小姐,二十多个吧,也许还要多,第一次找小姐的经历非常糟糕,我们一群做生意的,饭后挑小姐,因为我是合同的甲方,他们就说,邱总,你先挑,你先挑,你挑剩的,我们再挑。我当时非常紧张,找女人,怎么就像是去商场买衣服呢,他们说你挑个喜欢的,我就随便挑了一个,实际上是不敢正眼多看,然后就一起进了小房间。进去后,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呆在那里发愣,那个小姐对我说,脱啊,我就脱了,然后那个小姐又说,要“吹箫”吗?我说什么是“吹箫”,她说就是用嘴做,我说不用,然后她就让我躺着,趴到我身上来了。她脸贴上来的时候,我感到她年纪有些大了,皮肤松了,长相也不像刚才我挑她时那个样子了。怎么回事呢,我发觉她脸上化妆很浓,做的时候,妆化了。整个过程非常磕巴,很不舒服,她好像还用她那干裂的嘴唇亲了我,我觉得脏,只想找个地方刷牙,匆匆射掉,穿衣系带,好快快了事。出了房间,走廊上没人,一起来的人都还没出来,还在忙着,我只好等他们,可那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刷牙。”

“我大学时有个最好的兄弟,他的第一次都是给了小姐的,他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他和小姐进了房间,小姐就那么地往床上一坐,衣服一脱,眼睛一瞪,说,你干吧,我那兄弟就干了。干完出来,打电话给我,让我接他,见面就哭,难受得跟什么似的,好像被毁了。可是找小姐这事吧,也奇怪,只要你找过一次,就算当时感觉再不舒服,过后你也会再找第二次,第三次。后来,我每次出差都找小姐,有时找一个,有时两三个,开始还有点拘谨,后来多了,也就变成了习惯。有些小姐规矩很多,比如不可以碰她的胸,不可以吻她,不可以这不可以那的,价格就相应地要低些,你可以砍价;也有的小姐非常配合,像和情人一样地和你做爱,还不停地叫我使劲。这些小姐里有很多都是白天还有一份正经工作,白领公关黑领秘书什么的,晚上再来做小姐,因为这个挣钱快。在座的姐姐妹妹们也不要见怪,小姐这行当是最古老的行当,只要世上还有男人,这个职业就不会消失。也是,她们的钱太好挣了,你想啊,每天只要一到那个钟点,她的口袋里就会多几千块钱,这个世界的财富每天都会有一部分是她们的。”

“我和其中一个小姐聊过天,她很年轻,二十来岁,皮肤很白,我叫过她好几次。每次做完,可能她想歇歇,不想那么快接下一个客人,就会和我聊聊天。我们渐渐熟了,有时我在酒店走廊上碰见她,大家还会点点头,打个招呼。我一个人出差在外,有时挺寂寞,便想找她陪我吃个饭什么的,我也真的这么做了。接到我约请的电话,她有些意外,转而答应了。那天约好在酒店门口碰头,她迟迟未到,我等着无聊,抽烟解闷,见一个女孩走过来,停在我旁边,也不讲话,露出害羞的样子,我定神看,原来是她。她没化妆,我一时认不出来。我觉得她没化妆的样子更好看。她好像也有点紧张,气氛有点怪。吃饭的时候,她坐我对面,这是我第一次得到机会好好地、从容地、认真地端详她,有一种新鲜的,美好的感觉。奇怪,以前在酒店里和她做爱的时候,那个肌肤相亲的时候,我怎么从来没顾得上正眼看她呢,不过她那时好像也没正眼看我,哎,这是什么事啊。她素颜时,皮肤没那么白了,却很自然,细细打量时,反倒觉得透着比“白皙”更加动人的青春润泽来,这比“白皙”还好,还要美。她的眼睛不大,细长温柔,额头丰满,头发虽没刻意梳理,反倒有种随意的好看。我想到年历上的那种古代仕女的典雅,但这个典雅更现实,更眼前。咫尺之间,可以感到她的呼吸,她的真实存在。在那一刻,我是充实的,甚至是幸福的,因为,我也感到我的存在。我突然有种自卑感,我不禁想,如果不是找小姐,而是在现实生活里,我这样的屌丝,这样的乡下出身的人,能有机缘认识她吗?不大可能,奇怪的是,我这样的人,偏偏在招妓时成了可以对她吆三喝四的顾主,这实在是讥讽。如果此时她揣摩到了我的心思,会怎么想?要是我以前就碰到了她这么一个人,而非我现在的妻子,她也没有做小姐,是一个白领,我们相遇了,会怎么样?她会看不上我吧?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我感到命运中的游戏和里面某种深深的恶意。”

“她知道我一直在暗暗打量她,也对我微笑着直视过来,说:‘我们怎么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我心里怦然动了一下,觉得这怎么有点像谈恋爱的味道呢!可想想我虽早已不再是处男,却还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呢!我觉得那天下午美好静谧,自己忽然处于某种恋爱的氛围里了。在她那个眼神里,我发现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我说不清它是什么,但无疑是我很久以来一直在等待的。”

“聊天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做小姐,她说她的家境原本是好的,父亲做生意,赚来的钱炒股,赔光了,跳楼自杀;后来母亲再嫁,远走他乡,她自己一人领着弟弟,起初亲戚们多少也帮一点,时间久了,也就故意疏远了,慢慢就做了小姐。可是说完她却笑笑,抬起那双聪敏、几乎是清纯的眼睛,含笑地看着我,说:‘小姐的故事,你还真的会信吗?’在那一刻,我脱口想说我相信的,但这个回答却会是她所怀疑以致轻微嘲笑的。是啊,我多么愿意相信她,多么希望我和她之间能形成一种真正的、亲切的关系,可是这可能吗,我相信她,她相信我吗?相信多久呢,我终究是嫖客,她毕竟是妓女,而已,而已,这是多么可恶的现实关系,换句话说,我同她没什么关系,这顿饭,这次约见之后,我们立刻会恢复嫖客和妓女的原貌,就是这样,哎……”

“那次见面后,我也想给她打电话,但我犹豫,终于没有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想象着她接到我电话时,也许正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刚做完,在洗手间补妆或又接到下一个嫖客的电话,这时我的电话打来了,她心想: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先把他打发掉再说,于是拿起了手机,我这边呢,我这边还在做着恋爱的美梦。我不想再嫖她了,忽然也不想再见她了,不见她,我觉得我还可能拥有我们之间的那种友谊,那种甚至有些暧昧的亲昵关系,而见了面,一切反而会破碎,会回到现实了,现实是我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经常觉得啊,我自己实际上就是精神分裂,我是嫖客,又是个需要感情的人。作为嫖客,很简单,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上床,完事走人就行了,可是和这些小姐们做,就像和一摊肉做,这样一来,弄得自己也像一摊肉,妈的,像动物似的,这种感觉很糟糕,可是我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话说回来,我们就是动物,不是动物是什么呢?罗毅,周盛,你们说说,我们不就是他妈的牲口嘛!”肉色女这时吃吃地笑了,对周盛说:“你就是个牲口。”

“一身黑”继续高谈阔论:“你们知道‘海天盛筵’和俄罗斯转盘吗?不知道?看来你们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俄罗斯转盘就是叫一群女人脱光后撅着屁股趴一圈,你一个个做过来,最后射在哪个女人里面,就给那个女人一大笔钱,他们有钱人是这么玩女人的,我将来发了,也这么玩!”

听到这我有点受不了,这个“一身黑”无疑喝多了,出语下流,不分场合,竟当着我们女人的面乱说一气,我斜视了一眼那位“肉色女”,她貌似正在一脸好奇地聆听,同时又在嘻嘻哈哈地打电话,应酬裕如。旁边的一“骡”一“马”两个女服务员,神闲气定,好像根本就没在听我们说什么。

罗毅和周盛此时看出我的不悦,就举杯说:“邱兄今晚高兴啊,怎么,要不要来点茶啊,歇歇再喝,好不?”“一身黑”没有举杯,回敬道:“我喝多了吗?你俩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今晚我高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扫我的兴,谁拦我喝酒,我就和谁喝,不喝就不是我邱磊的朋友!”

听到这,经验告诉我,“一身黑”今晚的故事得让他讲下去;讲下去,没事,不让他讲,反倒可能有事,没准还会动手。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说点什么:“邱磊,你的酒量,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再来半斤一斤的也没事,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换个地方,喝个茶,唱唱歌,再继续说你的故事,如何?”

听了我的话,“一身黑”露出极其和蔼温顺的微笑,低头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我,说:“姐,我今天是遇到对手了,你看不起我,我听得出来,你以为我喝多了,对不?这样吧,姐,我呢,我说我没喝多呢,你们不信,那么你们就容我把我的话讲完,我要是嚼了一下舌头,说明我喝多了,马上回家睡觉,我如果流利地,清晰地讲完,你们就得服我,好不好?”,他说完,从容地又点上一根烟,斯文地抽起来了。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互相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罗毅说:“好吧,你说你说,谁也没不让你说啊,你说吧,我们听着。”

“一身黑”往菜碟里弹了弹烟灰,从容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清醒,你们以为什么,以为这个世界就我一个嫖客吗,我告诉你,十个男人九个嫖,还有一个你不知道而已。你去大街上看看,那些人模人样的鸟人,到了晚上都是嫖客,道德是什么,道德是傻逼,请原谅,女士们,我说的是真的,但有时道德也他妈的怪,每次出完差,叫过小姐后回到家,我反而更想和老婆做爱,觉得还是家里好,出轨后的男人会加倍爱自己的老婆,你说这道德怎么解释?我每次回到家都会给她买很多的礼物,想抱抱她,亲亲她,她要闹脾气,跟我吵架,我也忍着,因为我觉得有点他妈的内疚。和妻子做爱的时候,她深情地吻我,完全不知道我刚嫖了回来,我也不明白哪来那么多力气,可以做这么久,我很满足,她也很满足,做完两人都睡得很香,所以我说,维护家庭和睦的办法,就是每周找一次小姐,你们女人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是实话,实话不好听,但好用得很,你们记着,这方面我是哥。”

“肉色女”听了,她的目光也和邱磊一样往我们这边“巡视”了一下,好像那个有关道德问题的总结,不仅是邱磊的,也是她的总结,我看到“肉色女”眼中“通晓世故”的温柔目光,心想,完了,周盛玩不过她。“一身黑”继续说:

“其实我和我老婆的关系在一段时间里,还是稳定的,她在家,带孩子做饭,我上班,回家,饭菜热乎乎地端上了桌,挺好的,我知足,我这样的人,能够有这样的生活,也是可以的了,但好景不长。那段时间我生意做得不错,公司里有不少女下属对我眉来眼去,给我发暧昧短信。说实话,我对她们没什么兴趣,她们无非是看上我有两个钱了,施美人计,想捞点好处,我心里觉得她们也不比小姐高级多少,与其和她们勾搭,还不如去找小姐更简单。其中有一个女的,结了婚的,个子高高,身材匀称,性格也泼辣,她对我言语放荡大胆,能看出她是那种欲望很强的女人,这样挑逗我,是什么意思呢,老公不能满足她?我也想过,她这样主动,索性就发生点什么也没啥,反正彼此都是结了婚的人,都不会太当真,可是我对在性上这么主动的女人,反而不太喜欢。”

“有一天,我在公司加班晚了,正要收拾东西回家。她走进来,往沙发上一坐,腿一翘,裙子很短,几乎包不住臀部,穿成这样,肯定是刻意打扮过的,身上的香味也很浓,还没说两句话,就整个人扑上来了。我本来想把她推开的,可是手却情不自禁地自己摸上去了,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双手怎么会不听我的话,自己摸上去呢!我的手就这么从她的屁股摸到了她的腰,又从她的腰摸到了她的胸,又摸回到了她的屁股。手还在继续摸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竟然是我老婆,那天雨下得很大,她是过来给我送雨伞的。”

“我的噩梦从此开始,老婆和我翻脸了。我同她解释,她不听,她说,我手机里的暧昧短信她早就全知道了,原来她一直偷偷查看我的手机,那天去给我送伞,也不过是找个机会查岗,没想到一查就抓了个现行,由此可见我是早就开始骗她了,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从此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饭也不做了,孩子也不管了,成天神经兮兮,还偷偷跟踪我,除此之外就是哭闹,哭闹,哭闹,说我对她不好,从来就没爱过她。我开始还想,也许闹闹就过去了,没想到她更厉害了,和疯了似地,分分钟追着我闹,我在外面办事,她一个下午要打十几个电话给我,问我在哪,要我立马回家里去。连我身边的人都受不了,我当时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说实话,如不是老闹的话,我不会和她离婚的,毕竟是夫妻,我至今还是认为,最好的爱情是从婚姻中产生的,我已经有点喜欢和习惯家庭生活了,可她却变了,我后来想,她外婆发过疯,家里没准有疯病的遗传,会不会这方面出了什么变化?想想就可怕,也无助。”

“我烦透了,想和她离婚,赶快离婚,叫她赶快滚蛋,越快越好,能在九点十五分和她离,就绝对不拖到九点十六分,一分钟都不想再和她拖了。谁知道她听到离婚要自杀,我后来才知道她攒安眠药,攒了几十颗了,那次她一次吞了,我送她去医院洗胃,后来她又吞了两次,又洗了两次胃,我每天要出门赚钱,回来还要看着她,防止她自杀,我实在受不了。吞药未遂,她要跳楼,我没办法了,报了警,警察一来很快就控制住了场面,然后,一位年纪稍大的警察把我叫到一边说,小伙子啊,你老婆有抑郁症啊,一眼就看出来了,现在是春天,正是精神病的高发季节,我们已经处理了好几宗抑郁自杀的案子了,赶紧送你老婆去住院治疗吧。”

“我第二天就同她的母亲带她去了精神病院,那个医生还没和她说两句话,就确诊了,在病例上写道:‘严重抑郁症,分隔治疗。’我到了住院部一看,那些分隔的病房里住的都是疯子,我不想让她住在这样的地方。她妈是医生,后来给她找了一个绍兴的医院,里面有开放式病房。她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医生就给她打了一针,她原本呆滞僵硬的脸,马上就变得有活气了,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活动了,她在医院住了几天,人也开始活泼了,脸上也有笑容了。可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和我共度了好几年,朝夕相处的女人,她的眼神是这么的陌生,好像不认识我了,我们夫妻这么多年,忽然变成了陌生人,这种感觉奇怪得很,我知道她是真疯了。”

“医生跟我说,她这个病是要终身吃药,随时都会复发,好不了的,问我要不要过段时间把她接回去,接回去就要找人二十四小时看护,而且她在家的话对孩子可能会造成一定影响,夫妻生活也是个问题。可是继续住院的话,医院条件始终是有限的,她要是不配合治疗,犯起病来,他们只能采取强制治疗了,比如有时要把她绑起来什么的。我想到她会被绑,也不忍心。我不知该怎么办,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同她离婚,我怎么能和一个疯子维持婚姻呢,我趁没人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摁了手印,她的签名是我写的,不知怎么,那时我感到,必须火速办理离婚,晚了,大家都知道了,我的婚就没法离了,我必须快快办,我办成了,整个松了口气,觉得解脱了。”

“可我现在不快乐,不像刚办完离婚时那样快乐了,那时我觉得我自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可以没有顾虑地找小姐,找女友,可是我都没有去做,我很难受,整天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在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到我以前的照片,在农村上学的照片,和结婚照,怎么说呢,哎……”

说到这,“一身黑”的目光变得空洞了,他又喝了一口酒,说:“我并不是傻子,我知道,其实是我把我老婆逼疯的,把一个可能是最爱我的,在我最穷、最没人理我的时候爱我、帮我的女人,逼疯了……我前几天去医院把离婚证带给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懂这些了,她一直对我微笑,就像从前刚认识我那样的微笑,可是,我发现她对什么都微笑,对墙,对药,对水杯子都微笑……我老婆是完了,她是被我害的,但是我也是受害者啊,只是我不知道害我的是谁,害我的是谁啊,我也是人,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说着,“一身黑”似乎情动于衷了,低下头,说不出话了。罗毅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说什么,好像特别理解他似的。这时大家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有“肉色女”正在转动着桌盘,寻觅着自己想吃的菜,找到了,于是夹起了一只鸭头。

“我昨晚闲得无聊,一个人去江边走走,江面很黑,我看到四五辆跑车停在岸边,我心想怎么这么多好车,干什么呢?真他妈过分,只见那些人走下车,从后备箱搬出一箱一箱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吗,就站着看。他们搬着箱子来到江边,放下后,一一打开。我围上前看,都是活鱼,他们默不作声,把鱼都倒了入了江里,原来是放生。”

“晚上江里的浪真大呀,放生的鱼很多就被冲到了岸边,就有人过去捡鱼的,还有人找来小网要捞鱼。那些冲上来的鱼已经被浪打烂了,浑身是血,它们还不适应突然落入江里,估计它们也活不了多久……我理解放生的人,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晚跑到江边来放生,肯定是做了亏心事,想要做些什么补偿一下,让心里好受一点。我以前接过一个政府工程,做一个城市雕塑,我经常祈祷那个雕塑不要塌下来,不然肯定会砸死人。我看着他们放生,心想自己要不要也买点鱼来放,可是真的会有用吗,没有用的,放生能把我的生活放回来吗,放不回来了,那不过是自我安慰,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也可能是被放生的,一个更坏的,更大的什么,犯了什么比我要大的罪,然后把我放生的,你们说呢,是不是!?”

“一身黑”确实清晰、流利地说完了这些,没有嚼自己的舌头,但这时,我倒觉得他真的醉了——脸色灰白,目光黯淡,吸烟的动作也僵硬了,我看出他要吐,便催周盛和罗毅带他去洗手间。我话音未落,他俩已一左一右架起邱磊,几乎是拖了出去。很快,罗毅跑回来说,哎呀,吐得厉害,全都吐出来了,一塌糊涂的,真是,怎么醉成这样了呢,他的酒量不至于啊。

“肉色女”这时还在玩手机。服务员一“骡”一“马”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碟碗了。酒桌上杯盘狼藉得一塌糊涂,像个小战场。服务员表情平静,也是,他们成天待在这个包厢里,听到的故事怕是比谁都要多吧。一拨人来了,一拨人走了,天天如此,每拨人的故事也不一样,今天是“一身黑”的故事,明天恐怕就是“一身灰”的故事,后天又变成了“一身红”的故事。

我的意识里忽然出现了奇怪的场景,我看见许多“一身黑”,“一身灰”,“一身绿”,“一身红”都是一条条鱼,它们在江水里成片成片地游来游去,被水流冲乱,被浪花打翻,身上流着血,不知所终,也许很快它们就被撞昏,继续飘荡,犹如水面上的泡沫,顽强执着又毫无意义地随波逐流,消失在黑暗里。这是一个虚拟的画面还是一个真实的画面,我一时竟无法判断和分辨了。

我走出包厢,来到走廊窗边向外望去。天早就黑了,楼宇上的广告灯和霓虹灯的艳丽的玫瑰色和阴森的幽蓝色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变幻着,它们整齐地映照在面前的玻璃窗上,显得更加阴冷和幽深,我渐渐发现在那玻璃窗里面有个模糊人影,肯定是我了吧,但她好像不认识我,打量着我,端详着我,像个旁观的人,在窗子里的黑暗中,静静观看和聆听着什么,我想到放生,想到江边和那些涌动不息的浪潮,不禁有点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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