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2期  
      实力
第五个苹果
叶晔

 

苹果树结好苹果,苹果树也结烂苹果。

——题记

 

1

 

我叫什么名字?

在这里,你叫海螺,但你的身份还有待确认。护士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容,好好待着吧,可怜的孩子。我喜欢这个护士,她有一脸的笑容,这太难得了,我希望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有一脸她这样的笑容!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抚摸着床头的那个海螺,像捧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我听到海螺里传来了隐约的涛声,也许我真的叫海螺吧。我喜欢这个海螺,我喜欢它传来的悠远和宁静。

你失忆了,医学上称作全盘性失忆。

我失忆?我曾经捏摸过全身的骨架,包括这个硕大的脑袋,没有一处伤痕,我怎么就失忆了?此前发生过什么?是车祸,被人暗算,还是我生来就这样?我不知道,护士当然更不知道。

我要多久才可以出院?

护士对我的话表示惊讶,出院,你出院了去哪里?

我有点懵,是啊,我能去哪里?除了床头上的海螺,我一无所有,对过去一无所知,我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只猴子。

护士——后来我知道她是护士长——出门后,我揪下了一大把头发,鸵鸟一样埋进了被窝里。

8号床说,小伙子,你那天来的时候,是个女的送来的,你想起什么没有?

我把头抽出来,拼命地摇了摇,不记得了,我只知道现在我叫海螺。

那么你原来不叫海螺吗?问这句话的是6号床。

我说,我想不起来,我好像不是叫这个名字的,我有个不错的名字,是我奶奶起的。

那么,你想起你奶奶了吗?

我还在摇头,靠窗的5号床拔去了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是谁,从哪里来,此前发生过什么或者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明天会怎么样?

护士长对我还算不错,按时给我打针换药,有时还调侃几句,最最重要的是她总对我微笑,那微笑里有几颗调皮的雀斑,总让我想入非非。有一次,她探手抚摸我的额头,我大胆地抓住她的手,那是一双柔软暖和的小手,我舍不得放下来,她好像没有挣扎,只是用眼白轻轻地白了我一下。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受过什么伤,但那一刻我清楚自己还活着,至少这颗心还会为一个女孩子跳动!

护士长给我量完体温后出了病房,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她叫水微,有事就按床头的这个铃。水微?微笑的微,嗯,那无疑是个好名字,我把她的名字钉子一样按进脑袋里,并且期待她的小手再次光临热烫的额头。

日子在沉闷中溜过去,我把生活过得像一根钢管,孤单空寂,呜咽无泪!我想倾诉,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我只能对那个海螺说——我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不知道海螺听不听得懂我的心声?

 

2

 

7号床空着,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空着。

6号床看起来比我年轻点,据说是耳朵里有病,一发病就会语无伦次,就会晕倒。他一天到晚都在掏耳朵,一边掏耳朵一边发牢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三年老陈债一样,那不是个好听众。靠窗的5号床像个哑巴,整日里只是睡觉、发呆,在他上厕所的时候,6号床悄悄告诉我,他是个傻子,进院三天来,只说过三句话,那就是打针的时候喊痛苦啊痛苦啊痛苦啊。他说得有些夸张。我说,能够知道痛苦的,可能就不是傻瓜了。6号床默默地蹦出一句,要不是傻瓜,怎么不说话?我微笑着,老是在说话的不一定就不是傻瓜。这话有点绕,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我把头转向8号床,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像是我的兄长。几天来,我已经知道他是因为与人打架,确切地说是被人殴打了才住院的,这个男人由于长期的田间劳作,身上肌肉纠结,一双大手青筋暴起,他应该有一身蛮力的,怎么会被人殴打得头破血流呢?他的头部被绷带包着,据说整个头颅骨都被敲碎了,缝了七十多针,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说话有气无力,身体相当虚弱。我没有问,实在是不好问,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幽暗地带,我怎么能够打探别人的隐私呢?

我总感觉这个病房里有一股力量,四个汉子坏的都是脑袋,天上的那个月亮亮晶晶的,而我们的病房在阴暗中,像、像一棵摇晃的“苹果树”!苹果树结好苹果,苹果树也结烂苹果。我们是五个烂苹果,五个被虫子咬坏了脑袋的苹果。而那股暗地里的力量,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总是一种不妙的预感。

那天晚上,8号床上的汉子在被窝里不停地颤动着,我知道他在强力忍住痛苦,但我又能做什么呢,生活已经让我越来越不敢发问,我不知道别人身上有着怎样的故事,因此倾听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陪着他长长叹息一声。他煎熬着自己的痛苦,我煎熬着他带来的痛苦,原来痛苦是可以感染的。我们互不相识,只因为各自的病才聚在一个小空间里——难道只要在同一个空间里,所有的喜怒哀乐就会细菌一样传染吗?我知道关键不在这里。

他扭得像一条绳子,哦不,他也是一根钢管,一直硬撑着。

6号床掏了一会儿耳朵睡着了(棉签仍然插在耳朵里),5号床本来话就不多,在我的感觉里,他一整天都在睡觉,死了一般,这会儿也不知道神游到哪里了。

辗转了半夜的8号床主动跟我搭讪,他说——他的样子有点吓人——我有个老婆。

我说,看得出来,你这个年龄应该是有老婆的人了。看到他那么痛苦,我还想调侃一下,要是一切正常的话,我也应该有个老婆,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岁,但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的这张脸至少有三十好几了,我已经有了沧桑,也许我真的有一个老婆呢!

8号床说,有老婆跟没老婆就是不一样。

我说,是啊,我要是有老婆,她早该来看我了。

8号床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蚯蚓痛苦地扭动着。8号床说,我是有个老婆,可是几天来你见过她吗?我努力回忆着——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过去,但住院这几天来的事情还是记得的,我回忆着8号床的老婆是否来过,脑袋里有些紊乱,没有印象,也许他的老婆真的没有来探望过?

8号床说,小伙子,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姓赵,赵钱孙李的赵,叫赵理。

我随口应了一句,我读书的时候知道一个作家叫赵树理。

啊,你记起来了?赵理又惊又喜,他真是个好人。我摇了摇头,过去发生的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暗暗惊讶,我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就记得赵树理呢?也许我过去读过很多书?也许吧。赵理接下说,我还有一个儿子。我说,这是好事啊,不是人人都在要儿子吗?儿子是传后人,我们不能实现的愿望只有留待后人了!我说得像一个智者,问题是,我有儿子吗?如果我结过婚,那就有可能,按照我的年龄推算,儿子也应该有十岁八岁了,哎,儿子,这是个对我而言十分陌生而尖锐的词。

赵理说,小伙子,哦,你叫海螺,海螺,你知道吗?哎,你肯定不相信……

我相信你。我满眼真诚。

谢谢。赵理努力地点点头,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晶莹,他竟然流泪了。他说,我这头就是给老婆和儿子打的。我心里一阵颤动,老婆怎么可以把老公打成这样,儿子怎么可以联合母亲把老子打成这样?我有理由对赵理的话表示怀疑,真的有这回事?赵理说,真的,海螺兄弟,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说,难怪,别的人还近不了你的身呢。赵理的泪水像决堤的坝,止都止不住,我的老婆只有七十六斤,屋前的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到山坡上去,哎,她竟然出手这么重,这个狠心的女人……我的儿子,哎,我的他妈的儿子……赵理说到后来几乎声嘶力竭,又像在自言自语,但我总算听出了个大概,他的老婆人是瘦小的,根本不可能在体力上战胜他,但由于儿子的帮忙以及他的“承让”,因此让老婆得寸进尺,下了狠手!结果是他进了医院,老婆无动于衷,而儿子甚至没来看他老子一眼!

赵理说,这个死女人,老子这次回去一定要休了她……我搭了一句,现在好像不流行休妻,只能去民政局离婚。赵理狠狠地说,那么老子就去民政局离婚,坚决离婚!我叹了口气,人生中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选择,真难啊!赵理说,再难我也要离!我说,离婚很容易,但是你想清楚没有,你的儿子会怎么想,你的下半生怎么办?也许你还应该想一想,你的妻子,离开了你,她怎么办?赵理顿时哑巴了,他显然没有想那么多,说离婚也只是一时冲动,图个嘴爽而已。我说,赵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结过婚,更不知道有没有离过婚,但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照我说,这婚姻还是要维持的,也许你回去跟嫂子说一说,她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赵理突然吼了一声,不说,坚决不说,老子都说了十几二十年了,她还是老样子,这个死女人,我非休……我非跟她离婚不可!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拿什么劝慰他。

这样的破女人,离,坚决离。说话的竟然是6号床,他跟我靠得近——其实我感觉跟每一个人都很靠近,我就躺在他们中间——无意中,我瞄过他的床头牌,知道他叫卢俊,跟水浒梁山的二把手卢俊义只有一字之差,跟卢梭在字体上显然更接近,就像赵理跟赵树理一样,他们在历史长河里擦肩而过——让我惊喜的显然不是这些,而是我突然又记起了自己读过《水浒传》了,我还记起了法国的大思想家卢梭,《水浒传》后面闪电一般跳动着:

施耐庵、宋江、林冲、李逵、方腊等历史人物的名字以及卢俊义活捉史文恭、风雪山神庙、武松打虎、智取生辰纲等故事情节……

卢梭之后是另一串词语:

让·雅各·卢梭(1712.6.281778.7.2),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启蒙运动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百科全书》的撰稿人之一,主要著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忏悔录》……

卢梭之后还出现了一大批的段落,显然跟弗洛伊德、马克思、爱因斯坦有关,我的脑袋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三个人?这可是被世人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三个犹太人!

一切都没有答案。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卢俊也许是被赵理刚才的一声吼惊醒了。他说,女人就是一只鞋子,连一双都不是,不合适就扔了吧!我知道卢俊说的是一句老话,古语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吗?我浑身激灵了一下,我怎么会想起这些古语呢,以前的我真的读过很多书吗?卢俊仍然在喋喋不休,女人有几种,一种是美丽的,可以赏心悦目,却不可接近;一种是丑陋的,也许心地善良,具有女人该有的美德,但仍然不能接近;当然还有一种,那就是既美丽,又具有美德的,哎,哎……他说不下去了,好像话中有话,也许是想起了什么?赵理问,我老婆属于哪一种?卢俊狠狠地下了定义,你老婆属于第四种,又丑陋又不可理喻……所以我说离,坚决离!赵理张大了嘴巴,我又一次见到了他的泪水。

卢俊好像也感觉自己说重了,喊了一声痒啊,起身走到了阳台上,一边掏耳朵,一边吸烟。

一直闷声不响的5号突然插了一句,重了。他说的是卢俊说重了,然后就管自己听歌去了。我隐约听到那是一首好听的歌曲,他翻来覆去地听着——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

卢俊说得慷慨激昂,赵理先前还附和着,渐渐地口气软了下来,他捧住自己的脑袋——她以后一个人怎么办,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还有谁来照顾?赵理一边说一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然后呜呜哭了出来,手指缝里冒出的不但有泪水,甚至还有血水!我赶紧劝他,赵哥,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你有伤呢!我随手按响了床头的那个铃,不一会儿,水微风一样卷了进来,我指了指赵理,水微的笑容也风一样地不见了,快,赶快帮忙送急救室。

赵理被连拖带拽地推进了急救室,我们都有些惶惶然,那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感觉好像有几十年,直到水微再次闯进了我们的“苹果树”,你们谁是B型血?我举起了手,5号也举起了手,卢俊说,A型要不要?我是A型。水微白了卢俊一眼,对我和5号说,你们跟我来。从病房到急救室是一条只有几十米长的走廊,灯火通明,此时此刻却显得黑暗、阴冷而悠长,像一节穿过隧道的车厢。

水微告诉我,8号赵理的颅骨本来就给敲裂了,这下他自己情绪激动再次捶打又裂了,正在动手术,但B型血医院里的库存已不多,只好让大家临时救急。我说,救命要紧,抽我的血吧,我身体好着呢!水微白了我一眼,那样子很调皮。我顿时热血沸腾,抽我,抽吧,多抽点。水微抽了样血化验后,发现5号竟然有贫血症,她就白了对方一眼,把他赶回病房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她真的在抽我的血了,那认真细心的样子,那秀气的鼻尖上渗出的汗珠都让我兴奋不已,水微,微微,我愿意你一直抽着我的血,我的血如长江滚滚流不尽!我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只要水微愿意,我希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两个人像雕塑一样固定着那个动作,一生一世都不离开,那该多好!他妈的。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想死是不?水微好像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轻轻地白了我一眼,我马上安静了下来。说真的,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打针,那一刻,水微会用酒精棉球擦我的手掌背,把针头仔细地插进血管,然后踮起脚尖把瓶子挂好,这时,她的鼻尖上会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当然,她对赵理他们也一样,但我感觉那细密的汗珠子就是为我渗出来的。

等待的结果终究还是个坏结果,我的几百ml血液汩汩流进赵理的血管里,也救不活他,算是付诸东流了,妈的,那可是我从母亲身上带来的鲜血啊,你个死赵理,说死就死了,也不商量一下。赵理死得冤,他先是被老婆儿子殴打至重伤(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怨恨过儿子),然后自己折磨自己,雪上加霜,终于死了,这是“苹果树”上第一个烂掉的苹果,但事情远远还没有完。

赵理死的时候,我忘记了关键的一点,赵理为什么会跟老婆儿子闹别扭,并且闹到大打出手?他的老婆和儿子是用锤子,凳子,还是用墙,不,还是把赵理的头往墙上撞而使他身受重伤的?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赵理和老婆儿子的事也许只是尘世里的冰山一角吧!

 

3

 

我们的病房突然又空出了一个位置,那上面不是失去记忆的我,不是愤世嫉俗的卢俊,也不是傻瓜哲学家5号床,对了,5号床叫什么来着?赵理死的时候,他感叹了一句: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我向卢俊瞧去,他正在掏耳朵,是左边那只,右边那只包括他的半边脸都被绷带缠着。我改了口,问,还痒?卢俊咬牙切齿地哼出一声,痒啊!妈的。

赵理死后,卢俊已经一整天不说话了,难得。这会儿总算憋不住了,他说,我对不住老赵。说得有些哽咽。我应了一声,这不怨你,生死有命呢,是老赵自己想不开。卢俊好像得到了鼓励,话匣子立即就开了,首先来了一句“他妈的”,然后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我有一个既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女人……我说,好事啊。其实我不用问,在卢俊面前,我根本不担心下面的话,但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她对你好吗?几天来,我也没有见过女人来探望他,是的,我们这个病房从来就没人来探望过,女的没有,男的也没有,老的没有,少的也没有,真是怪了,我们几个汉子就是几个被世界遗忘的烂果子!卢俊说,好啊,好啊,痒……卢俊又开始掏耳朵了,其实,他的手里一直捏着一根棉签,他掏得很认真,掏得全力以赴,大有不掏出点东西来誓不罢休的架势。他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让我有点佩服,我的耳朵很少会发痒,因此掏耳朵的样子总是那么笨拙,时不时会把自己弄疼,我得向卢俊同志学习。卢俊晃了晃脑袋,接着说,海螺兄,你听我说,我的女人真的非常好,非常好,她具有一个女人全部的美德,不好的是我,哎哎,是我……痒啊!他又开始一以贯之地掏,好像耳朵里面有金沙一般,他老是叫痒,叫得我心慌慌,不一会儿耳朵里好像也开始痒了,我伸手向卢俊要了一根棉签,俩人搞接力赛一般,你掏一下,我掏一下,掏得不亦乐乎。5号床仍然死人一般埋头睡觉,他睡得全神贯注,睡姿优美,像模特在T型台上展示着自己的曲线,我真是佩服这位仁兄啊,住院了还有这么好的心态,看来我不但要向卢俊学习掏耳朵,也要学习睡觉了,真是三人行必有吾师啊!是啊是啊,我又一次在掉书袋了,我越发对自己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也许,我真是个饱学多才的人物呢!

我不好,真的,坏什么不好?坏的竟然是这个耳朵!妈的,痒,真痒。卢俊说得断断续续,我听得意兴阑珊,总算听明白了,卢俊原来有个女朋友,他们一直似胶如漆,都把婚期定在今年国庆了,不过事情出来了,事情出在卢俊身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自从一次出差回来后卢俊就老是感觉耳朵痒,那痒啊,用卢俊的话说是,比死还难受!当然这话说重了,但有时候痒确实比痛比冷比饥饿比孤单更难忍耐,本来好好的一对,就因为这个耳朵,搞得不欢而散。我说,怎么会呢,那只是个小毛病而已。卢俊说,小毛病有时候也能置人于死地的!这话我相信,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卢俊接下来的话更是印证了他的“理”,他说,那段时间,我特别地痒,随时随地地痒,不怕你笑话,就连上厕所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上班的时候,甚至接吻、做爱的时候,我的手里也捏着一根棉签,痒啊!卢俊又开始掏耳朵了,他的痒我已经深有体会,他从来就没有把一句话说完的,那该有多痒啊,我还好,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的女朋友呢,她受得了吗?你能想象在接吻的时候做爱的时候,对方还拿着一根棉签吗?看来他们各奔东西实在是事出有因在所难免了。卢俊当然也去看过医生,一切都无济于事,还是痒,比以前更痒!女朋友一怒之下甩手走人,卢俊就此变得烦躁不安,但痒仍然如洪水猛兽,让他快要崩溃了。

卢俊说得脸色铁青,我听得心酸不已,真是造化弄人呢,好好的一对璧人,就这样分手了,可惜啊可惜,真他妈的痒啊!

那一晚,卢俊一直在哭,我不知道他是在思念女朋友,还是在怨叹命运的作弄,反正他哭了,哭得地动山摇,连5号床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把龟缩在被窝里的头伸出了一些,又马上缩了回去,好像外面的冷是一把刀,会立即砍了他的脑袋,但声音总算听清楚了,点,你懂吗?

什么……点?卢俊收回了哭声,直直地盯着5号床,5号床似乎也来了劲,一翻身坐了起来,你没有说到点上,你和你女朋友如果感情牢固,绝对不会有挥手离去的时候。他的话已经够明白了,他对卢俊和他女朋友的感情表示怀疑。不对,不对。卢俊想了想又说,还是不对。我问,哪里不对?卢俊把棉签插在耳朵里久久没有拔出来,不对,就是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那个晚上,卢俊一直在说着“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5号床仍然埋头睡觉,他把球踢给了卢俊,自己却安心睡觉了,真是服了!

事情出在第二天早上,确切地说出在那个晚上的某一个时刻,卢俊纵身一跃,从病房,或者说从一棵高达十几米的树上跳了下来,苹果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也许是由于地球引力的作用,苹果落地了,虽然还没有熟透,却一地姹紫嫣红。死的时候,卢俊的耳朵上还插着一根棉签,他的嘴巴凶狠地张着,似乎仍然在说着那两个字:不对。或者,他正要说出“不对”的原因,但我和唐纳言已经听不到了。唐纳言就是5号床,我和他站在十几米高的“树上”看卢俊,那又是另一道风景,我感觉他真的很勇敢,但很渺小,一个人跟一个果子没什么区别,虽然春花秋月过,现在却烂了,如果一定要有区别,那就是这个苹果会叫痒!

卢俊是在某一个幽暗的时刻跳楼的,平时他总是滔滔不绝,言辞激烈,死时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的死因成为了一个谜。当然这只是对我和唐纳言而言,赵理死的时候,我悲伤过,虽然萍水相逢,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何况他还跟我述说过自己的隐私?至于卢俊的死,我已经有些麻木了,我知道他这样的性格迟早要出事,想不到的是竟然这么快,竟然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我对着镜子擦去泪水,我是在替镜子擦泪水,是的,我已经麻木了。我看不到自己,我每天看到的自己都在改变,都在修饰我的衰老,我甚至浪漫地认为,时间是上帝用筛子筛下来的,每个人分到的都相当,不多也不少,够你花一生的,沧桑?对,我也需要。

 

4

 

想不到啊!

我在马桶上说到了人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唐纳言听的。那是个夜晚,月光仍然晶晶亮亮地摸进我们的病房,但一切都不同了,赵理和卢俊这时已不在这棵树上了,他们也许正在前往天堂的路上吧,两个人结伴而行倒也并不寂寞。

唐纳言一改过去瓶塞一样的性格,变得滔滔不绝了,卢俊附体一般——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生死死本来就是如此容易,人人都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他们都不是死在病体本身上,是死于精神;他们已经好好活过了,努力了,值了。

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智者,早已把生死看透了一般。我对生死仅有的经验都来自赵理和卢俊,他们的死只给我带来悲伤,而不是感叹,这个被卢俊称为傻瓜的唐纳言显然与众不同,至少他与我不一样,我对他的佩服又深了一层。我想,也许唐纳言才更像卢梭。

唐纳言摇头晃脑地说着,赵理的死,卢俊是导火线,但责任不在他;至于卢俊的死,我是导火线,责任嘛,也许要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慢慢消解了,哎,有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一个人哪!

我说,你想得真透彻,接下来会是谁呢?

唐纳言摇了摇头,没有了,你既不会死,我也不会,我的新书还没改好呢!

我惊讶地问道,你是作家?唐纳言的笑变得有些诡秘!我没有想过当作家,只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知音,此生足矣!蹲在厕所里的我手拿草纸为之鼓掌,发出了刮噪刮噪的声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唐兄之言该浮一大白。唐纳言的手里突然变魔术一样有了一摞本子,这就是我的书稿,已经完成初稿了,不过我还想再润色润色。他的神色是肃穆的。对此,我表示了敬意,继续刮噪,唐兄真是大才,老弟我可有幸第一个拜读大作?唐纳言的眼神里微有得色,习作,习作而已。我接过他递进来的书稿,诚惶诚恐地放在膝盖上,突然间也变得跟唐纳言一般肃穆起来。

那是一本不错的书,有一个不错的书名《人世的传说》,他从人世间的生死、爱恨说到时间,说到宇宙以及种种生命可能存在的形态。从马桶到被窝,我一以贯之,一口气把它读完,心里靡靡的,好是好,但给人——至少给我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沉重和悲戚,这书会杀人呢!我恭恭敬敬地把书奉还给唐纳言,东方已经曙白。

怎么样?唐纳言仍然盯着我的眼睛,我虽然从他的眼角上看到了一颗眼屎,但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充满了渴望。我说,这书太深刻了,我是门外汉,匆匆浏览一遍,恐怕不能尽解其中之妙啊!言不由衷,却更适合他此时的心情,因此我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了。唐纳言鼓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说话间,唐纳言从床上翻身而起,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摇着,海螺兄,我的书出版后,第一个签名本一定送给你。我说,太感谢了,余生尽是期待矣!唐纳言终于捧着他的宝贝书稿呼呼睡去,他在继续着他的梦想。我想的是,一个人要是有一个梦想那就算是幸福了!可惜我没有,一个都没有,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谁。

唐纳言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体力,我刚刚眯了一会儿,他又翻身坐了起来,我们继续聊聊吧?他像在哀求我。我如梦似幻地应了一句,好啊。唐纳言接下来的话让我吓了一跳,也把我吓醒了,他说,我有一把枪,你不要管我从哪里得到的,这个世界你要什么就来什么,你相信我,我真的有一把枪,当然,我只有一发子弹。如果够细心,如果对人体结构有个大概的了解,不要把屁股当成脑袋,我完全可以打死一个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我自己。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把枪,就看你是否能够控制住,对,我说的不是扳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扣响过,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因此我才有机会向你讲这个故事,你在听吗?我的故事并不耸人听闻,也不能激动人心,也许,在你听完的时候,你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不错,这就是我要的结果,作为作家,我当然要把生活修饰一番,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好,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好,我们要的不就是精神吗?至少也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有人说这是建筑,这也没错,写作其实就是一种建筑,我得全力以赴,作品,哦,建筑,才会有生命力……

唐纳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只听了个大概,他有一把枪,他是个作家,他有一个故事要说,可是一把枪和一个作家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

唐纳言接着说,我有一把枪,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拥有一把枪,你听我说,我有一个老婆,你看我这个年纪,是该有个老婆吧?我点头表示同意,你是该有个老婆的,你跟我差不多,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也该有个老婆的,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唐纳言对我的遭遇表示了深切同情,他说,我有个老婆,她很漂亮,这可能就是我爱上她的主要原因,谈恋爱的时候,我们是浪漫的,可是婚前和婚后完全是两码事,她变了,变得自私而霸道,什么事她都要自己决定,我想出去跟朋友喝点小酒,不行,我想抽根烟,她说,你今天已经是第三根了,我下班迟了,她会追问,终于迷途知返了,是不是误入伊甸园了?哎哎……

我插了一句,其实她是爱你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是爱我的,即使这种爱是那么的变态,这些我还可以忍受,最最让我气愤的是,我上卫生间的时候,她会说,小便要拉在马桶里,不要溅出来,厕纸要放进垃圾桶里,不要直接丢进马桶冲走。她还说,早上起来要叠好被子,摆好门口的拖鞋,洗手的时候不要乱挥手,防止把水珠撒在地上,衣服洗好了要抻平直再晾上去,厨房和门窗玻璃每天都要用清洁液擦三遍,洗澡后要把梳洗盆、地面都冲净,擦干,地上有小颗粒纸屑都要随时捡起来,放进垃圾袋,家里五个垃圾袋要一日一换……她每天都要重复一遍,你知道吗?我不怕做小学生,就怕她把我当成傻瓜来教导,哎。唐纳言语气渐渐激动起来,我按照她的话去做,她还会指出应该怎么怎么才更好,我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去做,那就是背叛,就是不爱她。我上班,她说无所谓啦,这个世界又没有饿死的人。你听听,你听听,他妈的,无所谓喝西北风吗?我写作的时候,她总是会叫我做这做那的,哎,我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是她的错。还有还有,我的钱包,我的手机,我的工作包,她每天都要翻找几遍,还美其名曰,是帮我整理,好像我是个弱智。我想,她最想翻出的恐怕就是避孕套吧?妈的,有时候,我们吵架了,她竟然还用手机进行录音,我问干什么用,她会说,我想记住你这一次是怎么说的,下次可不准你反悔。天啊,这生活,简直比搞特工还难哪!

假如你的妻子是善良的,你便是一个幸运儿;假如你的妻子是邪恶的,你就会成为哲学家。我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唐纳言说,这话不错。

我说,不是我说的,是苏格拉底说的。

哦,伟大的苏格拉底,可怜的苏格拉底!唐纳言说,我是他的后来者。

我说,你很幸福啊!

幸福?唐纳言狠狠地说,有时候,我简直想杀了她!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男人就是弹簧,你按一下,他弹一下,你越用力他就弹得越厉害,你只是没有适应而已。

适应,怎么适应?唐纳言瞪大了眼睛。我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只偶尔抽几根烟,她、她还想怎么样啊?

对,生活中要少些要求,多些适应,既适应对方的生活习惯,也让对方逐渐适应你自己。我说得更像一个智者了。

唐纳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那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像个气泡,一戳就破,对方的每一句话,我们都认为后面有着巨大的阴谋,我们像一对敌人。

婚姻显然不是战争,你要认为对方的话不是挑剔,而是有更好的想法,她其实是在支持你,因为她爱你。

其实,我只要一个拐角,让自己悄悄地躲藏一下,哭也好笑也好,只想好好释放一下,可是,人生没有拐角。

拐角其实就在你的心里,《国际歌》早就唱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一切只能靠自己。你现在不是想通了吗?

是的,没错,我想通了,她有一万个缺点,但我自有一个支点,因为我爱她!其实我也有很多缺点,我容易为小事生气,我说过的,我性格太孤傲,不合群,没有宽容之心。唐纳言沮丧地说。

我说,每个人都有缺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完美主义者。我的脸上渐渐有了水微那样的笑容,从你们的故事里我知道,她是爱你的。唐纳言应了一句,但愿吧,天晓得。

我继续说,最后你逃离了,是吗?

我还有去处吗?

我想应该轻松点,这话题太严肃了,可以问一下你的那把枪的用处吗?

唐纳言点头说,我已经说过了,有一段时间我想杀了她!

非常精彩。我对唐纳言说,这个故事非常好。其实你应该把这些小生活写到作品里,哦,是你的建筑中,这比那些宇宙和生命的起源可能更打动人。我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唐纳言倒像是听进去了,他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好,马上就写,写我的,你的,大家的小生活。

 

5

 

在我们促膝长谈的那个晚上,我们的这棵树上又长出了一个果子,当然是烂苹果,一个被虫子咬了一半的坏苹果。那是个老人,他占用了赵理的位置,8号床又有新主人了。

真是个乐天派。老人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活到他这个程度,并且还保持着微笑的人实在太少了!老人是被人抬进来的,刚来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死人,手脚僵硬,眼睛紧闭,呼吸,对,也许还有一丝丝呼吸和一点点心跳,才证明他会在某一时刻突然活过来。是的,生命总是如此顽强,当我把书稿还给唐纳言的时候,老人说了一句话,我要吃饭。

赵理和卢俊死了后,我有些麻木了,就连水微也有两天没看到了,换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医生,一脸冷漠,唐纳言下了断言,这很正常,我见过的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是冷漠的。

水微当然没必要向我汇报她的去向,但我止不住会想她,她生病了?她出差了?她结婚了(她跟男朋友/老公闹别扭了)?或者只是正常轮休?总之,我的心思有千万种,水微的去向却只有一个,哪一个才符合真相?像榫和卯,像钥匙和锁,像谜面和谜底,我是哪一个?

我日夜胡思乱想着,饭自然就吃得少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撇开失忆不说)竟然都吃不下饭,而刚刚从死亡边界云游一圈回来的新8号床却“我要吃饭”!我知道自己的思维已经乱了,上面这些话有点逻辑不清,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失忆啊,思维紊乱是可以原谅的。

老人的伤在头上,在脑袋里面,据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肿瘤,我想都不敢想,脑袋里面多了一个拳头是什么感觉?

老人没有子女,为他盛饭的是一个中年保姆,脸色红润,手脚麻利,一看就是个健康勤快的乡下女人。老人很满足,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叫唤着保姆,妞,这饭真好吃,我好像有三四天没吃饭了吧?保姆微笑着应了一声,爷,你已经五天滴水未进了。哦,五天了,时间真快。老人坚持自己扒饭,妞,这些天,你辛苦了。保姆说,爷,你身体好起来比什么都重要,我有的是力气,不辛苦呢!老人呵呵地笑着,夹杂着几声轻微的咳嗽,这一关又过去了,看来老天爷真要让我活到一百岁啊!好,活着好啊,你看,这世界每天都阳光灿烂呢!保姆低着头收拾碗筷,爷,你喜欢就好,好好休息吧,我回家收拾一下,下午再送饭菜过来。老人想起身送她,保姆轻轻地按住了他,又对我笑了笑,麻烦你多多照顾爷。我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爷爷。我看到那老人一直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就又补了一句,爷爷身体那么健壮,真不知道谁照顾谁呢!

保姆离去后,老人开始闭目养神,我不敢打扰他,就看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匹马在奔跑着,马头的方向就是故乡,晃着晃着马又变成了波浪,对,那一定是太平洋的波浪,不管你在何方,它都会把你送到家门口……老者睡着了,他的呼噜打得有水平,像驴子拉磨一样,我掩上了耳朵,再这样下去,我将被磨得不成人形,慢慢磨成面粉。好在阳光通过窗户以及窗户外面的树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每一天,我们的“苹果树”都会有大约一刻钟的阳光,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有时候我就想,天空怎么样,大地怎么样,奔跑的风怎么样?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想法。

就在我想着的时候,又来人了,医院是不会让病床空着的——但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直让7号床空着,那到底是谁的位置?我和唐纳言就像两个迎宾,迎来送往的事,做起来并不难,这一回来的是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头上也缠着厚厚的绷带,看来伤也在脑袋上。这一下,我有些头疼了,为什么人们的脑子这么容易坏呢?我发现病房里进进出出的68号以及新6号新8号都是脑袋上的问题,我跟他们并成同类项,想必也是脑袋上的问题。脑袋上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脑神经因素引起的脑病,如脑瘫、偏瘫、老年性痴呆、帕金森氏病;脑血管因素引起的脑病如急性脑血管病,也称脑血管意外、脑中风或脑卒中,外力引起的还有脑震荡,锐器和钝物敲打也可致人脑袋受伤流血,据说还有一种吓人的脑病叫做脑袋爆炸症,至今病因不明——好在我的脑袋还在,是的,我总认为这世界上最硬的就是脑袋,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即使膝盖屈下了,脑袋还是要高高昂起的!

话说那个小男孩一进病房就开始熟睡(也许是昏迷?),他脸色安详,如果不是头上的绷带,看上去他几乎完好无损,但是他的父亲(他理着平头,看样子是一个和赵理一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却一脸愁惨,是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要是孩子没事,怎么舍得往医院里送?平头(我没有问他的名字,暂且这样称呼他吧)的眼里只有孩子,他对我们视而不见,更没有打招呼,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眶里含着泪水,一只右手却一直插在裤兜里,捏了又捏,半天没有抽出来。顺着阳光,我看到他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哥,孩子怎么了?平头没有回答,也许是没有听到,却抽出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出病房去了。此后的大半天里,那个孩子也没有苏醒过来,也许真的是昏迷了,但仍然活着,那个小胸膛还在一鼓一鼓的,鼻子里的气息却越来越急促。黄昏时分,平头回来了,脸色是惊人的煞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额头上冷汗涔涔,我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又问了一声,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平头这回听到了,动了动嘴唇,又紧紧咬住了,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那个老人也问了,小兄弟,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平头嗫嚅着,没……有,有的。接下来,他的举动让我吓了一跳,他突然向老人跪了下去,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老人弹了弹身子,却下不了床,只听他说,孩子,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平头给老人磕了一个头,又给我和唐纳言各自磕了一个头,终于说出了原委,原来,这孩子的病需要一笔不菲的手术费,可是他把全部积蓄都带来了,只有三千元,想不通了,就去卖了血,可还是不够。还差了两千多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平头泣不成声。可是他又说,本来我是想去抢劫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我、我……平头终于掩面大哭起来,那哭声,比锯一根钢管发出的声音还要凄厉。老人说,你做得很对,这人啊,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坏事,古语云,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不管什么时候,这气节还是要的。其实我早已隐约猜到了,可是摸遍了全身,只摸到骨头和冷,就是没摸到人民币,连一个硬币也没有,妈的。唐纳言一直在发呆,不知又在想些什么。老人却开口了,孩子,你真是个令人尊敬的父亲,我还有一些积蓄,你赶快去银行取吧,救命要紧。平头什么都不说了,接过了老人的存折和写好的密码,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那天下午看着平头几乎是欢快地把孩子推进手术室,我如释重负,却忍不住涌出了泪水!

那一夜,我有些迷糊,上眼皮紧挨着下眼皮,对,接下来说说睡觉时发生的一些事——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赵理和卢俊还在的时候——当然这时候他们还在,至少他们的体温、气味、头皮屑曾经在8号床和6号床上存在过,他们的梦境和影子也存在过,他们曾经在人世间活动过,在亲人的心里,他们仍然占有一席之地,是的,他们还在。

他们还在的那些日子里,我睡觉,我也做梦,美梦和噩梦同时存在,还有什么?有的,当那些月光(当然并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月光)摸进病房的时候,有一个影子总在我的周围游荡,他/她一会儿摸摸我的额头,一会儿拿起我的海螺倾听,有时候,他/她会一言不发地陪我坐到天亮,然后消失,这样的幻觉(如果那是幻觉的话)每天都出现,那是什么?有一天夜里,我硬撑着不睡觉,黑暗中,我看着赵理、卢俊和唐纳言,他们呼吸或均匀,或急促,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空着的7号床我也看了一眼,是的,那张床一直奇怪地空着——我还是睡着了,可是一旦睡着了,那幻觉又来了……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它就像一个幽灵。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把这种感觉说给老人听,当然唐纳言也在,他还在发呆。老人笑笑,我也有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一种幻觉,你把它当成幻觉,它就是幻觉了。我认同老人的话,它只是一种幻觉。

唐纳言对此并没有高见,只说了一句,那可能就是人性里的一种暗力量吧。这样的话,不足以让我信服。后来,直到我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我才发觉,那不是幻觉,但我更愿意相信那真的就是一种幻觉。

老人的脑病渐有起色,这得归功于医生和保姆,至于我在其中起的作用实在可以忽略不计。我只是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老人就像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的,倒是他的乐观感染了我和所有人。

小男孩本来半死不活,给医生修理了几回,三天后已经开始进食了,看来医生还是需要的,即使他们总是一脸冷漠,但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把病人修理好就行了。

孩子的父亲一扫阴霾,阴转晴了。有了这个孩子后,病房里逐渐活跃了起来,我说,我们每天都要阳光灿烂。老人说,我们每天都阳光灿烂。

唐纳言再次找我谈话,看来他的呆发得差不多了。这回,他把我的宝贝海螺当成了烟灰缸,我几乎是在哀求他,老兄,你还是把我的脑袋当烟灰缸算了,我的脑袋够大。唐纳言笑了,双手把烟灰缸捧到了我的胸口。他没有说对不起,眼里却已有了愧疚。吸完了烟,他说,是的,众生平等,海螺与你我平等。老人接过了话,众生还是不平等的。哦?唐纳言拿眼斜老人。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面有一个拳头,你没有。他见唐纳言在发呆,又对我说,我活到八十二了,你呢,大概才三十几吧?我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是在说,众生还是平等的,爷爷能够活到八十二甚至一百岁,那是福气,我们脑袋里没有一个拳头,那也是福气。哈哈。老人的笑声爽朗极了,还是众生平等,上帝给每个人的幸福和苦难都是成正比的。唐纳言嗫嚅着,也许,也许我的书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再出了。他淡淡地说,也许就不出了。几天来,老人已经了解了唐纳言的作家身份,他说,人生就是一部大书,早已说完世上所有的道理,小兄弟,你有勇气写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人钦佩,钦佩啊!唐纳言从此不再提起自己的写作,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我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担心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唐纳言自己就说过,赵理的死,卢俊是导火线,至于卢俊的死,他是导火线,有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老人这话对唐纳言有影响吗?

 

6

 

那天下午,老人和小男孩都去进行例行检查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唐纳言,我没话找话,头还痛吗?

不痛。

那么是哪里出问题了?

不服。

不服?

不是脑袋,是尊严。

唐纳言说,我的病其实不在脑袋上,是在心上。

哦?我实在无话可接。

唐纳言严肃极了,是我的心接受不了这个社会,是的,我很孤傲,不合群,但我同样热爱生活,如果是学艺,只要肯努力,总会有所成就的,但是生活,那是越过越复杂,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生活要简单化。

我点头,在唐纳言面前,我总会无话可说。

但是,生活总是有那么多的“但是”,我最怕的就是这些“但是”,因此我学会了思考,也才有了这本书,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承受着来自头部的可怕噪音,总感觉有一个声音跟我对话,告诉我所谓的生活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日盛……唐纳言叹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叹气,赵理和卢俊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会儿他叹气了,又将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唐纳言说,我说过我的病在心上,现在我已经彻底解决了,所以我向你告别。他的告别方式十分特别,他走上前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那是一双与水微截然不同的手,我却似曾相识,还有谁用这样的一双手摸过我的额头呢?

唐纳言真的走了,他是唱着“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走的,走之前,他烧掉了自己的书稿,并用其中一张点起了一根烟,他闭上了眼睛,鼻翼翕动,没有眼泪。唐纳言走之前留下了一个信封,他要我转交给平头。手指的触感告诉我信封里面一定是钱,我代那孩子表示了感谢。

唐纳言走后,我的幻觉仍然没有消失,是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先前我怀疑过唐纳言,以为是他在梦游,但是幻觉还在,挥之不去,去之又来,真是奇哉怪也。唐纳言说过,他有一把枪,我怀疑它的真实性。唐纳言还说过,每一个人都有一把枪,他是否已经扣响扳机杀死自己心魔了?但愿吧!唐纳言前脚刚走,5号床马上就被人占领了,奇怪的是七号床还是空着,我当然不能没完没了地描述病房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也想走了,除了水微,对,水微……

我想,我应该带上海螺走人,对,马上走人,这个地方有一股阴柔的力量,总是把人带到死亡地带,赵理、卢俊还有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的老者,他们前赴后继,而我已经无动于衷,死吧,人生自古谁无死?终有一天,我会步你们的后尘,你们是先驱,我是后来者。还有无数的后来者。

我开始整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这是我的一次重生,世间万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只是整理自己的思绪,是该好好收拾一番了,我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到外面生活。

我能到哪里去?生我养我的地方呢?我按响了铃,一头撞进来的竟然是久违的水微,她的手上还套着橡胶手套,什么事?

水微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我兴奋地说,微微,我得知道自己是谁!

水微的脸红了起来,笑容里还是那几颗调皮的雀斑,不多也不少,你就是海螺,喏,就是那个海螺。

我就是海螺,海螺就是我?

是的,做一个海螺不好吗?

好,好的。

水微轻轻白了我一眼,好好待着吧,我忙去了。

我把海螺递过去,这个送给你。

水微一脸茫然,但仍然把海螺放在耳边。

我说,我送送你。

水微说,又不是离别,送什么?

我就是要送你。病房里只有那个小男孩,还在熟睡着,我越发大胆了。

水微说,好吧,你要送就送到门口吧,让别人看到影响不好。从水微的语气里我知道,我长得实在不错——不然水微为什么要对我好?我可是一无所有的人,除了这张脸,嘿,水微明天见。

老人回来了,气色不错,但是(唐纳言说过,生活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医生告诉他的保姆,时日不多了,准备后事吧!保姆一直在发呆,我却似乎看到了她嘴角上的一丝微笑!但愿那只是错觉。果然,那天夜里,老人再次说了一句“我要吃饭”,然后就滚到了地板上。我按响了那个铃,水微冲了进来,你怎么了?她冲着我吼。我张了张嘴巴,声音却小得连自己也听不到,她还是那么关心我,在明天,也许半夜,她还会用那双柔软而暖和的小手抚摸我的额头,她还会用眼白轻轻地白我一眼,微笑里缀着几颗调皮的雀斑……水微看到了滚在地板上的老人,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然后弯下腰按住了老人的心脏,然后,然后就是用她的嘴巴对准老人的嘴巴……哦,那是人工呼吸,我想多了。

老人终于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脑袋里的那个拳头开始向一个八十岁的生命还击了,生死掌握在谁的手里?我宁愿相信他能够活到一百岁!

至于那个孩子,让人看到了未来——是的,过去已经不再重要,未来在那个熟睡的孩子身上,一旦醒来,他就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他就是向日葵。

我向7号床告别,虽然那是空的,那就让它一直空着吧!窗外阳光灿烂,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脸上终于有了水微那样的笑容……

 

7

 

我准备把海螺送给水微。

那一天,我睁开眼睛,发现床上竟然没有自己,那么我在哪里?我懵了一会儿,背脊上一阵阵冰凉,才知道自己是在地板上。

我还发现了一个老人,不是那个脑袋里长有一个拳头的老人,而是一个虾干一般的老妇,她竟然还戴着一个样式不错的老花镜,她像我的奶奶。让我惊奇的是我已经不在那个病房里了,哦,对了,我把那个病房叫成“苹果树”!

老妇像个细心的护士,手里端着一个碗,里面荡漾着热气腾腾的稀粥,她用调羹在碗里搅动了一会儿,又吹了吹碗沿上飘荡着的热气——她的老花镜上一片白雾,鼻尖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好像是要喂我,但我透过那层白雾看到她的眼里不是关切,却有一丝怨恨。

我仍然躺在地板上,问她,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瞪大了眼睛,俯下身来,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没发烧了呢。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又一次问,我这是在哪里?

老妇干笑了两声,笑得有些狠,你个老不死,没死已经算是捡了一条命了,还问这问那。

我说,我到底怎么了,你是我的奶奶吗?

你才是我爷爷呢,老不死的,一醒来就不正经。老妇一边说一边还不经意地白了我一眼。

我一头雾水,我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奶奶?

老妇叹了一声,是的,你有一个奶奶,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几十年了!

我说,那么我是谁?

老妇的话像玻璃碴子划过我的心里,你真是老糊涂了,脑袋烧坏了,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老妇似乎哭了,不再理我,连喂我的手都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我不知道老妇是谁,我又一次迷失了,我是谁?

老妇突然抱住了我,她的手指在我的头发间隙里划过,我感受到了一阵母性的潮水一般的温暖!

奶奶,你就是我的奶奶。我大声叫了出来。

老妇停止了哭泣,摘下了老花镜,一脸惊奇,你真的叫我奶奶?

我说,我不叫你奶奶叫什么?

我叫水微,你叫海螺。老妇又白了我一眼,我们结婚已经六十年了,你说你该叫我什么?老妇又喃喃说道,你以前都叫我微微的,你、你这个老不死……

你真的叫水微?我弹簧一样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老妇摇了摇头,从床头摸出了一个东西,正是那个能隐隐传来涛声的海螺,她说,这个海螺就是你送给我的订情物,你也忘了吗?

我接过了那个海螺,没错,是我的海螺。我完全糊涂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错,它还在。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却跟先前不一样了,我的脸上竟然满是皱纹……那个自称水微的老妇(她怎么会是水微呢?)已经拿来了一面镜子,对我说,你看看自己吧,都老成什么样了,还叫我奶奶?哼!

我连忙摆手,别,千万别拿过来,我不要照镜子。

唐纳言唱过——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是的,人真是太渺小了,生死不能左右,自由不能左右,我飘荡着,出入于现实与虚幻之中——那一定是个幽暗地带。

那天,我一边喝着老妇(她不承认是我的奶奶,而说是我的妻子水微)喂的稀粥,一边捧着那个海螺(像捧着自己的脑袋)想着,也许我真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只是一个老不死,只是做了一个梦,或者只是梦游,只是为了逃避现实(但哪一个才是现实?),而赵理和卢俊之死都只是幻觉?或者他们不是陌生人,而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他们真的死了吗?——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仔细想想,其实唐纳言最像我,但赵理、卢俊身上也有我的影子,也许,赵理、卢俊、唐纳言以及那个老人和孩子都只是另一个我?是我的化身?是我人生各个阶段的幻影?那么水微呢?我的生命中是不是要出现(或者已经出现)一个叫水微的女人?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在那个被我称为“苹果树”的病房里,我其实是不存在的,5号是唐纳言,6号是卢俊,7号是一张空病床,8号是赵理,当然还有后来的新6和新8,那么我在哪里?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病房只有4张病床,那棵“苹果树”上只有四颗烂苹果,我既不是5也不是6,更不是87空着,那么我为什么会躺在他们中间?我在56之间,我在67中间,我在78之间?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苹果?

也许,也许现在才是一个梦,我从一个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塞进了一个拳头,正如卢俊的那句话: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