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期  
      感觉
枯萎在母亲手中的花
悟空

 

我脾气不好。

“你哦,脾气急哦,和你爸爸一模一样。”每回和妈妈发脾气,她总是这么说。若是和父亲发脾气,“你怎么和你妈妈一样暴躁呢?”父亲也这么说。如果事情不大,我的幽默感还在,会噗嗤笑出来,觉得他们在各自推诿责任,把我的不好推卸给对方,于是,我也免责了。后来,我也学会了这么讲话,发脾气了,自己先嘟哝,遗传的。有时候呢,会将“遗传说”改为“习惯说”。当初我作为一张白纸的初生婴儿来到这个世界,所有的刺激反应,都是你们给我培养出来的。

我有点死活赖着,不愿意改变。

这年过年期间和父亲聊天,父亲说:“一个人的性格,用遗传来解释,太简单草率了。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一些人心态封闭、冥顽不化,自己不愿意改变,性格也就固定了。一些人向往好,学好,善于接受外界的影响和暗示,会重塑自己的性格。”

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只是这截然相反、且越走越远、差距越来越大的封闭心态和开放心态,以及学习能力和自我重塑能力,大约还是得益于父母或者家庭给予的影响吧。

我的这个总结,口气上让步了,其实还在坚持龙生龙、凤生凤的血统观。父亲只好举例他所在科研单位的一个同事,家庭环境不好,父母没文化,可是好学,性格也温和,谦虚谨慎,处理事情不骄不躁,喜欢写东西;写了向一些老知识分子请教,竟慢慢得到欣赏,不仅提干,还当了处长。

“那也是他父母给他的好学的心态吧。他父母虽然没有文化,可是性格一定好。”

“他父母性格不好,遇到事情急躁,顺手就给他一巴掌。他只是来到农科院,喜欢知识分子的风度气质,喜欢读书,所以学。”

人性是很神秘的。世间有各种解释,无论宗教的,比如佛教;还是知识的,比如心理学;还是娱乐性的,比如星座,即使解释得头头是道,不要说对外界,甚至对自己,往往都无法从“因”上控制,只能见到已经成为事实的“果”。大多数人,并没有先知先觉的能力,只能倒果推因。我想起了下面三个不同时代的故事。

 

一、           枯萎在母亲手中的花

 

我小时候,常常追随表姐玩。

表姐的父亲是贵阳铁路局的,家住贵阳火车站飞机坝。坝,平地的意思,相较于贵阳山城的山高水低,有了一块平地,称之为“坝”。

飞机坝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和所有城市的火车站一样。

一天,我问表姐,董丽娜现在在做什么?表姐大呼我的记性好,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记得她,尤其她的名字你还准确地叫了出来?我说是的,还有一个胖圆圆,我也记得,胖,下颌直接连上了颈窝,不见脖子。这片赘重的下巴肉上满布着青春痘,额上也是大颗大颗或化脓或出血或成熟或结痂的此起彼伏、交替不已的痘痘,令人颇有点嫌恶。还矮,因为腿短,不稳当,总是步履蹒跚,左摇右晃。但是他脾气特别好,你们很喜欢和他玩,你还很照顾他,经常帮他洗衣服。

表姐说董丽娜吸毒了,她妈妈生病住院,紧要关头,对她说家里床头下藏有一万元,只有这些了,让她拿来治病,她居然拿了就失踪了,去吸毒了,后来吸死了。她妈妈也病死了。

唔,事情居然变成了这样。

胖圆圆呢,是侏儒,从一出生,国家就一直养着他的,给他补贴,什么都不愁的。他总是买零食给大家吃,大家才喜欢和他玩的。他这样的人寿命不长的,早就去世了,遗体捐给国家了。

他知道吗?

知道的。

他怕吗?

怕什么?

怕死。

他没说过。人都要死的,早点晚点而已。

是啊,为什么人知道自己会死得早一点,就怕呢?

表姐讲话总是用吼的,大约太累了。作为长姐,要带弟弟妹妹,耐心给琐碎的家务磨没了。我们这一代,长兄长姐带弟弟妹妹,并不需要教给什么道理,直接就扛下了这个责任。四姨爹在铁路局工作,长年在外。四姨呢,也很忙。忙完了回来,未必会体贴替他们分担的表姐,对她讲话也常常是吼的。长辈的理由总是这样的。前两天和妈妈打电话,妈妈也提到以前的这些问题,工作忙,压力大,回家来脾气就暴躁了。

表弟胃口非常好,时常在下午四点左右,表姐忙着拖地打扫卫生的时候,他骑着他的小三轮车突然冲到她的眼皮底下,用无辜的眼神仰望着她说,“姐,我想吃碗面……”或者是,“姐,你给我烫碗粉……”表姐狂吼,“你少吃点嘛,你看你胖得……”表弟从小就有一种就事论事的镇定自若,不为大人或姐姐们的暴躁所动,只强调主题或者目的,“我饿了。”表姐一边咆哮,一边扔下拖把给弟弟煮面。

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呢,十三四岁的初中生。

表姐的胞妹,也是我的表妹,说话是轻言细语的,大约觉得家里有一个吼就可以了。她有一回跟我说:“天哪,有一天我姐突然柔声细语地和我讲话,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为她有什么阴谋,或者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有求于我。”

但是表姐对我一直是柔声细语的,她把我的乳名叫得婉转好听,表姐的朋友和邻居们跟着她的口吻也把我的乳名叫得婉转好听。尤其是董丽娜,叫得比她还好听。她长得文静白皙,瘦高苗条,非常漂亮,讲话是细细弱弱的。她也是长姐,也和表姐一样,为忙碌的父母分担家务。

董丽娜住在表姐家楼上。

那天,我不知道什么事情上楼找董丽娜。她们铁路局的宿舍是一排直筒的格式,前面是一条宽敞的走廊。可每家每户在走廊上放满了锅灶杂物,走廊就逼仄了。住户本来就是同一个单位的,相互熟识,再有如此居住格局,更谈不上私密性了。

我刚刚从阴暗的也放满了杂物的楼梯拐角处走上来,突然听到咆哮声,是董丽娜的妈妈发出来的。她在骂她,骂得好狠,每一句都夹杂着污言秽语,甚至骂到后来,只恶狠狠地重复吼着污言秽语——现在当然可以明白了,她妈妈是在发泄心中的无明火。大约时代太压抑了,心里的苦楚已经积累了太多,遇到一个发脾气的机会,又是绝对权威的位置,就病态地开始宣泄了。她本来只是指责她怎么会乱交朋友,前一夜和所谓的小痞子小太保出去玩,飞机坝这么乱的地方,大晚上,出事了怎么办?你被他们日了怎么办?

她是站在走廊上骂她的,我感觉整栋楼的人都听到了,整个飞机坝的人都听到了,整个贵阳市的人也都听到了。

我听着那些粗言秽语从一个母亲的口中爆发出来,咆哮着,惊涛骇浪一样涌向她的女儿。我窒息着,紧紧贴着墙壁,无法动弹,四面八方最寒冷的寒风和最焦燥的热风交替着向我逼迫过来,还有来自沙漠夹杂着粗砂的沙尘暴如刀一般狠狠地抽着我的脸,十分刺疼。我热一阵冷一阵,汗一阵哆嗦一阵,终于意识到什么,鳖鳖蛰蛰地慢慢往下移,窸窸窣窣地退回到放满了杂物的楼梯拐角处。我不想要董丽娜看到我,不想要她妈妈看到我。

我下楼来,对表姐说,董丽娜的妈妈居然那样骂她。

表姐说,她妈妈就是那样的。

董丽娜那么乖,我说。

乖也一样要被骂的。

过了一会儿,董丽娜也下来了,给表姐送来几个包子。她的泪痕犹在,眼底也是红的,然而可以笑了。她微微笑着,把包子递给表姐,依然好听地叫着我的名字,话音中也含笑,一如往常的文静乖巧,若无其事地招呼着我,“这个包子特别好吃,你尝一下。”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而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还在喘气。

表姐跟我说她死了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一幕,我觉得,她是枯萎在她妈妈手里的吧。

 

二、           慈爱的谎言

 

同学间流传小宇宇不是她父母亲生的,可我坚信是的,我总是斩钉截铁地为她打抱不平:“她是她妈妈亲生的,我亲耳听见的。”

2007年,吴伯伯去世,语言是无用的,我陪着吴阿姨流泪。突然,她抽泣着说:“下辈子,吴伯伯还是要做小宇宇的爸爸,我也还要做小宇宇的妈妈,我们三个还要在一起……小宇宇妈妈好狠心,她才生下来没几天,就把她扔在水库边的台阶上。那么冷的冬天,冻死了怎么办。”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感受,我是最恳切最坚定替小宇宇维护谎言的人。

1983年,不知不觉,我深深地进入了小宇宇家的生活,一次聊天,她妈妈对我说:“我怀小宇宇的时候肠胃不好,吃不下东西,又不能乱吃药,受苦哦,好不容易才把她生下来,这个胃病就一直好不起来了。”

不止这一次,她多次提到“我生小宇宇的时候……”

我坚信小宇宇是她亲生的,从1983年到2007年。我问过小宇宇,有没有想过找亲生父母。她摇头,找不到。连张纸片都没有留,就是一床小被子裹着我。

小宇宇是我们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女,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喜欢热闹,总是邀约同学回家。她那么热情,难以推辞。我会打了饭带去,她妈妈说:“以后不要打饭了,你又吃不了多少。”开始我还客气的,可是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令人放松。慢慢地,我坦然接受了。冬天,她把我们的衣裤放在取暖的炉子边烤,第二天拿着站在床边,叫我们起床。我们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套进暖和的衣裤里,心里也都是暖和。她会让任何孩子都相信自己是应该得到照顾的,不会有任何畏手畏脚,即使在寒冷的空气中。有时候,我们已经躺下了,她推开卧室的门问我们第二天早饭吃什么,糯米饭吗?小莉喜欢吃糯米饭。我说好。小宇宇也说好。她焖的糯米饭很好吃,洒点糖,软糯香甜。有时候吃米粉,我拌不好,她接过去帮我拌。

吴阿姨对小宇宇带回家的任何人都好。小夏已经在小宇宇家昏吃昏睡三天了。吃饭时间到了,吴阿姨叫她吃饭,她起床吃饭,吃完饭,她又回到床上继续睡。她初中毕业后没有工作,混迹街头,一和父母吵架,就离家出走。父母后来习惯了,从不找她。她还打群架,叫上另外几个太妹,围攻女学生。她还讹诈,说打架的时候别人把她一枚价格昂贵的胸针扯丢了——天知道是丢了,还是抢去了,小宇宇学她的样子给我看——要对方赔。女学生赔了,惹不起。

我很乖,小宇宇的父母这么认为。

“你为什么这么乖?读书这么好?为什么小宇宇读书不好?我们教的呀。”吴阿姨说着,流着泪。

小宇宇父母是老干部,年近不惑才有了她,给予她的物质条件远远高于同龄人。1983年,她家就有三室两厅还带一个大院子了。

小宇宇出去玩常常拿我做借口,有我在一起,她父母就答应了。那回半路上我和她走散了,只好独自回到她家里。她爸爸给我开的门,我说:“吴伯伯,我迷路了,我先回来了。”

我在小宇宇房间写作业,看书。吴伯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着看着,叹了一口气,“这个小宇宇啊!”

晚饭时候小宇宇回来了,吴伯伯说她:“你就不能一个下午待在家里看书写作业,像小莉一样?”

那天小宇宇是和男朋友约会去的,他们两个甜蜜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走得太慢,走散了。

1984年,初中二年级,小宇宇开始化妆。她总是这么“敢为人先”,很自信,也有一种满不在乎。

一天夜里九点多了,她父母终于回来了,她的小舅舅跟在后面。她一看到小舅舅,欢笑着叫道,小舅舅。然而小舅舅一看到她,满目怒火,满脸黑气,劈头盖脸直接打了过去。小宇宇会还手的。他们扭打在一起。他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在地上,踢她,脸愤怒得扭曲狰狞。他骂她不学好,不会孝顺父母,不好好读书。吴阿姨和吴伯伯吓着了,可是没有劝阻。我一样慌乱,站在门边不知所措。小舅舅喝问我,你是谁?吴阿姨赶紧解释,她是小莉。他把脸别开,不再看我。我想吴阿姨可能和他提到过我。他走进小宇宇的卧室,胡乱抓起她的化妆品扔了出去;没有抓住的,滚了一地。他打完骂完小宇宇,走了。走之前对吴伯伯吴阿姨说,你们好好休息。

吴阿姨和吴伯伯可能没有料到正在读研究生的小舅舅会突然这么凶狠。他们平时不要说打小宇宇,连重话都没有一句。吴阿姨把小宇宇的化妆品捡回来,我也跟着去捡。小宇宇躺在床上,一边大骂舅舅,一边喊头疼,她抱着头在床上滚。我们以为她装的。她一直叫,一直骂,头垂在床边开始呕吐。夜里十二点,小宇宇被送到医院,诊断为脑震荡。吴阿姨说,这个小舅舅教训她一下就可以了,下手这么重。吴伯伯说,稍微乖一点,也不会这么惹他生气。小宇宇恶狠狠地说,我怕他,等他结婚的时候,看我怎么闹他。

小宇宇一直不乖,不乖。人心都是肉长的,可她一直不乖。她妈妈问我,小莉,你为什么这么乖?

吴阿姨生病住院出院回家,正掏钥匙开门,跟在身后的小宇宇突然说:“妈妈,你洗衣服的时候,把我的衣服也洗一下。”吴阿姨说:“我才出院,膝盖还钉着钢钉,你就要我帮你洗衣服?”

“你丢到洗衣机里面转,又不要你站着洗。”小宇宇暴戾地大吼道。

吴阿姨看着我,满眼都是泪。

吃饭了,吴阿姨要盛饭,我说我来。她说不要,她可以的。才站起来,动到了膝盖里的钢钉,惊呼了一声,疼得直抽冷气,眼泪跟着就出来了。小宇宇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吴伯伯放下碗,帮阿姨慢慢还原膝盖,细语唠叨着,“看来还是我们老两口相依为命啊!”然后问小宇宇,“你就不会帮你妈妈添碗饭?”

小宇宇依然不动,还反问:“你呢?”

吴伯伯是区银行的行长,小宇宇中专毕业后,也进入到父亲的单位工作。正吃着饭呢,吴伯伯说小宇宇,上班不要那么放肆,要遵守单位的规矩。

小宇宇一扔筷子说:“你就晓得管我,你怎么不管别人?”

吴伯伯说:“别人也管,你更要管。”

“你管得到个屁。”她嚷道。

吴伯伯有老知识分子的遗风,言行举止都慢条斯理,讲究以理服人,以廉洁的行动树立风气,可是这一套老方法的确管不住人了。别人送来大彩电,企图破例得到贷款,他斥责别人抬出去。

“小宇宇怎么这么说话?”我说她。这是我第一次敢于公然批评她,以前,我只是唯唯诺诺的跟屁虫。

吃完饭,我陪着吴阿姨洗碗,吴阿姨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宇宇说的是事实,吴伯伯在单位,哪个听他的嘛,他就晓得拿小宇宇开刀。”

我笑出来,第一次看到吴阿姨偏袒女儿。

小宇宇结婚了。她说那年她突然很想结婚,正好小何追求她,他们就结婚了。随即,就生了凯凯。

那天我去看望他们,吴伯伯正卧病在床,在家里吊盐水。吴阿姨安排好他,打算去接凯凯。

“他们太忙了,没人送凯凯过来。吴伯伯不喜欢住院。住院,有护士照顾,又有补贴,但是他怕死住院啊。我太想凯凯了,他们不送过来,我自己去接。”说着,她的泪花就开始闪烁了。

小何后来不太管儿子了,只疑心小宇宇,整天守在小宇宇上班的银行门口,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操心。他们离婚了。离婚了还是纠缠。

吴伯伯先是老年痴呆症,每天背唐诗,后来突发脑溢血,住院。

小何也来医院探望吴伯伯,看到小宇宇,突然动怒,扇小宇宇。瘫在病床上的吴伯伯讲不出话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小何也不忍心了,走了。整个下午,小宇宇偎在他的枕边,他不停地摩挲着小宇宇的头。父女俩一直这么偎着。吴伯伯静静地去世了,遗容安详。想必他这一生尽责尽心,所以离开时很平静。

凯凯已经13岁了,长得高高壮壮的,比小宇宇还高,他俯在外公的玻璃棺木前和外公说话:“外公,你说走就走了?你丢下我们不管了?”

别人听着,感觉一个文艺范儿的有情有义的孩子长大了。

吴伯伯要被送进焚化炉了,吴阿姨紧紧跟着,要送他最后一程。可是吴阿姨的小妹妹担心她伤心过度,拉着她离开。正挽着吴阿姨的我,感觉到她在挣扎。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被她妹妹拦腰抱着,往后拉。她挣扎,可是腿脚没有力气。她太老了,也太伤心了。她终于叫喊出来,你好狠心,我要看他最后一眼。她用头撞她的妹妹,血从嘴里流出来。她没有力气,可是她也沉重,我托不住她了。我也哭了,让她看看啊,我也哀求着。

安葬了吴伯伯,回到家里,小宇宇要安排酒店招待客人。吴阿姨一直哭。

“我请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小宇宇说她。

“我也不想哭,她狠心得很,最后一眼都不让我看。”吴阿姨说。

“她怕你伤心。”小宇宇说,“爸爸走都走了,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安排,你能不能乖一点?听话一点?”

“我不想乖。”吴阿姨还是哭。

“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我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事情,你以为我不想哭啊,我也想坐下来好好哭。你这样哭,把身体哭坏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

“你不准我哭,就不要做我女儿了。”她依然哭道。

“我做都做你女儿了,怎么办?我下辈子还要做你的女儿。现在你不要让我不放心,行不行?”

“我下辈子不要你做我女儿了。”

“我就是要做你女儿。”

“小莉啊,我下辈子还要当她的妈妈。”她朝我哭着。

“阿姨,家里只有小宇宇一个,你好好休息,让小宇宇放心去做事。有些忙,别人帮不上。”

“她现在懂事了,比起以前,天壤之别,孝顺得很,什么都不让我动手,生怕我累着。”吴阿姨终于不哭了。

“嗯。”

“她说她下辈子还要做我女儿,要从头到尾好好做我女儿。现在都是她伺候我,给我端茶送水,我说要活动活动,要洗碗,她不准。她说运动和做家务是两个概念。做家务只会伤害身体,代替不了运动。你可以多运动,但不能做家务。”

我疑惑着,小宇宇被她生母扔弃的那天,那悲恸的记忆是不是在深层意识里顽固地保留着,所以一直叛逆?而她养父母一直耐心地等她回头,她也终于回头了。

吴伯伯和吴阿姨用半辈子的时间维系一个谎言,把一个孩子养到35岁才“成人”。

 

三、           翦若涵

 

一回到高中同学传容家做客,她叫她的女儿翦若涵出来见我。若涵念初中二年级了,长得比我还高,却也腼腆了,一心想着作业还没有做完呢,和我打了招呼,又缩回去了。她小时候个性活泼又独特,不怯生,但对客人也没有兴趣,只想和楼下邻居小朋友玩;向妈妈保证,我会乖的,我会照顾邻居家的小朋友的,我会及时回来的。听起来,早就把规矩背熟了,也能“灵活运用”了,母女之间已经非常信任。

保姆做饭,我和传容聊天。电视打不开,她不会,她先生把电视锁了。为什么?家里禁网禁电视,都是针对女儿的。智能手机也禁,担心她上网。

“已经是网络时代了,太封闭了不好啊。”我说。

她没有回答。

开饭了,我们吃得慢,她女儿吃了又回房间了。偶然,同学提到她女儿钢琴八级,我说,让她弹来听听?

若涵放下依然挂念的作业,来为我们弹琴了。

在钢琴伴奏的晚餐中,传容说起以前是强迫她学的,学到三级,实在厌琴,放弃了。隔了一年,一天,他们和朋友阖家出游,吃饭的地方有琴,琴在灯下熠熠生辉,如梦如幻。朋友鼓励她女儿来一曲,她说好久不弹,手生了,然而也大胆上去试了。那天若涵恰好穿了白色的连衣泡泡纱裙,在钢琴前一坐,如梦如幻的是她了,一切都是为她准备的。朋友鼓掌赞叹,好,美,小公主啊,再来一曲。她倍受鼓舞,彻底放松了,又弹了两曲。大人们全都鼓掌称叹了,一时万众瞩目,星光璀璨,回家来,她主动要求继续学琴。

“这鼓舞孩子的小气候好,要不然,就没有我们这么好的钢琴晚餐、顶级享受了。”我说道。

饭后,她叫女儿拿她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和其他作文给我看。仔细读着,当年那个灵气活泼、直言快语的小女孩分明跃然纸上。读完了聊天,她的个性这才真正凸显出来。我想,应该是小女孩长大了些,长出了一些保护膜,不愿意让外人对她如同儿时一样一目了然了吧。

我很喜欢她的文章,有一篇写她对社区花坛花草的呵护。总有人随手往花坛里扔垃圾,花草奄奄一息了,她每天路过都会把花坛里的垃圾捡拾干净。文章写得很真诚,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因为情感自发于女孩对环境和生命的敏感。

若涵好学,同学们的好作文她都收着。她给我看了一篇其他同学的高分作文,我却不太喜欢。乍看颇有感悟,叹息生命起落、张扬生命意识,语言也在刻意追求节奏感了。但受绮丽的古诗词的影响,或者在模仿,值得推敲的地方很多,甚至是不通的。我倒惊讶老师给这么高的分数。可能学生自己是得意的,觉得深刻,老师也赞赏学生的早慧,认为瑕不掩瑜。但如此判分,可能会令学生舍本逐末,变得矫情。不过我教孩子作文有时候是害孩子的,我有经验。自己的小外甥作文不好,好在他从来也不要我教。偶然一回他在孤山边上和外婆观赏天鹅,信口胡编着天鹅和外婆的故事,外婆不准他胡说,他不怕外婆的,继续胡说。婆孙俩你来我往地调侃,回来还在继续玩笑,我灵机一动说,这不是很好的一篇作文吗?你暑假的作文可以完成了。外甥写好了给我看,我说,要文通句顺啊,你自己念给自己听,念不通的地方改一改。交给老师后,老师说,你大姨帮你写的吧。他很委屈。我说,你自己知道是自己写的就行了,管老师呢。后来,一位朋友要我教她女儿写作文,我问她想怎么写,她说了她想怎么写。我说你写下来应该就是很好的作文。后来老师在整篇文章上画了一个大圈,批道,描述太多。唔,准确地说,应该是描写太细腻吧。教孩子写作文,在我已经视为畏途了,然而也总会不甘心地追加一句,分数都是假的,又不是数学。

正和若涵聊着,她爸爸回来了。他开了电视,慢条斯理地提到,现在的媒体价值观太混乱了,女儿这么小,十分担心。任何要给她读的书、看的电视剧,他都要先看一遍。

“动画片呢?”我问。

“动画片我也要一集一集地看完。”

“是的,现在的动画片色情暗示也非常强。”我说道。

“不是暗示,是赤裸裸的明示,国家也没有分级制度,非常混乱。”他依然慢条斯理地说。

他的担心其实我也担心的,担心我的小外甥。小外甥曾经整个假期在网络上看《犬夜叉》和《乱马》。陪他看了几集,看不下去,完全不同于我们小时候的《神笔马良》、《海螺姑娘》和《花仙子》之类。小外甥的教育由外婆大权在握,其他家庭成员无法介入。外婆允许他看,我们就没法不允许他看。其实外婆也觉得过分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卡通片?太恐怖了。怎么网络上随便一搜就有了?你哪里知道的?你们同学都看这些吗?”可是嚷嚷完,倔不过小外甥,又随他看了。我们抗议,外婆说,小孩子养得太干净了,以后进入社会,会不适应的。另外,大约外婆潜意识里深藏着封建思想,总认为男孩吃不了亏。

我们小时候,物质和精神都不发达,父母对我们只得“粗养”和“放纵”。在那样匮乏的条件下,我们寄于山水,在天地间奔跑,然而是安全的。现在的孩子,被关在家里,精粮细养,在发达的网络世界里逐浪,却是危险的。

小外甥小时候如同刻板的德国人一样循规蹈矩,老师说什么是什么:不要用一次性原子笔,废旧电池要投放到专门的垃圾桶便于回收。他每回正儿八经和我说这些,我都老老实实答应着。其实自己大约和他的老师一样,说一套做一套,知行难以合一,有言传无身教,电子笔还是用,电池还是乱扔。一回他放学的时候问我,大姨,二年级的大哥哥要负责任,对不对?我回答,对的。他说,我今天踩到了一个一年级的小弟弟,给他道歉了三遍,他还是生气,怎么办?我回答,你做对了,但他不接受,就是他的问题了。他喜欢生气,让他去吧。

孩子都是美好的。

“社会影响是不知不觉的,影视不分级,只好我自己来审查了。”若涵的爸爸笑道。一个在社会浊流中为女儿维护出一方清潭的父亲,有种悲壮感。

说起若涵的父亲,还是历史学家翦伯赞的侄孙,他们家人如此好学,家教如此严格,大约也是门风使然。可是这个姓氏听起来很浪漫。我和传容开着玩笑,你是喜欢他的姓氏,才嫁给他的吧。

“是的是的,才结婚就想着怎么给孩子取名字。”传容也笑。

我们这一代,名字常有“文革余韵”,诸如“红梅”、“劲松”、“卫东”。高中时候流行琼瑶小说,很喜欢小说中诗意的名字和姓氏。翦若涵,在命名上,实现了母亲浪漫的梦想。

我们向往“美”的,也想学“好”的,可是走着走着,我们这一代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了,才发现我们大约难以给孩子营造一个真正“美”“好”的社会环境。

若涵喜欢读书,而且一读起来,六根收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学校开运动会,她参加了班级的拔河比赛。在等待比赛的间隙,她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书,看得入迷,老师和同学们叫她,她没有听见。后来他们班屈居亚军,全班同学认为是她缺席的缘故。二十个人参赛的拔河赛,少了她一个,只有十九个人的力气,当然拔不过对方——他们将所有责任推卸给她。竞争意识强烈的小学生们,此刻成了争强好胜的小野兽,每个人都责怪她,开始孤立她。

若涵很自责,也很委屈,深夜躲在被窝里吞声饮泣。传容那几天察觉到女儿的恍惚憔悴,问了,若涵遮掩过去了。直到发现她握着被角塞在嘴里偷哭,才发觉事态严重了。传容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否认在班级里公开指责过她,还允诺传容要求孩子们不再提及此事。可是氛围完全扭转不过来,该有的道歉也有,该有的谅解却没有达成。那时,若涵才读五年级。

度过了闷闷不乐的小学生活,传容期望全新的初中生活会有良好的学习氛围。凑巧的是,若涵的一位男同学不仅和她升到了同一所中学,还分到了同一个班。这位男同学在班级里传播,若涵是一个不顾班集体荣誉的人,她害得我们小学班级的拔河比赛没有得到第一名。若涵简直是罪责难逃、在劫难逃。她的心情又一落千丈。

传容认为,因为这件事情,才使得本来活泼可爱的女儿变得忧郁内向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重建女儿的自信心。好在女儿的优点也非常突出,多篇作文被报社选中发表。她也学会和同声相应的同学交往,她的一位同样善于写作的好友出了书,她们时常相聚讨论文学和写作。

“啊?初中生都开始出书了?”我大惊小怪道。

“是的,若涵也想学着写书呢。”

唔,后生可畏。

这件带给若涵多年负面情绪的事情终于让她学会了正面应对,学会了如何放下困扰、选择益友、培植自己的才华和增强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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